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縣中學退休教師李東光住在天水塢村最東邊的一個小農(nóng)舍里。那座房子遠看像個孤島,與其他村民的房子相隔有百十米遠。東面、北面和南面都緊靠著大片農(nóng)田,所以,如果換個角度看,它又像停在港灣里的一只船。李東光始終不知道當年他父親為什么要把房子蓋在這里,不和別人家挨著;不過這倒很隨了他的意,尤其是他要在這里過完他退休后的余生。
五年前,李東光從教了四十多年書的喬縣中學退休后,獨自返回他出生的天水塢老家定居?;貋砗?,他每天過著簡單且規(guī)律的生活:除了看書,就是與他教過的學生通信,再就是在院子里種菜、養(yǎng)雞。每天下午他必會去村子四周散一次步,但很少出遠門。
不過近些日子以來,他卻花了更多的時間坐在書房里,長久地望著窗外的景物,思索著一生里積累的那些尚沒有答案的問題。有時,他想得乏了,就坐在那里打個盹,醒來后再接著漫無邊際地想著腦子里隨時冒出來的種種事情。從他在書房里坐著的位置,可以看到窗外視野開闊的大片農(nóng)田和在里面勞作的村民,還有遠處農(nóng)田盡頭的公路和兩邊綿延出去的深色樹影。不過最吸引他視線的還是東北角那橫在天際的藍紫色山脈,它們在一天中不同的時間里變幻著顏色和明暗——像極了他最近的心情。
退休教師經(jīng)常就這樣一坐幾個小時。時間一久,窗外的景物、光線、色彩和聲音,仿佛都轉(zhuǎn)換成了他腦中活躍著的另一個世界的背景和道具。
李東光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早年兵荒馬亂時,他父親為了掙錢養(yǎng)家,離別了懷孕的妻子,與路過天水塢的一幫外地人出去做生意,從此再也沒有音訊,生死不明。作為遺腹子的李東光是和母親一起長大的。十二歲那年,他以村小學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遠近最好的中學喬縣中學,并獲得獎學金。六年后他從喬縣中學高中畢業(yè)時,因為文采出眾,被該校的時任校長特聘為初中的國文老師。從此他再也沒離開過那所學校,一直到退休。
李東光在喬縣中學讀書以及后來留校教書的那些年里,由于路遠交通不便,他除了學校放假或母親生病,平時不能經(jīng)?;靥焖畨]的家,因此他的寡母多年來一直是一個人生活,但毫無怨言。她的后半生一直是在兒子能在遠近最好的中學教書的自豪中度過的。老人是在兒子退休的前兩年,七十八歲時無疾而終的。
李東光退休回到家后,對母親留下的老宅基本上沒動,既沒扔掉什么,也沒添置什么,只有東廂房除外。東廂房被他當做了書房,但因為里面光線太暗,所以他對那間房的改造是很用心也很徹底的。他主要對里面的兩扇窗戶進行了特別的改造。原有的那兩扇老式的木棱窗戶雖然朝南,卻因為上面糊著窗紙而看不見外面,屋里的光線因此是昏暗的。過去,大多數(shù)天水塢人家的窗戶都是如此,不過后來都先后換成了玻璃窗。母親活著的時候,李東光每次回家都勸她也把窗戶換成玻璃的,但一次也沒有成功。他那性格十分固執(zhí)的老母親認為,改變家里的任何東西都會讓她的心里不踏實。
退休教師首先請人把東廂房的老窗戶拆掉,然后再拆掉窗戶周圍的墻,將窗戶的面積擴大,再擴大,直到新窗戶的面積大到幾乎占滿了整個墻,除了四周留下的木制邊框。隨后,一扇特大的玻璃窗被裝了上去,從外面能看到里面的一切。在窗的上半部還安了一排能開關(guān)的小號玻璃窗,為的是方便通風和冷熱調(diào)節(jié)。最后,他又請人把原本沒有窗戶的東墻打通,也裝上了和南墻一模一樣的大玻璃窗和能開關(guān)的一排小窗。
