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劍峰
(復旦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上海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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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博女權主義理論和生殖技術的民族志研究①
朱劍峰
(復旦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上海200433)
摘要:20世紀90年代,女權主義理論在科技研究的影響下獲得了新的發(fā)展,Donna Haraway的賽博宣言宣告了賽博女權主義的誕生。新生代女權主義人類學家在親屬關系的框架下,引入賽博理論視角,對新生殖技術,尤其是體外受精,進行創(chuàng)新民族志研究。這些研究有力沖擊了生物決定論,揭示了生物事實的社會建構性,擴展了傳統(tǒng)人類學的研究領域,顯現(xiàn)了女權主義人類學研究的潛力和魅力。
關鍵詞:賽博;賽博女權主義;親屬關系;生殖技術;試管嬰兒
筆者撰寫該文之際,人機圍棋大戰(zhàn)(AlphaGo)正在激烈上演。各方討論集中在兩個方向:對未來人工智能替代人力勞動的理想憧憬和對智能機器人將給人類帶來潛在威脅的擔憂。大多數(shù)人篤信人工智能仍然是人工操作,沒有所謂人的“指令”,AlphaGo不可能取得五戰(zhàn)四捷的佳績。這些評論中的文化預設,即人和機器存在不可跨越的界限,卻被習以為常地懸置起來。女權主義理論自誕生以來,已經(jīng)對大寫人(Man)的普適代表性進行過無情的抨擊。但當我們面臨人工智能機器人時,“人”產(chǎn)生的社會情境性卻又一次被遺忘。20世紀90年代以來,各種科學技術迅猛發(fā)展,已不能再簡單地認為科技是平行于社會的獨立領域。生物科技超越了人為限定的諸多界限,人機結合的賽博(cyborg)已經(jīng)全方位滲透于人們的日常生活。如何理解這種雜交體?賽博的出現(xiàn)對我們歷史的“人”的概念有何影響?我們應該如何走出人體生物性和機器非生物性界定的理論困境?Donna Haraway在她的賽博宣言中提出,女權主義者不會懼怕賽博,它應該能夠引領新一代社會理論的發(fā)展,并突破身份政治和地緣政治的局限。
一、賽博概念的提出
Donna Haraway1985年發(fā)表的著名檄文“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alist Feminism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以反諷的形式宣告了賽博(cyborg)的誕生。賽博的最大特點即它是雜交體,不需要穩(wěn)定的、本真意義上的身份?!芭?,是在有關性的科學話語和其他社會實踐中被建構的。性別、種族或階級意識是由父權、殖民主義以及資本主義的復雜的歷史經(jīng)驗強加在我們身上的結果。”[1](149~181)在Haraway看來,新時代的女權主義必須突破傳統(tǒng)的身份政治局限,賽博所代表的政治雜交體是更合適的隱喻。她明確指出自己筆下的賽博神話跨越界限,帶來的是人與動物、有機生物體與機器、物質(zhì)與非物質(zhì)界限的模糊化。賽博女權主義所描繪的社會政治秩序是多元、包容、界限模糊、非線性表述和親和的,它首先動搖的是生物性/社會性的二元論。在賽博世界中,任何事物都是雜交體,不存在本真的人、物、機器和物質(zhì),也就不存在本質(zhì)主義論的陣地。在當代生物學和量子物理學的推動下,劃分物質(zhì)和非物質(zhì)的認知模式已顯陳舊,本質(zhì)主義和建構主義就是在這種二元論主導下產(chǎn)生的特定認知爭論。在賽博時代,我們必須突破已有窠臼,尋找不同的、多元的、開放的可能。Haraway賽博女權主義的提出,基于她本人發(fā)展生物學和科學史學的學術背景。她從靈長動物學和基因專利等角度出發(fā),有力地論證了科學知識及其實踐是一種文化解釋學,比喻、類比等建構科學知識的重要工具的使用,將“生物的真實性”變?yōu)椴蛔C自明的假設。由此,西方科學性的標準被堂而皇之地作為區(qū)分emic(文化本位的)和etic(文化客位的)知識秩序的標準,也成為人類學學科認知論層面上的知識生產(chǎn)機制,基于此,跨文化比較和歸納的社會科學方法長時間在人類學領域中擁有了無可動搖的合法地位。
