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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不停蹄的哀傷

        2016-04-29 00:00:00謝松良
        花城 2016年4期

        1

        我正準(zhǔn)備下班,朱琴從老家打來電話說收到我寄回去的衣服了,她穿起來不但好看而且顯檔次。說了一番暖心的感謝話后,她話鋒一轉(zhuǎn),告訴我就在昨天,她和一名中學(xué)老師訂婚了。

        我沖著電話哭了好大一會兒,傷心欲絕。

        我問朱琴:“你確定你會幸福嗎?”她無語,或許物質(zhì)的保障比感覺來得更重要。也許,我真是太不自量力了,一個在老家沒有事業(yè)而漂泊異地他鄉(xiāng)打拼的人還奢求什么愛情?

        等頭腦清醒些的時候,我打了一個電話給朱叔叔,說:“叔叔,聽說朱琴訂婚了,我不知道她以后是否能幸福,但是如果她跟我在一起,我能保證她一輩子開心?!?/p>

        沒有給朱叔叔任何說話的機(jī)會,我就掛斷了電話,我相信他也是長眼的,他應(yīng)該看得出我對他女兒的一片真心。

        晚上我沒有回家,一個人走在街上吹著冷風(fēng),感受著自虐的快感。

        走到步行街看到一家酒吧,我就一頭鉆了進(jìn)去。

        我喝光身上所有的錢,然后一個穿藍(lán)色緊身短裙的女子向我走來,她請我繼續(xù)喝。

        喝完之后我們摟在一起跳貼身熱舞。后來,她把我?guī)У揭粋€黑暗的角落里,拉下我的皮帶,撈起自己裙子……我看清楚那是一張陌生女人的臉,不是我的朱琴,而我不能對不起朱琴。我一陣惡心,提起褲子就往外跑,她大概從來沒遇上過有箭在弦上還能收回的男人,愣在那里反應(yīng)不過來。

        我跑回家,關(guān)起門來哭得很厲害。這是我二十七年的人生中,最感到恥辱的一天,相戀多年的女友成了別人的準(zhǔn)老婆,面對另外一個女人的身體,居然還想著她,褲子都脫下了,卻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第二天早上,宋東娥來看我。她是個本地女孩,以前我曾在她們家租住過,因?yàn)槟昙o(jì)相仿的緣故,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她父母是開廠做生意的,家里從不缺錢,因?yàn)槭芨改笇檺?,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出去工作,在家里自由自在地當(dāng)大小姐。

        我沒跟她說話,自顧自往公司去。

        我下班回來,宋東娥在玩電腦。我本想把她趕出去,可是卻開了一瓶飲料給她。

        “你失戀了?”她問。

        這是我一直都在逃避的問題,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愿意承認(rèn)朱琴遠(yuǎn)離自己的生命軌跡。

        我面無表情地說:“宋東娥,我跟你很熟嗎?”我們相處那么久,她經(jīng)常在我身邊,可我卻說跟她不熟,她居然也不生氣。

        宋東娥疼惜地說:“你騙不了人,你太愛她了!所以才痛苦成這樣?!?/p>

        我受不了她的關(guān)心,我說“滾”,可是她并沒有走的意思。

        “再不走你會后悔?!蔽蚁褚恢粌磹旱睦且粯樱藭r,宋東娥在我眼里成了一只溫柔的羊。

        她挑釁地看著我,意思就像在說:“就不走,你能拿我怎么樣,你是個男人嗎?”

        我忽然撲上去,一下子把她按倒在床上,昨天在酒吧,跟那個不知道誰誰的女人沒做完的事,今天全補(bǔ)上了。

        一陣暴風(fēng)驟雨過后,我跟宋東娥說餓了,她起身去給我做飯。

        當(dāng)看到床單上燦若櫻花的血跡,我開始頭疼了!之后,每天下班宋東娥都會做好飯菜等著我。

        一段時間后,我終于忍受不了宋東娥的好,對著她吼:“請你以后別再來煩我?!笨墒撬廊粊怼?/p>

        過了幾天,我下班回來看到窗口亮著的燈,便轉(zhuǎn)身去酒吧喝酒到天亮。

        再下班回來,她還是沒走。

        我繼續(xù)去酒吧,很晚的時候跟一個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人離開。

        早上起來看到女人滿是青春痘的臉,一陣惡心闖上來,我在洗手間里站了很久,一直到能忍住吐為止。

        女人也起來了,她站在洗手間門口,我拉開門沖她笑笑,她向我靠過來。我說天亮了,之后蜻蜓點(diǎn)水地吻了她的唇,轉(zhuǎn)身朝她揮揮手離開。

        2

        那個晚上,宋東娥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酒吧吧臺跟個長發(fā)女子調(diào)情。她們喜歡我大霧蒙眬的眼神,喜歡說我是個讓人憐惜的男人!然后,就用她們的方式安慰我。

        宋東娥氣急敗壞地打掉女孩搭在我肩上修長的玉手。

        “舍得離開我家了?”我搖著高腳酒杯,沖她說。

        她把我拽出去,“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踹我一腳說:“你不能這樣子!”

