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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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互聯網與媒體融合
◎ 于殿利
摘要:互聯網發(fā)展到今天,不僅僅是技術因素的推動,更重要的還有社會學的深刻含義?!盎ヂ摼W”的出現,使一些原本受到抑制的人性的弱點凸顯出來,同時,這些釋放出來的人性的弱點使“互聯網+”加劇了我們不愿意看到的負能量或者負價值。這種負能量或負價值成為挑戰(zhàn)人類生存、挑戰(zhàn)人類管理和治理能力的一個非常巨大的、發(fā)人深思的問題?;ヂ摼W國家治理的能力具體體現在產業(yè)和行業(yè)管理方面,其政策和措施不僅代表著互聯網時代的產業(yè)與行業(yè)走向,更決定著互聯網國家治理的實施效果。從出版業(yè)本身來說,必須以自己的實際行動來為改善或重建秩序進行不懈的努力。
關鍵詞:人性;互聯網;媒體融合;出版
互聯網可以說是見仁見智的一種事物,我愿意利用若干年前一部電視劇片頭的一句畫外音來表達我的一個看法。那部電視連續(xù)劇叫《北京人在紐約》,片頭說“如果你愛他,就把他(她)送到紐約,因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她),也把他(她)送到紐約,因為那里是地獄?!苯栌眠@句話,我要說的是,“如果你愛一個人,就讓他(她)接觸互聯網,因為互聯網是天堂;如果你恨一個人,就讓他(她)迷戀互聯網,因為互聯網是地獄。”
人類討論互聯網時談更多的是人類智慧的偉大,但是我要說的是,互聯網發(fā)展到今天,不僅僅是技術因素的推動,更重要的還有社會學的深刻含義。人性的特點成為互聯網的動力,推動互聯網的發(fā)展,所謂人性的特點,既包括人性的優(yōu)點也包括人性的弱點,它們像一股強大的魔力共同促使互聯網走到今天。
我們現在講人性講得很多,但是往往抓不到邊界,其實人性最簡單也是最根本的一點就是需求,以需求為核心去探求人性,才能真正看到人性的內核。需求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動力,需求讓文明從一個臺階向另一個臺階邁進。第一大需求是人的群體性。這是由人的生存需求所決定的。群居性是人性的第一大特征,人是群體性動物,人是社會性動物,人是組織性動物,離開了群體,離開了社會,離開了組織,單個人沒有辦法生存下去。生命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狄爾泰在20世紀的一部著作里說,“個人僅僅是組織或者文化體系當中的一個交錯點”,他清楚地揭示了人的群居性特性。黑格爾進一步提升了人的這種特性,他認為國家是最大的組織,如果國家是一個機器的話,那么人僅僅是國家這個巨大機器上的一個零部件?;ヂ摼W正是以前所未有的大家庭、大群體、大組織的方式,把全世界的人們連接在一起。不僅如此,人們還可以津津樂道、樂此不疲地加入到各個小群當中去。依靠互聯網,人們在大群和小群當中能夠重新找到自身的位置、找到自我價值、找到自我生存方式,甚至找到把潛能發(fā)揮到極致的方法和手段。
第二個是人的世界性。人是世界性的動物,18世紀德國著名哲學家赫爾德曾經在一篇論文中寫道,“上帝在造人的時候,在創(chuàng)造宇宙萬物的時候,賦予所有宇宙生命以獨特的本能或生存方式,唯獨沒有賦予人以任何特別的本能。但是上帝也不是那么不公平,賦予了人以記憶、思維和思想,所以思想能力是人的獨特生存方式。而且,其他動物靠自己獨特的生存方式僅僅能存在一個屬于自己的狹小的領域當中,比如蜘蛛可以織出世界最美麗的網,它可以依靠這張網生存,但它的生存空間僅限于那個美麗的網當中,離開這個網它便不能生存。人是世界性的動物,由于人沒有什么特長,沒有屬于自己的專屬生存空間,必須也能夠走遍全世界尋找自己生存的機會,所以人是世界性的動物,且必須是世界性動物。互聯網正在把世界連成一體,互聯網正在把人這種世界性的特性發(fā)揮到極致。
