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春
聯(lián)想一:吳伯簫說旋律可以凝結(jié)記憶,實際上味道同樣可以鎖定記憶。無論是食物的、居家的還是空氣的,相同的味道一出,一切皆可喚醒。
尤其是遠(yuǎn)足他鄉(xiāng)的人,往往因為一碗拉面、一張煎餅、一碟咸菜、一口麻辣、一鍋殺豬菜兒、幾片涮羊肉而心潮起伏,甚至淚濕衣衫,就因為記憶中的那縷味道。
當(dāng)年采訪課實習(xí)去了新會,正是荔枝滴蜜的季節(jié)。晚飯過后,同學(xué)們正熱議《鳥的天堂》。一棵榕樹居然成林,一篇美文萬人傳誦。巴金半個世紀(jì)前的描述依然如故,只不過水面上的那把“巨傘”更大了,樹上的鳥窩更多了。正說著,村里人熱情地抬來兩大竹筐荔枝,鮮紅的果實還連著深綠的葉子。幾個北方學(xué)生尤顯興奮,如獲至寶,一顆接一顆不知停歇。至甜,至鮮,至美。次日清晨,催我們起床的不是鬧鐘,而是鼻血。自此以后幾十年,無論多少次吃起荔枝,腦子里都是江門新會梁啟超故鄉(xiāng)的那個夏夜的味道。
大師梅蘭芳為了那口兒豆汁兒的味道,在日據(jù)時期避居上海的日子里,常托得意弟子言慧珠在赴北京演出后捎帶些許。弟子從來不辱“使命”,裝滿一暖瓶乘飛機返滬。梅氏夫婦也真夠意思,每每回報言慧珠于錦江飯店一頓大餐。足見味道的魔力!那一壺豆汁兒也就是一兩毛錢,在味道面前,賬是另一種算法。
聯(lián)想二:餐桌別有洞天,可以展示人的秉性、人的境界。一次餐聚,大概可以讀懂一個人的十之八九。
北大校長蔣夢麟說起他和陳獨秀吃飯時的共同特點:我們兩個人有一個相似的習(xí)慣,在參加筵席宴會的時候,一坐下來,總愛把冷盤或第一、二道菜盡量地吃。等到好菜上來時,我們已經(jīng)吃飽了,所以大家說笑話,稱我們這兩個急性子“同病相憐”。
汪曾祺在一篇回憶哲學(xué)大家金岳霖的文章中說: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納悶:老金為什么請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p>
有一篇文章記述老舍先生待人處事的細(xì)節(jié)。無論是出版社的編輯還是人藝的工作人員到老舍家辦事,常被老舍先生約在開飯之前的個把鐘頭。簡單說完事情,老舍會十分自然地起身說:走,吃飯去。邊走邊聊,只幾分鐘就到了他家東邊兒的魯菜頭把交椅——萃華樓飯莊。一進(jìn)門他就會對迎上前來的服務(wù)員說,弄點“著吃的”。服務(wù)員心領(lǐng)神會,必有一道紅燒肘子。那個年代,誰的肚子都缺油水兒,老舍的舉動常讓客人暖徹周身。那是五六十年代,那是普通人家難得吃上肘子的歲月。
聯(lián)想三:烹飪是吃功夫的手藝。孔夫子有言: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
朱自冶是作家陸文夫《美食家》小說中的吃貨主角。他每天清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聞名蘇州的“朱鴻興面店”吃一碗頭湯面。這碗面太有講究了,有無數(shù)的做法和吃法:硬面、爛面、寬湯、緊湯、拌面、重青(多放蒜葉)、免青(不放蒜葉)、重油、重面輕澆、重澆輕面、過橋(澆頭不能蓋在面碗上,要放在另一只盤子里,吃的時候用筷子搛過來,好像是通過一頂石拱橋才跑到你嘴里)……說了這么半天,其實就是一碗面條,在廚師手里就能如此千變?nèi)f化,可想而知,大菜該是多么繁復(fù)考究。
唐魯孫先生曾撰文介紹香港復(fù)制過一桌滿漢全席,共12人享用,一吃就是48小時。菜品需要兩天4頓才能上完。光是熊掌就得小火慢燉三天三夜。七十道大菜由22位名廚上灶,僅是采買就用了三個月時間。其情其景定會讓人嘆為觀止,但這種鋪排和挑費不知該是得到搖頭還是點頭。
有膳食營養(yǎng)專家計算過,以中國人的人均壽命計算,人的一生會攝入食物29-39噸左右。這個數(shù)字夠龐大,但比這個數(shù)字更豐富的是人類每時每刻產(chǎn)生的吃喝話題和吃喝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