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杜卞卡：

我已經(jīng)離開“美利堅合眾國”回到布拉格。你為我安排的這一趟旅程是如此荒唐、如此地異想天開。或許正是這樣，我們還可以再次見面。自從我回來以后，生活就開始脫離正軌……這就像我媽媽身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情況一樣。按照死亡證明書的說法，她死于腦部軟化——然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如此徹底地抵達虛空的巔峰，并且又如此、如此的孤獨。實際上我已經(jīng)被單獨囚禁，被綁上了拘束衣。我不再生活在時間之內(nèi)，而只能專門存活在空間之中。這讓我感到震驚恐懼……

某一天，有位意大利人來布拉格結(jié)婚。這位年輕人的工作是修復小教堂。他請我出來看看他在布優(yōu)戴克①看到的東西——圣瓦茨拉夫經(jīng)常騎馬去布優(yōu)戴克看望他的祖母魯?shù)旅啄龋髞硭蝗擞靡粭l圍巾勒死——布優(yōu)戴克有一座圓形建筑的拱頂，那里容納了數(shù)百代鴿子朽壞和正在朽壞的尸骨。每當它們感覺到大限將至，就會飛到穹頂里面等死。好幾個世紀以來它們一直都只去那里，而在這穹頂之下別無他物，只有鴿子們數(shù)世積累、一層又一層的腐殖質(zhì)和鳥糞。從過去完成時，經(jīng)由過去未完成時，再到過去一年里的鴿子羽毛和骨頭……

那正是我。我已經(jīng)如此衰老，我依靠著兒時的記憶而存活。我這層層的積累，在某種程度上也屬于布優(yōu)戴克那座鴿子墓穴里行將消失的層面——我所能做的，是閉上雙眼，然后返回到那里，回到澤登尼斯。我在祖父后來死掉的那張床上出生，在那個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一切的小房間里。因為自從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這房間里總是充滿陽光。即使沒有陽光，至少還有光亮……我們的街道，巴爾比諾瓦街，沿坡一直通到山上。我們家的兩扇窗戶外面就是人行道。當人們順著街道上坡下坡時，他們的腦袋或是往高處升，或是往低處降，并且被兩個窗框分隔開來……這就是照耀我的光亮，在澤登尼斯，巴爾比諾瓦街的這間小房子里。我那尚未出嫁的母親在這里把我生下來，外祖母和外祖父把我撫育長大，那條街道上有許多小矮房，還有如許的陽光……我經(jīng)常把我出生的那個房間想象成一間小教堂，或是城堡里面的一間房子。房間里有許多圣像，還有玻璃罩內(nèi)的圣母瑪利亞像，還有巨大的天門冬葉束，還有長絨布覆蓋的桌子。桌子上有一本巨大的絨面書籍，它帶有金色的系帶，像是一本《圣經(jīng)》。那是家庭相冊，可我不敢打開它……窗外有玉米地，有果樹，有隆起的山麓。山麓那里有片葡萄園，還有外祖母耕種的一塊地……到了某個時候，她就帶上我一道去。她給西紅柿和豆角鋤草，撿拾鵝莓或是黑加侖。再到了某個時候，她會從一棵樹攀爬到另一棵樹，采摘烏荊子李、紅李和杏子，而我坐在那里看著她……我在盯著什么看呢？我什么也不看，我只是跟外婆在那里，始終沐浴在陽光里，即使天上開始飄起細雨……

杜卞卡，就像我記得生命里的最初三年，和我外婆一起生活的時光。我現(xiàn)在記起的是你。我在光亮之中看到了你，你周身籠罩著一層光芒，你甚至還有一道光環(huán)，因為你是如此遙遠。因為，杜卞卡，我就此又想到，在我四歲時，他們把我?guī)ゲ柲?，去了啤酒廠。那地方太陽永遠不會照進來。我在那里和我的新爸爸住在一起，還有我的母親，我眼里的陌生人。在那個釀酒廠的房間里，即使你是在大白天都得有一盞燈。想要看到陽光，就必須走到院子里或是去鎮(zhèn)上……于是我變成了一個逃亡者，總是在外面待到快睡覺時才回來……現(xiàn)在的我并沒有任何不同，杜卞卡，我一成不變——只有想起你的時候，太陽才會出來，即使是雨天……你第一次背著旅行包走進金虎酒吧的模樣，我記憶猶新。當時我坐在那一對小鹿角下面，在酒吧店鋪里頭。那地方光線暗，他們得一直開著燈。你四處尋找能夠符合我名字的臉孔。然后你就走了過來，自我介紹說你是艾普蕊·吉福德，正在學習捷克語。你以為你這樣闖進來會讓我很生氣……可我立刻就明白，我的未來就在你眼里。我整個人已經(jīng)融化。我的朋友們也一樣。你在我們旁邊坐下來點了杯啤酒?，斃箍葡壬f……艾普蕊……艾普蕊爾卡？算了，我們還是叫你杜卞卡①吧。從那時起你就是杜卞卡了……因為捷克語里的“艾普蕊”（四月）是“杜卞”，是“橡樹月”……你脫掉濺滿雨點的夾克，這時有人問：外面下雨了嗎？你說……是啊伙計們，赫拉巴爾先生，是在下雨?；蛘呔拖衲銈兘菘巳苏f的那樣，在澆尿呢……聽到這句話，店里所有的客人都放聲大笑，他們意味深長地看了你一眼，好像你把他們個個都捋順了毛似的……我們問你從哪里來，你告訴我們，而且還重復回答了好幾遍：Ze“Spokojenych”stát ……“從‘美樂堅’合眾國來”……不過你真的讓好多人都感到開心啊。因為你回答了我們前領(lǐng)事提出的一個問題：這么說他們在斯拉夫語課上都教些什么呢？你學到了哪些好東西？你不加掩飾地說：呃，就是那些東西，比如說——我黨聰明得像頭驢……聽到這句話，我們的領(lǐng)事簡直樂不可支，他笑得滿臉通紅，他說……這姑娘還得再來！她是個乖女娃兒……所以你就這樣完成了自我介紹，杜卞卡，你在金虎酒吧進行了一番自我介紹——我再次想起那位年輕的考古學家，他帶我去看發(fā)掘開的羅馬式教堂穹頂，一層層死掉的斑鳩和鴿子都在那里面——我從穹頂外側(cè)的幽深探口里，回望到幾個世紀以前，回望到那些鳥骨和羽毛全都變成鳥糞和腐殖質(zhì)的地方，而在它們上方則躺著剛死去的鴿子。這些鴿子在臨死之前，就像推開折扇一樣舒展絢美的翅膀，還將它們的小腦袋蜷曲起來。就像死神女士，那位宛如鴿靈的收獲者，就像她設(shè)法安排的一樣……哦科隆巴，科隆巴，我的小鴿子①……就像烏爾蘇林教堂內(nèi)鐫寫的話語，那里躺著身材纖小、被蕾絲裹覆的科隆巴。我們的國父查理四世皇帝，把她的尸骨帶到了布拉格……這位圣徒寧愿去死，也不愿嫁給自己不愛的人。她和烏爾蘇林人長眠在一起，就像鴿子一層層地死在毗鄰布拉格的布優(yōu)戴克羅馬式圓形穹頂里……

