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紅麗
〔摘要〕伴隨著“文藝大眾化”的討論和最終文藝政策的確定,解放區(qū)“有獎征文”迅速發(fā)展繁榮起來。這種依托報紙雜志,由不同的機構發(fā)起的文學生產運動不僅僅帶來了報告文學的繁榮和“文藝大眾化”的最終實現(xiàn),它最大的作用仍然是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與其說是政策自上而下的推行,不如說通過征文發(fā)起者的明宣傳與暗指示,通過文學獎金的實質獎勵與榮譽獎勵,再加上應征者的主動迎合,征文將民眾的日常生活與宏大主題緊密結合在一起,完成了“日常民族主義”的情感認同與建構。
〔關鍵詞〕解放區(qū)文學;有獎征文;日常民族主義;日常生活“儀式化”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6)05-0051-06
〔基金項目〕中國石油大學(華東)自主創(chuàng)新科研項目“民國時期的文學獎勵機制研究” (24720144009B)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中,現(xiàn)代大眾傳媒的參與不僅為文學提供了物質基礎,并且從根本上改變了現(xiàn)代文學的寫作方式、傳播方式以及閱讀方式,其中,“有獎征文”這種首先出現(xiàn)在報紙雜志上的現(xiàn)象正是適應這一體制而產生的新的文學生產和傳播機制。征文,即征求文章、文稿,報紙雜志本身或某機構通過報紙雜志面向大眾發(fā)出征文啟事的號召,啟事中包括征文的宗旨、對象、要求、時間、遴選辦法、獎金設定、等級評定等其他事宜,它顯示了社會文化空間對某種文體抑或某種文學發(fā)展趨勢的期待。同時,除了征文發(fā)起者要達到的對文學的影響作用之外,還有著復雜的經濟、政治因素,并且用獎金刺激的方式獲得最大范圍的響應。有獎征文這種獨特的文學生產方式為我們提供了諸多的歷史細節(jié)。它展示了文學生產、社會思潮是在怎樣的一種各方力量“制造合作”的方式中進行,而征文獲得的稿件則可充分展示那個時代普通大眾是如何在這樣的“命題作文”形式下展現(xiàn)對文學對社會變革的理解。
“有獎征文”這一現(xiàn)象自晚清開始,隨著現(xiàn)代報刊的發(fā)展而發(fā)展。其中,1930年代是“有獎征文”發(fā)展最迅速、數量最多的階段;而解放區(qū)的有獎征文又是這其中的代表,以其數量龐大、名目繁多而成為一個特殊的“文學現(xiàn)象”。目前對解放區(qū)有獎征文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首先是將其定性為“報告文學的大繁榮”,這部分研究主要強調其史料價值;其次是把有獎征文看成是“文藝大眾化”的最終實現(xiàn)形式;還有一種是從文學制度的角度來闡發(fā),從獎金的設定、文學獎勵制度的生成來看待這些有獎征文。本文認為,單純探究有獎征文的文學價值并不能突出這一現(xiàn)象的獨特之處,其政治意味更值得細細探究,因而本文將從“日常民族主義”的視角來闡釋“有獎征文”,將其從“文學與政治”的簡單對立或結合中脫離出來,用更多的細節(jié)來展示這些有獎征文是如何將民眾的日常生活與宏大的民族建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征文發(fā)起者和應征者又是如何達成一種情感互動和共同想象的。
一、文藝大生產運動:
解放區(qū)形式多樣的征文活動解放區(qū)有獎征文的不斷發(fā)展與“文藝大眾化”的討論有著緊密聯(lián)系,1942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文中對文藝工作者的任務與立場、文藝與政治的關系等問題做了詳細闡發(fā),“文藝大眾化”作為一項文藝政策被確定下來。由此,中共中央開始陸續(xù)制定各項相關文藝政策,發(fā)動群眾參與文學運動,如《中央宣傳部關于執(zhí)行黨的文藝政策的決定》(《解放日報》1943年11月8日),《中共中央晉察冀分局關于阜平高街村劇團創(chuàng)作的〈窮人樂〉的決定》(《晉察冀日報》1945年2月25日),《冀魯豫區(qū)黨委宣傳部關于春節(jié)文化娛樂工作的指示》(《冀魯豫文學史料》)等等。同時,不少文藝工作者、作家也對中央的文藝政策進行了適時解讀。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一項運動被熱烈地展開,而“征文”這種面向大眾的方式很好地解決了文學作品的來源問題。中共中央文藝政策希望更多民眾參與到文學運動中來,解放區(qū)各個地區(qū)的文藝協(xié)會、宣傳部、文藝部通過征文來調動群眾的創(chuàng)作積極性,他們希望在群眾中發(fā)現(xiàn)作家,收集文學作品??梢哉f,文學怎么寫,寫什么,讓哪些人來寫,寫了讓哪些人來閱讀這一生產、流通、消費的過程被明確規(guī)定下來。
①參見周維東《延安時期(1936—1948)集體創(chuàng)作的形式與功能》一文中對于“征文型集體創(chuàng)作”的論述,《現(xiàn)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11年第1期,67頁。征文的表現(xiàn)形式有多種,有集體寫作型、報紙雜志欄目型、紀念日型幾種。以征文為表現(xiàn)形式的集體寫作,最早出現(xiàn)在1936年的《紅色中華》雜志①,征文的題目是“給家鄉(xiāng)寫一封信”,從嚴格意義上講,這并非真正的文藝創(chuàng)作征文,但其已規(guī)定了征文的內容、要求,可算作集體型文藝創(chuàng)作征文的發(fā)端,并且不難看出這其中的政治意圖,號召大家將蘇區(qū)的狀況告知給白區(qū)的家人朋友,造成政治上的優(yōu)勢。幾乎與此同時,1936年8月5日,毛澤東、楊尚昆給各部隊和參加長征的同志發(fā)出電函征稿,擬編輯出版《長征記》一書,這次征稿比“給家鄉(xiāng)的一封信”在形式上更具征文特征,電函中有了明確的征文對象——“各首長并動員與組織師團干部”,同時對征文文章做了要求——“文字只求清通達意,不求鉆研深奧?!薄?〕據參與者回憶,征文結集出版后打算由斯諾帶出國印售,擴大影響,用來募捐。征文設立了《長征記》編輯委員會成員,其中有丁玲、徐特立、成仿吾、徐夢秋。除此之外,比較大型的同主題集體創(chuàng)作如“一日”系列征文,挑選某地區(qū)的某一天作為被記錄的對象,如“蘇區(qū)的一日”“冀中一日”“邊區(qū)抗戰(zhàn)一日”“晉察冀一日”等,還有更大時間范圍的如“五月的延安”“偉大的一年間”“偉大的兩年間”等。這些征文大多都結集出版,影響深遠。征文本身已經有了價值立場和判斷,大眾通過征文主題的引導性,用看似客觀的筆觸描寫自己的生活,實則已經被帶入到預設情境中。這些集體創(chuàng)作不僅有宣傳功能,也有教育功能,大眾通過選擇、寫作、觀察其他人的寫作來審視自己的生活狀況,將個人的行為主動加入到征文發(fā)起者所規(guī)定的集體生活中,同時,也讓大眾更加明確“蘇區(qū)”“延安”“中國”“冀中”的指涉意義,喚醒他們的集體意識。
另外一種征文形式就是在報紙上專門設立欄目。例如《紅色中華》自其1931年創(chuàng)刊以來,就不斷征求民間的群眾作品。1933年8月31日發(fā)出通告,征求群眾自己創(chuàng)作或收集的“革命的山歌、小調”。為了推動革命詩歌深入到工農兵群眾中去,9月27日又刊出“征求革命的詩歌”征文,并計劃在十月革命節(jié)前編印《革命詩集》。其實早在1929年,在紅軍第四軍第九次代表大會上,毛澤東就親自草擬了文藝政策,“提示各政治部負責征集編寫表現(xiàn)群眾情緒的各種歌謠” 〔2〕,規(guī)定了文藝運動的方向,這些征文就是文藝政策的實施。