如此一來,東廂房就徹底通透敞亮起來,仿佛第一次開始呼吸了。
那兩扇奇特的大玻璃窗,從屋頂往下一尺處直落到離地面僅兩尺高的磚墻上,乍一看很像西式的落地窗,而從外面看又很像一個被放大的玻璃魚缸。在改建窗戶時,李東光讓人把農(nóng)舍外面的院墻也連帶推倒了。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無論晴天或陰天,刮風或下雨,當房子的主人坐在東廂房的椅子里向外看時,人都能有完全置身戶外的感覺。從那扇朝南的玻璃窗向外看,除了開闊遼遠的大片農(nóng)田,還可以看見右邊村西的楊樹林,雖然不是全部,但三分之二已盡收眼底。傍晚林間樹梢上歸巢的鳥噪和夕陽緩緩墜落的景色,對這個退休教師總有一種恒久不變的吸引力。
東廂房緊貼朝東的大玻璃窗下的草叢里,開著幾簇明艷艷的虎皮蓮,金紅色的花瓣上點綴著黑色的斑點。其中一枝將它盛開的臉龐平貼在玻璃窗上,好像一個正向屋內(nèi)窺視的小孩。農(nóng)舍外幾米處有一棵能給房子遮陰擋雨的老核桃樹,因為主人在上面掛了兩個能自動升降且裝有谷物和清水的自制容器,每天一清早便有麻雀、喜鵲、烏鴉和啄木鳥前來取食、喝水并小憩。它們富有生氣的一片叫聲總能讓屋里的主人打起精神來。
除非有特殊的事情,李東光總會在午后出來散步。他剛剛退休那一陣,每當他消瘦、微駝的身影出現(xiàn)在田間、黑魚河畔或楊樹林那一帶時,村民們都會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盯著他看上一會兒。過去幾十年里,李東光回來天水塢的次數(shù)和時間都不多,所以盡管他出生在這里,大家卻都對他有著一種陌生的敬畏和疏遠,尤其是對現(xiàn)在的他,一個快變成老人才回家定居的人。
大家對這個在全縣最好的中學教了一輩子書的文化人自然懷著足夠的敬意,但是他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成家也沒有孩子,并且在快六十歲時獨自回到天水塢來生活。他們不懂,有他那樣好的條件,什么樣的女人不愿意跟他?就連村里從小就抽羊角風的雜貨鋪掌柜驚蟄都能找到個獨眼媳婦呢。更讓他們不解的是,李東光的退休金應該能讓他在縣城里住上不錯的樓房了,可他為什么偏要回到鄉(xiāng)下的老屋來受罪?天水塢的年輕人都把能在城里生活當做一生最大的夢,因此每當他們看見這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的孤獨身影時,都會感到不可思議。熟悉李東光母親的老一輩村民,雖然在這件事上不比年輕人明白更多,卻會在心底里認定,老寡婦的兒子教了一輩子書,世上什么事不懂?他這樣做必有旁人無法了解的緣由。
村里的木匠長河小時候和李東光玩得最好,他們一起在楊樹林里堵過野兔洞、爬樹捉過知了,也搗過螞蟻窩。后來李東光去喬縣中學讀書,畢業(yè)后又被留下教書,回天水塢的時間就很少了。而長河自己有很多年是和他叔叔在外面包干木工活兒,也很少回家,所以幾十年里他們竟沒有見過幾次面。