親愛的杜卞卡，我正在我們的大都會給你寫信。以前這地方有成群的鴿子和斑鳩。它們在城里的各個廣場四處溜達，咕咕咕地低聲叫著。人們跟它們在一起拍照，然后喂它們一丁點兒口糧。這曾經(jīng)是布拉格的地方風俗……在某種意義上，這些城市廣場甚至還見證了我們溫良如鴿的傳奇本性……但目前的情況出現(xiàn)了變化。不多久前，我就遇見過幾位身穿某種官方裝束的人，類似于動物園管理員制服的那一種。他們看上去就像童話里的侏儒地精，或是哪家精神病院的病人。他們甚至還戴著遮目鏡，或許以為這樣就不會被人認出來。那種極不自然的巨型遮目鏡，就像兩坨倒扣的酸奶。他們來了，他們在清晨時逡巡往返，他們走過大街和廣場，播撒著有毒的谷粒，或是用鳥網(wǎng)捕鴿子，我們童年捉蝴蝶時用過的那種小網(wǎng)兜。我經(jīng)常遇見這些捕獲到獵物的怪獸，他們拎著某一種特制的漁網(wǎng)，每張網(wǎng)里都有顛倒錯置、渾然無助的紅腳爪被擠得從網(wǎng)眼里戳伸出來。在每張網(wǎng)里面，你都能看到一雙或兩雙充滿恐懼的鳩鴿眼睛，那些漂亮的眼睛……沒有人阻止他們，每個人都在沮喪觀望，看著那些人形怪獸運走一車車的獵物……成百上千只無辜鴿子的眼睛……然而到了每年的五月一日，或每逢節(jié)假日的時候，在城市廣場和休閑文化公園里，到處都有孩子們在玩耍嬉戲，到處都飄揚著藍色的旗幟。孩子們手里揮動的那些藍色小旗，上面都帶有一只白鴿，那是帕勃羅·畢加索當年為了和平運動而繪制……

我居住的這座城市，至少在兩年前就已經(jīng)展開了一場針對斑鳩與鴿子的殲滅戰(zhàn)。眼見著它們消失得越來越快……它們東游西逛，昂首闊步。有時是單獨一只，有時是一小群。它們啄食人們?nèi)舆^來的任何東西……不過你得留神了，因為根據(jù)報紙雜志所稱，目前已經(jīng)禁止投喂鴿子和斑鳩，它們對人類健康會有危害……不應(yīng)該喂它們，這近乎犯法行為，會受到懲戒……我甚至看見人們把這些過于輕信的鴿子抬腳踢到路邊，他們就這樣把它們一腳踢飛。還有一些人，他們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在投喂這些美麗而無辜的鴿子時，就會厲聲呵斥，并且威脅說要向政府舉報——我們這溫良如鴿的本性啊……

這里的一切都在發(fā)生變化，杜卞卡，而且永無盡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聽到有些人說，天鵝也很危險，天鵝喜歡用它們可愛的黑色硬喙把小野鴨生生啄死……成千上萬只天鵝飛往布拉格尋覓一處安全寧靜的避難所。它們在這里以乞食為生，它們用自己的優(yōu)雅回饋人類。它們是我們的時尚典范，我們的白色衣架模特，布拉格則是像河流一樣綿延幾英里的天鵝湖……可現(xiàn)在這種狀況也開始讓人擔憂，不僅是狩獵射擊俱樂部的人擔心，也包括我這樣的人。因為我同樣看見小野鴨怎樣逐漸消失，只有伏爾塔瓦河上還能看得到鴨子——這該怎么辦呢？在英國，天鵝至少還屬于女王，任何致殘或殺死天鵝的人會被起訴——在英國，讓天鵝致殘或殺死天鵝，就是向女王陛下犯罪……

但是我認為，杜卞卡，幸?？偸歉鷿撛诘牡溁季o密相依。有一次我作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嘉賓前往莫斯科，去那里參加俄羅斯東正教會成立一千年的慶典。我們蹚著厚厚的積雪來到一處修道院——從雪地里看，它仿佛自如懸掛在天堂的中央——它外墻是藍色的，柱子則是白色的……還有那天籟般的誦經(jīng)聲！一千年前，拉斯蘭和魯?shù)旅桌僭诖┰搅苏麄€地中海以后，終于在君士坦丁堡親眼目睹東正教會的彌撒。他們被深深觸動，于是互相問對方：我們是在人間，還是已經(jīng)升入了天堂？他們在那一瞬間就已經(jīng)明白，俄羅斯東正教是第一宗教……我和其他人一道受邀去拜訪庇曼牧首。當輪到我說話的時候，我就告訴牧首：我曾經(jīng)在一座水晶宮殿里做過演講。我討論的主題是《論永久和平》，這是伊曼努爾·康德在加里寧格勒附近寫的一本小書。加里寧格勒以前被稱為哥尼斯堡，是由波希米亞的統(tǒng)治者普熱米斯爾·奧托卡二世所建造……我把演講內(nèi)容概述完畢，然后就問牧首……您可不可以告訴我——您知道希伯來語里“伊曼努爾”的意思是“上帝之子”——那么壞人也是上帝之子嗎？還是說只有好人才行？牧首出神地凝望著我，他炭黑色的瞳仁里充滿了愛意。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壞人們……也是上帝之子……我向他鞠了個躬，又走到了院落里，院內(nèi)的積雪閃光熠亮。僧侶們此時正好站在塔樓里面，他們戴的爪蹄式手套，就像冰球選手們戴的連指手套。他們使勁撞擊著教堂的大鐘。鐘聲和諧洪亮，一直傳播到幾英里以外冰雪覆蓋的大地，一直傳到莫斯科，并且肯定還傳達到了更遠的地方。巨鐘懸掛在鐘樓敞開的羅馬式窗口邊，僧侶們的身影在有節(jié)奏地移動，對位配合著那幾副冰球手套的一次次撞擊……教堂執(zhí)事走過庭院，幾位婦人在他面前跪下。他為她們祈福，還把十字架遞給她們親吻……我也跪了下來，他為我祈福。當他把冰冷的銀十字架遞給我親吻時，看到了我大衣翻領(lǐng)上的標記，就問我是從哪里來的。他輕聲說道：你可以跟我說捷克語，我在普雷紹夫②的神學院待過……

