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野,陳楊楊
(天津大學 法學院,天津 30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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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外胚胎的處分問題研究
田野,陳楊楊
(天津大學 法學院,天津 300072)
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技術產(chǎn)生的體外胚胎是“物”,雖然具有發(fā)展成人的潛能,但其無法取得“人”一樣的權利主體地位。體外胚胎不同于一般的物,法律應予以特殊保護。中國現(xiàn)有法律禁止胚胎買賣,對其他處分亦應予以適當限制。從尊重胚胎與人的生育權角度看,體外胚胎應允許被繼承。離異夫妻對體外胚胎處分產(chǎn)生分歧時,應優(yōu)先考慮不愿意生養(yǎng)孩子一方的利益,不得將體外胚胎孕育成人。夫妻一方死亡時,另一方得在法律許可范圍內(nèi)處分體外胚胎。體外胚胎無人繼承時,應由負責保管的醫(yī)療機構處分該胚胎。
體外胚胎;法律地位;客體說;繼承;處分
2014年5月15日,江蘇省宜興市人民法院一審審結一起爭奪冷凍胚胎處置權引發(fā)的繼承糾紛案。原告之子沈某與兒媳劉某因自然生育存在困難,在依法取得準生證后,于2012年2月至江蘇省南京市鼓樓醫(yī)院生殖醫(yī)學中心采用人工輔助生育技術繁育后代。醫(yī)院確定于2013年3月25日進行胚胎移植手術,但在手術前一天,沈某與劉某因車禍死亡。鼓樓醫(yī)院生殖醫(yī)學中心在治療過程中,冷凍保存了4枚受精胚胎。沈某與劉某雙方父母因處理冷凍胚胎事宜發(fā)生爭執(zhí),沈某父母起訴劉某父母,并追加拒絕交出胚胎的鼓樓醫(yī)院為第三人。該案一審判決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認為施行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過程中產(chǎn)生的受精胚胎具有發(fā)展為生命的潛能,是含有未來生命特征的特殊之物,不能像一般之物一樣任意轉(zhuǎn)讓或繼承,故其不能成為繼承的標的物。且夫妻雙方的權利應受限制,必須以生育為目的,不能捐贈、買賣胚胎等?,F(xiàn)沈某與劉某已死亡,通過手術達到生育的目的已無法實現(xiàn),故其夫妻倆人對手術過程中留下的胚胎所享有的受限制的權利不能被繼承。①作為失獨父母的原告不服一審判決,上訴至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法院認為“胚胎是介于人與物之間的過渡存在,具有孕育成生命的潛質(zhì),比非生命體具有更高的道德地位,應受到特殊尊重與保護”,最終判決上訴人與被上訴人(供體雙方父母)對冷凍胚胎共同享有監(jiān)管權與處置權。輔助生殖技術的誕生和應用,為人類改變傳統(tǒng)自然生殖方式提供了技術上的支持,為眾多無法自然生育的家庭帶來了希望。從這個角度看,輔助生殖技術在醫(yī)學史以及人類生物技術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然而,對于利用輔助生殖技術產(chǎn)生的體外胚胎的法律地位如何、剩余胚胎如何處置等問題,法律并未做出相應規(guī)定,導致司法裁判的不統(tǒng)一。