        看得出她已經(jīng)找我很久了,疲憊的眼睛里裝滿無限的疼惜。

        我別開臉:“你是我的誰???”

        “你告訴我,剛剛在你身邊的那個女孩是誰?。磕懔私馑卸嗌??”宋東娥問我。

        “一次偶然的碰觸無需了解?!甭牭阶约簺]有溫度的聲音,我心里一陣難過。

        “那你告訴我,你手臂上的傷痕是怎么回事?”她歇斯底里。

        我明明穿著長袖外套,不知道宋東娥是怎么看到的。沒錯,每次跟這些女人做完,我都會難過地在手臂上劃下一條傷口,企圖用疼痛讓自己清醒。但是,空虛就像漲潮的河床,越填漲得越寬。

        宋東娥撲過來抱我,把我脖子勒得好痛,勒得我無法呼吸。她突然咬我的耳朵,我一聲尖叫。

        她問:“知道疼了嗎?”

        我摸著滴血的耳朵說:“如果你不想我留戀酒吧的話,請你不要再去我家?!?/p>

        以后一段時間里,我沒有再碰到宋東娥。我養(yǎng)成不收拾屋子的習(xí)慣,但我的房間總是一塵不染,她每天都錯開我不在的時候過來幫我收拾,順便補(bǔ)充冰箱的食物,我不會再為半夜找不到東西吃而餓得吐黃膽水了。

        朱琴生日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去拍宋東娥的家門。她把我拖進(jìn)屋,打來熱水幫我擦拭,我把她往懷里一扯,她就撲到我身上。毛巾掉在地上,我嘴里叫著“朱琴”的名字,有一滴滴液體掉進(jìn)我嘴里,我嘗到咸咸澀澀的味道。

        我醒來的時候,宋東娥給我放沖涼水,在水里放很多姜花,從那以后我的身上有跟她一模一樣的味道。她說要讓我即使跟別的女人在一起,聞的也是她的味道。我想的卻是另一個女人,她也有這種味道。那一刻我明白了,這個世上有一個人,我永遠(yuǎn)都不可能忘了她。

        我回到床上,片刻后她也鉆進(jìn)被窩來,肩膀一顫一顫的。我翻個身往里睡,她挨上來,用手抱著我的手臂,我想說:“容易受傷的人不該玩感情游戲?!笨墒撬f:“能說說她嗎?”我什么都沒說。

        我以前經(jīng)常跟宋東娥說我想朱琴,我愛朱琴,但是我從沒跟她說是怎么認(rèn)識并愛上朱琴的。

        “就說一次好嗎?你是我的初戀,我不想輸?shù)眠@么不明不白。”她的聲音很低,帶著哽咽。她是富人家的大小姐,把她整成這樣,我真是罪大惡極!

        可能是 “初戀”這個詞擊中了我,因?yàn)橹烨僖彩俏业某鯌?,我的心立即軟了。我跟宋東娥說自己和朱琴以前是同學(xué),高三的時候開始戀愛,可就在不久前,她跟我老家的一個老師訂婚了。

        宋東娥沒再講話,大概她也意識到對于一個既是我的初戀,又是我同學(xué)的女人,她不可能贏她。

        3

        因?yàn)闃I(yè)務(wù)有了起色,近期又賣出了幾臺機(jī)器,公司新成立一個業(yè)務(wù)部門,晉升我為主任。雖然有了自己的銷售團(tuán)隊,可是我并不高興,每月拿著一萬來塊的業(yè)務(wù)提成,不知道做什么用。

        我發(fā)現(xiàn)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失敗,而是成功之后你卻發(fā)現(xiàn)這份成功根本就毫無價值。

        有一次發(fā)了工資,我把它丟給宋東娥:“拿去,買化妝品去。”

        可是她沒買化妝品,她幫我辦了一張信用卡和一張銀行卡。

        宋東娥在沖涼的時候換了另一種花香。我想學(xué)著去記住這種味道,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記不住。她要的我給不了她,所以我說:“宋東娥,別愛上我,現(xiàn)在,女人在我心里只有一個功能!”