李東光回到天水塢不久的一天,長河和幾個村民正從地里收工回家,在路上遠遠地看見了正獨自在黑魚河邊散步的李東光。第一眼看見自己小時候的玩伴,身板和腿腳都已經(jīng)不再挺直的木匠忽地感覺腳下一陣發(fā)飄——他驚慌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人從會爬樹的小孩兒到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原來就是一閉眼再一睜眼那么快的事兒。木匠被自己內(nèi)心不熟悉的傷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扛著鐵锨站在原地黯黯然地愣了幾秒鐘,然后才邁開仍舊發(fā)軟的兩條腿繼續(xù)往家走去。
村里唯一常來看李東光的人是比他大五歲的遠房表哥李本。李東光只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李本父親的表妹,但他和這個表哥過去的交往并不多。上村小學的時候,李東光的寡母很少讓他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只讓他在家讀書;而當李東光去喬縣中學上學時,李本已經(jīng)先他從那里畢業(yè),之后就一個人離家去外面上大學了。不過,李東光一直都知道他的這個表哥是村里最有學問的人。有一年,李東光在去北京給學校辦事時竟意外地遇到了多年不見的表哥,李本說他當時在重慶的一個學校當老師,趁暑假一個人來北京看看。后來他們再沒見過,直到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李本因為是地主出身,被他所在學校的紅衛(wèi)兵遣送回老家進行勞動改造,從此再也沒離開過天水塢。三十多年過去,現(xiàn)在的李本看上去已經(jīng)和任何一個村民沒有什么不同了。
對于這個表哥為什么常來看自己,李東光知道又不知道。李本一般是在晚飯后來,一個星期來一次或兩次不定。由于李本在“文革“中被自己的學生打聾了耳朵,從此很少和人交流,所以他每次來兩個人幾乎不說什么話,只是互相點點頭,然后就在一起安靜地坐著,消磨一會兒黃昏的時光。盡管如此,李東光總會在傍晚時分期盼著聾表哥的到來。
李本每次來都會自己找地方坐下,然后掏出煙袋,一邊有節(jié)奏地抽著煙,一邊和坐在另一個椅子里的表弟一起透過那兩扇落地大玻璃窗向外觀望天水塢農(nóng)田里的四季輪回景象。
和這個與自己一樣閱書無數(shù)、育人無數(shù),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任何天水塢的村民一樣有著黑褐色皮膚的表哥在一起,總讓李東光有一種喜悅和踏實的感覺。
兩個老人每次在一起分享的短暫時光,總是在天色將盡時分。遠處的山巒這時常會反射出夕陽最后一抹燦燦奪目的華光,像熔化的金子沸騰在遠方山脈的頂端。隨后,那奇跡般的亮色就會一點點黯淡、縮小,最后在瞬間失去蹤影。夕陽逝去后的農(nóng)田常被一片仿佛流動著的暗紫色籠罩,其間混合著一層灰白色的霧靄,構(gòu)成了一個隱秘而有靈性的時空,誘人進入種種超現(xiàn)實的幻覺中去。在一片靜寂中,一個人似乎可以聽到世界在那個特別的時刻發(fā)出的一兩聲輕微的嘆息。
如果那是在夏季雨后的傍晚,他們有時會看到暮色中偶爾出現(xiàn)的一道微弱的閃電,伴著有氣無力的雷聲,或是幾只被雷雨擋在了半路上的鳥兒正匆忙掠過窗前趕回家去。如果是在冬天,那時的天色多半已經(jīng)黑得看不見外面的任何景物,但是他們似乎也能感到呼嘯的北風卷著沙塵正在肅殺空曠的田野里恣意奔馳,瘋狂旋轉(zhuǎn),然后消失在遠方的山巒腳下。不論是什么季節(jié),也不論窗外出現(xiàn)的是什么景物,他們在每一次傍晚等待的,都是在一天的光輝將盡時,天地賜給人間的那種特別的沉靜。那種靜里沒有哀怨和傷感,更沒有語言和思想的位置,只為需要它的人默默地享用。
