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敏
家的覆滅與啟蒙的神話
——從《寒夜》看巴金對“五四”精神的反思
□賀敏
懦弱生病的丈夫,渴望激情的妻子,固執(zhí)蠻橫的婆婆,永無休止的爭執(zhí)、嘆息,無處不在的寒氣……1946年8月開始在《文藝復興》雜志上連載的《寒夜》,巴金一改往日對大家庭的控訴,為我們打開了一個俗世中平常家庭的大門。小說雖然延續(xù)著五四時期借描寫愛情思考知識者“個性解放”的寫作傳統(tǒng),但卻通過對人性的深刻把握進一步探究了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F(xiàn)代知識分子,經歷了歐風美雨的洗禮,最終還是迷茫于漫漫寒夜。前路究竟在何方?作為巴金的成熟之作和長篇小說的終結之作,《寒夜》表現(xiàn)了作者本人精神世界的苦悶情緒和對五四精神的反思。
汪母的“出現(xiàn)”是《寒夜》最值得我們關注的敘事焦點。如果說《家》中覺慧對家族的背叛與反抗,是五四以來一直被認為是反封建標志的“父子沖突”;那《寒夜》中的汪母則是一種以“母性”依戀為牽絆的傳統(tǒng)文化的溫柔陷阱。小說中,汪母,自尊、堅強、勤勞、愛幼、愛子、甘于奉獻,是一位具有傳統(tǒng)美德的中國母親。雖然幾近花甲,仍為了承擔家庭重任去做二等老媽子。她眼睛不好,卻堅持在昏暗的燭光下補衣服。為了節(jié)約開銷,寒冷的冬天即使手已凍爛,仍堅持自己洗衣服。兒子愧疚地感嘆和稱贊“現(xiàn)在她自己燒飯,自己洗衣服,這些年她也苦夠了!”“可是她始終關心他,不離開他?!雹倌赣H的無私為兒,讓汪文宣一直心懷著感激并轉化成深深的依戀,“我要去找媽”是他遇到難處時的最安全避風港。反觀《家》中的覺慧,一樣接受了五四思想啟蒙教育,一樣感受到以封建家族為載體的傳統(tǒng)倫理和文化的壓抑,但卻選擇了不同的行為方式并呈現(xiàn)出截然相反的人生態(tài)度。在與男性封建家長的對抗中,覺慧毅然出走,離開了家庭。然而汪文宣為什么卻選擇了忍耐與順從甚至是離不了呢?原因就在于《寒夜》文本中“母系”依戀對男性家長權威反抗的替代。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認為男性無論到什么年紀,都有著一種服從和依戀母親的心理傾向,并將之稱之為“戀母情結”。在這里我們且不論這一分析的正確與否,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究竟還是自己的母親好”!②“母親永遠都不會離開他,始終關心他”的汪文宣內心獨白,明顯昭示了傳統(tǒng)文化的另一面“吃人”的本質,即:“母性”依戀的柔性“殺人”。而這一發(fā)自內心的溫柔牽絆力遠比“父子沖突”的男性權利的爭奪要更具力量且更隱秘。至此,《寒夜》為我們開啟了一個新的研究命題,同時也顯示了巴金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識已脫離了自五四以來單純的以反封建大家族為載體的粗暴形式,進入到更深的情感層面。
《寒夜》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母性依戀”的“殺人”悲劇。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結局也宣告了巴金不再如三十年代那樣充滿希望,樂觀而自信地去指明“前進的方向”,和曾樹生最后深陷寒夜的迷茫中一樣,家覆滅了,作者內心的啟蒙神話也被打破了。
曾樹生是《寒夜》中最受爭議的人物形象。長期以來,她都被看做是“現(xiàn)代新女性”的代言人。她讀過大學受過教育,思想前衛(wèi),志向遠大;她有著比丈夫強的經濟和外交能力,可以趾高氣揚地以家庭主要收入來源的地位與婆婆湘抗衡;她人格自我、行為自由,決不依附,在對待個人情感上,渴望浪漫的愛情,追求高質量、高享受的幸福,反抗世俗。如果僅從這些表象來看,曾樹生確為時代的“新”人物、新女性的楷模。然而,通過文本的細讀和作者情感的取向的探討,我們卻發(fā)現(xiàn),這一“新女性”形象并不是文本想要推崇的對象,而巴金塑造這一人物的目的也還值得我們去深入解讀。