第三個是人的交往性。人類生存最重要的前提就是人的交往性。民族與民族之間、組織與組織之間、個人和個人之間的交往,相互學習生存技能,通過知識的積累,通過信息的交換,更加增強人類的生存技能,成為人的生存方式。即便是不同的哲學體系,也都承認交往性是人性的重點。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提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他提及:“一個人的發(fā)展取決于和他直接或間接進行交往的其他一切人的發(fā)展;彼此發(fā)生關系的個人的世世代代是互相聯系的,后代的肉體的存在是他們的前代所決定的,后代繼承著前代積累起來的生產力和交往方式,這就決定了他們這一代的相互關系。總之,我們可以看到,發(fā)展不斷地進行著,單個人的歷史絕不能脫離他以前的或同時代的個人的歷史,而是由這種歷史決定的?!彼裕煌允侨松踔潦巧鐣酥潦钦麄€世界得以接續(xù)運轉和前進的最重要動力,交往是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方式。存在主義哲學家們認為,人是交往性動物,世界歷史就是一場統(tǒng)一的運動,人類的交往是走向統(tǒng)一的重要方式,從廓爾凱格爾到雅斯貝爾斯,再到海德格爾,一以貫之。今天我們知道,互聯網最重要的特性就是它的交往性,它甚至可以把處于不同空間、不同時間的人通過知識、通過信息各個方面連接在一起。
所以互聯網能夠發(fā)展到今天,是人性、是人性的特點促成的,這個特點最重要的核心就是需求。
當然,我們可以津津樂道地、不厭其煩地去談互聯網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多少價值,我們還給它冠以非常好的名詞叫“互聯網+”,但同時在另一方面,我們不應忽視當“互聯網+”遇到人性的弱點時,它也同樣使人性的弱點急遽放大和擴散。基督教認為人具有原罪,它是指人類與生俱來的、洗脫不掉的“罪行”。原罪有七種,即饕餮(Gluttony)、貪婪(Greed)、懶惰(Sloth)、淫欲(Lust)、嫉妒(Envy)、暴怒(Wrath)、傲慢(Pride),其他宗教以及各種哲學流派對人性的弱點都有類似的見解。雖然我們不信仰任何宗教,更不相信其學說,但我們必須承認人性弱點的存在。因此,所有的法律和秩序規(guī)則,都是針對人性弱點的治理和控制?;ヂ摼W的出現,使一些原本受到抑制的人性的弱點凸顯出來,同時,這些釋放出來的人性的弱點使“互聯網+”加劇了我們不愿意看到的負能量或者負價值。這種負能量或負價值成為挑戰(zhàn)人類生存、挑戰(zhàn)人類管理和治理能力的一個非常巨大的發(fā)人深思的問題。
我所理解的互聯網帶來的最重大的挑戰(zhàn),是對秩序的顛覆。2015年商務印書館曾出版一本叫做《秩序的淪陷》的書,在深圳讀書月十大好書評比中位列第三名。這本書以社會學的視角觀照了抗戰(zhàn)期間淪陷的江南五城中普通百姓遭遇的生存困窘之境。我以為現在互聯網正在使人類的秩序遭到淪陷,并可能導致人類陷入到生存的窘境。秩序是人類文明得以發(fā)展的有利保證,人類社會從生成一直到現在的發(fā)展靠的是秩序的建立和完善。世界很多古代民族都有關于創(chuàng)世的傳說,創(chuàng)世傳說中最重要的內容都是講人類從混沌走向有序的過程。例如,巴比倫有一個著名的神話是講世界和人是怎么創(chuàng)造的,它講在混沌之初,天地不分,“當上界天宇尚未存在,當下界大地尚未存在”,只有提亞瑪特和她的丈夫阿普蘇兩個神,之后又有了無數的神,由于那么多神整天吵鬧,使得老神無法安睡,阿普蘇便心生殺掉所有神的邪念。智慧之神埃阿借助法術殺死了阿普蘇,使眾神免遭厄難。丈夫被殺后,提亞瑪特糾集了眾多妖魔,意欲為丈夫報仇。埃阿之子、代表正義和秩序的神馬爾都克和她展開斗爭,并最終取得了勝利。馬爾都克把她的尸體一分為二,一部分往上拋,生出了天,一部分往下拋,生出了地,從此之后天地分開,混沌結束了,人類文明開始了,世界開始了。