由征集到的歌謠、詩歌編成的《革命歌謠集》中,收錄了蘇區(qū)人民創(chuàng)作的歌謠65首,編者認為,“我們也知道這些歌謠,在格調上說來是極其單純的;然而,它是農民作者自己的言語做出來的歌,它道盡農民心坎里要說的話,它為大眾所理解,為大眾所傳誦,它是廣大民眾所欣賞的藝術?!薄?〕借由《紅色中華》的影響力,各個文藝組織也發(fā)起征文,1936年3月13日,中華藝術教育委員會在《紅色中華》上刊登啟事,征求蘇區(qū)內的各種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藝術作品,如歌曲、戲劇、話報、京調、小說、繪畫等。同年6月3日,“人民抗日劇社”以《紅色中華》為平臺征求各種劇本和歌曲、土調,并且對獲獎作品予以一定的報酬獎勵?!缎氯A日報》《解放日報》也都相繼刊出小型征文廣告,如1942年9月27日,《解放日報》特地辟出“街頭詩”專欄,并請詩人艾青為其欄目寫了《展開街頭詩運動》。這些欄目的開辟以及作家的撰文宣傳,為文藝的普及造勢,使得征文最大范圍宣傳這種文藝思想,為寫作者提供更多更廣的寫作平臺。“文藝欄歡迎下列稿件:反映戰(zhàn)爭,反映邊區(qū)生活,內容有積極性的速寫,報告,詩歌,小說,漫畫,木刻,短劇等作品。文藝的論文,書評,作品評介,讀書雜記以及關于文化思想的有斗爭性的雜文等?!薄?〕這是《解放日報》的文藝專欄征稿,可以看出,其想要征得的文稿對“文學性”還是有一定的要求,但是有些征文則是除了文藝性的之外,“農村的故事,歌謠,笑話,木刻,連環(huán)畫等。大眾知識,科學知識,邊區(qū)政治常識,地理常識,打仗的常識” 〔5〕也都作為征文的對象,并且“作品采用,按章致酬?!薄?〕
除普通征文之外,利用設立文學獎金來征求藝術作品也是解放區(qū)文藝大眾化實踐中很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為了鼓勵文學創(chuàng)作,各個地區(qū)不斷發(fā)出各種形式的文學獎勵條例,如《中共晉察冀中央局開展邊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的決定》強調要獎勵文學作品。晉察冀軍區(qū)政治部也在《關于開展部隊文藝工作的決定》中指出要獎勵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中共西北局通過決議規(guī)定“獎勵藝術活動中最有成績者”。有了政策的規(guī)定和鼓勵,各種文藝獎金陸續(xù)產生,有短期的,有長期的,參與部門從文聯(lián)到報刊到政治部、文化部等,這些獎金對于文藝大眾化的推動有著巨大的作用。這些固定文藝獎金的推動和引導,還帶動了其他文學運動的發(fā)展,如“窮人樂”話劇運動、街頭詩運動等等。比較有影響力的有獎征文有“五四”中國青年節(jié)文藝獎征文、“五月”“七月”文藝獎金征文、“七七”文藝獎金征文、魯迅文藝獎金征文、軍民誓約運動征文、政治攻勢文藝獎征文、“群眾文娛創(chuàng)作”獎征文等等。這些文學獎金的設置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的選擇,不少文藝獎金都希望每年舉辦一次,或成為季度獎、年獎,但由于戰(zhàn)爭的影響以及名目繁多,一個獎項還沒有完整舉辦,另外的獎項又不斷設置,所以絕大多數文藝獎金其實就進行了一次,最多的也就三次,后來就不了了之。有的獎項出了征文,但是后續(xù)發(fā)展也沒有報道,有多少征稿,獲獎多少也沒有史料可查。整個征文活動呈現(xiàn)的局面是,宣傳廣泛、參與人數多、稿源豐富,但佳作很少,類型作品居多。不過征文的本意也不在此,只要起到了宣傳作用,征文的目的就達到了。所以,征文的發(fā)起首先是中共文藝政策的體現(xiàn),獎項設置與文藝政策的高度一致。