李本似乎從一開始就知道退休的表弟需要的正是這個,并不是交談,更不是其他。因此,他每次來既不會多做也不會少做什么,就只是靜靜地陪著表弟坐上一會兒,直到他抽完一兩袋煙,然后只點一下頭或揚起煙袋簡單示意一下就離開了。
李本每次來都不忘給李東光捎些他老婆蓮心做的食物。
半年前,李東光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了某種不適。他感覺不明原因的疲憊,食量開始減少,人也明顯地消瘦了。他去過一次縣醫(yī)院,卻沒查出什么原因,醫(yī)生只給他開了一些說不清起什么作用的藥片。他一向不喜歡看病,后來就再也沒去過,藥也沒有吃。隨著不適癥狀的持續(xù),他隱約感覺自己的體內(nèi)正在發(fā)生一種變化,一種與生命和死亡有關(guān)的變化。他對生命的漸漸離去似乎是有預感的,那是生命經(jīng)由某種特殊的感知渠道將信息傳達到意識里的,是在不可言狀卻又無法否認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
從那個時候起,李東光把家里養(yǎng)的幾只雞都送給了李本,菜地也無心再種了。每天除了盡量與自己的學生保持通信之外,他開始花更多的時間思考自己生命中遺留的各種尚未明了的問題。他外出散步的次數(shù)也因為身體的緣故減少了。
他開始發(fā)起了低燒。與此同時,他卻發(fā)覺自己的頭腦不可思議地并無法控制地活躍起來,總是在他一次次無效掙扎之后,將他帶入一系列令人驚訝和惶恐的激烈場面中去,似夢非夢。他知道這應該是自己生命接近尾聲的前兆了。
又過了些日子,每當發(fā)低燒時,他便進入一種似真似幻的無意識狀態(tài),仿佛處在宇宙形成的初始期,一切都是混沌和流動的,卻又是有序的混亂,如同最終形成有形物質(zhì)之前的必要過渡。有時,這種恍惚迷離的狀態(tài)會持續(xù)幾天。在那個陌生的混亂世界里,沒有過去時,一切都正在進行中。它們不是“過電影”式的記憶回放,而是鮮活的當下體驗。感覺略微清醒時,退休教師時常被自己在那種狀態(tài)中看見的景物驚出一身冷汗來;對那個奇特的現(xiàn)實,他感到既渴望又恐慌,就像人類對所有本能中最渴望的事物總會伴有本能的恐懼一樣。
六月里一個濕熱的午后,李東光給一個學生寫完了一封回信。他貼好郵票,放在桌上,等李本下次來時幫他帶去村委會,郵遞員來送信時會一起取走。做完這些事之后,他從書桌來到窗前那張他每天都要坐的大木椅,坐下后便迫不及待地向窗外望去。
此時的窗外是一幅生動的麥收圖,村民們像雷雨前的螞蟻一樣在地里忙碌著,奔跑著,喊叫聲陣陣傳進他的耳中。憑那些人的動作和身形,他認出了人群中幾個年紀稍大、小時候和他一起在村小學讀過書的村民;但更多的是新一代天水塢人的陌生面孔。一個個麥捆躺在剛剛收割過的麥田里,遠遠望去,頗像巨大棋盤里的一個個棋子。趕車人為了把裝滿麥子的大車從布滿麥茬和一道道田埂的地里趕出來,拼命吆喝著拉車的騾馬,鞭子甩在空中發(fā)出聲聲脆響,聽上去好像過年時孩子們摔在地上的砸炮。
