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學先

清晨的圣湖一如既往地寧靜著，第一縷陽光已漫上湖對面的雪峰，天空中的云彩仿佛也從睡夢中醒來，一點一點地換上了絢爛的晨妝。湖面上細細的波鱗無聲地閃動著，只有早起的水鳥偶爾發(fā)出悠遠的鳴叫，撲扇著翅膀飛離水面，給初升的太陽配上了合諧的音符。

依圣湖而筑的仁布寺也有了聲響，緊閉的寺門里傳來第一聲低沉的誦經(jīng)聲，柔曼的韻律在圣湖、金頂、白塔間繚繞，平添了幾份神圣莊嚴。

寺門開了，僧人頓珠率先從寺里走了出來，他是寺里最年長的僧人，十六歲出家，已在寺里生活了整整二十五年。

“次仁，你和普布一起，把門前灑上水，旺青，你盯著東面的路上?！鳖D珠吩咐著，語氣中有幾分焦慮和期待，有別于平時的沉穩(wěn)。

仁布寺是一座有著千年歷史的古寺，相傳有許多德高望重的藏傳佛教大師曾在此駐足修行。寺里僧人不多，算上頓珠也只十個人，每天誦經(jīng)、功課，接待各方前來朝佛的信徒，總有做不完的事，如果是重大宗教節(jié)日，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每當忙完后回僧房休息時，頓珠都癡癡地望著被香火熏黑的天花板，無比懷念上師仁欽，有他在，好像寺里從來就沒有忙亂過，一切都井井有條，日子過得像雪山上淌下來的溪流般自然安適。

仁欽是仁布寺的活佛，前年秋天圓寂了。臨終前他叮囑簇擁在身邊的僧人們：“你們不要去尋找轉(zhuǎn)世活佛，他會自己來的?！?/p>

整整兩年，頓珠都沒有感受到轉(zhuǎn)世活佛降臨的預兆，直到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從圣湖的東邊走來一個風塵仆仆的僧人，身邊有祥云環(huán)繞，頭頂有瑞鳥和鳴。

頓珠在極度亢奮中睜開眼，奇怪地發(fā)現(xiàn)其它僧人也沒有入睡，都在竊竊私語地議論著什么，互相一交流，更奇怪的事發(fā)生了，原來大家都做了同樣的夢：東邊的霞光中，一位僧人緩緩向仁布寺走來。

經(jīng)過一番熱議，僧人們一致認為：活佛兩年前圓寂時留下的預言要應驗了，今天一定有重大的事情發(fā)生。

土登正在沿著圣湖的轉(zhuǎn)經(jīng)路踽踽獨行，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次獨自迎接初升的朝陽了。十五歲出家時土登就發(fā)下宏愿：去拉薩朝佛，圍繞大昭寺磕三十萬個長頭，然后去膜拜永恒的圣湖。歷時半年，他的心愿已了，最后一站就是繞圣湖一周，圓滿自己的朝佛之行。從拉薩到圣湖有一千多公里的距離，他不知道是怎么走過來的，只是一步一步地前行，師傅曾經(jīng)說過，只要有信念，世上就沒有走不完的路。長途跋涉使土登的身體極度疲憊，但心里卻越走越空靈，他經(jīng)?？梢月犚娞祀H傳來完美的音樂，云彩里可以隱約看到傳說中的諸佛現(xiàn)身，冥冥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召喚著他。

土登是青海一個普通農(nóng)家的孩子，他出家的過程有點奇特，在鄉(xiāng)中學讀完初中，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取了縣里的高級中學。這是一所省重點中學，高考錄取率極高，起碼可以上二本。家里覺得無比榮耀，屠牛宰羊，請全村大吃大喝了一通。第二天一早，土登拒絕了父親陪他去縣中學報到的要求，帶著簡單的行李，獨自踏上了通往縣城的簡易公路。