所以說壞人也是上帝的孩子，杜卞卡。他們和我們所有人一樣都是伊曼努爾·康德為我們寫下那本小書……Zum ewigen Frieden……《論永久和平》……杜卞卡，莫斯科在夏天里發(fā)生了一件奇妙的事：一名十七歲的德國學生駕駛飛機降落在紅場。那天是蘇維埃防空紀念日……這架小飛機就像一匹獨狼似的貼地飛行，悄悄潛入蘇聯(lián)境內(nèi)……他飛過莫斯科的街道——并且嫻熟地操縱飛機越過了河上的一座橋梁，又從電車纜繩下面鉆了過去。在克里姆林宮外面指揮交通的警察把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妥帖，所以當飛機安全著陸時，只是極其輕柔地磕碰了一下克里姆林宮的紅墻……年輕人剛從機艙里跳出來時，兩位原本要到列寧墓前獻花的女人，看見這孩子穿得像個飛行員，就把這一束花獻給了他。因為她們以為這是蘇維埃防空紀念日的一個表演項目……杜卞卡——這兩位婦女、交通警察，還有那位飛行員小伙，他們所有的人都是上帝之子……

杜卞卡，今年在布拉格也發(fā)生了類似的事——一月里與揚·帕拉赫有關(guān)的那些事件，那位在1969年自焚身亡的上帝之子。他找不到別的方式來抗議自己的祖國在八月被華約兄弟國家的軍隊入侵——當時我也在瓦茨拉夫廣場遭到了催淚彈的襲擊。此外我還有幸回答了一位電臺記者的提問。當時這些記者們開始問，比如說：你對瓦茨拉夫廣場這些小混混引起的騷亂有何感想？——我還能夠?qū)ζ渲幸晃簧系壑诱f……你算是找對人了——我的全部人生和詩學都建立在三個俄羅斯小混混的基礎(chǔ)上……作家謝廖沙·葉賽寧③、瓦西里·舒克申④和弗拉基米爾·維索茨基⑤！這些人算是哪種小混混呢？這就是我說的話，杜卞卡。我告訴了電臺的那些上帝之子。于是他們舉著麥克風又去尋找其他的上帝之子去了……

所以說不管怎樣，杜卞卡，我發(fā)現(xiàn)當一個好人死去的時候，為了獲得天堂里的回報，他的靈魂會變成鴿子，宛如圣靈像鴿子棲落在圣母瑪利亞身上、或降臨到十二門徒身上。我在布優(yōu)戴克穹頂里看到成千上萬只死鴿子和死斑鳩。對于我來說，其中的一個就是我妻子碧樸茜。她經(jīng)歷了如此漫長的瀕危階段，以至于最后變成了圣徒……我記得，那天在克斯科，也就是她讓我?guī)ゲ悸宸ㄡt(yī)院的三天前，她突然讓我去看一眼家里的“信箱”。箱子在門外的游廊那邊。她讓我去拿某一期《世界文學》……我有些焦躁……這要去哪里找啊？但她溫柔地對我說……它就放在那里的，我昨天還看到過。書上放了些木板條，好像是給書封面搭了一座絞架……可是，啊……賈利·庫珀①死于癌癥的前三天，他要了一副銀十字架，在安寧之中告別……我的碧樸茜也是在第三天去世……在生命最后的那些時日里，她僅僅睜眼看過我兩次，我從未見到她如此美麗、如此年輕、如此洋溢著天堂與晴空的光彩……在那些天里，有兩次，也許是我們整個生命里僅有的兩次，她對我輕輕地說，柔聲地說道……謝謝你，博胡斯庫……謝謝你，博胡斯庫……我的小鴿子從巖間飛騰而起……現(xiàn)在我知道了，杜卞卡，她已經(jīng)飛越了索柯爾尼基。她越過河流，到達了數(shù)世紀以來鴿子們飛赴死亡之約的地方——進入了那個弧拱的穹頂……來到圣瓦茨拉夫經(jīng)常騎馬去看望祖母魯?shù)旅啄?，也是她后來被人用一條白色圍巾勒死的地方……杜卞卡啊，誰知道今年八月的二十一號將會怎樣結(jié)束呢？

我還記得，杜卞卡，上次你去克斯科的時候，想向我妻子致敬……于是我們開著我那輛白色福特去了赫拉迪斯特科。我們經(jīng)過村莊，到達墓地所在的那片樹林，到達我家人安息的地方。當初我們在寧布爾克打開他們的墓穴，用波爾那釀酒廠一只快要散架的橡木啤酒箱把他們裝了進去……我們走進公墓，墓碑就在那里，上面刻著憂愁女神的形象。那是一塊帶圓孔的粗糲石塊，就像耶羅尼米斯·博斯②在夢幻中構(gòu)想的圖形，這幅畫目前在威尼斯：一個巨大的隧道，死者們紛紛通過這個隧道飛向一束耀眼的光芒……在那里，在那個隧道下面，我離開你，走到壓水泵那邊去尋水……我用一個空腌菜罐盛滿泵壓出來的閃亮清水，然后轉(zhuǎn)身返回。我在半路上不得不停下腳步……你就在那里，杜卞卡，你跪在墳堆前，彎腰前傾，兩只胳膊插入泥土，泥土一直埋到你肘部。你的眉毛碰觸到那些卵石，那是我妻子從我們一起遨游過的各處海灘旁邊撿回來的。我妻子每次看見大海都特別開心，因為她愛游泳。我以前總說她是我的小海獺……當我走回到墓前，杜卞卡，你還靜靜地待在那里，手臂插入泥土，泥土埋到了你的肘部。你仍然雙膝跪地，在那些卵石之間，和我妻子死去的那一部分，還有那些從她的骨殖甕以及她甕中閃爍飄移出來的，融為一體——我妻子的靈魂已經(jīng)在一年多前去往布優(yōu)戴克的那座圓形穹頂……去往天堂……以羽毛和纖巧骨骼的形式……