人類文明的生成就是從秩序的建立開始的。對中國古代皇帝最高的褒獎是稱他在位的時代是“治世”,而其他國不泰、民不安的所有時期都是亂世,所以我們說秩序是人類文明得以繼續(xù)前行的根本性保障?;ヂ摼W在帶給社會巨大發(fā)展和便利的同時也正在以其急速的發(fā)展顛覆著既有的商業(yè)秩序、法律秩序和社會倫理秩序,這是不得不讓我們警醒的一件事情,因為商業(yè)秩序、法律秩序和社會倫理構成了人類社會的三大支柱,它們是否牢固地存在決定著社會大廈的安危。商品經濟是人類社會尤其是文明社會和現代社會賴以運行的重要手段和工具,商品經濟不僅解決了人類生存所必須的物品交換,使得物產的區(qū)域性差異和短缺得到了互補,更重要的是隱藏在商品交換這一經濟現象背后的人類交往原則,即公平與平等。公平與平等作為人類永遠追求的原則,最可能在商品交換的過程中得到實現,交換雙方不僅讓交換的物品等值,還在交易過程中實現了人格的對等或平等。交易實現之時,雙方都得到了滿足和滿意。滿意尤其重要,因為它是個人自由意志的體現,排除了強迫和強權。交易原則和規(guī)則以及由此形成的商業(yè)秩序,是保證商品經濟正常運行的重要元素,對此的破壞就有可能給經濟與社會帶來消極甚至是毀滅性的影響。而互聯網正在摧毀既有的交易原則和規(guī)則,使既有的商業(yè)秩序遭到破壞。尤其是對價值創(chuàng)造源頭企業(yè)和制造業(yè)造成的負面沖擊,必須引起警醒。
就出版業(yè)來說,計算機信息技術和互聯網技術的進步,的確給當代信息傳播帶來了便利發(fā)展,但也給出版業(yè)帶來了新的問題,造成困擾當前出版業(yè)的一些市場亂象。其中網絡時代出現的以聚集用戶為目的免費獲取的概念,就是對既有商業(yè)秩序和商業(yè)倫理的最大破壞。如果作為擁有版權的出版機構,將自己創(chuàng)造的某些產品在某些時段免費提供給讀者,作為營銷手段招徠顧客,本無可厚非。但出版產業(yè)以外的其他產業(yè),用知識產品作為聚攏人氣的免費獲取品,在他們掌握的銷售渠道無限降低出版機構應得的利潤,就會導致出版機構無法、無力可持續(xù)性地開發(fā)新的產品,必將導致對整個出版產業(yè)的損害,是對知識產權的蔑視,以及對出版機構整個產業(yè)價值的否定。這種情況會使出版機構在媒體融合發(fā)展方面陷入被動,給出版機構的未來發(fā)展帶來困擾。
人類自進入文明社會便有法律護佑相伴,法律秩序是社會穩(wěn)定和發(fā)展的重要保證,中國自古便有“亂世用重典”的說法,它道出了重典與社會秩序之間的關系?;ヂ摼W這一新生事物橫空出世,在幫助人們快速獲取信息資源、無障礙地表達個人意愿、低成本地獲取信息及交流的同時,也在很多方面沖擊著法律的底線,不僅詐騙等互聯網犯罪屢見不鮮,也產生了被人們稱為“網絡暴力”的現象。這種現象產生也是基于人性的弱點,在法制的真空地帶,當詐騙和暴力的成本因互聯網技術大大降低時,就會增加犯罪和暴力的幾率,給社會帶來巨大的危害。這種新事物所帶來的法律方面的真空急需盡快填補,互聯網立法顯得更為迫切。
另一方面,人類社會的道德秩序正在遭受互聯網的沖擊。在虛擬的網絡世界,商品社會建立起來的誠信理念首先遭到挑戰(zhàn)。在網絡社會,男人可以虛擬為女人,老邁可以虛擬為幼童,互聯網帶來了真假難辨的信息,甚至是為了牟利故意造假的信息。對是與非、對與錯和真與假的考量,實際上是對人性和道德性的考量,而道德性是人類區(qū)別于動物的根本特性,也是人類這種高尚物種存在的根本標志。道德秩序是社會秩序的基石,道德滑坡已經對人類生存的根基構成了現實的威脅,所以對互聯網信息的真實性加強管理必須上升到戰(zhàn)略高度。