上述宜興案一審、二審截然不同的判決結果,引起了公眾及學界對體外胚胎問題的熱議?,F(xiàn)代生命科學技術發(fā)展所衍生出的倫理與法律的糾結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人類體外胚胎的法律地位究竟為何,在供體一方或雙方均無法主張權利的情況下體外胚胎②應如何處置,都是值得思考并亟待解決的問題。
(一)學說爭議
體外胚胎是基于試管嬰兒技術及其后續(xù)配套技術所產(chǎn)生的不同于傳統(tǒng)胚胎的新事物,大眾對其評價不一。在美國田納西州Davis v.Davis③一案中,一對夫妻就他們冷藏的7個體外胚胎的處置問題提起訴訟。一審法官認為人類生命始于胚胎,因此,被冷凍的7個細胞實體并非準細胞,而是“試管內(nèi)的小孩”。上訴審中法官認為應將體外胚胎視為一種特殊的財產(chǎn)。之后案件進入田納西州最高法院審理,主審法官駁斥了一審法院及上訴法院的判決,認為體外胚胎不能被視為“人”,也不能被視為“物”,但認可了一審法院將體外胚胎視為“準胚胎”的觀點,并進一步認為準胚胎是一種過渡的類型,因為它們是“可能的人類生命”。在該案中,經(jīng)過一審、上訴審、最高法院的審理,每個法院都對體外胚胎進行了定性,并得出不同的結論:體外胚胎是“人”、體外胚胎是“物”、體外胚胎是“可能的人類生命”(過渡物質(zhì))。而在宜興“冷凍胚胎繼承案”中,法院將體外胚胎定性為“介于人與物之間的過渡存在”。上述中外判例反映了對體外胚胎定性的困境。
在學界關于體外胚胎法律地位的討論一直持續(xù)著。域外大致形成三種學說:主體說、客體說和折衷說。主體說將胚胎視為法律主體,具體分為自然人說和法人說。自然人說認為體外胚胎是早期階段的自然人,美國新墨西哥州法律即將體外胚胎視為自然人,并強制規(guī)定所有的體外胚胎都必須植入母體子宮內(nèi)。[1]法人說將體外胚胎視為法人,如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人類胚胎法》規(guī)定,胚胎是生物學上的自然人、法律上的擬制人??腕w說分為財產(chǎn)說和私生活利益說[2],財產(chǎn)說將體外胚胎視為財產(chǎn),作為財產(chǎn)權的客體,私生活利益說則認為胚胎是私生活權的客體。折衷說則將體外胚胎看做物與人之間的過渡存在。
中國國內(nèi)學者主要有兩種觀點,即客體說和折衷說。客體說主要為楊立新所提倡,他曾提出“物格”的概念,并將民法上的物分為倫理物、特殊物和普通物三種類型,而體外胚胎“為具有人格屬性的倫理物”,能夠?qū)Υ私⑺袡啵爸徊贿^行使這種所有權將受到法律的適當限制”。[3]中國學者所提倡的客體說更接近域外的財產(chǎn)說,而與私生活利益說區(qū)別較大。折衷說的觀點基本與域外觀點一致,徐國棟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中體”理論,將體外胚胎作為區(qū)別于主體與客體的存在。[4]62
(二)評析