二、人類學領域中的賽博:親屬關系的新生
人類學和科技哲學在女權主義的大旗下交匯于賽博所反映的對雜交性(hybridity)的關注。這可以追溯到經(jīng)典的人類學概念kinship,即親屬關系。將親屬關系和自然/社會事實相聯(lián)系進行闡述,對以往陳舊的人類學親屬關系研究進行批判的第一人是David Schneider,他在“ACritiqueoftheStudyofKinship”一書中對兩個理論假設提出了質(zhì)疑:“一、譜系關系在任何一個文化中都是相同的……二、血濃于水,即親屬關系不同于任何其他形式的社會聯(lián)結。”[2](174)在這兩種文化假設下,親屬關系被認為是基于兩性生殖這一自然事實的滯后性結果(aftereffect)。Schneider認為這種表述實際上制造的是一種同義反復中的恒真命題,困擾他的并不是簡單的生物主義描述,而是歐美文化中自然本身對社會的建構力量,自然被用于解釋并建構人類特征和行為。這種自然主義論是歐美特殊文化情景中的產(chǎn)物,它將自己的文化特征巧妙地隱藏起來,變身為普適的真理。Schneider對親屬關系的批判也是當時人類學界內(nèi)部向自我批判和自反性[3](137~165)[4](165~193)轉變過程中的一個例證。Schneider對親屬關系研究的批判被女權主義人類學家Sylvia Yanagisako和Carol Dlaney進行了拓展。在??碌默F(xiàn)代生產(chǎn)性權力的影響下,Yanagisako和Dlaney首創(chuàng)“自然化權力”這一概念來分析生物學話語的生產(chǎn)性力量,她們認為,“不平等和社會等級制度早已鑲嵌在象征性符號體系之中,并且通過文字化物質(zhì)實踐活動變得更為詳盡”[5](ix~x)。所有自然化的話語是為了使已有的物化秩序變得更加真實可信。許多階層制度產(chǎn)生的差別通過諸如“社會性別”“生物性”“種族”“再生產(chǎn)”“家庭”這些分類,被合法化為“自然的”“生物性的”,甚至是“基因的”。通過引入自然化權力的概念,對傳統(tǒng)親屬關系的分析從以往的概念性應用轉變?yōu)閷ιa(chǎn)這個概念的社會文化活動的關注。更重要的是,“自然化權力”讓我們直面知識生產(chǎn)活動所隱藏的權力關系。
如果說Schneider對親屬關系研究的批判宣告了親屬關系這一概念在人類學中的死亡,那么,Marilyn Strathern對親屬關系研究的執(zhí)著則為當代人類學的探索提供了理論框架。她的代表作“AfterNature:EnglishKinshipintheLate-Twenties”在人類學領域內(nèi)標志著女權主義人類學家從傳統(tǒng)的社會性別對于kinship的研究向科技研究領域的轉變。Strathern認為,社會性別和kinship的研究需要從根本上動搖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根深蒂固的對所謂生物現(xiàn)實的認知。以往對親屬關系和社會性別的研究理論劃分“社會的”“自然的”兩分法本身就是一個“文化事實”。親屬關系理論是社會和自然的雜交體,它并未過時,反而可以成為人類學對于新興領域探索的重要理論框架。Strathern指出,Schneider對親屬關系中自然聯(lián)系(血緣)和法律聯(lián)系(婚姻)的這種理解,實際上是后達爾文主義人為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達爾文從社會領域所借用以描述生命的“譜系”概念,在19世紀早期并非價值無涉,但這個概念最終被自然化,“自然”的家庭也就應運而生[6](1~46)。個人的生物性成為決定一個人身份的重要基礎。然而,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新一代女權主義人類學家看來,這種使自然事實和社會事實成為兩種截然分開的“事實”模式本身只是一個歷史并不悠久的文化創(chuàng)新,它也是控制各種社會文化理論產(chǎn)生的無形結構。Strathern認為讓親屬關系這一經(jīng)典人類學理論得以煥發(fā)青春的,則是新的生殖技術的發(fā)明和迅速推廣。