        她笑了笑。我不知她為什么要笑。

        破罐子破摔,自甘墮落了一段時間后,我才發(fā)覺這樣做其實(shí)很沒意思,與其整天迷迷糊糊的,跟不同的女人上床,還不如順便做出點(diǎn)業(yè)績。

        我從抽屜里找出一份銷售計劃書,我當(dāng)時丟到垃圾桶被宋東娥撿了回來,她說那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談下來的單,盡管只是計劃書還沒變成真正銷售合同,但也值得紀(jì)念。

        我給那個女人打電話,沒想到她居然存了我的號碼,一聽到我的聲音,她笑得比歡場的女人還放蕩,說恭候我多時了。

        我問:“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會打電話給你?”

        她說:“那當(dāng)然,老地方吧!”

        我說:“不!我沒興趣跑那么遠(yuǎn),我在天都商場旁的天橋上等你,給你一個鐘時間,如果你能到我面前,今晚我陪你玩。”

        我看著時間,她從城南到這里,如果路上不堵車,應(yīng)該可以到得了。

        我打電話的時候,宋東娥就在我懷里,而我在她床上。我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無恥?我自己也納悶。

        宋東娥明知故問:“你又要出去?”

        我沒回答她,她又追問:“你今晚回來嗎?”

        我還是沒回答。

        我穿好衣服出門前,又一次對宋東娥說:“宋東娥,別愛上我!”

        我學(xué)會漠視宋東娥憂傷的眼神,用一張冷酷到底的表情,偽裝自己??墒俏业膫窝b被宋東娥看穿了,她一眼就能看到我的脆弱。所以她一直縱容我,安靜地陪伴著我。我卻不知道,當(dāng)我放縱自己的時候,她卻在為我受著苦。每個晚上,我不回去,她都會用刀劃傷自己,我們的手臂上有著一樣多的傷痕。

        站在天橋上,腳下是奔流而過的車流,我看著她跑臺階上來,因?yàn)榫o張而狼狽地喘著粗氣。當(dāng)她站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對著腳下的車流發(fā)笑。我感到作踐別人的快樂!

        她剛好在規(guī)定的時間趕到,那我也應(yīng)該履行承諾。我毫不猶豫地跟著她走,不知道她要帶我去哪里,總之上車后,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你是不是失戀了?”在車子里,她突然問我。

        是不是每個女人嗅覺都這么敏感,還是我把“失戀”兩字寫在臉上。我沉溺在自己的痛苦里,本身就憂郁的臉更是烏云密布,她說:“你不要這樣子好不好?”

        我才知道,原來女人也會有把持不住的時候,于是丟給她一抹滄桑的笑容,抱著雙臂睡覺了。

        她也不叫醒我,開著車子帶著我在路上瞎轉(zhuǎn)悠。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世界淪入一片蒼茫的黑幕里,是妖艷的霓虹燈照亮這個城市。

        她看到我睡醒,問我餓嗎?我沒出聲,掏出煙盒,卻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一支煙。一個人,連續(xù)開幾個鐘的車,應(yīng)該很累也很無聊吧,真該感激她,于是我把煙遞給她。

        “我不抽這么濃的煙!”她說,“我抽的是

        520。”

        她帶我來到城南的酒吧街,打電話叫了一大堆人出來,他們在酒吧里拼酒玩游戲,玩得熱火朝天。這里再待下去,我會瘋掉。我心里忽然有種強(qiáng)烈的想要回去的愿望,急切地想回到有宋東娥的地方去。

        女人的那幫朋友不讓我們走,我假裝喝高了。借著酒意,我耍著酒瘋,一定要回去,那些人只能放我們走。

        坐上車子之后,我從假裝的醉酒狀態(tài)醒來,對她大笑。她愣了愣:“原來你裝醉的???”

        我說:“姐姐,不裝,我們能跑得掉嗎?”我告訴她可以自己打車回去,她卻堅持送我。在車上,我睡了過去。

        她帶我到酒店,開了個房,讓服務(wù)員把我弄進(jìn)去,幫我蓋好被子。

        早上七點(diǎn)半,我被她叫醒了。她站在床邊說:“你該去上班了。”

        我迅速爬起來,連再見都沒說就走了。我身上沒有放蕩之后的痕跡,但是我記住她了,一個幾乎可以當(dāng)我媽的女人,陪我瘋了一天,什么事都沒干。

        打了指紋卡,走進(jìn)辦公室,我掏出手機(jī),給宋東娥發(fā)信息:中午,我回來吃飯!

