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深海
吸住這對戀人的,是甜味,
潮水涌到他們胸口
仿佛濃稠的糖,在火苗里燒
變軟,
為他們塑出精致、嚴密的外殼。
兩個疑惑的人,
向海里游去。
他們不接吻,
但吃彼此唇上的顏色,
蜜一般,芬芳。
甜在水里蕩開——
層層海浪掀起,
巨鯨也來到,
成為他們坐騎。
兩個與海水逐漸合在一起的人,
端坐鯨背正中
向深海里去。
一片叢林,一片巖石
到處掛著
失去主人的話語。
——那些遲疑的過去,
從未成型的音節(jié),
那些從舌頭卷翹中抓取的聲音。
他們的無聲!
哦,此刻,
事實上他們也看不見對方。
他與她之間,隔了柔軟、厚實的
海水,
無數(shù)的甜。
預言
留在城里的人,去山邊
建起一座瞭望臺。
這是個好季節(jié),
云層與植物迅猛生長,
土地濕潤,暴雨下得貪心。
奄奄一息的,
都醒來了。
變色龍忘記修飾身體,
野豬跑入人群中,
囚徒的鐵鏈松開,
不可思議之事,時時涌現(xiàn)。
從高處看過來,
云海下,萬物逐漸消亡。
挨餓的人們
倒進建設瞭望臺的,石頭堆。
信號無法傳遞,
現(xiàn)代才智不堪一擊。
剩余體能使用在
打磨石料上,
——精致立方體,
切割成恰到好處的大小。
任何時候,手藝活
仍然需要敬佩,
以及講究。
何況除了重復,再重復
等死的人,
還能有什么,
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意?
空白處寫下遺言,
碼在不斷加高的瞭望臺上。
天也要低下來,
迎接這可疑的一天。
急流
內(nèi)環(huán)出來
貨車在不起眼的小街上塞住了。
附近有幾間汽配店
一個破落的私營加油站,
平常很少引起
過路司機們的注意。
他們坐在車上,望著前方
一直是這樣
眼前可見的事物他們厭倦。
家鄉(xiāng)連綿的山脈
從不離開它的位置,
“這片大陸出現(xiàn)時,我們就擁有它?!?/p>
爺爺只身入山,
與松濤合成一體。
搖惑的黑暗,他們嗚嗚叫著
蹦起來。
——河水流勢很急,
這是頭不好惹的野獸。
有一年泛濫季節(jié),
爺爺領(lǐng)他們走過荒野,
湍流改變路的方向,
他們捂起嘴唇
阻擋嚴峻的恨意。
來時的路,被沖刷得失去痕跡,
沒有榮光環(huán)繞的泥濘,
讓他們差點兒窒息。
成年后,他們卻特意
順著水聲指引,
離開這片焦黃的大陸
到達一個遙遠、濕熱的國家。
每天都會下雨,今天也不例外。
他們車開得很小心,
流一身汗才越過三條車道
進入油站。
哥哥用當?shù)卦?/p>
招呼正在擺弄加油槍的工人,
可是那人,
望著他們像望一座靜止的山。
二十分鐘后,
還是沒有加油槍遞過來。
他們打開車窗,熄掉火
耐心等候,
暴雨攜帶雷霆沖進來了。
新生
她想成為新世界的一員
便來到我的夢中。
傳說中的光明
使她放心,這里——
沒有多余的人,
動物異常冷峻。
“——是你的樂園,
你的領(lǐng)地,可你在暗昧中沉睡”。
她自在地躺下
在我的夢里,
像是擁有整片地方。
“平庸的空間正在被替換,
勇敢者能得到它——”
荒草望不到頭
失重的云朵掉下來。
“我自己就是路,請走過來”,
她攤開手腳,
伸長每一個關(guān)節(jié)——
占據(jù)了所有我看到的畫面。
“你要走很遠的路,
請從西北的馬群里挑選你鐘愛的”
她指揮我的夢,調(diào)整觀察視角
貶損這里規(guī)范的、讓過往入夢者
一致贊賞的平衡。
她將我拖進夢里,放在馬背上
“你只能去尋找另一處
建設中的國度,無法計數(shù)的空殼
葬在巖層中——”
我失去了我的夢,
她在我身體中醒來。
秘密
經(jīng)驗影響這一晚,
我們睡在記憶片段里
重復年輕時的行為。
“——從屋后整齊的園子
走入另一片,未知的樹林”,
用不確定的才智
規(guī)劃草圖,
被彼此眼中游動的魚
打動——
初次談話時
我在窗戶后看你,
斑斕的魚群,劃破空氣
游過來,
比我們的語氣更活潑,甜蜜
滑落我口中,
又進入你。
我們很會觀察
它們的動向,
采取了配合。
這群傲慢的魚,自以為安全
愉快地用光全部力氣,
死在地上。
“魚群看不見我們,相隔幾千里地,
草木枯萎了幾次——”
我讓我的嘴唇
變得安靜,
猶豫,使我們失去太多能力
——你想起了什么?