IVF(In Vitro Fertilization,體外受精聯(lián)合胚胎移植技術)的問世引發(fā)了大量有關生殖和親屬關系等相關問題的爭論,在Strathern看來,這恰恰說明生殖的自然性并非是不爭的事實。自然一旦被科技化和商業(yè)化,人類的能動性和選擇就代替了以前的永恒不變性。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親屬關系轉化為一種雜交體,和Haraway提出的賽博相同,它也是生物文化社會的一體物。新生殖技術的產(chǎn)生和慣例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被歐美冠以“生物”的事物的文化解釋的契機。在新生殖技術的介入下,自然作為獨立的領域,其存在和發(fā)展的能力被極大地削弱,“當自然自身被認為必須予以保護和倡導,自然作為文化實踐意義的基石(ground)地位就不再是不證自明的了”[6](177)。Strathern這樣重新闡釋她所理解的親屬關系,“通過親屬關系,我們需要理解的并不僅僅是親屬之間的互動關系,而是這些關系如何構建起來。性、基因傳遞、生育:這些生命事實曾經(jīng)是夫妻、姐妹、父母和孩子關系形成的基礎,因此也被視為是親屬聯(lián)系的基礎。而融入這種生殖模式的是自然顯示和社會建構的結合”[7](5)。她詳細論述了IVF技術如何使身體和機器之間看似牢固的邊界被打破,最終生成一種自然和文化的雜交體賽博。
綜上,無論是Haraway以宣言形式叛逆以往打著科學旗幟的殖民和父權制特權體系,還是以Strathern為代表的人類學家選擇重塑傳統(tǒng)概念和理論框架,她們都對自己植根的知識體系(生物學和人類學)進行了無情的批判,兩者在女權主義立場上不謀而合。20世紀90年代以來,女權主義理論的發(fā)展極大地擴展了我們對“知識”的批判性認知。在她們看來,本體和認知,認知(knowing)和認知者的存在(being)緊密相連,不可分割??陀^的、中立的、不受社會價值約束的知識是不存在的。性別研究和科技學的理論在人類學領域中被大量借鑒和運用到多點民族志研究中。
三、新生殖技術的民族志研究:作為賽博的試管嬰兒
20世紀70年代起,女權主義人類學一直擔當挑戰(zhàn)生物決定論的重任,90年代之后,許多著名的女權主義人類學家開始轉向科技人類學的研究。其中,與傳統(tǒng)的女權主義人類學家對于社會性別討論結合最為緊密的是生殖文化的研究。生殖文化一直以來被認為是女性人類學家的研究領域,很多先驅學者通過自己的民族志,旨在挖掘本土信仰體系中有關生育的知識,比較不同文化中對某些重要的生殖理念的認知及其引發(fā)的生育實踐。這些研究思路雖然在當時有一定的解放作用,但顯然受制于早期的女權主義思潮,對西方科學本身的文化性避而不談,而刻意強化“他者”“他文化”和“我/他”之間差異性的表述,陷入了精粹主義的陷阱。而20世紀90年代,科技人類學的研究視野相對開闊,自我批判性也大大加強。她們的質(zhì)詢擴展至歐美文化,深入到中產(chǎn)階級、西方生殖醫(yī)學,“沒有文化的文化”成為研究對象。Emily Marin 1987年出版的經(jīng)典民族志“TheWomanintheBody”,代表著女權主義人類學家與科技人類學的聯(lián)姻。以Emily Martin為代表的象征主義人類學學派,對生物醫(yī)學知識體系中描述女性生殖系統(tǒng)時采用的比喻進行詮釋,探討科學生育的文化含義,進而揭示醫(yī)學知識本身的政治性和社會性。
如果說Emily Martin的作品還局限在對文本意義的女權主義詮釋之上,賽博宣言的影響還并不明顯,那么,在IVF技術的女權主義民族志中,Haraway和她的賽博理論已經(jīng)隨處可見。這個領域的民族志主要關注現(xiàn)代生物技術在全球不同國家的滲入過程,不同文化女性和男性對其接受、采用和抗拒的現(xiàn)狀及其引發(fā)的各種社會問題。其中,Chris Thompson在美國所做IVF技術相關的研究,巧妙借用當代科技學和性別理論,以扎實的民族志田野調(diào)查為基礎,生動描述了IVF技術所產(chǎn)生的文化實踐。