親愛的杜卞卡，當雪落的時候，我們要一起去莫斯科——當莫斯科的積雪深達胸口時，是那樣的美麗！我的德日茲維柯夫修道院③將會再一次孤懸于天際，它是成噸成噸的物質(zhì)，看上去就像縐綢紙折疊出來的一樣！我們將一次次外出漫步，然后再走回來，圍繞著克里姆林宮走上一圈又一圈。彼得大帝，還有伊萬雷帝，他們都是上帝之子，伊曼努爾……而我們將會前往德日茲維柯夫的這座修道院。我們要買四束花。年輕人已經(jīng)在公墓入口排起長隊，他們佩戴著悲悼的面具。等我們走進去的時候，看，他就在那里！他就躺在大門那邊，手持吉他的弗拉季米爾·維索茨基，身后上方還有幾匹駿馬護衛(wèi)。他腳下有成千上萬的花朵，在如此深厚的積雪里顯得那么美麗！那些悲傷的哀悼者啊！那些孩子，他的伊曼努爾們，他們愛過他，此時正在感謝他，他們在雪地里擺放一粒粒的卵石……而我，杜卞卡，我淚流滿面……后來啊，杜卞卡，我再一次地流淚了，當我看到謝爾蓋·葉賽寧那座大理石墓碑的時候……那成捆的花束。還有他那只巨大的藍色雄貓，瞭望著霧蒙蒙的藍色俄羅斯……他寫過“我鬈發(fā)的頭顱”和“月明之夜這藍灰色的夜晚，我曾經(jīng)年輕而一切已全然不同……”這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杜卞卡，我會把他所有關(guān)于月亮的詩句都背給你聽——他關(guān)于稠李和白樺的全部詩句，還有他那筆下郁郁寡歡的富農(nóng)女子安娜·斯涅金娜……我們要走上前去向他鞠躬，用一束鮮花向他的亡骨遺骸表示崇敬——舒克申也躺在那地方。安裝在墳墓上方的有機玻璃罩，是為了不讓那些花朵受寒——我們要掀開玻璃罩跳進去，進入花朵所在的溫暖之中，并凝望著那個酒鬼的照片——他是另一位杰出的作家。我們會向那些殘留的紅色莢迷鞠躬致意，像守望者一樣佇立在他的墳頭……他們說，當他在苦悶中死去時，莫斯科的莢迷正在怒放，于是他的棺槨上便堆起了厚厚一層紅色的莢迷……因為俄羅斯詩人都是先知、狂想者……隨后，我們要將最后一束鮮花拿到另一座墓碑那邊，一座巨大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它的凸面形狀，就像是那些鏡子的表面，直徑足有十米……杜卞卡，你能認出這是什么嗎？那是伊卡洛斯的墜落①。它的左邊，是金色的。在它的右邊，有一張金色的臉，會不會是列寧？或許你要這樣說。但它不是……這是圖波列夫的墓碑，他是噴氣式飛機的設(shè)計師與建造者……但我們只會給他半束花，另一半要獻給他的兄弟。這位兄弟除了優(yōu)爾·伯連納以外不會有別人。就是電影《蕩寇七俠志》里的那一位，他們的父母來自于堪察加……他們在莫斯科互相見面時，舉辦了一場極其盛大的聚會，人們到現(xiàn)在都還在談?wù)撍晕覀円菰L這座德日茲維柯夫修道院，杜卞卡。我們還要向維索茨基鞠躬——當他妻子帶他去好萊塢時，有個電影俱樂部把他和太太一起介紹為：“弗拉迪夫人在丈夫的陪同下”——等到他們離開那家好萊塢餐館，維索茨基拿著一把借來的吉他，前后演唱了兩個小時，這時就變成“弗拉迪米爾·維索茨基在夫人陪同下”了……我們要向葉賽寧鞠躬行禮，他在安吉拉泰爾②酒店朝自己開槍，然后又上吊，為了確保一死……我來告訴你這個故事，杜卞卡。它說的是二戰(zhàn)期間的事，安吉拉泰爾酒店有一次在德國人的轟炸下失火了。消防員在動身撲救政府大樓時，必須先撲滅這座神圣酒店的烈火……杜卞卡，俄羅斯人對于他們的狂想家，對于他們的詩人，實在是太寵愛了……有一次他們把我?guī)⒓右粋€大型聚會，中途我們悄悄溜出來跑到了郊外。在那座小山坡的幾幢房屋之間，我的俄羅斯主人們突然摘掉自己的皮帽，雙手緊握在一起。我說，這是干什么？他們飽含深情地告訴我說，這是普希金曾經(jīng)滑過雪橇的地方……杜卞卡，到了最后我們所有人都是上帝之子……但是有誰知道，在即將到來的八月二十一號又會有什么在等待著我們。他們到了這一時間會做些什么呢，這些從鋪瓦頂?shù)陌屯辛_繆警察局③而來的天使們？