人類面臨著秩序淪陷這樣一種挑戰(zhàn),不是單個國家和民族的事情,而是全人類面臨的事情,要想把這件事情做好,首先要立足于各個國家和各個民族,所以國家治理在互聯網層面上是一個新的話題,也是這個時代最迫切的話題。另外,面對互聯網給人類社會提出的新問題,各個國家必須通力合作才能跨越互聯網陷阱,使人類社會在更高的層次上建立新秩序,以保證文明健康、持續(xù)發(fā)展。
互聯網國家治理的能力具體體現在產業(yè)和行業(yè)管理方面,其政策和措施不僅代表著互聯網時代的產業(yè)與行業(yè)走向,更決定著互聯網國家治理的實施效果。從出版業(yè)本身來說,必須以自己的實際行動來為改善或重建秩序進行不懈的努力。對于中國出版業(yè)而言,至少有三大不協(xié)調的現象阻礙著媒體融合。首先,網絡銷售一出現,在渠道管理方面就走上了“分而治之”的道路。對地面店實行嚴格的資質許可,對網絡書店則放松了要求,最嚴重的是網絡書店幾乎無底線的打折促銷活動,嚴重干擾了零售市場的秩序,使得地面店受到了不公正的影響,畢竟地面書店承載著遠超乎一般商店的功能,它們甚至是都市文化的標志和符號。當前的社會,就是由這樣的實體店和實體企業(yè)串聯編織起來的,在短時期內急速打破這樣的社會網絡,又不進行新秩序的架構,極有可能給人類的社會組織和秩序造成組織的空洞。網絡盜版的猖獗,更是讓人無計可施。限制圖書尤其是新書打折銷售是許多國家通行的做法,這是有道理的。眾所周知,一部書稿成為正式出版物公開發(fā)行,其間承載著出版社及其編輯大量的知識和專業(yè)勞動。一是,編輯對圖書產品的題材以及內容質量起著重要的把關作用。二是,出版社基于專業(yè)水準的設計、制作以及營銷活動對于圖書產品能否為讀者接受和喜愛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更為重要的是,從作品的思想性、導向性,以及作品的科學性、準確性都需要出版社提供全系統(tǒng)的保障。因此,只有對此類工作中體現的知識產權付出給予保護,才能保障出版業(yè)的健康可持續(xù)發(fā)展。此外,在出版管理方面,所謂的數字出版從一落地中國就走向了傳統(tǒng)出版的對立面,中國的出版業(yè)就被生硬地分成了兩部分,走上了“雙軌制”的道路。如同對店面書店管理嚴格而對網絡書店管理松懈一樣,對傳統(tǒng)出版社管理嚴格而對享有網絡出版權的非出版社管理松懈,導致網絡傳播內容真假難辨、錯誤百出、格調低下甚至低俗,網絡侵權泛濫,嚴重破壞了出版秩序,損害了出版業(yè)的形象。第三,自有數字出版以來,著作權授權便把數字出版和紙質出版分割開來。傳統(tǒng)出版與數字出版中的著作權授權分離,成為阻礙媒體融合發(fā)展的一大問題。這里必須著重說明的是,數字出版權不是所謂的鄰接權或衍生權,它和紙質圖書出版權是一體的,它們共同構成出版權本身。歷史的原因導致現在的中國作者習慣于只授權出版社紙介質圖書的出版權,電子書以及其他數字產品形式的開發(fā)權另議,由此使出版社在媒體融合發(fā)展方面陷入被動,給出版社的未來發(fā)展帶來困擾。有些作者不僅將數字的傳播權與紙介質圖書傳播權分離,甚至將紙介質傳播權的平裝版、精裝版都分別授權給不同的出版社,以獲取所謂最大的利益。這必然會造成出版秩序混亂、產品無序競爭,圖書盈利能力下降,出版社權益無法保證,造成更大的出版亂象。出版社是出版業(yè)繁榮發(fā)展的關鍵,版權資源是出版社的核心資源。對于主要由國有文化企業(yè)構成的中國出版業(yè)來說,這些版權資源就是維護國家文化軟實力和文化競爭力的重要基礎和關鍵所在。因此,對出版社的經營業(yè)態(tài)建立可持續(xù)的法律保障體系,就成為國家法律層面亟待解決的問題。
(于殿利,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