上《蘭亭集序》一課時,我們注意到有這樣一個詞反復(fù)出現(xiàn)多達三次——“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針對“俯仰”二字,課下注釋簡單解釋為“意為一俯一仰之間,一生已過。比喻人生短暫”。難道是名家詞窮,有重復(fù)之嫌?細細深思,恰由此生出許多意味來。這三處“俯仰”意蘊各個不同,不妨以此為抓手,不僅能更好地推動學(xué)生抓住本文的情感線索,領(lǐng)悟作者的哲學(xué)深思,還可探得文本背后魏晉時期文人的普遍心態(tài)與生命意識。
且先看第一處:“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這是一個高度凝練而又富有經(jīng)典文化意義的動作。仰望偌大無窮的宇宙,俯察光怪陸離的萬物,四顧茫茫,天地也無涯,反觀自身,只能是彷徨而無所依歸罷了?!案┭觥倍肿钤缫娪凇吨芤住は缔o下》:“古者包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笨梢娺@樣一種“仰觀俯察”的姿態(tài),正是一種特定的文化語碼。葉嘉瑩在《唐宋詞十七講》里曾反復(fù)強調(diào)語碼的重要:“語言文字的符號的社會文化背景是重要的,每一個語言符號,在一個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之中的作用……是一個code,敲響一個鈕鍵,能夠引起你一大片聯(lián)想?!痹谶@里,“俯仰”就是一個只有在相同文化背景之中的人才能領(lǐng)悟其中深意的語碼,即從天地萬物中獲取審美觀照,從而達到“通德”“類情”的目的。
從孔子的“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到李白的《靜夜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從《孟子·盡心上》里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到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我們感受到了一種共同的情愫。山水不言,然“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李白《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東晉文人們苦苦尋覓的自得之樂、逍遙之趣、無形之美最終在會稽的佳山秀水中尋得了融通?!妒勒f新語》饒有趣味地記載了這樣一件事: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若秋冬之季,尤難為懷?!保ā妒勒f新語·言語》)王羲之也說:“從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以“鏡”為喻,其實就是內(nèi)心情感之投射與對外物的審美觀照最終達到了融通、虛靜之境。故而即便是“無絲竹管弦之盛”,但見清境幽景,卻特別能夠體現(xiàn)出晉人那種簡淡玄遠的審美追求。反復(fù)研讀,如見作者那蕭爽飄逸的風(fēng)神,文如其人,可見一斑。
第二處:“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作者用精練凝重的文字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文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其中也包括他自己:“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前者靜,如王羲之本人沉湎于書法、陶淵明任情于自然;后者動,如阮籍“率意獨駕、窮途而哭”,劉伶“恒縱酒放達”……他們或清談或縱欲,實則是于混亂的局勢下尋求自適。
漢武帝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士大夫們還普遍懷抱著“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人生信條。到了魏晉時戰(zhàn)亂頻仍、瘟疫橫行、政權(quán)更迭,建安時期的文人已比之前任何一個時期都更加關(guān)注個體生命的存在?!斑@種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從建安直到晉宋,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中和空間內(nèi)彌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diào)?!保ɡ顫珊瘛睹赖臍v程》)而生命愈是短暫,便愈值得人們珍惜。以曹操、曹植為代表的建安文人以其慷慨激昂、積極進取的風(fēng)骨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后,士林彌漫的是更加濃烈而黑暗的死亡氣息。司馬氏在一步步篡權(quán)的過程中,對反對派的鎮(zhèn)壓極其嚴(yán)厲、殘酷,“識者慮有危機”,人人自危,朝不慮夕。生命尚且沒有保證,更遑論政治理想。很多文人有感于生命之脆弱,最后只能是以一種無可奈何的態(tài)度來與世俯仰,尋找慰藉,或酒色,或藥石,或音樂,或山水。還有一些文人如山濤,則隱忍茍活,“與世俯仰,以求富貴”。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里的“俯仰”并不是強調(diào)人生短暫,而是指與世事的周旋、進退,亦或是人生的順與逆。
公元353年,五十歲的王羲之可曾遭遇過人生的順境與逆境呢?王羲之出身東晉名門瑯琊王氏,東晉重臣王導(dǎo)是他的伯父,父親王曠是司馬睿的高參;小小年紀(jì)便因為長相清秀可愛聰明伶俐為大將軍王敦所寵愛;十三歲時就因為周顗宴席間先割牛心炙給他而知名,十六歲時又被太尉郗鑒選為“東床快婿”;他的書法更是在當(dāng)時就享有盛譽,時人稱贊他的書法是“飄若游云,矯若驚龍”。然而他的仕途卻并不一帆風(fēng)順:七歲時父親率兵北伐,兵敗失蹤。不蒙父訓(xùn)成為他一生的遺憾。小時木訥,十三歲才表現(xiàn)出才華。長大后善辯,卻又性情孤傲耿直。十六歲時被阮裕視為“王家三少”中的王承、王悅都已成為皇帝內(nèi)侍,而王羲之卻沒有抓住機會?;实鄱啻蜗略t征召他為官,皆不就。等到王羲之在朋友勸說下勉強為官,“既拜護軍”,苦求宣城太守,不許;力阻殷浩北伐,不成;等到王述官顯,求分會稽為越州又不得,“且行人失辭,又為時賢所笑”。王羲之只能“內(nèi)懷愧嘆,遂稱病去郡”,徹底破滅了他的政治理想。當(dāng)五十歲的王羲之頹然就坐于蘭亭會,回想自己半生榮辱,又怎么會不悲慨人世之變遷、時光之短促呢?
這一悲情到了文末又變?yōu)槌镣?,第三處:“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極言時光短促,世事變化無常。面對時人所秉持的“一死生、齊彭殤”的想法,王羲之終于跳脫出一己的得失,而將目光放射到整個人類存在的歷史與生活的宇宙,由對個體生命一時一景喜樂傷悲的感觸升華到對整個人類生命“悲”之體悟,營造出了千古同悲的哲學(xué)氣韻。
錢鍾書先生一語道破:“目光放遠,萬事皆悲?!抗夥沤?,則自應(yīng)振作,以求樂觀?!?清人吳楚材、吳調(diào)侯選注的《古文觀止》如此評《蘭亭集序》:“通篇著眼在‘死生’二字;只為當(dāng)時士大夫務(wù)清談,鮮實效,一死生而齊彭殤,無經(jīng)濟大略,故觸景興懷,俯仰若有余??;但逸少曠達人,故雖蒼涼感嘆之中,自有無窮逸趣?!弊鞔嗽u價,當(dāng)是看到了王羲之于動蕩時代目睹生命既脆弱又美好的頓悟,看似大無奈的背后其實是對生命的一往情深,對人生意義的追問,更是人之性靈的覺醒。
(作者單位:南京市第二十九中學(xué)高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