杜卞卡，我想起了哈娜·貝洛赫拉德斯卡，她在哀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去不復返的時候，說過類似于這樣的話……“好人安東尼·諾沃提尼的時代就這樣離我們遠去。在那個藝術(shù)繁榮的年代里，電影界有新浪潮，文學界有新浪潮，思想界也普遍形成了一股新的浪潮，而我們當時甚至毫無察覺——這是諾沃提尼老爹的時代，可我們并不買賬，我們想要別的東西……現(xiàn)在我們可算是得到了……”這一切是如此地悲哀，杜卞卡，所有那些移民出國的優(yōu)秀年輕人……昆德拉移民了，那位知道怎樣寫作聊天的花花公子。當他走在民族大街上的時候④，姑娘們都扭過頭來看他。不過所有欣賞捷克文學的人也都會這樣看他……然后佛曼也走了，他是布拉格形象的裝飾人物。他的電影《消防員舞會》目前已經(jīng)在布拉格各大影院上映，年輕的觀眾們縱聲歡笑，他們對銀幕上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深感震驚，就好像福曼的電影在去年剛剛拍好，而且是特意為他們拍攝的一樣……還有我們首屈一指的報刊評論記者拉迪斯拉夫·穆納科，他經(jīng)常帶著一位漂亮姑娘，手捧一束玫瑰走過查理大橋。那些歲月又去哪里了呢？——穆納科，《遲來的報道》和《權(quán)力滋味》的作者，一位英俊的斯洛伐克人。他總是很清楚怎樣穿戴得體，怎樣搭配漂亮的領(lǐng)帶——他會輕輕觸碰到女孩子的肘部，人們都會扭過頭來，為眼前出現(xiàn)這么一對可愛的人物而倍感榮耀。如今他住在奧地利——而且還經(jīng)常拿一架望遠鏡從公寓窗口瞭望布拉迪斯拉法城堡①，這樣做不需要任何入境簽證……最后要說的是愛德華·戈德斯達克，人們所說的“帥男人愛多”②。他去哪里了？那位弗朗茲·卡夫卡的仰慕者，那位身穿布達佩斯和維也納的時尚裝束，那位滿頭鬈發(fā)、光芒閃耀的人……最后，還有薇奧拉·費舍洛娃③，那位金發(fā)詩人，布拉格詩人們的繆斯，她去哪里了？當她在頭發(fā)黝黑的伊崗·霍斯托夫斯基陪伴下經(jīng)過眾人身旁，左右前后的男人們，都會用贊賞的目光不停地欣賞她——她又去哪里了？我們知道答案——因為那位寫下《每日幽魂》的人，那位了不起的作家卡雷爾·米哈爾④，他去哪兒了呢？他也移民出國了，還讓薇奧拉成為了他的妻子。但他卻無法適應(yīng)流亡生活，再后來他躺在床上開槍自殺，就在她的身邊……

詩人吉瑞·柯拉熱被迫將他的桌椅板凳從斯拉維亞咖啡廳搬到巴黎，這又該指責誰呢？吉瑞·柯拉熱，在四分之一個世紀里，每到正午時分，就將詩歌的訊息和藝術(shù)世界的潮流傳遞給他的朋友們。應(yīng)該指責誰呢？是誰讓這位優(yōu)雅的人物離開歐洲的中心？這位波希米亞球迷俱樂部的創(chuàng)建成員，這位經(jīng)常身穿便裝，站在斯拉維亞足球賽場的門柱后面，那座時鐘的下方？這位以精湛的木匠手藝而自豪，但卻擁有博學者地位的人物？

杜卞卡，這一切的來臨，都是因為諾沃提尼老爹不再理會我們，而我們沒有因為自己如此幸運而心生感激，正如哈娜·貝洛赫拉德斯卡哀嘆的那樣……那位在國內(nèi)移民的人，那位仍然英俊的薩沙·克里門特，人稱美男子的薩沙？他經(jīng)常到桃金娘酒吧來，每三個月來一次——他曾經(jīng)在公開場合里直言不諱，可如今他的勇氣已經(jīng)消散殆盡……比如說另一對可愛的夫妻，劇作家約瑟夫·托普爾和維拉·林哈托娃。她是一位充滿詩意的美人，也是《言語之外》的作者?；胤档健昂萌恕卑矕|尼的年代，當時的她能讓人聯(lián)想到南波希米亞地區(qū)的那些圣母雕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經(jīng)不再借酒澆愁，那些移居國外而產(chǎn)生的愁緒。她到巴黎以后，就像先前的垮掉派一樣，一頭扎進了日本人那種太平洋風情的感性模式里。現(xiàn)在她寫起詩來就像是一位武士或者藝妓……帕維爾·柯豪特⑤，這位昔年點綴著每一場公開講話和討論會的人物，又去了哪里？回溯到五十年代，他還是一位忠誠的共產(chǎn)黨員詩人。他在五一勞動節(jié)的時候，就站在第一輛進入布拉格并且徹底結(jié)束納粹統(tǒng)治的塔克旁邊。這位眼睛像查爾斯·博耶的可愛男子去了哪里？他同樣憎惡“好人”安東尼的時代。現(xiàn)在他流亡海外，他總是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戲劇化姿勢，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立在金斯基花園酒店樓下的坦克旁邊……

親愛的杜卞卡，至于哈維爾，他和克里門特一樣，都是“好人”安東尼時代“可怕的孩童”①。至于哈維爾，他也是諾沃提尼老爹時代那些優(yōu)秀青年之一。等我開始描述這次“美樂堅合眾國”的旅行情況時，會和你談?wù)劯嘘P(guān)的事。此時此刻我仍然惦記著哈娜·貝洛赫拉德斯卡說的那些話，所謂時代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而我們甚至都沒察覺到自己原本有多么幸運……緊接著就是八月來臨，緊接著就是一九六八年的八月二十一日。大出逃開始了，我們的優(yōu)秀青年消失不見……

“我要將故鄉(xiāng)拋在身后，無法抑制我的悲楚，我要變成漂泊的流浪者……徜徉在原野，尋覓質(zhì)樸的生活，直到哪天有一位友人從他靴子里抽出利刃。我要獨自走過原野，尋求一輪溫暖和煦的太陽——她的名字我將一遍遍地訴說，她會把我從門口驅(qū)散……”杜卞卡，我給你念誦的這段詩是葉賽寧寫的，中間會有一兩處遺漏。這跟我到了莫斯科，在作家協(xié)會背誦他的詩句時情況相仿。在外表頗似共濟會宿舍的一家餐廳里面，到處都是暗色的木條和樓座，暗色的木柵欄和樓梯。他們帶我去看謝爾蓋·葉賽寧以前經(jīng)常坐的位置，他們還帶我去看他跟人打架的地方。他從二樓陳列室的欄桿那邊翻滾跌落下來，卻又毫發(fā)無損地爬起來。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但謝爾蓋卻站起身來，跑回去繼續(xù)廝打。他沖上樓梯，就像一個真正的小混混那樣盡情廝打……后來我記住了這些詩句，我把它們裝在腦子里，從布拉格一路帶了過來。我從一九三幾年開始就記得的譯文，書的標題是《藍色薄霧中的俄羅斯》……“盡管你為他人而迷醉，你眼里的疲倦?yún)s依然如故，你發(fā)綹如煙，閃著玻璃般的光澤……”還有……“月明之夜這藍灰色的夜晚，我曾經(jīng)年輕而一切已全然不同……”還有他年輕時的那首長詩……“不再漫步在緋紅色的灌木叢中，不再踐踏著藜草，去尋找你的蹤跡……”我知道，他的伊莎多拉·鄧肯共有三個孩子，有一天她去海邊游泳時，看見一輛汽車開始向下滑動然后滾落水中，車里面有幾個孩子。她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活活淹死……噢?。∥疫€知道葉賽寧也是一位移民，一位足不出境的移民者。他被禁止演講，不許到公開場合朗讀，他那藍色薄霧的俄羅斯詩篇被人從圖書館里清理出來……我了解到，大約是兩年前，他們在莫斯科拍攝過一部電影，片名是《戰(zhàn)爭在后天來臨》……講述斯大林時代的一位小女孩在朗誦了葉賽寧的幾首禁詩后，由于老師們的小題大做，導致她自殺身亡……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東正教會的那位牧首說：所有人都是上帝之子，這話是否正確，我們所有人都是伊曼努爾……就連那些壞人也都是上帝之子，甚至包括斯大林老爹……或許，可能……誰又知道？允許有②……趨于極端者相鄰接③。