        開完早會十點(diǎn)半,我在街上轉(zhuǎn)悠著,要不是那個信息已經(jīng)發(fā)出去,還真不想回去了,但是我為自己的現(xiàn)狀高興,是不是自己已經(jīng)戀上宋東娥了?我的心里至少能有感情色彩了,這是不是代表我有重新活過來的希望。

        在一家超市旁的茶莊喝了半個小時的鐵觀音茶,十一點(diǎn)半進(jìn)去超市提了一籃水果。我并不知道宋東娥喜歡吃什么類型的水果,最后每樣都胡亂買了一點(diǎn)。

        我回到家,宋東娥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我們吃著飯,刻意不提昨晚的事,好像那根本就沒發(fā)生過,但是她看我的眼神太濃烈,讓我窒息,讓我想逃離。她給我的不是我所需要的溫暖,而是一種牽制。

        我想昨晚之所以會想她,是不是因?yàn)樗恢贝嬖谖业纳?,只是一種習(xí)以為常。

        4

        我做了很多課件,對我的銷售團(tuán)隊進(jìn)行全方位的培訓(xùn)。誠懇的業(yè)務(wù)員,我教他們怎么努力經(jīng)營跟客戶的關(guān)系,并一路給他們打氣,適當(dāng)?shù)臅r候,會出手幫他們一把;對滑頭的業(yè)務(wù)員,我教他們怎么去抓客戶的偏好和心理,誰的團(tuán)隊最強(qiáng)悍,我的團(tuán)隊,誰的團(tuán)隊最活躍,我的團(tuán)隊。

        成績明顯,效益倍增,兄弟、姐妹們都吃上了飽飯,但是我覺得這種沒有難度的工作,好無聊??!有一次,總經(jīng)理來我們銷售點(diǎn)檢查工作,他逮住站在辦公樓下抬頭望天的我,問我怎么回事?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了?我莫名其妙??次也幻骶屠锏臉幼?,總經(jīng)理說:“你兩個多月了還沒出單??!”

        是嗎?我兩個月還沒出單?怎么可能沒出單?看總經(jīng)理一副認(rèn)真的樣子,我打電話去辦公室詢問統(tǒng)計員,她反問我一句:“你出了嗎?”

        郁悶!自己家沒米下鍋都不知道,我趕緊掏出手機(jī),翻遍號碼簿,找個人來幫我。翻到小茉莉的時候,我的手停下了。小茉莉是我半個月前認(rèn)識的一個網(wǎng)友,是個在校大學(xué)生,可惜卻做了一個開五金廠的有錢老板的小三。她曾主動約我好多次出去坐坐,我的答案一直都是:妹妹,我忙!

        我一個電話打出去,在海島風(fēng)情咖啡店,一杯咖啡過后,小茉莉答應(yīng)幫我做做五金廠老板的工作,幫我推銷機(jī)器。

        她當(dāng)我的面給那個老板打電話,“親愛的,我老家有個堂兄是銷售沖壓機(jī)的,你們廠需要嗎?或者,能否向你有這方面需求的朋友推薦一下?”那頭一個操著半生不熟普通話的男子油嘴滑舌地說,“寶貝,不會是你情郎吧?如果不是情郎,你帶他過來,我的廠準(zhǔn)備更換一批新設(shè)備,這是個機(jī)會。不過,你得讓他把價格降下來?!?/p>

        我揶揄她:“你情人這么給面??!”

        小茉莉驕傲地說,那是當(dāng)然,“老不死的”對她向來有求必應(yīng)的。在去的路上,她問我會不會講四川話,我說會幾句簡單的,她說那就行,要我一會兒見了“老不死”的,時不時地跟她來幾句“家鄉(xiāng)話”,免得讓他看出破綻。

        “老不死”其實(shí)是個五十歲開外的臺灣佬。他可能忘記了,我前一陣子還帶業(yè)務(wù)員上門找他拉業(yè)務(wù),那次大概三分鐘不到,他就借口要外出,客氣地把我們打發(fā)了。

        這回他十分熱情,陪我喝茶聊天,他說他在臺灣找不到工作,早年就跟親戚來內(nèi)地打拼,后來自立門戶。談到創(chuàng)業(yè)初期的艱辛,他眼里閃動著淚花。我和他天馬行空聊了許久未切入正題,小茉莉急了,用“家鄉(xiāng)話”對我說:“你哪個還有閑工夫和他聊天,要談?wù)履兀 ?/p>

        我心領(lǐng)神會,沖小茉莉說:“急啥子哦,我不正和老板聊著嗎?”