婦女和孩子們分散在剛剛收完麥子的地里撿麥穗,不時有尖細的喊聲和嬉笑聲突然爆發(fā),隨空氣中看不見的氣浪飄浮回蕩,聽上去像是另一種催人入睡的音樂。放麥假的半大孩子們只想著玩兒,并不想干活兒,因此得空就互相追逐打鬧。天上的燕子尖叫著快速掠過晴朗的天空;一群群麻雀警惕又敏捷地沖進地里搶食散落的麥粒,一遇到來自人類的危險立刻呼啦一片飛走—一那是一幅重復了千百年的麥收圖。一股股原始生命的活力在那幅圖畫里激越,賁張,其能量漸漸轉(zhuǎn)換成另一種存在形式,越過田野和空間,潛入小農(nóng)舍敞開的玻璃窗,最后溶進了退休教師作為一個人尚存的全部生命形式,包括大腦和身體,以及此刻更加敏銳的神經(jīng)和感知。
李東光痙攣般地顫抖了一下,好像被什么東西擊中,隨后便一點點平靜下來。面對眼前這一幅開闊的活動畫面,他漸漸感到再也無法區(qū)分現(xiàn)實和與之對立的另一種存在的分界點,忘記了正常的邏輯思維應該讓他如何認識關(guān)于他自己的一切,包括他是誰,他在哪兒,以及他應該想什么,不該想什么。窗外的麥收圖逐漸變得模糊,晃動,不再具像,最后像潮水一樣緩緩消退,重新組成了另外一個新的時空。一種無法控制的熟悉感再次像海浪般卷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木椅的扶手。無法解釋的狀態(tài)又出現(xiàn)了:無數(shù)不可理喻的詭異小事件、零碎的感覺和可視片段輪番上陣,訴說著自己瞬間存在的理由。它們爭著現(xiàn)身并開始上演它們代表的更鮮活的另一種生命景象 ……
那是誰的面孔 啊 是他 高大明亮窗戶的辦公室內(nèi)部 真皮沙發(fā) 發(fā)亮的地板 他坐在高靠背的皮椅上看文件 手里握一只狼毫毛筆 熟悉的握筆姿勢 應該是給自己寫過無數(shù)封信的毛筆 咦 他怎么變老了 也發(fā)胖了黑邊花鏡擋住了他的眼睛 一個女人進來 指一份文件的下角 他低頭簽字 女人出去 皮鞋敲擊地面的咯咯聲 他摘下花鏡 起身向窗邊走去 站定 深吸氣 凝神向外望 終于看見了那雙眼睛 里面還是同樣的專注 他在看什么 窗外似乎有一片水 看不出是湖還是河 水是流動的 能聽見嘩嘩的聲響 好熟悉那聲音的質(zhì)感 水面隱約出現(xiàn)了船只 有霧 喬縣中學附近的運河上才有的駁船 很長的一串 列隊過來 有什么東西掉進水里了 天津口音的笑罵聲響起 北方初春的空氣清冷濕潤 鼻孔能觸到里面的水分和河水的腥氣 和他并排在岸上走 爭論著什么 大概是政治抱負 也許是文學的作用或歷史的無情朋友的手因為激動在空中急揮 感覺到他說話時眼睛里跳動的東西 人類的激情被他演示得這樣徹底 感覺真好 活著真好 和朋友在一起簡單純粹的享受 通體舒暢的感覺 靈魂在感動時是會有音樂出現(xiàn)的 那是直觸人心底的俄羅斯民歌 有手風琴伴奏 他唱了起來 旁若無人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河面上跑著三套車 再往前走 出現(xiàn)熟悉的楊樹林的輪廓 現(xiàn)實中的伊甸園 來到了樹林盡頭的土壩上 開闊的景象 有微風吹來 是青草和桂花的味道 忽然沖動地告訴朋友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的恐懼和永恒的痛 無邊的失落 他的眼睛里有一層晶亮的水 映出了自己迷茫的臉 我是誰 被生到這個世界里 感覺到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是暖的 手在抖 他耳語 我懂 是徹底被遺棄的瀕死感覺 絕望 麻木 我了解 全了解 被人理解是人類所有感覺中至高無上的體驗 靈魂被撫摸的感覺 又是夕陽西下時 人和自然發(fā)生著交融 視線里的一切都有了存在的理由 人與自然 人與人 最終的融合 信任和歸宿 天上星星多得反常 好大 就像發(fā)著光的一簇簇超級蒲公英……你別走 為什么害怕?lián)肀?你看 大地正抱住了將要離去的夕陽……