杜卞卡，你肯定會奇怪，為什么我這樣熱衷于引用這些俄羅斯人的話，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完全像是生活在蘇聯(lián)的某個共和國。你看，我承認這種現(xiàn)狀：政治格局不可更改，一切做過的事情不可能消除。這話的意思是，我生活在一個主權(quán)有限的土地上，就像他們在不幸的一九六八年，在八月二十一日之后告訴我們的那樣——目前這一時刻又從死人堆里再度復活，但我卻因此而感到震驚、害怕和恐懼。我不希望這里發(fā)生任何事情，不希望那些來自瓦頂之下、全副武裝的天使們能夠找到干預的理由……我始終是一個安于現(xiàn)狀的人，但同時我也是希望能夠保持妥協(xié)的人。能夠說出對文學本質(zhì)的想法，表達自己“公開性”④的人，表明我自己的觀點。這并不是說我愿意為變化付出代價，或奉獻全部，而是像“溫和進步黨”成員哈謝克⑤對我進行教導時所說的那樣：這就是我生活在這個中歐國家的折中方法。這個國家是本世紀前四十年的文學實驗場。我在這里，感覺自己不僅沿著雅洛斯拉夫·哈謝克的步伐在繼續(xù)前行，還有弗朗茲·卡夫卡博士的步伐。此外我還沿著萊迪斯拉夫·克里瑪?shù)膶懽饕约八淼姆较蛟谇靶?。包括其他各類作品與觀點態(tài)度。還包括理查德·維納、弗朗茲·維爾福、萊納·馬利亞·里爾克等人與布拉格的親緣……那些清楚如何逆勢而行的藝術(shù)家……

杜卞卡，與我朝夕相伴的這些人，在我和他們的這些關(guān)聯(lián)里，還有許多東西——許多尚未書寫的內(nèi)容，許多還隱匿在意識與潛意識里面的東西。許許多多的東西，可以通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幻覺的未來》，以及他有關(guān)笑與軼聞領(lǐng)域的理論，從而加以闡明——這是典型的中歐風格，布拉格的風格尤其如此……杜卞卡，現(xiàn)在你知道了，這就是我的折中妥協(xié)，我內(nèi)心的現(xiàn)狀，這就是我的思想狀態(tài)，尤其是寫作狀態(tài)。因為我是一位作家，而且，因為我甚至對這一稱呼略感慚愧，所以在提到自己時經(jīng)常會說：我更像是一位記錄者，更像是一位文學記者——同時也是一位神秘現(xiàn)象愛好者——至于我的夸夸其談，那是我對政治的抵抗，事實上是我的方針政策——我的寫作模式。

在寫這封信之前，我度過了一個可怕的夜晚。我因為滿月時分的月食而無法成眠。我不停地給自己把床單裹好又掀開。一想起報紙上看到的東西，我就直冒冷汗，那些即將在八月二十一日發(fā)生的可怕事情……我實在不希望再出現(xiàn)巴托羅繆之夜，不要再有長刀之夜……我喝了不少的蘇聯(lián)紅牌②伏特加，我這鬈毛耷拉的小腦袋被它折騰得刺痛不已……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小混混。

親愛的杜卞卡，今天是星期五。我出門進城時，人們已經(jīng)開始下班回家。他們差不多都接到了通知，讓他們到了中午就下班，而且在周二之前都不必再來。因為目前情況很糟糕，如果他們在二十一號，也就是在周一上班的話，事情有可能變得更糟……我整個人也變得神經(jīng)兮兮。隔壁的女人們在收聽“自由歐洲電臺”這一類的節(jié)目。她們往自己額頭上貼黃瓜片，為了控制好神經(jīng)系統(tǒng)——這個周五對于她們來說就像是耶穌受難日③。婦人們都發(fā)瘋了，她們認為這是復活節(jié)，隨后是復活節(jié)次日④。按照傳統(tǒng)，年輕男子會在那一天用柳樹桿抽打姑娘們……

當我從博物館走出來的時候，我再次注意到那些年圍坐在瓦茨拉夫雕像旁的年輕人。天氣灼熱，就像是意大利，那地方的日照溫度總能達到四十度……清潔工人正在打掃衛(wèi)生。穿橘紅色背心的街道清潔工，他們清掃到那些年輕人的腳底下。青年們坐在環(huán)繞著圣瓦茨拉夫坐騎四蹄的鐵鏈上。大家都在夸獎清潔工，他們說，真好，我們在布拉格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干活這么細致的年輕清潔工人了……

后來我們在桃金娘酒吧里坐下來喝酒，那幫做編輯的人也來了。他們耍貧嘴埋怨道，自己也想回家待到周二上午再上班……我們坐在小酒吧里，整個氣氛都神經(jīng)兮兮的。笑聲過不多久就消散殆盡，人們目光游移不定。大家避而不談耶穌受難日那一天，只聊后面的復活節(jié)次日，傳統(tǒng)抽柳條的那一天。這不僅是布拉格未來發(fā)展的關(guān)鍵，也是中歐未來發(fā)展的關(guān)鍵……

