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琴
觸摸地雷的那一刻,Aki Ra就莫名知道自己將一生與之相互糾纏。他沒想到的是,前20年,戰(zhàn)爭時期,他“每個月埋4000到5000枚地雷,埋得到處都是”,后20年,良知敲門,他以排雷贖罪。
Aki Ra的事跡偶然被美國人William Morse得知,后者拜訪求證后,毅然關(guān)閉了自己的咨詢公司,賣掉了洛杉磯棕櫚泉的別墅,帶著妻子來到柬埔寨幫助Aki Ra。
10年過去了,William Morse仍堅守著幫助Aki Ra的承諾,他們也有了新的規(guī)劃:收養(yǎng)更多兒童,訓練更多的專業(yè)排雷人員,建立學校和養(yǎng)老村,讓柬埔寨人更安心地活著。
2016年的4月,柬埔寨進入干旱高溫期,白天氣溫可達42攝氏度。車子穿過干涸的公路,揚起層層黃色塵土。
在凹凸不平的黃泥路間穿梭,車顛得厲害。司機Synon說,只要安全,路再坑坑洼洼都沒關(guān)系,真正可怕的是地雷。10年前,他根本不可能把車開來這里?!靶液?,這一帶的地雷已經(jīng)被Aki Ra和他的團隊清理干凈了。”
Synon見過3次Aki Ra,每次都是載著記者來?!八艹雒羌砥艺挠⑿?,但是看著不像名人,反而像個農(nóng)民,話也不多。”Synon回憶,Aki Ra曾坐過他的車,褲腳卷著,手指粗短。隔著攝像機,記者問一句,他答一句,話不多。下車后坐過的位子四周留下一層黃色塵土,還有兩個泥腳印。
這不影響他對Aki Ra的崇拜,“柬埔寨人太苦,戰(zhàn)爭完了,還有地雷危害著。看,柬埔寨每個角落都有地雷受害者?!盨ynon說,柬埔寨的路很多都是平民百姓踩地雷炸出來的,“上山的,耕田的,放牛的,摘果子的,玩耍的,走著走著突然就‘砰一聲。哎,本來就苦難的家庭更悲劇了?!?/p>
缺手斷腿的人在柬埔寨街頭很常見,這個早在公元1世紀就成為統(tǒng)一王國的文明古國,由19世紀60年代開始,經(jīng)歷了長期而頻繁的戰(zhàn)爭。在數(shù)十年的戰(zhàn)爭中,無數(shù)地雷被不同陣營埋到地下。直到1993年,柬埔寨才進入和平重建時期。
即便如此,戰(zhàn)爭遺留下來的地雷卻仍發(fā)揮著余威,傷害著無辜百姓——上山砍柴的大叔,種地的阿姨,摘果子的小妹和捉迷藏的玩耍孩童。
2015年11月,柬埔寨國家排雷行動最新報告指出,自1979年以來,地雷或未爆炸彈已致死19720人,超過6萬人因地雷爆炸被截肢,受害者中95%以上都是平民。
到目前為止,柬埔寨國土上還存留著1000多萬顆未爆炸的殺傷性地雷。當今世界上總共已經(jīng)布設的地雷是1億多枚,柬埔寨從數(shù)量上就占了全世界的10%。毫不夸張地說,柬埔寨平均每人都能攤上一顆地雷。
讓柬埔寨人從未停止恐懼的是,從1945年抗法戰(zhàn)爭到后來的內(nèi)戰(zhàn),幾十年來,仗不停地打,地雷不停地埋。埋雷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地雷埋在什么地方。而且,大多數(shù)地雷并不配備自動失效或定期自毀裝置。
于是,柬埔寨21個西部和北部的地區(qū)和柬泰邊境的拜林、梅萊山、扁擔山等邊遠雷區(qū)就流傳著“排雷基本靠人踩”的無奈寫實傳說。
年少曾到法國學習的波爾布特思想極左,他利用極端政策意圖消滅城市、貨幣,關(guān)閉了銀行、學校、醫(yī)院、工廠、寺院;他視知識為罪惡,殺害商人、教師、醫(yī)生和僧侶,甚至只要是戴眼鏡的人就被處死。數(shù)以百萬計的城市居民被迫進入勞改營和農(nóng)場。
國家混亂,又需要戰(zhàn)士,這時候小孩子成了無價之寶。Pol Pot認為,孩子屬于國家,應該盡早離開家庭,才能把孩子打造成地雷般完美的戰(zhàn)士,于是,上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Pol Pot把柬埔寨內(nèi)四五歲到十幾歲的孩童能抓的都抓了起來,培訓他們用槍、埋雷和殺人。
被抓的兒童中,就有5歲的Aki Ra。