參與人數廣,來稿數量多,成了征文津津樂道的事情,作品的文體有多種多樣的民間藝術如小調劇、鑼鼓劇等,也有報告文學、各種漫畫、木刻、連環(huán)畫,內容非常豐富,這一時期似乎成了文學創(chuàng)造的繁榮期,全民參與,全民創(chuàng)作,歷史上沒有一個時期能像這樣,文學成了人人都可以操作的一種情感表達形式。
二、征文情感認同的方式:
日常生活的儀式化綜合考察這些征文,其實征文對所得的“文”的后續(xù)報道不多,有些是因為征文活動沒有完整進行,更多的則是整體的藝術水平很一般,評論者在評論這些征文時有個共同點,那就是從宏觀上對其規(guī)模持肯定態(tài)度,其評論文字運用夸張,“驚喜”“震撼”“文藝的希望”“文學的未來”,但很少或幾乎不對個別文章加以評論,也不從藝術手法或純文學評論的角度來展開。對征文的關注和報道主要集中在征文活動“本身”,所以說,征文的真正目的與其說是通過民間征集的方式獲得經典文學作品,不如說,這是一種文學造勢運動,而造勢真正要達到的目的是將民眾的日常生活與宏大的民族敘事聯(lián)系在一起,即所謂的“日常民族主義”?!叭粘C褡逯髁x的核心概念是‘日常生活和‘日常民族生活,主要關注的群體是普通大眾,核心觀點是希望通過日常生活讓民族情感飄揚起來?!薄?〕解放區(qū)“有獎征文”正是通過設置不同類型的選題來將民眾的普通生活和民族想象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建構一種“想象的共同體”,這種共同體的模式是共產黨領導下的軍民和諧抗戰(zhàn)建設新生活的圖景。不管處在怎樣的歷史背景之下,即便是抗戰(zhàn)的宏大敘事之下,對于普通民眾而言,和他們的生活緊密相連的仍然是具體的可感的細節(jié),而非理論與口號。如何不定期地用某種方式來提醒普通大眾我們的生活是與民族國家的未來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用簡短的征文活動可以達到這個目的。
首先,從征文發(fā)起者的意圖來看,雖然征文啟事里面沒有明確說明要符合什么樣的政治和文藝政策,但從發(fā)起者的機構即可看出它帶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痕跡,這也是征文想要傳達給應征者的最重要的信息。幾個大型征文,如《長征記》由毛澤東親自規(guī)定內容、設計征文;“五月的延安”由邊區(qū)政治部組織部影響下的文協(xié)發(fā)起;“蘇區(qū)的一日”同樣是文協(xié)發(fā)起;“偉大的一年間”是中共冀中區(qū)六地委發(fā)起;“偉大的兩年間”是中共冀中區(qū)七地委推動組織;而“冀中一日”則是由冀中區(qū)軍政委負責。因此,解放區(qū)的文藝創(chuàng)作、文學表達都是在黨政機關的領導和規(guī)定下進行的,編輯則根據這些指示和規(guī)定來編輯選擇合格的稿件。征文已經規(guī)定了需要大眾認同的價值即對政治政策的服從和宏觀上對“民族”的肯定。從內容看,征文主題非常簡單,“長征記” “五月的延安”,對寫作內容要求非常寬泛,長征中的任何故事、生活中的一天、在延安的生活均可。門檻很低,標準非常好把握,這對于普通大眾來說寫作起來相對容易,只是需要“真實記錄”即可,這使得參與者極其廣泛;征文活動追求的是影響,是數量,在編輯以及后來編纂者、研究者的口中,這些征文活動最令人震撼的是稿件的數量之多,動輒幾十萬字、來稿幾百篇,大城市、邊陲小鎮(zhèn)、貧窮的農村都有人參與,甚至可以說它的意義不在于寫什么和怎么寫,關鍵是有人來寫和什么人來寫。