Thompson將發(fā)生在人工生殖診所內(nèi)的所有親屬關系、性別、情感、法律、政治和經(jīng)濟等方面的協(xié)作,稱為“本體論上的舞蹈編排”(ontological choreography)。只有當它們協(xié)調(diào)共舞時,人工生殖診所才能順利運行。在診所里,能夠觀察到的也只有各種被打破的邊界,比如人體和手術設備的結合,法律對特定親屬關系的判決,甚至官僚化的會計報表在有些時候決定了哪些人類胚胎是可以繼續(xù)存在的,哪些又是必須拋棄的。一切事物在IVF診所中都是技術、個人、政治、經(jīng)濟的雜交體,即賽博,但賽博本身具有的創(chuàng)新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父權制度中形成的各種規(guī)則所限制。Thompson使用四個關鍵理論來總結這種“本體論舞蹈編排”中的賽博所面臨的矛盾與張力:即正?;?、自然化、 社會化和社會性別,并用一手田野資料展示出美國社會中看似中立的技術革新在其應用過程中的確混雜著政治性和社會性。在Thompson看來,科技和文化共同編織著現(xiàn)實。Thompson筆下的美國IVF診所中的“本體論舞蹈編排”并非普適性的真理。在全球化背景下,日新月異的生殖技術正積極地融入和制造社會現(xiàn)實。這也吸引了很多女權主義人類學家的關注,比如Marcia Inhorn通過將近12年對埃及IVF使用的追蹤研究,揭示了IVF在發(fā)展中國家使用率的迅速增加并未如人們想象和宣傳的那樣,給使用者尤其是女性帶來福音[8(54~70)]。由于受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技術的制約,IVF技術下誕生的嬰兒甚至會被冠以“罪惡之子”的污名。相反,Susan Kahn在以色列的民族志研究展示了同樣的技術可能遭遇完全不同的命運。猶太復興的民族計劃和國家工程使IVF技術的運用在國家層面上被極大鼓勵,甚至使一些保守的宗教信徒改變主張,慶祝試管猶太嬰兒的誕生。這些女權主義人類學家用自己生動的民族志寫作證明了“科技是文化的模板”[9](251)。
毋庸置疑,IVF技術的使用讓西方生物決定論中邊界清晰的兩個社會角色(父母)都遭到了質(zhì)疑。試管嬰兒作為又一個文化生物雜交體的賽博,再一次證明了既有概念中分類標簽的“本質(zhì)”存在是一種文化上的想象和建構。賽博女權主義人類學家以重塑的親屬關系這一理論,重新檢視了人類學生殖領域的傳統(tǒng)命題。在全球化時代,生物學這一起源西方、擁有巨大自生力量的科學知識話語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殖民各地,各種生物技術的應用不斷產(chǎn)生新生物體。作為新生代女權主義學者,Haraway所要放棄的是以往過于舒適的種種傳統(tǒng)界限、領域和身份政治,她不懼怕各種賽博,而是慶祝、擁抱并團結各種雜交體的力量。當今世界是賽博世界,每個個體都是賽博,在這個世界里,只有所謂的“純種”“精粹”“本質(zhì)”才是真正的怪胎,任何聲稱是這些怪胎忠實的守道衛(wèi)士的人、物、思想、物質(zhì),都是與賽博女權主義格格不入的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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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海曉紅】
收稿日期:2016-02-15
作者簡介:朱劍峰(1976-),女,河南鄭州人,復旦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醫(yī)學人類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C9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6627(2016)03-0068-04
①感謝復旦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碩士生陳若云對論文后期刪減修訂工作的辛苦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