……那是什么聲音 忽大忽小 時有時無 一個男人在大聲說話 是個村民 聽不清說的是什么 女人們爆發(fā)出一陣無拘無束的笑聲 哈哈哈哈 咯咯咯 哦哦哦 馬在嘶鳴 啊 是收麥子的村民 我到底在哪里……你別走 別走啊 我唯一的朋友 宇宙里能感覺到你的存在真好 有你一個就足矣了 可你是誰 一個偶然出現(xiàn)的陌生人 一切便都不同了 你為什么怕 怕自己心里的感覺 現(xiàn)代人上癮般地熱衷給感情下定義 恐懼形成的習慣 欺騙永遠是被放行的 鮮活生命的呼吸方式被人為的定義窒息了 數(shù)學歸類法 把最富層次的人類感情形態(tài)用名詞和定義壓成一塊塊炸土豆餅 壓碎了所有精美存在的瞬間 文明在倒退 人類在加速自己感情生活的沙漠化抑郁的人類 到處是用邏輯思維的刀割破自己手指的人 你也是嗎 請別走 你還是逃離了土壩 離開了我 為什么一種感情的存在能讓整個世界不安 它真比血腥的廝殺更讓人驚駭嗎 第一次見到你的臉 長發(fā)下的眼睛 專注與探究的眼神 人和社會 資本論 咳嗽聲 女犯人的哭聲 你寫的那本書 對一塊土地的了解就像愛一個人 對無辜囚犯的愛 對資本論里被壓迫人的愛 對不被人理解也發(fā)不出聲音的人的愛 對朋友的愛 世界懼怕如此之多的愛 它分明更愿意包容各種形式的人類之恨 人的孤獨是被注定的 比無愛和仇恨更讓人懼怕的指責 人類的情感已變成轉(zhuǎn)基因的農(nóng)作物 產(chǎn)量的泛濫和自然種類的消失在毀滅一切 是什么在響 雷的轟鳴 嘈雜的人聲和馬嘶 快點跑啊 雨來了 等等我 熟透的麥粒的清香 我到底在哪兒 好熟悉的感覺 吹在臉上的風好涼 好爽 有青草和濕泥的味道 夕陽后面是什么 是你在問 一定是更美的景色吧 為什么 因為看不見的地方是留給想象的 你不認為太陽其實沒有消失嗎 只不過是離開了人類過窄的視野 那雙眼睛里有被殘陽反射的猩紅色的淚 我知道 里面還有更多還沒有確定名字的東西 感覺到的東西不都需要名字 感覺本身從來就無法被任何語言定義 語言總是強加的 充滿誤差和歪曲 清涼濕潤的空氣在對皮膚進行撫摩 帶著宇宙原有的未被定義的情感 地球是因為海洋對陸地的擁抱而存在的 人類是因為它們的雙重擁抱而產(chǎn)生和存在的 這就是人需要擁抱的最簡單理由 徹底的互相接受 啊 美的事物讓人產(chǎn)生原始的恐懼 因為難以定義的東西像遠古洪荒的巨獸 你怕嗎 恐懼永遠是人類生命狀態(tài)的一部分 你跑下土壩 逃出伊甸園 你我都知道 你的從政是一個最體面的偽裝 別走 沉默是男人的哭泣方式 我不會告訴你我的感覺 因為你已經(jīng)打好了行李 文明的進步是可悲的 是給心靈特制的絞索 你走吧 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 因為我也怕 本能地 怕自己 怕別人 怕自己內(nèi)心陌生的從未被發(fā)現(xiàn)過的東西 我們都不是哥倫布 也有想逃的沖動 有被史前排山倒海的大洪水追趕的恐慌 我們都像被風吹破了脈絡(luò)的干樹葉 用蜷曲的體態(tài)嘶喊著心底的落寞 啊 感覺好累 好累啊……