被抓前的兒時記憶已經(jīng)模糊,Aki Ra依稀記得的是父母外出務農(nóng),他在家門口被抓。他清楚記得的是6歲時第一次接觸的地雷,綠色的,涼涼的,兩個拳頭大,圓圓的,看起來像玩具,卻可炸掉人的腿。后來Aki Ra才知道那是地雷。學習著如何埋設地雷、排除和拆卸敵方地雷,并重新利用里面的TNT炸藥制成簡易爆炸裝置,Aki Ra就莫名感覺自己將一輩子與地雷打交道。
“一堆武器扔在地上,還有各種地雷,喜歡哪種,自己選?!?0歲時,他第一次拿起一支比自己還高的槍。拿了槍,孩子們就訓練射鳥,直到能把椰子打下來就算一名合格戰(zhàn)士。
合格了就要學習殺人。一群老弱病殘的人被拉到前面,練習射殺,“如果不遵守命令,我們就會被殺?!?/p>
30年過去,回憶往事,Aki Ra仍難忍痛苦。他不習慣近距離接觸陌生人,采訪時選擇坐在兩米外的大樹上。感覺緊張或?qū)擂螘r,他盤坐著的左腳就會不自覺地抖動,輕輕撞擊樹干。
回憶的時候他眼睛望著前方,卻一直找不到該聚焦的點,時常不安地四處張望。亦師亦友的William Morse說了實話,Aki Ra不喜歡接受采訪,一是不愿意一再講述過去,“那段歷史并不光彩”;二是即便到現(xiàn)在,每次接受完采訪,Aki Ra都會失眠,“他患有戰(zhàn)后PTSD(創(chuàng)傷后精神緊張性精神障礙),每一次回憶都是一次傷害。”
更多的傷害來源于戰(zhàn)爭的殘酷和Aki Ra不尋常的戰(zhàn)士人生。
1978年開始,Aki Ra和其他少年兵開始為波爾布特埋設地雷,他曾目睹同伴踩雷爆炸死亡。1979年,越南軍隊攻占金邊,扶植了另一政權(quán),波爾布特被迫撤到柬埔寨西北部打游擊。Aki Ra被越南士兵抓獲,“越南人對我們說,他們是來解放我們的,但是我們必須幫助他們。不愿意加入的立刻射殺。”仗打個不停,Aki Ra被迫接受了為越南兵埋雷的任務,“越南人像瘋子一樣,要求我們24小時埋雷,短短一個月就埋了四五千顆”。
1989年越南軍隊從柬埔寨撤軍,但柬埔寨國內(nèi)的戰(zhàn)爭并未結(jié)束。Aki Ra再次回到柬埔寨軍隊內(nèi),繼續(xù)參與和見證著同胞之間的相互殘殺。
1992年,Aki Ra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安然無恙地活著,但埋雷殺人的生活他實在過不下去了。同年,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進入柬埔寨。偶然的機會,他加入了維和部隊,開始了從埋雷到排雷的顛覆性人生。
“看到那么多人因地雷而受害,真的感覺很不好”。這種不好的感覺是罪惡感,Aki Ra決心投入一生,排雷贖罪。
排雷贖罪,Ta En理解這種感受。他和Aki Ra一樣,曾被抓走做少年兵,在命令下埋下無數(shù)的地雷。后來還目睹自己最好的朋友被地雷炸死,而他收拾著好朋友被炸得四處散落的尸首,震驚不已。后來,身邊的同伴一個個死去,只剩下他一個。
戰(zhàn)爭后回到家鄉(xiāng)想種田為生,Ta En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田里到處是地雷,他要求政府排雷,但等來等去都沒有人來,只好自己動手。一次意外,讓他失去了一條腿。
此時的Aki Ra雖然只有簡單設備,但排雷技術(shù)了得,從未受傷,已小有名氣,Ta En便找上了他。
類似的遭遇讓兩人有著不需言語的默契。Aki Ra決定好好教Ta En排雷技術(shù)。兩人發(fā)誓,要把自己曾經(jīng)埋下的雷一個個挖出來,還要把別人埋下的都挖出來。
排雷24年還毫發(fā)無傷的Aki Ra被奉為專家。“這個是Anti-Tank地雷,美國制造。必須輕輕地慢慢地撥開周邊泥土?!盋NN制作的新聞視頻中,Aki Ra一邊實地排雷一邊給Ta En講解。
Aki Ra真的把自己曾埋下的雷一個個排了出來,“排雷幾乎是他最輕松快樂的時候。”William Morse說,成功排掉一個雷,有時太開心,Aki Ra會唱起波爾布特時期的老歌曲。他知道,每拆去一個地雷,他就救回一條生命,手上的鮮血就洗去一分,罪惡感就少一點。
