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忠明

吳縣長在視察華聯(lián)紡織廠吃午飯時，嗓子眼扎了一根魚刺。

縣醫(yī)院像面臨一場大戰(zhàn)，院長親自督陣，X光、CT、耳鼻喉科、外科，還有檢驗科的專家都請來了，就差肛腸科沒請了。整整忙了一下午，硬是沒拿出那根隱藏在深處的魚刺，把吳縣長折磨得痛不欲生，連水也無法下咽。秘書小劉，當機立斷，決定送往省城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

吳縣長在省城住了五天，不但那根神秘的魚刺被隆重地請了出來，還順便做了全面體檢。神奇的是，經(jīng)過幾天折騰，體重下降了，一根小小的魚刺竟然收到了多年努力未能減下的肥肉效果。吳縣長開玩笑說，偏得了。

這件事發(fā)生后，劉秘書的心里一直不舒服，畢竟這次去華聯(lián)紡織廠視察是自己陪同出行的，菜譜也是自己和雷廠長敲定的，總不能不了了之，總得給縣長一個交代呀！起碼也得給縣長夫人一個說法，不然就算是自己的失職。他在陪縣長去省城前，給過華聯(lián)紡織廠雷廠長一個暗示，回去得查查是怎么搞的。

其實，吳縣長嗓子眼扎魚刺第二天，雷廠長就回到辦公室，查看臺歷。臺歷上記著當天敲定的菜譜。雷廠長有一個非常好的習慣，他安排的任何事情都會在辦公桌的臺歷上做一個詳細的記錄。白灼基尾蝦、涼拌海參、素炒藕片、蘿卜牛腩、鮑魚撈飯、砂鍋魚翅湯。沒錯，根本沒有魚刺！自己定的菜譜，沒問題。那么魚翅湯變成香酥魚刺，當時感覺口感不錯，他也就沒去過問為什么換了。

于是，雷廠長派人把大廚找來，指著臺歷上的“砂鍋魚翅湯”拍桌子瞪眼道，我明明寫的是魚翅為什么到你那里變成了香酥魚刺？換成了魚刺，為什么不事先征求我的意見？

大廚也有大廚的理由。大廚把自己的記錄放到雷廠長的辦公桌上，我怎么敢隨便更改你寫的菜譜呢？我寫的也是魚翅，但是采購員小張買回來的卻是魚刺，那時侯你們已經(jīng)坐到了酒桌上，其他菜已經(jīng)準備好了，再出去買魚翅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只好將錯就錯，做了一道油炸魚刺。再說，這道菜您也喜歡。我怎么知道會出這樣的事故呢？

說起來，香酥魚刺這個下酒菜也是一道不錯的美味，鮮香酥脆，營養(yǎng)豐富，不然也不會對吳縣長的舌尖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誘惑。魚刺實際上就是魚骨，人們也稱其為魚排，通常是指帶有整條脊椎骨的魚骨，有時上面也會帶有少許魚肉。一般情況下它是魚類加工過程中的副產(chǎn)品，可以供人食用。因為上面的魚肉比較少，看上去就像一排魚刺，所以人們習慣上都把這東西喊做魚刺，很少有人稱它為魚排、魚骨。

提到小張，雷廠長一時無語。小張是他的小舅子。不過，他還是破口大罵，你們這幫玩意就是膽大妄為，壞我的好事?？h長到我們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來視察，是千載難逢打著燈籠難找的機會！不但讓你們給攪了，還惹了一身麻煩，你把小張給我叫來！

小張一進屋，雷廠長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知不知道叫你來什么事？讓你買鯊魚翅，誰讓你買的魚刺？

小張已經(jīng)知道了吳縣長魚刺扎了嗓子眼的事，也知道這是自己惹了禍，低著頭不吱聲。雷廠長說，讓你當采購員是想讓你給我省點心，你不但不省心，反而盡給我添亂。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張?zhí)痤^，紅著臉說，我的確不知道還有鯊魚翅這么一說，從小在山溝里長大，哪吃過鯊魚翅？別說沒吃過了，見都沒見過。大廚讓我買魚翅的時候，我心里馬上就想到了小時候吃過的這個魚刺。回家我在電腦上百度了一下，這才知道我買錯了。

聽小張的口音，雷廠長似乎明白了什么。鯊魚翅的翅是翹舌發(fā)音，魚刺的刺是平舌發(fā)音，這兩個字的發(fā)音是不一樣的，平時并不注意這些。雷廠長問，你拼音是怎么學的？平舌翹舌你都不分？小張瞪著眼珠子瞅著廠長，瞅了半天，忽然醒過腔來了。他說，我知道了，銀行的銀是平舌，人民的人是翹舌，我都把豬肉說成“豬又”，人民說成“銀民”，咱這不都這么說么，分什么平舌翹舌？誰像你，出去這么多年，口音變了。

雷廠長無奈地搖搖頭。

搖頭之后雷廠長再問小張，你拼音是跟誰學的？小張囁嚅了半天說，咱們鎮(zhèn)小學的邵老師，過去是我們村的民辦教師，現(xiàn)在還當語文老師吧？

聽說吳縣長和劉秘書從省城回來了，雷廠長拎著兩個禮品盒，里面裝的是廠里生產(chǎn)的豪華被罩，去劉秘書的辦公室，想探聽一下消息。

雷廠長客氣地說，劉秘書，這是我們廠最近試制的新產(chǎn)品，也不知道是不是符合目前的消費時尚，想麻煩劉秘書拿回去讓弟妹幫忙做個市場調(diào)研，試用一下。劉秘書聽了雷廠長的話非常受用，臉上堆滿了快樂，笑瞇瞇地和雷廠長點頭，好好。