首先是對于其“新女性”的界定。曾樹生與汪文宣作為五四成長起來的青年,接受了現(xiàn)代啟蒙思想,在大學相識相戀,懷著宏偉的理想走在一起。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生活的磨難,理想幾乎成為幻想。當汪文宣堅守著他所謂的識分子的正氣,不愿也無法融入社會時,曾樹生卻選擇改變自己,以“花瓶”的姿態(tài)過起了迷醉的“小資”生活,并如魚得水,周旋于流光溢彩的各類社交圈,工作中職位不斷升遷,個人生活豐富多彩。然而,正如當時社會所非議的:是否女性有了經濟能力,就是個性獨立了,是否婦女走出家庭走向社會就是啟蒙的勝利了?許藩在1935年2月12日上?!吨腥A日報》上發(fā)表的《:“娜拉”與“花瓶”》就曾明確地指出:“事實報告著,娜拉做了‘花瓶’!……所謂知識,不過是抬高價格的一種裝飾罷了。這些近代的知識女性,每天在辦公室里點綴著,不是娜拉的出路嗎”。③在她將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和年少的小孩棄置于不顧,出入于高檔酒店、咖啡廳的同時,“新思想”只能看作是其自我提升身份與價位華麗外衣,而個性獨立、精神自主的思想本質卻與其相去甚遠。所謂的“新女性”與傳統(tǒng)的“交際花”從實質上來講,并無二異。
曾樹生與婆婆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學界往往將其為解讀“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斗爭,是現(xiàn)代個人意識與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交鋒,然而,當我們重回文本,仔細去斟酌婆媳的每次對抗,就會發(fā)現(xiàn),剝去所謂個性解放的外衣,其實質與中國傳統(tǒng)婆媳茅盾并無本質區(qū)別,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傳統(tǒng)忍氣吞聲的“劉蘭芝”們變成了“獨立”的“現(xiàn)代”悍婦。根據傳統(tǒng)的思維定勢,我們往往會先入為主的將汪母定義為“惡婆婆”的形象。我們不否認汪母仗著“母性”的親情以一種自私甚至排外的姿態(tài)拒斥著任何其他女性對于汪文宣的分享,但在這種情感的爭奪中,曾樹生也并不“軟弱”,更不用說長幼之間的包容與理解。且看這段婆媳的交鋒:
“也許罷,我高興走的時候,我總走得了?!逼薰室庾龀龅靡獾纳駳獯鸬馈!翱墒切⌒??我跟宣兩個人你可以不管,小宣是你親生的兒子,你不能丟開他?。 蹦赣H掙紅臉,大聲說?!靶⌒袑W校照顧他,用不著你們操心。”妻冷冷地說?!昂玫?,這樣你可以跟著男朋友到處跑了。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媽!”母親咬牙切齒地罵道。“對不起,我不是你那樣的人,我也不想活到你那樣的年紀?!逼揲_始變臉色,大聲回答?!拔也⒉灰常悄隳赣H吵起來的,你倒應該勸勸她?!逼薨杨^偏向一邊,昂然說。④
曾樹生仗著自己所謂的“能力”以一種輕蔑的神態(tài)故意刺激汪母,而兩者之間相互攻擊與謾罵,分別是兩位女性狹隘人格和兩代人對“兒子”(“丈夫”)情感爭奪的表現(xiàn)。
汪文宣是《寒夜》中的男主人公,他陷在“母親”和“媳婦”的爭斗中,時時感受到人格的矛盾,而現(xiàn)實中,家庭、病痛與社會的多重壓力與不適,最終將他推入了死亡的深淵。汪文宣的形象深刻反映了現(xiàn)代精英知識分子的內心矛盾,也體現(xiàn)了巴金本人對啟蒙現(xiàn)代性的強烈質疑。
《寒夜》里多次出現(xiàn)對于現(xiàn)代教育和知識的抱怨和反思。汪母后悔地感慨:“我只后悔當初不該讀書,更不該讓你讀書,我害了你一輩子,也害了我自己!老實說,我連做老媽子的資格也沒有!”⑤如果說汪母的抱怨來自于傳統(tǒng)教育給與人身份的提升,接受了現(xiàn)代思想啟蒙和五四新式教育的汪文宣則更無奈地宣稱“知識誤我”、“知識無用”?!霸谶@個時代,什么人都有辦法,就是我們這種人沒用!我連一個銀行工友都不如,你也比不上一個老媽子!”“我白讀了一輩子書,弄成這種樣子,真想不到!”⑥這樣的字樣。知識代表著五四啟蒙以來的現(xiàn)代人文精神與現(xiàn)代性發(fā)展方向,但卻難以在現(xiàn)實社會生存。汪文宣等人的靈魂控訴,代表了包括巴金在內一批五四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對追求自由與解放的五四啟蒙精神所進行的自我反思。