綜觀上述各種學說,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也各具短板。法人說認為受精胚胎是精子與卵子的聯(lián)合,這種聯(lián)合與在社團名義下自然人的聯(lián)合是一樣的[5],因為都存在聯(lián)合的特點,從而推斷受精胚胎與社團法人具有同一性,因此,受精胚胎是法人,這種觀點不可取。法人的含義明顯不同于受精胚胎,法人是自然人為實現(xiàn)一定目的將其視作權利主體,就本質(zhì)而言,法人是一種工具,受精胚胎不是工具,是潛在的生命物質(zhì),二者具有本質(zhì)的不同。法人說將受精胚胎定義為法人可能只是想賦予其主體資格,該學說其實與自然人說所要達到的目的并無區(qū)別。在一定程度上,法人說反而沒有自然人說合理。私生活利益說也存在不合理之處,在這種學說下,關于胚胎的糾紛依據(jù)生育自決權做出裁決,生育自決權是私生活權的一個下位概念。胚胎是夫妻生育自決權的客體,這種學說僅考慮了夫妻的生育自由,而沒有考慮到胚胎發(fā)育為人的潛在可能性,比較片面。總體觀之,關于體外胚胎的諸多學說,較有討論價值的是自然人說、除去私生活利益說的客體說以及折中說。
現(xiàn)代各國法律多沿襲羅馬法“人-物”二元區(qū)分的傳統(tǒng),將“人”作為權利主體,“物”作為權利客體。筆者認為體外胚胎的定性可以從其與人、物的關系分析中得出結論。
1.體外胚胎與“人”
中國《民法通則》第9條規(guī)定:“公民從出生時起到死亡時止,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依法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庇纱丝芍袊伤J可的“人”的起點為出生,自出生時起當然取得權利主體地位。法律對人作為權利主體的保護,不因人的種族、性別、職業(yè)等差異而有所不同,體現(xiàn)了保障人性尊嚴的原則,對人性尊嚴的保護,使得每個人都是目的而非手段。作為權利主體的人無論是受到公權力抑或私權利的傷害,都可獨立行使權利以維護自己的合法利益,因此,權利主體具有鎖定制高點的效果。
通過體外受精成活的胚胎在初始兩周內(nèi)可以分裂為兩個或更多的雙子,它所包括的干細胞極端未特別化,因此,有無限的潛在發(fā)展的可能。[6]而奧斯汀德克薩斯大學專攻生物科技的法律教授約翰·羅伯森(John Roberson)在Davis v.Davis案中作證說,體外胚胎是一群能夠也不能夠發(fā)展成為一個甚至更多的人的細胞。在植入母體前,不能被明確為“人”。③因此,體外胚胎發(fā)展的無限可能使主體說并不能自洽。如果將體外胚胎視為“人”,會產(chǎn)生一系列問題。首先,作為“人”的體外胚胎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權利主體,醫(yī)療機構的工作人員不小心打破盛有胚胎的培養(yǎng)皿,是不是會構成殺人罪或需要負其他刑事責任。其次,體外胚胎的存在多是因為夫妻無法自然孕育后代而需要借助于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技術輔助生殖,在這個過程中為了提高受孕率,一般會制造多個體外胚胎。一旦受孕成功,那剩余的體外胚胎如何處置?如果銷毀,則是對權利主體生命權的侵犯;作為科學研究材料的話,亦有違社會倫理。再次,將體外胚胎視為“人”,實際上隱含著一個前提:體外胚胎是將來有可能發(fā)育成為人的物質(zhì),而這種可能性延續(xù)的前提是其必須植入母體子宮內(nèi),才有可能成為人,因此,相當于課以父母必須將體外胚胎植入子宮的義務。如此推導出的結果與人的生育權相背離,每個人都有生育自由,選擇生育或者不生育是個人的自由,不應是其義務。最后,如上文所述權利主體地位具有鎖定制高點的作用,將體外胚胎定性為“人”,成為權利主體,可能會掏空權利主體的制度意涵。