如果青海湖邊沒有那座寺廟，如果寺廟里沒有發(fā)出近乎呢喃的誦經(jīng)聲，如果寺廟沒有座落在通往縣城的公路邊，土登的命運也許是完全不同的景像，但他就在這一時、這一刻，從一個偏遠的山村經(jīng)過這里，并被誦經(jīng)聲引領進了寺廟。剛剛踏入寺廟的大門，土登就進入了忘我的境界，莊嚴的佛堂，靜穆的僧人，繚繞的香火，緩緩穿行滿臉虔誠的朝拜者，都讓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其中的一員，仿佛前世的約定。后來他才知道，這就是佛緣。

成年后的土登經(jīng)常跟人談起這一幕，他說當時如醍醐灌頂，如同邁進了心靈最高的殿堂，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和歸宿。

高級學府也許少了一位勤奮的莘莘學子，寺院里卻多了一位虔誠的信徒。

將近二百個日夜的奔波，土登已經(jīng)沒有了在寺廟修習時的神采，滿身的塵土，黝黑的臉龐，遲緩的步履，毫無疑義地告訴每一個偶遇的人，這是漫漫朝佛路上的普通一員，但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他堅毅方正的下巴和炯炯有神的目光有一種異于他人的執(zhí)著和激情。

圣湖已經(jīng)完全從黑夜中蘇醒，陽光照耀下的湖面浮光耀金，早起的野鴿成群地盤旋在仁布寺前的白塔旁；斑頭雁、棕頭鷗們紛紛起舞，互相應和著；大麻鴨的身后跟著幾只剛剛學會游泳的小麻鴨，它們笨拙地劃動著腳蹼向湖心移動，試圖跟上母鴨的步幅；機警的野兔從山坡上試探著向湖邊靠攏，一有動靜就扭頭往山坡上飛奔，每天早上到圣湖邊飲水是它們必修的功課。湖水在陽光的照射下也變幻著顏色，由墨綠色變成了湛藍，而湖的深處卻呈現(xiàn)出令人心醉的碧綠。遠處的雪峰也不甘示弱地撩開了層層云霧織就的面紗，露出了自己俊俏的真容。

旺青是寺里年紀最小的僧人，剛滿十七歲，兩年前由父親送到仁布寺出家。他雖然年齡不大，但機警伶俐，生性活潑，深受僧人們的喜愛，大家都把他當作自家的晚輩般呵護。

旺青非常盡職盡責，師兄頓珠讓他盯著東面湖邊的路，他就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因為是逆光，陽光非常刺眼，加上氣溫比較低，旺青感覺到淚水不停地往外涌，一行行地沿著臉龐往下滴，他清晰地聽到淚水滑落在僧衣“滴滴答答”的聲音，但舍不得低下頭看一眼。他有些困惑，醒來時大家都在談論一個夢，唯獨他像往常一樣，頭一挨卡墊就進入了甜美的睡眠。旺青不愿往深里想，師兄怎么吩咐自己就怎么做。

今天天未亮大家就起床了，佛堂的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又一遍，酥油燈也燃得格外的歡快。雖然在忙碌的過程中大家?guī)缀鯖]有交談，但旺青從師兄們凝重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今天是仁布寺非常重要的日子，不能有任何閃失。

天邊出現(xiàn)了一道細長的身影，旺青的心跳猛地加快了。

“師兄，你快來看，湖邊有人過來了。”旺青揮舞著雙手，大聲嚷起來。

土登遠遠就看見了仁布寺閃光的金頂，他加快了腳步。藏區(qū)的寺廟很多，每一外都有旺盛的香火，都有眾多的信徒供奉，出家以來，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看見金頂，他就能感覺到家的溫暖。土登很累，也很餓，但他并不過份渴望熱騰騰的酥油茶和香噴噴的糌粑，他更渴望步入寺廟的佛堂，傾訴心語，表達對佛的敬意。