        臺灣佬問我們在說什么,我從包里取出報價單和計劃書,一邊遞給他一邊說表妹要我跟你提銷售機(jī)器的事呢!臺灣佬翻了翻報價單及計劃書,實(shí)話實(shí)說:已經(jīng)有好多公司的業(yè)務(wù)員及銷售主管來找過我,對比他們給的價格,我覺得你的價格并不算實(shí)惠,這樣吧,看小茉莉的份上,你把價格再降五個百分點(diǎn),我們成交。

        我給手下的一個業(yè)務(wù)員打電話,演雙簧。然后,假裝很為難的樣子跟臺灣佬說,經(jīng)過我反復(fù)做工作,我們老板勉強(qiáng)同意了你的要求。不過,你用了我們的產(chǎn)品,覺得還行的話,以后要多介紹客戶給我們哦。

        臺灣佬樂哈哈地說,那是當(dāng)然,直接跟我簽了采購五臺機(jī)器的合同,并立馬讓財務(wù)支付了20%的預(yù)付款到我們公司的賬戶。

        想想以前,來到這里,都是我灰溜溜地逃了出去。如果那時,拿到這么大的銷售合同,我會多興奮啊!但是今時今日,我已經(jīng)沒感覺了。

        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總看不懂?

        回到辦公室,我突然把手中的銷售合同扔到天上,紙張飄飄悠悠落地,像是曇花一現(xiàn)的雪飄。我突然悲劇地想到,即使業(yè)務(wù)做好了,拿了更多的提成又能怎么樣呢?能有什么意思?朱琴她爸要錢,我能賺錢了,可是朱琴已經(jīng)飛走了。我努力賺了錢之后,又該把錢花哪里去?

        我坐在椅子上抽煙。這包金裝芙蓉王,我不知道是誰給我買的?是我下面的業(yè)務(wù)員,還是哪個女人,或許是宋東娥?

        宋東娥,我突然又想到宋東娥,想到宋東娥,又開始新一輪的思念朱琴。我不知道是因?yàn)橄胨螙|娥,才想朱琴,還是因?yàn)橄胫烨?,才想到宋東娥的。我被自己搞暈了!但是腦子里有一個意識是清醒的,就是:我不要沉淪!

        下午,我去菜市場買了很多菜,買了茶樹菇和大骨。宋東娥喜歡喝茶樹菇大骨湯。

        宋東娥應(yīng)該沒想到我這么早回去,并且提著那么多菜,她開門看到是我,站在那里失去了反應(yīng),我問她:“怎么?不歡迎嗎?”

        她醒悟過來,趕緊把我讓進(jìn)屋。

        我在廚房里把茶樹菇剪掉頭洗干凈放進(jìn)沙鍋里,把大骨洗好放在瀝水盆里……她一直倚在廚房門口看著。

        做好飯,我?guī)退蝻?,她接著飯碗說:“想不到你會做飯!”

        我很早就會做飯了,并且有一手好廚藝,但是宋東娥從來不讓我做??墒撬裉靺s看著我做飯,為什么呢?我打一長串問號。

        我突然看到宋東娥臉上很痛苦,忙問她:“怎么啦?”

        她說沒事,一會就好。

        看她憋得臉都紅了,我問她是不是肚子痛?她還是跟我說沒事,一會就好。

        我想起一件事,問她是不是例假來了,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guī)退蛞恍⊥霟釡嬖V她先喝點(diǎn)熱湯會好一點(diǎn)。

        她喝了,過一會,臉色似乎有所緩和。于是我們繼續(xù)吃飯,我也沒太在意。痛經(jīng),十個女人九個都有,我就曾看到朱琴疼得從床上滾到地上,后來沒辦法,我把手伸過去給她咬一口。但是我沒想到宋東娥并不是痛經(jīng),她潛藏多年的病因擴(kuò)散了,這陣子一直在做化療,化療使她很痛苦,原本孱弱的身體更像風(fēng)雨中飄搖的小草。而我還該死地不知道,以為她只是情緒不好,只是想我,所以才瘦下來的。

        5

        無聊的日子繼續(xù)無聊地過著,但是我有事情做了,我姐要結(jié)婚,我哥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一家正在為還債而發(fā)愁,現(xiàn)在條件好了,我一定要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人。