因此,無論是從法律概念還是倫理方面考量,體外胚胎都不能成為“人”,無法取得“人”一樣的權利主體地位。將體外胚胎視為“人”的目的無外乎賦予胚胎更多的尊重并給予其特殊的保護,畢竟胚胎有發(fā)展成為人的潛能。但保護胚胎不一定是通過確定其權利主體地位,譬如對文化古跡的保護可以通過法律的限制性規(guī)定達到目的。
2.體外胚胎與“物”
民事法律關系的客體包括物、行為、智力成果、有價證券及其他。物作為民事法律關系的客體之一,是指存在于人身之外,能夠滿足人們社會需要而又能為人所實際控制或者支配的物質(zhì)客體。[7]體外胚胎是一團尚未成型的細胞組織。[8]它是試管嬰兒的早期階段,這個階段的胚胎沒有任何生命體征,沒有形成神經(jīng)冠,沒有痛感,僅僅是一團細胞組織。[9]147因此,從自然狀態(tài)看,體外胚胎確實是物的觀點似乎無可厚非。
中國學者提出的客體說是指將體外胚胎作為“物”,是權利客體。而客體說遭遇反對的原因如下:首先,體外胚胎有發(fā)展成“人”的潛能,是潛在的生命物質(zhì),因而有人認為應給予體外胚胎高于“物”的尊重。但是在這個點上,需要明確區(qū)分體外胚胎的道德地位與法律地位。胚胎確實是成為“人”的必經(jīng)階段,對利用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技術輔助生育的夫妻而言,體外胚胎不僅僅是一團細胞組織那么簡單,它被賦予特殊的意義,是夫妻孕育后代的希望,因此,夫妻甚至大眾都賦予了體外胚胎一定的道德感情,希望胚胎利益最大化,以最大程度保護胚胎,這也是域外自然人說提出的初衷。然而,體外胚胎具有發(fā)育成人的可能性,并不意味著胚胎就是法律上“人”,很明顯體外胚胎不具有“人”的法律地位。
其次,客體說遭到批判的原因還有將體外胚胎作為“物”會產(chǎn)生有違大眾傳統(tǒng)認知的結果:體外胚胎是由男女雙方各自提供配子形成,那么這一男一女便對它形成共有關系,共有份額該如何劃分呢?[4]61在體外受精過程中,女性所承受的痛楚、傷害比男性要大,那么女性占有的份額是否應比男性多?筆者認為,體外胚胎作為可能發(fā)展為“人”的“物”,可以夫妻雙方共有,但是不存在劃分份額的必要。正常情況下,體外胚胎最終將植入母體,達到夫妻雙方孕育后代的目的;至于剩余的體外胚胎,可以選擇捐贈或者銷毀。此外,確實存在特殊情況比如處于婚姻狀態(tài)的夫妻接受了體外受精技術,醫(yī)療機構制造出了體外胚胎,但是夫妻雙方卻離婚了,離異夫妻雙方均有可能爭奪體外胚胎的所有權,但是體外胚胎畢竟不同于一般的物,無法像分割一般財產(chǎn)似的分割胚胎。筆者認為,夫妻雙方在接受體外受精技術前應簽訂相關協(xié)議,約定在這種情況下體外胚胎的歸屬。
最后,將胚胎作為“物”,所有者擁有完全的處分權,可能限制體外胚胎發(fā)育成人的潛能。如果體外胚胎可以隨意轉(zhuǎn)讓、買賣,可能會被科研機構等濫用,或者體外胚胎幾經(jīng)流轉(zhuǎn)后被孕育成為人,孩子長大后可能近親婚配,在一定程度上有損人類尊嚴,給人類自身帶來危機[10],以上這些情況確實可能出現(xiàn)。將體外胚胎作為“物”,但是并非像普通的物一樣對待。如脫離人體的器官是物,但是法律卻禁止人體器官買賣等??梢婓w外胚胎作為“物”,并不否認它所具有的特殊性,出于避免倫理危機、維護人類尊嚴等的考慮,可以限制夫妻基于體外胚胎的權利。
3.體外胚胎與“過渡物質(zhì)”