走近仁布寺，土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寺門前站立著兩排僧人，一位看上去年齡稍長的僧人沖他行過大禮，口稱活佛駕到，謙恭地請他入寺。這讓土登有些不知所措。踏上漫漫朝佛路以來，雖然沒有受人歧視，但也感受過許多微妙的世態(tài)炎涼，這些經(jīng)歷使他多了幾分淡定。盛情與冷漠只是表象，他認為只要坦然面對就行。

頓珠一眼就認定眼前這位一定是夢中的僧人：身材魁梧、天庭飽滿、五官端正、耳垂圓潤，披著霞光而來，更重要的是這位僧人看上去年齡不大，但態(tài)度不亢不卑，舉手投足間有賢者的氣度。

頓珠和一眾僧人將土登迎進寺里，向土登道明了事情的原委，土登直截了當?shù)卣f自己只是從青海前來朝佛的僧人，不是轉(zhuǎn)世活佛。出家七年來，他雖然沒有親歷過活佛轉(zhuǎn)世的認定儀軌，但他知道認定轉(zhuǎn)世活佛的程序非常復雜，寺里德高望重的名僧和活佛生前的管家等人要按照活佛留下的遺囑或預言，分赴各地暗中查訪，經(jīng)過各種考驗后才能確定轉(zhuǎn)世的活佛靈童。歷史上大活佛的轉(zhuǎn)世靈童更是要經(jīng)過中央政府以“金瓶掣簽”的方式才能確定。

機靈的旺青不用師兄吩咐，獨自在房間的一角打好了酥油茶，分別倒入擺放在低矮的長桌上的茶碗里，土登從桌上隨意擺放的茶碗中順手端起一杯，發(fā)現(xiàn)所有的僧人都面露驚喜。

“活佛，請用茶。”頓珠躬下身，雙手攤開，語氣中多了幾分敬畏。其它僧人也紛紛站起來，請土登用茶。原來土登端起的茶碗是仁欽活佛圓寂前所用的茶碗，土登能準確無誤地端起，肯定是神的旨意。他們由此認定土登一定是仁欽活佛轉(zhuǎn)世。在尋找活佛的轉(zhuǎn)世靈童時，明查暗訪的高僧都要帶上活佛生前的心愛之物，如佛珠、腰飾等，混雜在眾多的物品之中，然后讓選中的靈童從中抓取，真正的靈童往往一抓即中。仁欽活佛生前最喜歡的就是這個茶碗，每天都捧在手里，所以頓珠今天特意將它和其它茶碗擺在一起。

土登決定留在仁布寺，不是因為活佛這個耀眼的名頭，也不是貪戀圣湖絕世的美景，他是卻不過一眾僧人熱切的目光。出家時師傅就告訴他：出家人不必考慮個人的喜怒哀樂、榮辱貴賤，他要舍得，要有慈悲胸懷，盡自己所能幫助他人，坦坦蕩蕩，就是一種修煉。能夠在圣湖邊的仁布寺修行，一定是佛祖對自己的垂青。

旺青很快就喜歡上了比自己年長不了幾歲的土登，成天像鄉(xiāng)村的孩子膩上了哥哥般親切的土登。他喜歡看土登靜靜地站在湖邊，靈魂出竅般地冥想，更喜歡聽土登講述游歷的故事。青海湖邊美麗的小寺、朝佛路上的艱辛、巍峨的布達拉宮、金壁輝煌的大昭寺，無不讓他心醉神迷。他覺得土登與想像中的活佛有些距離，沒有讓人敬畏的威嚴，也沒有居高臨下的教誨，更多的是誠懇和推心置腹的交流。