        我回到老家,積極籌辦姐的婚禮。中途,我也抽空去過朱琴家,但是沒有勇氣跨進(jìn)門去。我徘徊在她家的院墻外,淚水無聲無息地滴落。這里曾經(jīng)幾乎是我家,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理由來這里了,我想到一句臺詞:“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恨!有愛就有恨!可是我對朱琴恨不起來,我只能恨我自己。

        回家,我爬到屋頂吹風(fēng)喝酒,之后在屋頂睡著了。后來,我被姐用竹竿打醒,我在晨霧里抱著姐跳舞。姐說我是個浪漫的人,跟我在一起的女孩肯定是八輩子修行得來的福,但是我把這福分送到朱琴身邊,她卻不要,看來再多的愛也趕不上物質(zhì)來得直接。我想,自己還是該努力賺錢!

        我去了銀行,把所有銀行卡的錢轉(zhuǎn)到同一張卡里,買了個利是封,封起來。

        送姐出門的時候,我很不舍得。姐從小寵我到大,記得小時候去上學(xué),沒有單車,冬天路面很滑,姐為了不讓我摔著,總是把我背在背上,每次我調(diào)皮搗蛋,父親要教訓(xùn)我的時候,姐總是擋在父親的棍子前,不讓他打我。

        我抱著姐姐說:“姐,以后有了姐夫,你會不會就不寵我了?”

        姐說:“那我不嫁一輩子陪你好不好?”

        當(dāng)然不好!我沒那么自私,我要姐嫁,還要她嫁得幸福。娘家是姐永遠(yuǎn)的靠山,我會盡我所能,為姐的幸福生活保駕護(hù)航的。

        母親把姐從我懷里扯出來說再不上路就要誤吉時了。

        我彎下腰,幫姐穿上她的紅色高跟鞋。

        我把懷里的利是封掏給姐,她愣了愣,她應(yīng)該是沒想到,她的嫁妝,我們已經(jīng)給她辦得很隆重了。辦嫁妝的時候,記得姐悄悄地說過不如不要買東西,把錢直接給她就好了,她想跟姐夫婚后可以拿著錢在鎮(zhèn)里開店,可是我堅持一定要辦,因?yàn)檫@是娘家的面子。

        姐問我:“什么東西?”

        我說:“銀行卡,密碼是你的生日,足夠你開店,記得一定要幸福哦!”

        姐很感動,她說我真的長大了,學(xué)會保護(hù)照顧家人了。

        我低下頭,為姐打開她的紅雨傘,看著她被陪嫁的姐妹們扶著上了車。

        我姐出嫁,朱琴肯定知道的,我姐出嫁我不可能不回來,但她故意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真讓人寒心。

        我一刻也不想在老家待了,免得睹物思人。我急匆匆坐上了開往東莞的汽車。

        次日凌晨,我剛從汽車上跳下來,宋東娥好像算準(zhǔn)了似的,打來電話說很久不見我了,叫我過去。

        我說這段時間沒在東莞,我姐結(jié)婚了,我回去送親,剛從老家回來,正累著,讓她好些照顧好自己,明天去看她。

        宋東娥一聽不干了,她要我馬上過去!

        我只好答應(yīng)立馬趕過去。宋東娥是個偏激的人,我明白她的偏激,就像她明白我的憂郁。

        我到宋東娥家,她正抱著啤酒,坐陽臺的欄桿上,兩個腳丫掛在外面,猛一看像要跳樓。

        “如果我跳下去,你會不會跟著跳下去?”她問。

        “不會?!蔽艺f。

        我也坐到欄桿上,從這里往下看,下面的人就像螞蟻一樣。

        “螞蟻也有螞蟻的快樂,人不一定比螞蟻強(qiáng)。”宋東娥說。

        宋東娥從欄桿上跳下來,從冰箱里拿來兩瓶啤酒。我們喝著啤酒沒有交談,好像她叫我來就只是要我來喝酒,事實(shí)上也是這樣。其實(shí),不用交談彼此的心都是相通。

        夜很深,月亮像個昏暗的銅盆懸空掛著,像個寂寞的行者,孤獨(dú)地走向石頭風(fēng)化的未來。蒼白的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我想到那惆悵的望夫崖,可這里不是懸崖峭壁,這里是十八樓。

        我把喝空的瓶子摔下去,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心里升起一種破壞的快感。

        6

        半夜里,我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宋東娥躺在浴缸里,血混合著水漫出浴缸染紅整個浴室,我用毛巾被裹住她的身體抱著往醫(yī)院跑。

        “病人失血過多要輸血?!贬t(yī)生說。

        “輸我的血!”我脫口而出。

        醫(yī)生說:“不用緊張,不是什么特別血型,血庫里有充足的血源,去辦手續(xù)吧!”