于是我們點了啤酒，話題轉(zhuǎn)移到哈巴那人身上，那些再洗禮派信徒。他們的陶器制品很出名，而且個個都是巨人身材，就像籃球運動員相對于普通人一樣，他們從摩拉維亞出發(fā)，一路跋涉到斯洛伐克，又穿過斯洛伐克進入摩爾達維亞，練習制作他們的釉彩陶器。這些陶器從來不用人形或臉紋作為裝飾……他們來自瑞士的伯爾尼，是在威克利夫時代過后，由于宗教方面的原因而遭到驅(qū)逐……我一邊說著話，一邊想著復活節(jié)次日——四十年前我去過那地方，當時是瑞士聯(lián)邦成立六百周年紀念日。成立邦聯(lián)，是為了不再有可怕血腥的殺戮，就像威克利夫①時代發(fā)生的那些殺戮一樣，而威克利夫原本想要改良人類相互間的關(guān)系……我在伯爾尼的湖上看到成百萬只孩童折疊的紙船。船上擱著蠟燭，風往哪里吹，它們就被帶到哪里。這些船是為了紀念所有這些復活節(jié)次日、八月二十一日、長刀之夜和圣巴托羅繆大屠殺的結(jié)束……

坐在我對面的一個人開始說話——免得我毫無必要地想起即將到來的星期一 ——他說自己最近怎樣把一件哈巴那人的器物寄到日內(nèi)瓦銀行，并且保存在十二層樓那么深的地庫里面。那地方是全世界的財富匯集地，包括禮薩·巴列維②的金條……而現(xiàn)在，杜卞卡，一大批哈巴那人的器物藏品也將安放在那里……

在桃金娘酒吧，我背后有個人側(cè)過身來低聲問……你知道我國最大的哈巴那器物收藏家是誰嗎？他自己迅速解答說……老哈維爾先生，瓦茨拉夫·哈維爾的爸爸。他在第一帝國時期從布拉格古董商那里收購了那些珍貴的藏品……我說，這可不錯，因為小哈維爾剛剛還在“自由歐洲與美國”電臺廣播里呼吁，讓他所有的朋友都待在家里，在本周日晚上和下周一都不要出門，以便維持和平，哪怕為期短暫，卻仍然是和平……因為他對今年復活節(jié)次日的情況也感到很擔憂……

后來有兩名青年男子走到我們跟前。一位說他的朋友來自美國，還讀過我在美國出版的書，問可不可以給我拍張照片？……于是他給我拍了照，然后問我：能不能跟他聊兩句，交換一些觀點——我們可以說俄語，因為他盡管住在美國，但其實卻是俄羅斯人……我說……你滾遠點，好不好。第一，我不說俄語；第二，再過兩天就是周年紀念日。你們俄國人就是在這一天闖進布拉格，然后把這地方折騰得個底朝天，亂得就像是你們俄語字母表一樣…… 所以你要么從這里開溜，要不然就說捷克語……但他還在起勁地說他多么愿意說俄語，于是我找了一個人把話翻譯給他聽，告訴他該去哪里，他該去一九四八年以來我們這些人還有我們的生意人一直去的地方……

于是他們沒再煩我們了。我們繼續(xù)討論，并且開始明白哈巴那人為什么要帶著自己的女人、孩子和公共錢財去摩拉維亞，繼而來到斯洛伐克，隨后進入摩爾達維亞，又再一次返回……為什么當奧皇將迪特里希斯泰因親王諭召到維也納，并且建議他消滅哈巴那人時，親王會斷然予以拒絕。他說這些人的陶藝如此優(yōu)美，他們是上帝安排來負責藝術(shù)與手工藝的親生孩子……他們隨后達成一致——絞死一半的哈巴那人，讓他們的婦女任由強盜士兵們奸污……但剩下的人重新組織了起來，他們現(xiàn)在不必游蕩在摩拉維亞，他們已經(jīng)移居到了加拿大。他們那些無價的藝術(shù)遺物，則安放在瑞士國家銀行地下十二層的金庫里，毗鄰波斯國王的金條和其他財物。國王因為癌癥死在開羅某個地方，沒有留下任何遺囑——所以這批哈巴那器物到最后也會變成瑞士共和國的資產(chǎn)。在六百年前或更早的時候，瑞士聯(lián)邦成立，其目的不僅是為了結(jié)束將來的圣巴薩羅繆之夜和長刀之夜，更是為了結(jié)束將來在八月二十一紀念日這一天的詭異氣氛……

我從桃金娘酒吧出來時，杜卞卡，我看到一小群枯瘦的鳩鴿在路上搖搖晃晃地走動……在另一個方向走過來一位退休的老太太，有只鴿子想從她那里討點吃的，但這女人踢了它一腳，只見羽毛亂飛……我吆喝一聲……老天爺，你這婆娘！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你不知道鴿子是上帝的信使嗎？這老丫頭被我嚇了一跳，她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就像盧卡什中尉聽到柯恰特柯軍士匯報說他的蝙蝠俠帥克正在辦公室等待接見時的反應(yīng)③……

親愛的杜卞卡，當你第一次來布拉格的時候，你用捷克語說過一些讓我們笑瘋了的話……赫拉巴爾先生，剛才這位看廁所的女人沖我吼呢……關(guān)上門，你媽屁股上面長了根竿兒還是咋的？我對你說這可是普遍習俗，這些看管公眾設(shè)施、看管盥洗室的女士們，她們以為自己本來該做文員秘書的……然后呢，我親愛的杜卞卡，你讓我們這幫坐在小鹿角下面的人大吃一驚……伙計們，我看過曼德利柯娃的網(wǎng)球比賽了，你知道她在輸球時說了什么話嗎？……我是狗屎！①哎呀我亂說了！我這樣講話合不合適？于是馬利斯科先生說道……姑娘，我們一直都這么說話——你從哪里聽來的？而你純?nèi)粺o知地說……在舊金山……可是，我親愛的杜卞卡，你還記得嗎，這位替你起名“杜卞卡”并用來取代“艾普瑞爾”的馬利斯科先生，如今他已經(jīng)換上一身灰鴿的偽裝，飛到了忘川的另一邊。他越過布迪克，飛到了大教堂的圓形穹頂里，那是所有那些先行而至的鴿子留下細骨與羽毛的地方……