仁布寺里收藏著大量的經(jīng)卷和歷史典籍，土登一頭扎了進去，他從書卷中得知，圣湖不僅僅是藏傳佛教的圣湖，也是印度教、雍仲苯教、古耆那教等四大教派公認的圣湖，是不可戰(zhàn)勝的碧玉之湖。圣湖中的圣水是勝樂天尊賜與人間的甘露，可以洗清人們心靈中的煩惱和孽障。在虔誠的信徒心目中，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這天清晨，當?shù)谝荒ǔ既旧咸爝厱r，土登就習完了例行的功課，頓珠奉上了剛剛打好的酥油茶。茶剛?cè)肟冢恋蔷陀X得味道不對，淡淡的，沒有酥油的醇香。

“頓珠，茶里是不是忘了放酥油？”土登問。

“呀……，”頓珠有些局促，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可以告訴我嗎？”土登依舊淡淡地問。

“寺里供奉少，經(jīng)常斷酥油，首先得保證佛堂的酥油燈?！鳖D珠如實地回答。雖然沒有正式任命，但頓珠一直履行著管家的職責，寺里有多少家底，他心里有一本明細。

“你去忙吧?！?/p>

土登剛?cè)肴什妓虏痪?，只是覺得僧飯過余簡單，沒想到有這么嚴重。他去過許多寺廟，大凡周圍都有村落，有的干脆就建在村莊里，每天布施的信徒不斷，而仁布寺建在圣湖邊，周圍數(shù)里無人居住，像一座孤島，進仁布寺朝拜的信徒大多是遠道而來，除了自身必備的干糧，能夠奉獻給寺廟的不可能多。

“因為神圣，所以孤獨?！蓖恋亲匝宰哉Z地念叨著，信步走出了寺門。

圣湖的早晨靜悄悄的，飛鳥依舊怡然自得地在空中滑翔，水鳥在湖面互相應和，野兔成群結(jié)隊地向湖邊集聚，場面雖然熱鬧生動，充滿了活力，唯獨見不到任何生人。因為交通不便，附近又沒有村落，一直要到太陽爬上頭頂時才有人到寺里來朝佛。前來的信徒大多來去匆匆，錯過了返回的時間，就意味著要面對寒冷的長夜。

土登沿著湖邊細碎的沙土路往前走，看見了離寺不遠的那一片廢棄的僧房，僧房呈四方形而建，中間有一個寬闊的坪地，因為年久失修，顯得格外的破敗蒼涼。仁布寺鼎盛時曾有僧人三百，周圍空地幾成集市，后來冷落了，只剩下那一排排僧房在提示著過去的輝煌。僧房的后面是著名的納木娜尼雪山。土登的腦子里清晰地出現(xiàn)了一幅完美的圖片，站在僧房前，可以看見圣湖日出、飛鳥翔集，回首眺望，納木娜尼云蒸霞蔚、近在咫尺。哪里還能找到如此美妙的仙境？

土登多次經(jīng)過這些廢棄的僧房，只把它們看作是歷史的遺跡，從沒將它們與現(xiàn)在聯(lián)系在一起，今天他突然靈光一現(xiàn)，有了一個好主意。他折回頭往寺廟里趕，要和僧人們好好合計一下。

土登回到仁布寺，將所有的僧人召集起來，說仁布寺雖然地處偏遠，前來朝佛的人因路途遙遠，十分不方便，但位于轉(zhuǎn)湖的必經(jīng)之路上，每年都有大量的信徒經(jīng)過。如果我們把廢棄的僧旁整理出來，將它改造成招待所，再開一個小賣部，為來訪者提供一些必需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不但能解決朝佛者的實際困難，也能給寺里帶來收入，改善僧人的生活條件。他還將自己在拉薩的經(jīng)歷告訴大家，現(xiàn)在拉薩到處都是外面來的中外游客，這些人熱愛西藏文化，消費能力強，仁布寺地處圣湖之畔，風景優(yōu)美、充滿了圣潔神秘的的氛圍，很快就會成為他們心目中的旅游圣地。