在宣傳征文和寫作的過程中,征文發(fā)起者持續(xù)不斷在報紙上進行宣傳,征文結束后也收集整理出版,這可以使得大眾感受到集體的力量,感受到自己是集體中的一員,個人被納入到了整個抗戰(zhàn)、整個中共領導下的文藝創(chuàng)作浪潮中。同時,作為被定性為“小資產階級”的作家和知識分子閱讀這些叢書之后,可以更好地感受到普通勞苦大眾的生活,從感情上、理性認識上改變自己的寫作。征文中,“作者”的獨立個性被弱化,“我”的敘事角度被忽略,“我”的感受和生活要融入到整個集體“我們”的生活中,這樣才獲得認同感——我們的延安、我們的冀中、我們的蘇區(qū)、我們的中國。雖然應征者有著不同的身份,但他們都在共同記錄這個時代,迎合征文發(fā)起者的意圖。從微觀上細讀這些征文作品,其內容充滿了生活氣息,確如評委們所言“質樸”,但其努力要靠近或者說套用文藝政策的痕跡也很明顯,不少作品都將思想走向落實到了中共的領導正確、文藝政策領導符合大眾利益等等。拋開作品的文學性,只要普通大眾與文藝政策之間達到很好的互動,也就實現(xiàn)了文藝大眾化的建構,實現(xiàn)了普通大眾“主動”迎合政治的目標。
其次,“有獎征文”將平常的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天歷史化、紀念日化。典型代表是“一日”系列有獎征文,如仿照《中國的一日》而設計的《蘇區(qū)的一日》《冀中一日》,后來又有仿效《冀中一日》而進行的《保定一日》等。這些一日系列征文活動任意(其實也是有意)選擇某一天讓普通大眾來記錄他們的生活,在眾多征文活動中,“一日”系列的參與人數是最多的,而且稿源豐富,不少都出版發(fā)行。以《蘇區(qū)的一日》為例,1937年,《紅色中華》雜志刊登征文啟事:“為著全面表現(xiàn)蘇區(qū)的生活和斗爭,特決定仿照《世界的一日》和《中國的一日》辦法,編輯《蘇區(qū)的一日》,日子議定在一九三七年二月一日。希望在各紅軍部隊中、蘇區(qū)各黨政機關中工作的同志們:把這一天(二月一日)的戰(zhàn)斗、群眾生活,個人的見聞和感想,全地方的或一個機關的,或個人的……種種現(xiàn)實,用各種的方式寫出來,寄給我們。”〔8〕從啟事可以看出,征文將1937年2月1日作為被記錄的一天,要求大眾寫這一天的個人生活和感受。征文刊出之后,不少讀者來信咨詢,編輯部都做了詳細的回復,同時也是對此次寫作的一個說明,“1、為什么要編輯《蘇區(qū)的一日》,編好了有什么意義。2、《蘇區(qū)的一日》要一些什么材料?3、稿子要用什么形式寫?4、為什么選定二月一日?!薄?〕文中對寫什么怎么寫都做了解釋,他們認為什么題材都可以寫,“我們所有的任何渺小的事實,都是極可寶貴的史實?!薄熬褪莾和瘓F撿狗屎,小先生教拉丁字母,這都是可以表現(xiàn)蘇區(qū)的偉大組織力量。”〔10〕至于體裁,可以是小說、戲劇、詩歌、散文隨筆、速寫或報告文學,答復中還提出希望多一些集體創(chuàng)作,認為這樣更能出經典作品。
再如“冀中一日”征文,作家孫犁主持了這次征文活動選文和編輯工作。此次活動有著非常詳盡的流程,從設計到宣傳到刊物書籍編輯出版。《冀中一日》的發(fā)起仍然是受《中國的一日》征文的啟發(fā),1941年4月,冀中抗聯(lián)所屬群眾團體和區(qū)黨委、軍區(qū)政治部、報社的代表,聚會在安平縣彭家營村,成立了《冀中一日》籌委會,會議確定了五月二十七日作為征文寫作日期?!都街幸蝗铡氛魑倪\作有序,各機關、團體通過自己的組織系統(tǒng),從上到下一直把寫作的任務布置到每個村莊和連隊。民眾的熱情很高,識字不識字的都參與到這場“集體大寫作”中,“親自動筆寫稿者近十萬人,不能動筆的請人代筆,許多老大爺、老大娘也都熱心參加了這一寫作運動。各地送往《冀中一日》總編室的稿件,要用麻袋裝,大車拉?!薄?1〕 “冀中一日”征文是除《中國的一日》征文外“一日”系列中征得作品數量最多的,共233篇,約三十五萬余字。