附言：

八月二十一日那天我跟于伯爾坐在金虎酒吧——我們在這里尋求避難與庇護所，就像過去人們躲進教堂里一樣。因為沒有誰會在教堂里被人殺死，沒有誰該當在酒吧里被逮捕。我往外瞅了那么一眼，大約有一百名年輕人拍著手跑過金虎酒吧——于伯爾先生坐在那里不停地吸煙，一臉苦相，擔心自己可能會被抓去關(guān)禁閉?？墒遣]有人來抓他，所以他就坐在那里拼命喝酒抽煙，而我就坐在他對面看書。我能聽到他的心跳、他的想法——也許他跟我一樣在想，如果這會兒就死翹翹，可能還好一些。這想法對于我們來說多少有些過分……后來于伯爾先生笑了，他跟已故的馬利斯科先生的岳父是表兄弟。他笑了笑，暫時把死亡放到一邊，他說：明天你還準備過來喝杯啤酒嗎？你覺得怎么樣，小鴿子？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七日

再附言：

聰明的讀者可能已經(jīng)注意到，本文當中的威克利夫應(yīng)該換成加爾文（而且就連這個也不能全信）。

[博胡米爾 赫拉巴爾作品：《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徐偉珠 譯）、《雪絨花的慶典》（徐偉珠 譯）、《絕對恐懼：致杜卞卡》（李暉 譯）、《溫柔的野蠻人》（彭小航 譯）將于2016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文章選自“藍色東歐”譯叢第四輯博胡米爾·赫拉巴爾的書信集《絕對恐懼：致杜卞卡》。杜卞卡是赫拉巴爾的繆斯，是他晚年瘋狂愛上的一個美國女大學生。這本書信集指名道姓寫給杜卞卡，而他卻從未寄出。

① 布優(yōu)戴克位于布拉格西北部17公里。圣瓦茨拉夫幼年曾在此生活過。20世紀以來成為捷克著名的朝圣地。

① 英文里的“艾普蕊”（April）意為“四月”，杜卞（Duben）是捷克語“四月”的意思，“卡”是陰性名詞后綴。

② 杜卞卡在這里出現(xiàn)了口誤，正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Spojené státy。

① “科隆巴”是拉丁語里“鴿子”的意思。

① 《拉斯蘭和魯?shù)旅桌肥瞧障＝鸬囊皇咨裨捠吩?，以俄羅斯的民間故事為原型。作品出版于1820年。魯?shù)旅桌腔o大公的女兒，在遭到邪惡巫師綁架后被英勇的騎士拉斯蘭救回。

② 普雷紹夫是斯洛伐克的東部城市，普列索夫州首府。

③ 謝爾蓋·葉賽寧（1895—1925），俄羅斯抒情詩人。謝廖沙是其昵稱。

④ 舒克申（1929—1974），俄羅斯演員、作家、導演，擅長表現(xiàn)農(nóng)村主題。

⑤ 維索茨基（1938—1980），俄羅斯著名歌唱家、演員和詩人。

① 庫珀（1901—1961），美國著名演員。代表作有《約克軍曹》（1941）和《正午》（1952）等。

② 博斯（1450—1516），早期尼德蘭畫派的代表人物。以風格怪誕的宗教寓意題材畫作而著稱。文中提到的畫作應(yīng)是他的《賜福升天》。

③ 德日茲維柯夫，此處應(yīng)該是指新圣女公墓，以其所屬的新圣女修道院而得名。

① 希臘神話里的巧匠代達洛斯之子。代達洛斯在替克里特島國王米洛斯設(shè)計了迷宮之后，和兒子一起遭到關(guān)押。代達洛斯用蠟和鳥羽制成兩副翅膀，父子倆一同逃出。但伊卡洛斯在飛行途中忘記父親勸告，沒有保持適當?shù)母叨龋瑢е孪炓肀魂柟馊诨?，最后墜海而死?/p>

② 意即“天使的土地”。

③ 指耶穌會士始建于1726—1731年的巴托羅繆教堂，巴洛克興盛時期的建筑風格。這里曾經(jīng)是捷克秘密警察總部，并且監(jiān)禁審訊過包括哈維爾在內(nèi)的政治人物，后歸還教會。目前已被改造為酒店。

④ 民族大街是捷克首都布拉格的主要街道之一，位于市中心西南側(cè)，是布拉格新城與老城的分界線。

① 布拉迪斯拉法城堡位于斯洛伐克的布拉迪斯拉法市多瑙河岸邊。

② 原文為德語，“愛多”是愛德華·戈德斯達克的昵稱。

③ 費舍洛娃（1935—2010），捷克著名詩人與譯者，長期擔任捷克斯洛伐克電臺的文學編輯。1968年流亡瑞士，1984年赴德并為“自由歐洲”電臺工作，后返回布拉格定居。

④ 米哈爾（1932—1984），捷克作家，與費舍洛娃在流亡瑞士時期結(jié)婚。作品包括偵探小說、歷史小說與劇本。

⑤ 柯豪特（1928— ）捷克小說家、劇作家、詩人，1968年之后被驅(qū)逐到奧地利，“七七憲章”的發(fā)起人之一。

① 出自讓·谷克多的小說《可怕的孩童》（1929）。

② 原文為拉丁文。

③ 原文為法文。

④ 原文為glasnost，俄語來源，指政治上的開放思想。20世紀80年代末東歐的政治流行術(shù)語。

⑤ 哈謝克，捷克著名作家，代表作為《好兵帥克》。“溫和進步黨”全名為“合法范圍內(nèi)的溫和進步黨”，是哈謝克在1911年奧匈帝國議會大選之際以戲謔方式組建的政黨。

① 原文為拉丁文。

② 一種伏特加品牌，又稱“蘇托力伏特加”。

③ 即Good Friday，耶穌受難日，復活節(jié)前的星期五。

④ 即復活節(jié)后的第一個星期一。

① 指約翰·威克利夫（1320—1384），中世紀末期宗教改革的先驅(qū)。威克利夫出生于英國約克郡，1372年在牛津大學獲神學博士學位，曾主持過英文圣經(jīng)的翻譯，對圣職人員（尤其是羅馬教皇）多有批評。他主張各國教會應(yīng)歸屬國王管轄，教皇無權(quán)向國王征稅，故而生前即遭到教皇格利高里十一世的多次譴責，并被坎特伯雷大主教下令通緝，死后骸骨被掘出焚燒并拋棄。

② 應(yīng)該是指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1919—1980），伊朗最后一任國王。

③ 哈謝克名著《好兵帥克》里的情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