“我們要讓每一個來訪者都能看到圣湖的日出、納木娜尼的夕陽，讓仁布寺成為他們回去后向親朋好友炫耀的話題?！?/p>

土登激情洋溢的演說似乎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首先頓珠就沒想通，他出家以來很少離開仁布寺，在他心里出家人就是一心向佛，不問世事，他從來沒有覺得寺廟生活的清苦，認為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晨祝夕禱、一襲僧衣、粗茶淡飯足矣。二十五歲那年，他曾隨仁欽上師去過山南的桑耶寺，在離桑耶寺不遠的青樸山上，見過許多的修行者，他們成年累月地將自己封閉在山洞里，日食一飯，冥想修行。他們將物質(zhì)生活降到最為簡單的方式來追求心靈的釋放和解脫，拋卻無盡的輪回之苦。相對他們而言，頓珠覺得仁布寺的日子已經(jīng)過得夠好了。

頓珠更不能接受的是寺廟經(jīng)商無異于商人，經(jīng)商就有交易，交易就有利益，這不僅是不務正業(yè)，簡直可以說是離經(jīng)叛道。上師生前曾教誨過，出家人要舍棄諸如好衣、精食、多眠等凡人的貪欲，精進辦道、袪除欲念、六根清凈，不為利益所動，方能修成正果。頓珠不知道怎么才算是修成正果，但他知道，正道就是無我、苦行。

土登首先和頓珠進行溝通，他告訴頓珠，蓮花生大師曾經(jīng)說過，最重要的是正確的發(fā)心。我們辦招待所不是為了牟取利益，而是為了解脫廣大眾生的苦痛。僧人不會自私，不能只顧自己離開生死無常的苦痛而棄廣大眾生而不顧，仁布寺不大，但我們盡力為眾生提供方便，就是功德。我們不能一聽經(jīng)商就斷然拒絕，關(guān)健是要深觀緣起、順應緣起。

土登對頓珠講起了在拉薩的一次經(jīng)歷，那天晚上，他住進了一家簡陋的客棧，房間之間不隔音，隔壁房間里的議論清楚地傳了過來。

聽語氣是兩個遠方來的朝佛者，其中一個談起僧人有些不屑，他認為僧人是一群不勞而獲的人，成天無所事事地呆在寺廟里念經(jīng)誦佛，沒有給周圍的人帶來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離開了供奉，他們還能生存下去嗎？他的伙伴趕快制止了他，說是對佛的大不敬。

那天晚上，土登輾轉(zhuǎn)難眠，他不想責備隔壁的人對僧人的誤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度和觀點，都有表達自己觀點的自由。土登反思的是，難道僧人真的除了念經(jīng)誦佛就一無是處嗎？難道僧人要有人供奉才能生存？他相信僧人是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寺廟也是自己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

“我們?nèi)什妓戮鸵鰝€樣子給大家看看，我們要以寺養(yǎng)寺，不但要靠自己生存下去，還要給朝佛信眾提供更多的便利?！?/p>

頓珠心動了，如止水般的心漾起了層層漣漪。辛勤地勞動，為廣大眾生提供方便、解決實實在在的困難，佛祖是不會反對的。

土登簡單地畫了一張建筑設計平面圖，頓珠負責帶領僧人們實施。頓珠的執(zhí)行力很強，整個僧房很快就清理出來。招待所的施工并沒影響仁布寺的正常運轉(zhuǎn)，早課、誦經(jīng)背經(jīng)，功課完成后到工地勞動。寺廟是神圣的殿堂，不得高聲喧嘩、不得嬉戲，工地上就沒有禁忌了，可以唱歌、可以笑，勞動時，僧人們體驗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樂。

招待所和小賣部開業(yè)后，效果出奇地好，開業(yè)當天，五十個鋪位全部爆滿。住不下的就兩個人共一床被子，頓珠怎么也想不清，這么多人是怎么鉆出來的。招待所沒有明碼標價，只是在門口擺了一個木箱，旅客離開時自己往箱里投錢。有一次，招待所住進了一個年邁的朝佛者，一連三天都圍繞仁布寺轉(zhuǎn)經(jīng)，土登把他請進僧房聊天，發(fā)現(xiàn)他是孤寡老人，從五十里外的修秀村來。土登請老人安心住下來，并要頓珠特地辟出幾間僧房，專門為類似的老人準備著。