        在醫(yī)院待了六個多鐘,宋東娥總算醒過來??粗俱驳乃螙|娥,我的心里像被人慢慢地撕成兩半。

        我終于忍不住地問她:“我有那么好,值得你為我如此嗎?”

        “為什么?為什么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不喜歡我?我哪一點(diǎn)不如朱琴,哪一點(diǎn)不如她……”宋東娥帶著哭腔說。

        我為這個女子倍感心碎,如果我愛的是她而不是朱琴多好!

        宋東娥出院后,告訴我她要去夏威夷旅行了。

        “旅行,一個人嗎?”我疑惑。宋東娥說:“是?。∵@次醫(yī)生幫我做個了全面體檢,說我是陽光吸收得太少,運(yùn)動嚴(yán)重缺乏,如果再不出去走走,會得軟骨病的?!?/p>

        軟骨病我是第一次聽說,宋東娥要一個人去旅行,我怎么也放心不下。于是,我忙說:“等過段時間再去好嗎?我忙過這陣子,陪你去?!?/p>

        宋東娥說:“不用了,我表妹已經(jīng)幫我找好陪護(hù)了?!蔽宜坪鯖]理由再說什么,于是我一半不舍,一半擔(dān)心地沉默著。

        幫宋東娥整理完要換洗的衣物,我和她光著腳丫在房間里踩來踩去,她高興得像個孩子,我陪著她笑,我對她說:“宋東娥,我感覺你像我女兒。”這一刻,我真有點(diǎn)恍惚,感覺她就是我女兒。

        她天真地說:“好啊,那以后你的女兒就叫宋東娥?!?/p>

        我笑而不答,哪有侄女跟大姨叫同一個名字的,再說了,到時兩個宋東娥,我怎么分??!

        宋東娥突然把我按到地上說:“爸爸,女兒要騎大馬?!庇谑俏揖凸碜樱W著她在房間里爬了幾圈。她坐在我身上,可是我感覺她沒有多少重量,我想著等她旅行歸來之后,一定要多點(diǎn)時間陪伴她,讓她健康起來。

        玩了一會,宋東娥說她想去春城公園看看。我開著她的凌志車,載著她飛一般向春城公園奔去。

        月光下的春城公園一片寧靜。

        我們一路走一路聊著過去,也聊未來,宋東娥叮囑我要多關(guān)心身邊的人和事,不要總是后知后覺,讓我遇到困難的時候,多向好的方向看,說不定轉(zhuǎn)機(jī)就在身邊。一路上,她拜托我照顧好她表妹顧麗敏,說麗敏是難得的好女孩子,叫我一定要懂得珍惜。

        她像老媽子一樣,說很多很多的話,嘮叨個不停,有的話連續(xù)說了好幾遍還在說。

        空氣中傷感的成分太沉重,為了緩解氣氛,我說:“女兒,你什么時候變成老媽子了?”

        宋東娥笑著用拳頭打了一下我的頭,不再嘮叨。

        到了公園的一塊草坪,我用口琴給她伴奏,一曲《比翼雙飛》,她跳得柔腸百轉(zhuǎn),我像看到才子佳人在月下如泣如訴的告別。很快,宋東娥的身體就支持不了她的舞蹈,鼻血流下來。我不準(zhǔn)她再跳,她卻堅持要跳完,勸不停。

        我想,她可能真的有病,我想要送她去醫(yī)院,她死活都不肯去,毅然堅持與我跳舞。

        我不知道宋東娥為什么變得那么倔強(qiáng),后來沒辦法,我只能讓她騎在我脖子上,用我的雙腳代替她的舞步,才總算把那支舞跳完。

        從春城公園回來,宋東娥很累,一上車她就開始睡覺,回到小區(qū),已經(jīng)睡得很沉,我把她抱上樓放到床上。

        幫她蓋好被子,我坐在床邊看著她,睡夢里的她安詳?shù)孟駛€嬰兒,很久之后我聽到她在夢里叫著我的名字,我想著她是不是經(jīng)常在孤單的夜里枕著我的名字入眠。我再一次在心里覺得愧對她,再一次下定決心,等她旅行歸來,一定要好好待她。

        下半夜她醒了,睜開眼睛看到我正癡癡地看著她,她問我:“你怎么啦?你怎么不睡???”