將體外胚胎視為“過渡物質(zhì)”的觀點主張體外胚胎既非“人”亦非“物”,是因為體外胚胎有發(fā)育成人的潛能,理應受到特殊的尊重與保護。支持折衷說的學者認為該學說避免了主體說與客體說的不足。首先,體外胚胎不被定性為“人”,就可以根據(jù)私法自治原則等自由加以處分,使相關科學研究得以合理合法進行。其次,體外胚胎不被定性為“物”,可以避免被濫用、淪為商品等問題。[9]148徐國棟認為折衷說是將體外胚胎視為“準財產(chǎn)”,準財產(chǎn)是在“人”與“物”之間的一種財產(chǎn),它來自人的身體,但又不同于一般的物,對體外胚胎的破壞可能有損人的尊嚴或造成精神損害。[4]55—66
民法理論分為主體理論、客體理論和主體與客體互助理論。[4]62將體外胚胎定性為“過渡物質(zhì)”,勢必打破現(xiàn)在的人-物二元制民法處理模式。折衷說提出的目的,主要是為了體現(xiàn)體外胚胎的特殊性,給予比一般的物更多的尊重。為此不惜損害傳統(tǒng)民法對市民社會物質(zhì)構成的基本劃分方法和民法的基本邏輯思維可能并無必要。
綜上所述,筆者認同客體說,體外胚胎應作為“物”對待。體外胚胎無論從生物學角度或者法律層面看都不是真正的“人”,僅因其是潛在的生命物質(zhì)便賦予其權利主體地位的思路并不合理。認可體外胚胎是“物”的觀點不影響對其特殊性的保護,例如:中國《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總則第3條規(guī)定“禁止以任何形式買賣胚胎”,體現(xiàn)了對體外胚胎這種特殊物質(zhì)的保護。
民法上的處分是決定物事實上和法律上命運的權能,處分權是所有權的核心權能,夫妻作為體外胚胎的所有權人,有權處分體外胚胎。體外胚胎是特殊物,法律應予以特殊保護,從胚胎利益出發(fā),權利人的處分行為可能受到限制。中國法律規(guī)定,剩余胚胎由胚胎所有者決定如何處置。[11]體外胚胎屬于物,歸接受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的夫妻所有,夫妻在不違反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和公共政策的語境下有權決定該物的未來。接受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的夫妻在術前會以書面形式簽署剩余胚胎處理的知情同意書,以中國濟南軍區(qū)總醫(yī)院生殖醫(yī)學中心提供給受術夫妻的知情同意書為例,剩余胚胎的處分包括三種選擇:(1)繼續(xù)冷凍保存;(2)丟棄;(3)捐贈給醫(yī)院進行科學研究。如果受術夫妻胚胎植入手術成功,那么按照協(xié)議處置剩余胚胎并無爭議。但如果準備接受胚胎移植手術的夫妻離異且對是否植入胚胎產(chǎn)生分歧、一方或雙方死亡情況下剩余體外胚胎該如何處理?雙方簽署的知情同意書并未做出相應約定,因此,無法以合同效力約束夫妻雙方對體外胚胎的處分權。在夫妻雙方均死亡時,會涉及體外胚胎能否繼承的問題。因此,本章節(jié)涉及的體外胚胎的處分主要包括四種情況:(1)準備接受手術的夫妻離異時,雙方對是否植入胚胎產(chǎn)生分歧的情況;(2)夫妻雙方死亡的情況;(3)夫妻一方死亡的情況;(4)體外胚胎無人繼承的情況。
(一)離異夫妻對胚胎植入分歧之處分