“仁布寺就是你的家，我們都是你的兒子?！蓖恋沁@樣跟老人說。

頓珠負責招待所的日常管理，讓機靈的旺青負責接待。運轉(zhuǎn)三個月后，頓珠以前的顧慮全部打消了，他沒聽見過任何投宿者的報怨，贊美和感激卻不絕于耳。在招待所開業(yè)時土登說過：幫助他人就是修行。給他人帶來快樂，就是快樂自己。頓珠有了切身的體會。

“經(jīng)商并不可恥，關(guān)健是深觀緣起，順應緣起?！边@是士登說過的話。

圣湖的清晨美麗得讓人陶醉，圣湖的水純潔得讓人沉迷，站在仁布寺的平頂上，看著在湖邊洗濯的人，點燃的香，臨湖祈禱的虔誠的信徒，土登心里滿是感慨，有了人，更能彰顯圣湖的靈性。

雨季來了，這是阿里高原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湖邊的草開始泛出綠色，水鳥和野鴨們忙著繁殖，納木娜尼雪峰的雪開始融化，原本干涸的通往圣湖的河床變成了奔騰的溪流。這也是牧民們最忙碌的季節(jié)，經(jīng)過漫長的冬季，牛羊都已經(jīng)能量耗盡，急需從冬季牧場轉(zhuǎn)場到夏季牧場。

仁布寺西邊約一公里的地方是牧民轉(zhuǎn)場的必經(jīng)之路，時?？梢婑W著帳篷的牦牛，系著鈴鐺的山羊，在草地上撒野的牧羊犬從寺前經(jīng)過。所有經(jīng)過仁布寺的牧民都要凝神屏息地走進寺里，奉上一灶香，磕幾個頭，獻上供物，然后去僧房找土登聊上幾句。

這天，一個叫羅布的牧民帶著妻子和兒子來寺里朝拜，因為剛從冬季牧場下來，顯得格外疲憊。土登叫人倒上酥油茶。

“日子過得還好吧？”土登關(guān)心地問。

“托佛的保護，我們很好。”羅布畢恭畢敬地答到。他有二十三頭牦牛、兩百多只羊，日子過得很滋潤。

“寺里能夠為你做點什么？”土登感覺羅布有心事。

“上師，我們吃穿都不用發(fā)愁，只是轉(zhuǎn)場太苦?！绷_布告訴土登，前面轉(zhuǎn)場的路上是一片低洼地，每逢雨季積水很深，加上牛踏羊踩，路面極其泥濘，每年兩次轉(zhuǎn)場，都有牛羊受傷，人也苦不堪言。如果大家齊心協(xié)力修一條公路，能幫助多少牧民和牛羊？這是每一個牧民多少年的夢想。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但修公路不是一件小事，要技術(shù)，要財力，必須得請專業(yè)的施工隊伍。送走羅布后，土登就讓頓珠盤點招待所的收入。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有現(xiàn)金七萬元。土登盤算了一下，加上自己多年的積蓄，資金總共只有十二萬元。這點資金能不能修一條路，土登心里沒底。

好心總是有好報的?？h里專修路橋的施工隊聽說是仁布寺為轉(zhuǎn)場的牧民修路，幾個老板稍加商量，拍板決定除了原材料成本，余下部分由他們來承擔，縣里的有關(guān)部門了解后，撥款提高了公路的等級，解決了不足的資金。

修筑公路的場面不但壯觀，而且感人，四面八方的農(nóng)牧民聞訊后紛紛趕來，自帶勞動工具、自帶口糧，不要任何報酬。往日荒涼沉寂的湖畔到處是歡聲笑語，像在舉辦盛大的節(jié)日。