        我刮著她的鼻子,指著自己的腦袋說:“我想看著你,把你記在這?!?/p>

        宋東娥讓我陪她一起睡。我就在她身邊躺下,把她抱在懷里,我總感覺此刻的她是個易碎的玻璃娃娃,親吻她的時候,我不敢太用力,一切行動都在刻意克制著,當(dāng)我進(jìn)入她身體的時候,她用眼神鼓勵我繼續(xù),我小心翼翼地,當(dāng)我感覺她達(dá)到高潮之后,想抽出來自己解決,可她不同意,非要我做完。我只能如履薄冰繼續(xù)前進(jìn),我真服了自己,就這種速度這種力度,居然也能做出來。做出來后我如釋重負(fù)地躺在床上,但是宋東娥卻意猶未盡,主動地親吻我的肌膚。

        我說:“娥娥,你歇歇吧,你的身體扛不住的。”

        她說:“我要,我從不向你提要求,就這一次,好嗎?”

        我沒理由拒絕了,我說那來吧,可到了最后階段,她還是撐不住了,她的鼻血滴落到我身上的時候,她不得不乖乖躺下。

        那一夜,我隱約感覺她像是在告別一樣,想留下點(diǎn)什么,又想帶走點(diǎn)什么?可那真是一場告別,真是我們最后的一夜,最后的絕唱,只是我當(dāng)時并不知情。

        7

        宋東娥去了夏威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她的消息,我突然好想念她,要是能見到她該多好。

        我打宋東娥的電話,一直都無應(yīng)答。我去她家,只見大門緊閉,去她父母住的小區(qū)住所,也沒見到人影。我心想:她怎么就狠心到連個電話都不給我打。

        難道宋東娥就憑空消失了嗎?焦急得寢食不安的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給她表妹顧麗敏打電話,問她知不知道宋東娥的消息,麗敏說:“你真的很想她嗎?”

        我說:“想,晚晚失眠,好想去找她。”

        麗敏說她也不知道,問我是不是得了相思?。窟€說有機(jī)會要來看我。她來看我的那天,我?guī)チ舜撼枪珗@,給她講自己和宋東娥在這里跳舞。

        我流著淚。這一次,我是真的很想宋東娥,想去找她。

        麗敏陪著我默默地落淚,幽幽地說我總是追求得不到的人,卻總忽視眼前觸手可及的幸福。接著,她說了一件讓我五雷轟頂?shù)氖拢骸八螙|娥根本沒去夏威夷,她兜了一大圈,只是想給你留下一個完美的印象,幾天前她病死了,我們正在辦手續(xù)準(zhǔn)備火化,你快去見她最后一面,要不然會終生遺憾的。”她把不敢相信這是事實(shí)的我?guī)У结t(yī)院的停尸房,我看到宋東娥躺在冰柜格子里,頭發(fā)掉光,眼窩深陷,肌肉萎縮,模樣慘極了。

        “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我的眼淚滑下來。

        宋東娥的尸體火化后,她父母花了大價錢給她買了一塊上好的墓地下葬。

        時間是療傷的一劑良藥,一年后,我慢慢地從失去宋東娥的陰影里走了出來,開始了充滿陽光和希望的新的生活。再后來,我和麗敏結(jié)了婚,在我們老家,按照湖南人傳統(tǒng)的方式辦的婚禮。

        不久,我的女兒降生,她跟我一樣有著又濃又長又翹的睫毛,可是我和麗敏都覺得她長得像宋東娥,孩子滿月那天,父母問我給女兒起什么名,我們不約而同地喊出:“東娥!”

        小東娥四歲那年,我們?nèi)一睾侠霞叶仁罴佟?/p>

        因?yàn)椴皇墙?jīng)常在一起,親人見面分外親熱。那天,我和三姑六婆坐在屋里聊天,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喧嘩,有個鄰居的小孩慌張地跑進(jìn)來對我說:“叔叔,有個瘋女人把妹妹抱走了?!蔽壹泵Ρ汲鋈ィ畠菏俏业拿?,我總把她跟那個死去的宋東娥看成是同一個人。

        我看到的情況是朱琴把小東娥緊緊地抱在懷里,嘴里說:“好女兒,真乖,以后別調(diào)皮了,你都躲到哪里去了,媽媽找你找得好辛苦哦!”

        我懸著的心落下來,轉(zhuǎn)過身卻淚如雨下。

        我的事業(yè)如日中天,妻子賢良孝德,女兒乖巧聽話,但是我眼里依舊大霧朦朧。都說亡靈住在云層上,我常常抬頭望著天空,不知道哪一朵會是宋東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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