如果夫妻中一方以離婚為由拒絕植入胚胎,而另一方卻希望胚胎能夠孕育成人,夫妻雙方就會對胚胎的處分產(chǎn)生分歧。這種情況下的關鍵問題是判斷胚胎應歸誰所有。Kass v.Kass 案便涉及這一問題,案件中夫妻成功冷凍5個胚胎后,妻子訴請離婚,并想繼續(xù)通過胚胎移植手術懷孕,而丈夫則希望捐獻體外胚胎供科學研究。該案判決認為,如果夫妻就體外胚胎的歸屬有協(xié)議約定,則從約定;在雙方?jīng)]有約定的情況下,不能生育一方的利益高于能生育一方的利益,因此,胚胎判決給不能生育但卻想要小孩的妻子擁有。[9]146—152與之相反的Davis v.Davis 案中,田納西州最高法院卻認為如果夫妻雙方意見無法達成一致,只得用衡量雙方負擔的方式解決,優(yōu)先考慮不愿意生養(yǎng)孩子一方的利益,而假定另一方可以通過其他合理的方式生養(yǎng)孩子,如果另一方?jīng)]有合理的方式生養(yǎng)孩子,則應考慮用胚胎進行懷孕。在該案中妻子主張應捐贈胚胎,法院認為捐贈侵犯了丈夫的生育決定權,而將對體外胚胎的控制權判給丈夫。③相似的訴訟在中國也曾發(fā)生,山東省日照市妻子訴丈夫一案,主審法官認為生育權的實現(xiàn)需要夫妻雙方協(xié)商一致,也就是在雙方無法達成一致的情況下,法律否定了欲行使生育權一方對冷凍胚胎的處分權。[12]上述三個案例中,筆者更認同Davis v.Davis案的判決。Kass v.Kass案考慮弱者一方的利益并向其傾斜,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司法理念。[9]151從丈夫一方考慮,其并不想成為父親,法院侵害了其生育決定權。有人可能認為體外胚胎判給丈夫,同樣是對妻子生育權的侵害。但二者的性質(zhì)是不同的,首先,想生養(yǎng)孩子一方可以通過其他途徑受孕達成目的,而不想生養(yǎng)孩子一方只能通過對方不作為達成目的。從這一點看,體外胚胎孕育成人對不想生養(yǎng)孩子一方的負擔更重。其次,假設體外胚胎孕育成人,不想生養(yǎng)孩子一方很可能不會承認自己是孩子法律上的父親或者母親,這不利于孩子的成長,因此,從未來孩子利益最大化的角度考慮,也不應將體外胚胎判給想生養(yǎng)孩子的一方。Davis v.Davis案中法官提出的解決方式理應肯定,法院并非不考慮想生養(yǎng)孩子一方的利益,但是只有想生養(yǎng)孩子一方無法通過其他合法途徑懷孕的情況下,體外胚胎才會歸其所有。這種解決方式充分衡量了雙方利益以及負擔,不失為解決這類糾紛的合理方式。
由于現(xiàn)代社會的高不孕率,通過體外受精生育孩子的夫婦越來越多,但是因為社會居高不下的離婚率,關于體外胚胎歸屬的訴訟爭端將席卷法院。為了避免出現(xiàn)因為法律空白導致糾紛無法妥善解決的情況,夫妻做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前,應就離婚情況下體外胚胎的歸屬及處分問題作出約定。
(二)夫妻雙方死亡時體外胚胎之繼承
在夫妻雙方均去世的情況下,是否應按夫妻生前的協(xié)議處置體外胚胎?夫妻在接受手術前簽訂的知情同意書對體外胚胎的處理針對的是移植成功后剩余體外胚胎。在體外胚胎尚未移植前夫妻雙方死亡,其留下的體外胚胎并非其協(xié)議所針對的標的物,此外,夫妻雙方不能預見自己會死亡,協(xié)議并非這種情況下的真實意思表示。體外胚胎屬于“物”,夫妻作為所有權人有處置胚胎的自由,因此,應尊重夫妻的真實意愿。在胚胎移植手術未成功之前,夫妻自然希望體外胚胎被孕育成人,在術前簽署的知情同意書中,夫妻雙方選擇的剩余胚胎處置方式可能是丟棄或者捐贈給醫(yī)療機構,如果按照該協(xié)議處理夫妻雙方遺留的體外胚胎,明顯不能體現(xiàn)其真實意愿。因此,由夫妻雙方的親屬繼承可能更接近其真實意愿。那么法律是否應允許體外胚胎被繼承?