公路通車那天，縣里、鄉(xiāng)里的領導來了，鄰近寺廟的僧人們也來了，牧民們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扶老攜幼地趕來?？棋鹊牟貞?、細德村的傳統(tǒng)舞蹈“果爾孜”、普蘭的果諧，古老的宣舞，將圣湖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仁布寺像一座封存在庫房里的銅質(zhì)塑像，因為年代久遠、無人擦拭而沉寂多年，幾乎到了被人們遺忘的地步，現(xiàn)在，它又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仁布寺恢復了昔日的光彩，前來朝佛的人絡繹不絕，土登也被所有人公推為轉(zhuǎn)世活佛。這讓佛教協(xié)會有些為難，活佛轉(zhuǎn)世是需要很多環(huán)節(jié)來認證的，土登只是一個普通的僧人，從青海來西藏朝佛，偶然經(jīng)過仁布寺而已，這種情況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但自從土登入駐仁布寺以來，前來佛教協(xié)會請愿的人就沒斷過。仁布寺的僧人、周邊的牧民、遠道而來的信徒，一致認為土登就是仁布寺的轉(zhuǎn)世活佛。

正在這時，一位從拉薩來的泰斗級活佛前來朝拜圣湖，縣里負責接待的領導向老活佛請教，老活佛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訴他，活佛不是誰能任命的，廣大僧眾心中有佛。

本來老活佛只準備朝拜圣湖，聽說了仁布寺的故事后，臨時起意去仁布寺去，并且要在那里住一晚。這無異于表達了他的認同。

土登正式被任命為仁布寺的主持。他沒有覺得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只是前來寺里朝拜的人多了，他要為更多的人禱告祈福，為他們解惑消災。他比從前更自信了，他相信自己在佛的指引下，一定能幫到更多的人，讓他們得到心靈的安寧。

有天夜里，仁布寺來了兩位不速之客，指名要見土登活佛。土登將他倆引進僧房，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衣著與當?shù)氐哪撩裼行┎煌?，更像是鄰國的農(nóng)家打扮。來人沒有交待自己的身份，只是強調(diào)自己是虔誠的佛教徒。

“上師，請原諒我們的唐突。我們的父輩也是這里的牧民，很多年前到鄰國去了。今天是慕名而來，有件事請上師指點迷津?！?/p>

土登盤膝合什而坐，靜候下文。

“請問上師，知不知道靜心寺？”

土登的眼神猛地亮了，靜心寺是圣湖邊的名寺，寺名由清乾隆皇帝題寫，是藏區(qū)罕見的以漢文為名的寺廟，大約五十年前，寺廟遭到了一場浩劫，僧人散盡，寺藏盡失，如今僅存斷壁殘垣。

“我們的父輩參與了那場洗劫，已經(jīng)無顏再回家鄉(xiāng)。這數(shù)十年都在懺悔中度過?！?/p>

來者匍匐在土登座前，講述了一個久遠的故事。

那年秋天，一群被狂熱沖昏頭腦的青年沖進靜心寺，砸毀了寺門，將寺里的金銀珠寶、珍貴文物洗劫一空。他們知道自己的行為為鄉(xiāng)里不容，就相約逃往國外。有幾個打算將帶出去的文物變換成現(xiàn)錢，但剛生邪念就遭遇種種不順。他們知道自己的行為天理難容，必遭神譴，再也不敢褻瀆，于是每家都建了佛堂，將這批文物供了起來?，F(xiàn)在，他們決心在有生之年將這批文物交還給寺廟，但聽說靜心寺已經(jīng)毀了，不知如何是好。