然而,唱著唱著,他總會突然停下來,那些歌曲又讓他想起了戰(zhàn)爭。
從1993年排雷開始,Aki Ra就把地雷收集起來,1997年建成地雷博物館。到農(nóng)村排雷,看到那些地雷受害者失去父母,流浪街頭,Aki Ra總是過意不去,感覺是自己造了孽害了孩子,于是把他們帶回家里。孩子多了,Aki Ra便想在博物館內(nèi)籌辦學校。
又要排雷又要建學校,一切都需要錢?!?003年,一個朋友從柬埔寨旅行歸來,讓我捐100美元,買一臺金屬探測器,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盬illiam Morse決定會會朋友口中這個瘋狂的柬埔寨人。
他和妻子參加了旅游團,到了柬埔寨,在吳哥窟附近見到了破舊的地雷博物館和Aki Ra。
當時的博物院很粗糙,就是兩間平房,里面是各種地雷,還有斷手斷腳的孤兒們。當時有18個被地雷炸殘的孩子和Aki Ra夫婦生活在一起。
Aki Ra用并不流利的英文加上手腳比畫,講著他的故事,William Morse突然被這種樸實感動了。他曾是一名教師,越戰(zhàn)時差點入伍,卻走上了反戰(zhàn)的街頭游行示威。后來他成立了自己的咨詢公司,年過50,在洛杉磯棕櫚泉過著悠然舒適的中產(chǎn)生活,日子平淡如水。Aki Ra的故事和所作所為,在他平淡的生活中扔下一顆石頭,直擊內(nèi)心,引起陣陣漣漪。
他當場表示要盡力幫助Aki Ra。沒想到Aki Ra微微一笑,聳聳肩,不回答,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很多游客一時感動,會捐點錢或說回去會幫助Aki Ra,但多數(shù)人走了就走了。事情多了,他以為我也是這樣?!盬illiam Morse當晚回到酒店,就把團友們聚集起來,關(guān)了門,籌了1000多美元的款。后來的Aki Ra說,那些信誓旦旦要幫助他的人中,只有William Morse信守了承諾,一幫就是十幾年。
這次見面改變了William Morse的生活軌跡,他和妻子決定幫助Aki Ra。2006年,Aki Ra遇上了麻煩,因為缺乏國際排雷專業(yè)證件和頻繁向國際游客講述柬埔寨不光明的戰(zhàn)爭,政府以“沒有排雷證書,博物館地雷有安全隱患”為由把Aki Ra抓進監(jiān)獄,地雷博物館也被迫閉館。
William Morse為Aki Ra四處奔走,幫他報名參加國際排雷培訓班,辦理國際排雷證件,同時物色著更大的遠離政府中心的博物館地址。從那時起,William Morse幾乎都在柬埔寨,妻子提出是否想在柬埔寨定居,他才安下心:“是的,但我還沒有膽量跟你說?!?/p>
在William Morse等人的幫助下,Aki Ra出獄,2008年順利拿了排雷執(zhí)照,并把地雷博物館搬到距離市區(qū)40公里的郊區(qū),還在博物館后面建了一座學校,收養(yǎng)了近40名兒童。
如今,他們的“柬埔寨自助排雷小組”已有25名專業(yè)排雷人員,成員由退役軍人和戰(zhàn)爭受害者構(gòu)成。Aki Ra排雷時還不斷培訓更多的專業(yè)排雷人員。他的團隊不再拆除地雷,而是采用原地引爆的方式。
迄今為止,Aki Ra的團隊已經(jīng)排除了包括地雷、炸彈在內(nèi)的5萬多個爆炸物,他們使大約16萬平方米的土地獲得安全,這些雷區(qū)主要在柬埔寨西北受戰(zhàn)亂影響的地區(qū)。但據(jù)柬埔寨政府估計,仍有300萬到500萬顆地雷未被發(fā)現(xiàn);如今的柬埔寨,每290人中就有一人因地雷爆炸而截肢,這一比例全球最高。如今,在柬埔寨有來自世界各地的7家專業(yè)排雷NGO,柬埔寨死于地雷的人數(shù)已從1996年4320人的高位降至2015年的111人。
這個世界上,人無完人,都曾犯下大大小小的錯,尤其在戰(zhàn)爭等特殊年代,有時道歉可以彌補,但有時這遠遠不夠。認識過去,并愿意搭上生命去彌補,這需要的不僅是勇氣。
(張玉山薦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