《冀中一日》征文的政治意圖更加明顯,并且實行任務分發(fā)、各級組織團體必須達到一定數量的要求,“各級組織應保證黨政軍民各部門及全體黨員依照征稿辦法供給稿件”〔12〕,這已經成了一種團結民眾抗日的政治斗爭的形式。征文目的在于調動民眾的情緒,使其受到鼓舞,我們知道,“文學創(chuàng)作”是具有獨創(chuàng)性、個性的東西,在普通大眾眼里,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在“有獎征文”這種號召之下,作家、黨政機關向民眾傳達了一個信念即普通大眾,任何人都可以創(chuàng)作,都可以為國家、民族的事業(yè)出一份力。這種宣傳導向使得普通民眾的情緒高漲。有些作者響應號召,寫下5月27日這一天的普通生活,有些則是為了讓這一天變得不普通而選擇在5月27日制造事件?!都街幸蝗铡酚?942年春季出版,全書共約三十萬字,由兩百多篇短小精悍的文章組成,共分四輯:“第一輯‘罪與仇,是揭露敵人殘暴罪行和卑鄙無恥陰謀活動的;第二輯‘鐵的子弟兵,是反映對敵軍事斗爭和我軍生活的;第三輯‘獨立、自由、幸福,是寫冀中根據地的民主建設的;第四輯“戰(zhàn)斗的人民,是反映當時黨領導的群眾斗爭的?!薄?3〕
“一日”即生活中的某一天,這是真正的“日?!?,這一天本身沒有意義,因為征文活動而具有了記錄歷史和被歷史記錄的意義,這其實是對普通民眾的一種“提醒”作用,這種記錄是被記錄在了民族的歷史中?!疤K區(qū)的一日”“冀中一日”,首先是地點的確定,其次是時間的指涉。對于普通大眾來說,確定生活中的某一天作為寫作對象,本身就是日常生活的儀式化,是日常敘事和國家民族敘事的一次經典結合。普通大眾為了被記錄,可以去制造事件,這種被歷史記住而不是被遺忘的情感調動是這些征文取得最大范圍響應的重要原因。從此,“5月27日”成了一個紀念日;而“冀中一日”征文的成功也成了一個紀念日,這個紀念日一方面用來紀念5月27日冀中的抗戰(zhàn)等生活,另一方面來紀念這場民眾寫作運動,成了一個具有雙重意義的符號。
三、應征者征文的寫作模式:
直接歌頌與間接迎合從征文發(fā)起者的意圖我們可以看出,不管是明確的征文要求還是委婉的文字表達,政策的宣傳和情感認同是其最想達到的目的。對于應征者而言,為了可以獲獎,自己的生活可以成為被記錄的對象,可以進入到歷史當中,他們在寫作過程中會自覺去附和征文發(fā)起者的意圖,甚至會選擇在這一天做一些事情來為了記錄而記錄。
首先,從整體上觀察這些文章,敘事模式是二元對立的,有好有壞,有光明有黑暗。情感基調是一種昂揚的樂觀主義,從抗日運動到反漢奸運動,從站崗放哨到識字生產,上到官兵下到不識字的老百姓,甚至是監(jiān)獄里的犯人,大家都在憧憬著新的生活,歌頌著“新民主主義的道德與作風”。具體而論,如《冀中一日》第三輯“獨立、自由、幸?!敝校x作品基本上都在表達著同樣一個主題,即是誰可以給我們帶來獨立、自由、幸福的生活:“我要堅決地抗戰(zhàn)到底,為了民族解放,不惜流盡最后一滴血” 〔14〕是對抗戰(zhàn)八路軍的歌頌;“我們和老鄉(xiāng)們拉著話,進一步的宣傳黨的政策和抗戰(zhàn)的道理。太陽壓在西山頂的時候,我們才辭別了親愛的老鄉(xiāng)們,返回住地”〔15〕,“參加八路軍多光榮呀,一人上前方打鬼子,家里有全村人照顧”〔16〕是對和諧軍民關系的描述;“抗日干部的心真堅決,有骨性,真是好樣的”〔17〕是對局干部精神的贊嘆;“只有共產黨領導下的地區(qū),才是光明的樂園”〔18〕 “如今的政府,真是人民的政府啊”〔19〕是對政權正確性的確認——這些文章基本都是這樣的模式,描述一件具體的事情,最后有一個情感和思想上的升華,正面歌頌或反面抨擊,而且文章中基本都會出現(xiàn)一個標語口號式的吶喊,或表決心,或表忠心。這是一種很特殊的表達方式,口號與生活細節(jié)的分裂:在講述生活細節(jié)時,可以看出作者是一個地道的老百姓,但是到思想的升華則表現(xiàn)出非常合格的政治素養(yǎng)。很顯然這是征文表現(xiàn)出的“迎合”征文發(fā)起者的主張,這種迎合就是自我暗示和對政策的再解讀。