“請他們回來吧，寺廟毀了可以重建，人迷失了可以回頭，佛祖會寬恕他們的。只要一心向善、心中有佛，就能洗凈身上的罪孽?！?/p>

聽了土登的教誨，兩位來訪者壓在心頭的石頭終于落地了，他們連夜啟程回國，將這一喜訊傳達給老人們。

此后的一個月里，仁布寺經(jīng)常有神秘的客人來訪的，他們大多白發(fā)蒼蒼，有些已經(jīng)行動不便了，但每一個人都是心事重重、滿臉憂色而來，然后如釋重負而去。土登深知事關(guān)重大，不敢走漏任何風聲，每次只有頓珠幫他清點，然后造冊登記。事情完結(jié)后，土登親自到縣里去匯報，然后縣里匯報到地區(qū)，地區(qū)匯報到自治區(qū)。

一支由自治區(qū)文物專家組成的小組來到仁布寺，對這批文物進行了鑒定，價值起碼在三千萬人民幣以上。有了這批文物，重建靜心寺的報告擺上了自治區(qū)相關(guān)部門的案頭。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五年就過去了。仁布寺的招待所盡管兩次擴大了經(jīng)營規(guī)模，仍舊是人滿為患一床難求。頓珠正式成為了仁布寺的大管家。寺里買了兩臺車，一臺負責運送物資，一臺做接待用。旺青已經(jīng)長大成人，前年由寺里送到地區(qū)考取了駕駛執(zhí)照，成為了土登的專職駕駛員。

事后寺里的僧人回憶，出事的這一天日期正好與土登來到仁布寺的這一天的日期相同。

這一天與別的任何一天沒什么不同，陽光依舊燦爛，湖面依舊寧靜。只是昨天土登接到通知，讓他去拉薩參加一個重大的佛事活動。土登現(xiàn)在名聲在外，重要的活動都會邀請他，能去他就盡量參加，他不想讓別人說名氣大了，學會擺架子了。

土登帶上了頓珠和旺青，每次出遠門都是他倆伴隨左右。他喜歡頓珠的敦厚樸實、沉穩(wěn)可靠，也喜歡旺青的靈活機智、凡事能舉一返三。

汽車駛?cè)肓搜鹏敳夭冀焦?，這里是雅魯藏布江最狹窄的地段，谷深水急，過了這一段，就是拉薩地界。土登心想：今天趕到拉薩是沒有問題了。

突然，一只野兔從山坡上急速地沖了下來，旺青猝不及防，急打方向盤試圖避開野兔，但逼仄的路基下是陡峭的懸崖和奔騰的雅魯藏布江……

再次恢復意識，是在一周之后。土登躺在區(qū)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他動了動，發(fā)表手腳都沒有問題，只是意識一片空白，一時想不起發(fā)生了什么。

土登醒來后斷斷續(xù)續(xù)地知道了目前的境況，他們出車禍了，車翻進了雅魯藏布江，頓珠走了，旺青也走了，自己能活下來簡直就是奇跡。

土登并沒有為頓珠和旺青的離去感到悲傷。他知道身處的世界只是眾生暫居的地方，生與死只是輪回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所有的生命都附著在輪回的車輪上，周而復始地循環(huán)。他最不能接受的事實是，自己身為活佛，竟然連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都保護不了，算什么活佛呢？他知道這種想法有悖佛理，但他更知道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對身邊的人和事具有感情。

仁布寺的僧人也趕到了拉薩，他們圍在病床前，不舍晝夜地為土登祈禱，祝愿他早日康復重返仁布寺。但土登總是一聲不吭，進入了一個忘我的境界。十五天后，纏在身上的繃帶解開了，土登試著在地上走了幾步，沒有什么大的妨礙，看著病房里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僧人，他有些動情，更有不忍，但他決定一定要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

“你們回仁布寺去吧，好好修身，多行善事，必有福報。從今天起，我不再是你們的活佛?！?/p>

第二天一早，土登不辭而別，消失在八廊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現(xiàn)在，每天清晨，仁布寺的僧人都要來到圣湖邊，翹首東望，等待著從太陽升起的地方走來一位身邊有祥云環(huán)繞，頭頂有瑞鳥和鳴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