體外胚胎屬于“物”,且作為特殊的物對待,而這種特殊性體現(xiàn)在對所有權人的權利予以限制。筆者認為法律不應限制體外胚胎的繼承。體外胚胎既然是物,則為夫妻所有,夫妻均去世的情況下,理應納入遺產(chǎn)范圍。有人反對體外胚胎被繼承主要基于以下理由:(1)體外胚胎具有發(fā)展為人的潛能,應給予特殊尊重,不能像一般的物一樣被繼承;(2)體外胚胎產(chǎn)生的基礎是夫妻雙方的生育權,夫妻雙方均去世的情況下,生育權已無法實現(xiàn),故體外胚胎不能被繼承。[13]上述理由是否成立,值得質(zhì)疑。首先,體外胚胎有發(fā)展為人的潛能與其不能被繼承不具有因果關系。人作為權利主體存在,是以區(qū)別于物的生命權和人格尊嚴為基礎,法律將人作為法律的制高點予以保護,也是為了保障人的生命權和人格尊嚴。體外胚胎是潛在的生命,應該予以尊重,但它的法律屬性依然為物,是受精卵發(fā)育14天后的產(chǎn)物,是一團細胞組織。以生命權和人格尊嚴為基礎否定體外胚胎被繼承實在有些牽強。但不可否認的是,體外胚胎相較于一般的物,應受到特殊尊重,而允許其被繼承,恰恰是對其作為潛在生命的尊重。夫妻雙方均死亡后,體外胚胎的命運不外乎四種:(1)繼承;(2)捐贈給其他不孕夫婦;(3)供科研使用;(4)銷毀。后兩種情況下,體外胚胎都無法發(fā)展為人,自然無法體現(xiàn)對胚胎這種潛在生命物質(zhì)的尊重;前兩種情況,都有可能讓體外胚胎發(fā)育成人,甚至在中國禁止代孕的情況下,似乎捐贈給其他不孕夫婦更合理。但正如江蘇省宜興案二審所做判決提到的,從失去孩子的老人角度考慮,體外胚胎是他們孩子血脈的延續(xù),是失獨父母情感的寄托,讓去世夫妻的父母繼承體外胚胎可能比捐贈更合理,也更接近去世夫妻的真實意愿。體外胚胎作為去世夫妻的遺產(chǎn),由父母繼承亦是合法的。其次,從生育權的角度看,夫妻雙方接受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的過程便是行使生育權的過程,生育權屬于人格權,在夫妻雙方均去世時,生育這一目的是否應該完成?以作家的署名權為例,作家去世后,作品依然存在,作品是作家智力活動的成果,作家的署名權相應沒有消失。同理,體外胚胎已經(jīng)存在了,那么通過手術生育的目的應予以完成。這個問題與代孕有密切聯(lián)系,目前,中國法律禁止代孕,但隨著技術的進步、社會倫理道德的日漸寬容,代孕技術并非沒有放開的可能。世界范圍內(nèi),允許代孕的國家確實存在,這也意味著代孕在一定程度上是合理的。如果以中國法律禁止任何形式的代孕為理由禁止胚胎被繼承,是對所有權人權利的不尊重,也是對體外胚胎這種潛在生命物質(zhì)的不尊重。
(三)夫妻一方死亡時體外胚胎之處分
在夫妻一方死亡時,體外胚胎應歸屬另一方。上文提到體外胚胎在夫妻雙方均死亡的情況下可以繼承,但在夫妻一方死亡時,體外胚胎不可以繼承。這同樣是基于胚胎的特殊性,體外胚胎不同于一般的物,它是夫妻雙方行使生育權的結果,夫妻中一方死亡時,體外胚胎仍是另一方生育權的標的物,在仍存在所有權人的情況下,體外胚胎的繼承無從談起。有學者從孩子利益角度考慮,認為孩子一出生便見不到父親或母親,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長,因此,不支持在世的丈夫或者妻子利用留下的胚胎孕育孩子。[14]筆者不認同這種觀點,體外胚胎被定性為“物”,歸提供精卵的夫妻所有,在不違反公序良俗及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的情況下,法律限制夫妻對體外胚胎的處分自由并不合理。中國自古有延續(xù)香火的說法,在夫妻一方去世的情況下,體外胚胎便是雙方血脈的延續(xù),對于在世一方而言,確實是情感的寄托和安慰。從孩子成長角度講,父親或母親的缺席可能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長,但人們一直強調(diào)要給予胚胎特殊的尊重,法律限制夫妻將胚胎孕育成人的行為不能體現(xiàn)對胚胎的尊重。因此,在夫妻一方去世情況下,另一方有權處分胚胎。
(四)無人繼承體外胚胎之處分
上文提到,夫妻雙方均去世的情況下,對體外胚胎的處分應盡可能接近夫妻雙方的真實意愿,由親屬繼承體外胚胎可能有機會使體外胚胎被孕育成人。在體外胚胎無人繼承情況下,體外胚胎該如何處置?筆者認為,應按照夫妻雙方生前簽訂的知情同意書處理體外胚胎。醫(yī)療機構針對剩余體外胚胎的處理通常會提供三種選擇:(1)繼續(xù)冷凍保存;(2)丟棄;(3)捐贈給醫(yī)院進行科學研究。在夫妻雙方選擇后兩種方式時,對體外胚胎的處理沒有爭議。在夫妻雙方選擇繼續(xù)冷凍保存的情況下,醫(yī)療機構該如何處理體外胚胎?協(xié)議約定了夫妻雙方到期不續(xù)費時胚胎的處理方式應按照協(xié)議處理。如果協(xié)議未約定,應由醫(yī)療機構自主處理。在夫妻雙方去世且親屬放棄繼承體外胚胎時,體外胚胎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無主物。對于無主物,當事人可以依法以自己的單方意志取得。體外胚胎存放在醫(yī)療機構,若無人繼承,醫(yī)療機構有權自主處置體外胚胎,選擇丟棄或者利用其進行科學研究都是合理的。