其次,從征文的整個流程來看,征文的設置已經明確或者暗示了所寫作品應具有的思想和社會意義,而各種不同類型的征文名稱又加強了這一意圖,各種文學獎金的命名中,每種名稱都有其不同的指稱和意義:“七七”是紀念七七事變,它側重的是對戰(zhàn)爭與民眾關系的思考;“五四”文藝獎金則傾向對青年創(chuàng)作的鼓勵;而“軍誓盟約”“政治攻勢”很顯然是為宣傳政治運動而設定的征文。每一次征文都是對某個政治事件的“再強調”,而從普通生活當中隨意拿出一天來記錄的“一日”系列征文則是試圖打亂民眾的日常生活,將日常生活與民族主義相結合,將瑣碎與宏大相結合。民眾自己瑣碎的生活可以被記錄,成為歷史的見證者,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天具有了“儀式”的意義,這是一種情感上的認同。解放區(qū)將“文學”的標準定義為反映現(xiàn)實、民眾理解,一系列的征文給大眾營造了一種人人都可創(chuàng)作的意識,而大眾的積極參與也證明了征文活動的成功,至于能否產生經典的文學作品已經不重要。征文發(fā)起者與參與者都達到了其目的,發(fā)起者宣傳了政治政策,這種宣傳的態(tài)度是溫和的,非強制的,是一種引導和誘導,顯示出“關注民眾日常生活”的態(tài)度,不做大而空的政治宣傳,而是讓民眾來說自己的話,講述自己的故事,征文參與者沉浸在人人都可參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氛圍中,積極迎合發(fā)起者的征文標準,獲獎機會高、標準低又再度加強了征文的順利進行,這也就是解放區(qū)征文稿源極其豐富的原因。
結語
“日常民族主義”強調通過日常生活將民族主義意識飄揚鼓動起來,解放區(qū)所處的時代和政治形態(tài)首先為民族意識的飄揚提供了條件,它通過確立自己的政治文藝政策、通過與其他政治區(qū)域的對抗獲得合法性。普通民眾關注的焦點總是“雞零狗碎”〔20〕的普通生活,與宏大敘事無關,而征文是連接這兩者的紐帶,是一種在普通生活中的“提醒”,它提醒民眾反思、回顧、憧憬。民眾通過征文使得普通生活獲得“超越普通”的意義??傊?,解放區(qū)的“有獎征文”是一條完整的文學生產宣傳流水線,從征文發(fā)起者、征文的標準設置到征文完成出版發(fā)行,民眾的“日常生活”成為被記錄被影響的對象,普通大眾在自覺或不自覺中完成了自我日常生活和民族主義的巧妙結合,從生活細節(jié)和情感上對意識形態(tài)有了更深層次的體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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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中共冀中區(qū)黨委關于《冀中一日》的通知〔M〕//冀中一日寫作運動委員會編.冀中一日.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1:417.
〔13〕冀中一日寫作運動委員會編.冀中一日〔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61:4.
〔14〕福恒.從黑暗走向光明〔M〕//冀中一日寫作運動委員會編.冀中一日.2011:39.
〔15〕鐵人.向敵人聯(lián)絡線上突進〔M〕//冀中一日寫作運動委員會編.冀中一日.2011:145.
〔16〕白鎮(zhèn)海.優(yōu)抗〔M〕//冀中一日寫作運動委員會編.冀中一日.2011:162.
〔17〕李千.廟前〔M〕//冀中一日寫作運動委員會編.冀中一日.2011:151.
〔18〕青坡.新建設報社的生活片段〔M〕//冀中一日寫作運動委員會編.冀中一日.2011:348.
〔19〕邸崗.清算〔M〕//冀中一日寫作運動委員會編.冀中一日.2011:161.
〔20〕劉懷玉.現(xiàn)代性的平庸與神奇——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哲學的文本學解讀〔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