劉秘書喜歡雷廠長他們工廠的產(chǎn)品，并不是雷廠長他們廠的產(chǎn)品有多高級，有多值錢，劉秘書喜歡的是雷廠長藏在產(chǎn)品里面的那些其他物件。雷廠長每次辦事都不空手，表面上看拿的都是自家產(chǎn)品，其實每次里面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也許是名牌手表，也許是一枚鉆戒，至于是些什么，那就要看雷廠長找什么人辦什么樣的事情。雷廠長有他的辦事風格，他不喜歡動不動就弄個信封，太直接，太扎眼。送與收的都不自然。

隨后，雷廠長主動提起魚刺事件。劉秘書拿出官腔，怎么搞的呀，讓我很沒面子！雷廠長就把采購員的發(fā)音和無知，導致采購出現(xiàn)問題，原原本本說了，之后又調(diào)侃了一句，都是當初老師教拼音沒教好，嘿嘿，要說責任，就出在那個教他的邵老師身上，平舌翹舌不分，咱也不能去追究人家老師的責任呀！

劉秘書終于聽明白了，他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說，你分析得很有道理?。《颊f細節(jié)決定成敗，這話的確是千真萬確啊，細節(jié)，這就是細節(jié)?？磥?，教師的隊伍，尤其是我們農(nóng)村的老師，真應該上上檔次了，該換就得換了。這不是誤人子弟嘛！如果邵老師的學生在省長身邊工作呢，在中央工作呢，那魚刺扎的就不是縣長，而是省長是總理啊，這樣的后果是多么讓人后怕！如果這樣的人在軍事領域工作、在經(jīng)濟領域工作、在醫(yī)學領域工作，那會造成多么嚴重的后果！所以，我想，為了杜絕類似事件的再次發(fā)生，提高語文教學水平，應該炒邵老師的魷魚。

雷廠長說，她可是我們鎮(zhèn)的優(yōu)秀民辦教師?。?

劉秘書正襟危坐說，優(yōu)秀教師怎么了，處理了優(yōu)秀教師不是恰恰可以起到以儆效尤的效果嗎？咱們可不能投鼠忌器啊，這血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

雷廠長有些懵，可千萬別把這事當真了給辦了呀。算了，可別再說了。再說，他真的給辦了，就不好了。

然而，很快雷廠長就聽說，鎮(zhèn)小學要辭退邵老師，理由是年齡大了，要補充新鮮血液。雷廠長頓時不安了。這個劉秘書也太那個了。

接著又聽說，無論是學校還是鎮(zhèn)政府多數(shù)人都認為，邵老師雖然年齡大了，但是一位難得的好老師，對辭退邵老師提出異議。

劉秘書親自來到鎮(zhèn)政府，對鎮(zhèn)長和主管教育的王副鎮(zhèn)長夸夸其談了好一會，最后說，我們的教育改革事業(yè)不能因為這些小事、這些小人物受到任何阻礙，任何改革都會有一些人的利益受到?jīng)_擊，但是我們要看到大局，要從提高我們鎮(zhèn)教育水平這個高度去考慮，要與時俱進啊。吳縣長扎了一根魚刺，也許沒有大礙，但是卻給我們留下了血的教訓啊。是的，平舌翹舌不分是小事，我們老百姓平時都這么說話，這也沒錯，但是作為一個語文老師這樣說話就是非常嚴重的問題了。如果處理一個小學語文老師都要面臨這么大的阻力，我們的教育改革還怎么推進呢？我們?nèi)h的教育水平還怎么提高呢……王副鎮(zhèn)長只有連聲諾諾的份，還能說什么？

最終，還是做出了辭退邵老師的決定。

為此，雷廠長深感不安。

劉秘書認為，魚刺事件總算有了一個理想的處理結(jié)果，他可以在吳縣長那里有了一個圓滿的交代，既發(fā)揮一次自己的小小能量，又展示出自己對教育改革的思想。劉秘書躊躇滿志，走起路來，也是精神抖擻。

幾天后，劉秘書正在思考怎樣向吳縣長匯報處理結(jié)果，卻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市政府秘書處打來的。劉秘書條件反射一般地立刻坐直了身板，拿起手頭的一支筆開始記錄。

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劉秘書，我是小周。后天上午十點，新上任的鄭市長要到你們那里搞調(diào)研，主要是關于文化教育方面的問題。

劉秘書脫口而出，好呀好呀！

電話那邊的小周繼續(xù)說，給你透露個秘密，鄭市長就出生在你們縣，所以這次到你們那里視察他有兩個特殊的要求。第一，他要回家鄉(xiāng)拜當年的一些老朋友，了解基層的一些想法，具體見什么人我稍后再告訴你；第二，聽說你們鎮(zhèn)小學有一個邵老師，是鄭市長當年的班主任，他特別交代，要去看望一下邵老師，再聽邵老師上一節(jié)語文課……

劉秘書記錄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嘴里的應答聲也不自覺地停止了。電話那邊的聲音卻突然高了八度，劉秘書、劉秘書，你在聽嗎？在聽嗎……

劉秘書張大了嘴巴，目光呆滯。電話那邊雖然仍在大聲呼叫著劉秘書，他卻毫無反應，仿佛有一根更大的魚刺扎進了自己的嗓子眼。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