摸摸你的心,
我將時間藏在那兒——
詩人
我們走了幾條街,一無所獲
消防水管沖洗過的地面
是已發(fā)生事件的鏡像。
前天我們從南方,到達邊陲之地
看一位朋友。
他把智識藏進土坑,
與不識字的人做伴。
過去的三個季節(jié),
我們收到他兩封簡短來信。
“吃吧,喝吧,
我們能養(yǎng)活的牛羊不多了——”
他是好運過度的年輕人,
出生在城市,
強大的胃口,讓他長成巨人模樣。
金杖向他伸出,
高等教育使他
理當是一個實用的人,
“生活細節(jié)的精確性,
常激起鱷魚般的殘忍——”
可他有樸素的愛好,
在香煙盒、書上,寫下純潔的詩句。
他與我們徹夜討論,
“隱蔽的技藝,恢復得局促
目前,仍是什么也找不到——”
談到深夜,
四周景色變得
模糊又清晰,我們坐上他的肩頭
出城看溪水環(huán)繞的鄉(xiāng)下。
“年內(nèi)或許會實現(xiàn)”,
他從冰冷的水里,抓出幾條黑魚
放在火上翻烤。
我們吞著這些魚,毫不在意
魚刺刮破了喉嚨,
“需要說出的句子,
早被消化在曲折腸道——”
他對我們,
兩個終年失語的人
十分愛戀,
但這晚剩下的時間里
他沒有再說話。
“微妙的瞬間之后,
——晨光來了”。
我們在湍急的水聲中,
醒來。
水面被光線凈化,
誘人失神。
他早不知去向——
“你們應該來這里,治療失語癥
我已經(jīng)有了變化,
認為城市更安全只是個幻覺——”
我們遲遲未動身,
直到他斷絕聯(lián)系幾個月后,
才來到這座
黃沙撲面的城,
遍尋每日洗去痕跡的大街。
垂死者到處都是,
哪個也不是他。
智者的愛
“這些風景是什么呢?”
卓越的心靈,
在高聳不斷的山脈前放大幻覺
自我懷疑的折磨中,
語言低聲反思排列的必然性,
說,妹妹,ei——
嘟起嘴唇,上瓣與下瓣摩擦出m
用絳紅的它們,來檢驗
打亂的智力,
旅行者處在違背常規(guī)的情景中
從屬于這些風景。
他沒有忘記往日地位,
那至高無上的——無限的風暴——
匯集在鼓起的胸膛,他讓人贊嘆的頭腦。
感到餓,也沒什么——
正在梳理的神經(jīng)
嚴控低級感官,
他極愿將需求無聊化、簡化,
擺脫虛弱的,
細瓷模樣的身體,
“但我愛這些欲望——”
少少吃下一塊硬餅,
在山巔處,回想起一段愛情。
拱形門后的暗房里,波普式的姑娘
棕發(fā)被光照著,
淡香從舌頭里遞過來,甘菊一樣的人
依戀著他。那歡樂后,
他離開她,
像擺脫虛擬的道德與倫理。
她是旅程的某個節(jié)點,
促使他遠離人群。
啊,那令人生厭的社交與微笑
灼灼生輝的詞語,
組合成公式化的談資。
愚蠢的人,像錫兵
踢踏著腳步,
包圍沒落的詩人語言。
他就著冷風吃完剩下的餅,
——刀子般的風。
嶙峋異地,
種種不同于城市的溫順。
冷雨沒完沒了,
像含刺的手,撓著他的肋骨,
抓開外套,
將全部風景壓往他的心。
完美、杰出的構(gòu)造,使它能承受更多,
默默無言的救贖來源于
終極死亡??伤钪?。
“這些悲傷的風景——
多像那雙眼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