目前,中國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技術已經(jīng)相對成熟,但仍缺乏解決體外胚胎處分問題的法律法規(guī)。學界及司法實務中有關體外胚胎法律地位的認定不一,導致了現(xiàn)實中冷凍胚胎案迥異的判決結果。為確保受術夫妻、體外胚胎及醫(yī)療機構等的權益,法律應盡早作出規(guī)定。如文章所述,體外胚胎應被定性為“物”,但仍對其進行特殊保護;對于體外胚胎的處分問題,應盡量考慮夫妻雙方的生育權以及胚胎利益最大化,對胚胎作出妥善處分。
注釋:
① 參見:江蘇省宜興市人民法院網(wǎng)上的宜興法院一審審結冷凍胚胎的繼承糾紛案件,網(wǎng)址為http:∥yxsfy.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4/05/id/1294342.shtml,訪問時間為2015年9月10日。
② 文章討論的范圍,限于體外胚胎,而不包括胎兒。胚胎一般是指精子與卵子受精后形成的生命體在開始發(fā)育8周以內(nèi)的階段,體外胚胎是胚胎的早期階段,通過體外受精技術產(chǎn)生的受精卵處于不斷分裂過程中,整個過程大約持續(xù)14天。至于受精8周以后的階段,由于器官與外形開始發(fā)育,逐漸接近人的雛形,因此,稱為胎兒。
③ Junior L.Davis v.Mary S.Davis,842S.W.2d 588,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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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Disposal of in Vitro Embryos
TIAN Ye,CHEN Yangyang
(Law School,Tianjin University,Tianjin 300072,China)
The in vitro embryos produced by in vitro fertilization and embryo transfer technology are objects which have the potential to develop into humans,but are unable to obtain the same subject position of right as human.After all,in vitro embryos differ from general objects,and they should be specially protected by the law.The existing laws in China prohibit the sale of embryos.Appropriate restrictions should also be given to the disposal of embryo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specting the rights of the embryo and human rights,in vitro embryos should be allowed to be inherited.When a divorced couple have different opinions on the disposition of the in vitro embryos,priority should be given to the interest of the side who is not willing to bear children and don't breed the embryos at last.When one side of the couple dies,the other side may dispose of the in vitro embryos within the scope of the legal permission.When the in vitro embryos are not inherited,they should be disposed by the medical institution who’s in charge of the custody.
in vitro embryos;legal status;in vitro embryo as property;inheritant;disposal
10.13766/j.bhsk.1008-2204.2015.0449
2015-09-1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13CFX063)
田野(1979—),男,黑龍江哈爾濱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民商法.
D923
A
1008-2204(2016)06-002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