而汪文宣的處境也代表了作者對現(xiàn)代知識分子本身所固有的傳統(tǒng)人格的反思。作為小說的核心人物,汪文宣被評價地最多的就是“老好人”。母親疼惜他是“老好人”,妻子帶笑地責備道:“你真是‘老好人’””這是因為你太老好”根據現(xiàn)代解釋,“老好人”指隨和厚道,性格溫柔,不愿得罪人,不會拒絕別人,缺乏原則性的人。對于這樣的評價,汪文宣有著本能的厭惡,然而卻沒有辦法改變?!袄虾?!這兩個字使他的心隱隱地發(fā)痛。又是這個他聽厭了的評語。我不要做老好人!可是怎樣才能夠不做老好人呢?沒辦法。我本性就是這樣。這三句話把他的一切不乎和反抗的念頭消耗盡了?!雹咴谶@里,“老好人”不僅是對汪文宣性格的描述,更深刻反映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內心矛盾與無奈,其真實內涵是指中國傳統(tǒng)“中庸”文化之于人性格的集體無意識影響和侵入。劉俊坤在他的《中庸:中國人性格的秘密》一書中曾經寫道:中庸是中國自古的文化財富,是中華民族5000年的文化積淀,在中國人的潛意識中生了根,成為一種微妙的自發(fā)的心理力。中國人性格的秘密,中國民族性的復雜性,中國歷史的復雜性,中國國情的復雜性,其機理藏于中庸。⑧在激烈的婆媳矛盾沖突中,汪文宣一方面覺得“母親永遠是對的”;另一方面又覺得“妻子也沒錯”,他“寧愿自己吃苦”,也不敢提出任何自己的意見和想法,力求在“傳統(tǒng)”(汪母)與“現(xiàn)代”(曾樹生)之間保持“中庸”的姿態(tài),而這種狀態(tài)卻又讓自己陷入無限的苦悶。汪文宣的性格,恰恰體現(xiàn)著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思想轉型的復雜性和艱巨性。
汪文宣死了,他曾經是五四啟蒙中狂熱的追求和支持者,感受了現(xiàn)代科學與民主思想的熏陶,并通過當時盛行的自由戀愛建立了所謂“新式的家庭”。然而正如魯迅在《狂人日記》中絕望地發(fā)現(xiàn)“我也是吃人的一員”,脫胎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擺脫不了幾千年來文化的沁潤,“中庸”的文化姿態(tài)最終導致了悲慘的結局。汪文宣的結局再現(xiàn)了二十年前魯迅之于啟蒙的絕望,也顯示了巴金對于自己三十年代思想的反思與矯正。
三十年代《家》建構了一幅美好的藍圖:舊的東西就要滅亡,新的東西即將誕生,希望仿佛就在不遠的前方,然而到了四十年代,《寒夜》的出現(xiàn)打破了啟蒙神話,新的成長并不順利,甚至走向死亡。經歷了戰(zhàn)爭和五四精神的沉淀,四十年代的巴金已經在反思“五四”。如何踐行五四精神成為困惑知識分子的問題,也成為縈繞在巴金心中的難題。
死的死了,走的走了。
就是到了明天,她至多也不過找到一個人的墳墓。可是她能夠找回她的小宣嗎?她能夠改變眼前的一切嗎?她應該怎么辦呢?走遍天涯海角去作那明知無益的尋找嗎?還是回到蘭州去答應另一個男人的要求呢?
——夜的確太冷了,她需要溫暖。⑨
作者以一連串問號和找不到絲毫溫暖的寒夜,為小說畫上了一個令人心悸的句號?!昂埂睅ё吡藷o助的汪文宣、迷失了小萱的蹤影,也朦朧了曾樹生的未來,“陽光”與“溫暖”究竟在何處?出路在哪里?巴金對此也無法指明。
注釋:
①②④⑤⑥⑦⑨巴金,《巴金精選集》,華夏出版社2011年版
③許藩,《:“娜拉”與“花瓶”》,上?!吨腥A日報》1935年2月12日,轉引自宋劍華《錯位的對話:論“娜拉”現(xiàn)象的中國言說》,《文學評論》2011年第一期
⑧劉俊坤,《中庸:中國人性格的秘密》,當代中國出版社,2011年版
(湖南女子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