李東光想挪動一下身體,卻因為極度的虛弱而沒有實現(xiàn)。不知是天氣變得更悶熱的緣故還是內(nèi)心的陣陣激動使然,他開始出汗了。他想睜開眼睛,可是這個動作卻變成了一個在想象中已經(jīng)完成,但實際上并沒有發(fā)生的歷史。他的意識此刻正向著一個似乎早已存在的暗渠奔涌而去,疲憊的身體已讓他無法做出任何招架或阻攔。他的手變得潮濕起來,在磨損的木椅扶手上不確定地抓摸著;他的眼皮隨著腦中急涌出來的思緒和畫面快速地跳轉(zhuǎn)著,像是在為一出壯烈的交響樂做著伴奏;他的呼吸忽長忽短,鼻翼一張一合,發(fā)出絲絲的聲響,像是在無力地抽泣。只片刻,他便再次被來自理智對立陣營的千軍萬馬席卷而去……
又是水 總在內(nèi)心最恐慌的時刻出現(xiàn) 一片無名水面上飄來一條木船 船頭蹲著一個蒙面人 臉朝著船頭 船里有兩具靈柩 呀 怎么會是你和我躺在里面呢 等一等 為什么會這樣 難道我們已經(jīng)死去了嗎 為什么我還有思維并能看見自己 船向著一個輪廓高聳突兀的島嶼劃去 好眼熟 認出來了 那是阿諾德·伯克林畫中的《死亡島》 為什么送我們?nèi)ツ抢?為什么 現(xiàn)在是二十世紀 為什么要去十九世紀的“死亡島” 有什么東西完全搞錯了 喂 你到底是誰 我聽見自己大喊時的聲音刺耳難聽 蒙面人沒有任何反應 你必須回答我 我拼死搖晃靈柩 發(fā)出很響的咚咚聲 終于聽見蒙面人低沉的聲音 我 就是人類自己 和你們一樣恐懼很多東西 克服它唯一辦法就是讓自己殘忍 不可能 這絕對不可能 我歇斯底里地狂吼 難道人類本身就是虐待狂嗎 全身的神經(jīng)好像被火燙了 身體在劇烈地抽動 朋友靜靜地躺在另一個靈柩中 我知道他的眼睛是睜開的 他在聽我們的對話 我能聽見他熟悉的呼吸聲 有肘臂骨碰到棺壁發(fā)出的咯咯響聲 啊 原來他也在發(fā)抖 “死亡島”越來越近 像一個巨大的黑影緩緩地朝我們的小船壓來 船頭撞到了什么硬物 停下了 這是你們必須來的地方 蒙面人小聲但堅決地說 他聲音里有零下幾十度的寒冷 島上走下幾個身形高大的黑衣人 忽悠一下 我們的靈柩被抬了起來 那個自稱是人類自己的蒙面人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我們被抬進一個巨大的石洞 冷啊 里面已經(jīng)放了很多和我們一樣的靈柩 怎么看上去像是擱放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走了 空氣似乎變成了固體 再也吸不動了 緊閉眼睛 等待無論是神還是人欲加于我們的懲罰 是但丁描述的地獄之火的燒烤還是其他 漫長的等待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一只手忽然伸過來放在我的手上 是朋友的手 好暖 有著這洞里不該有的溫度 更不是死人該有的體溫 人類聰明有余智慧不足 他完全誤解了文明 寬恕他吧 一個聲音在高大的石洞里回響 分不清來自何方 驚詫中 一只巨大得看不見邊緣的手忽地將我們的靈柩抓起 越過“死亡島” 重新放回到陸地 慌忙從靈柩中爬出 周圍是房子 市場 擁擠的人 看呀 蒙面人就在不遠處冷冷地窺視我們 那只大手呢 不見了 蒙面人開始起身追趕我們 我們手拉手飛快地奔逃 穿過市場的人群 身后蒙面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為什么不放過我們 我邊逃邊喊 連上帝都善待了我們 讓我們返回人間 那又怎么樣 我還是不能放過你們 到底為了什么 因為你們的存在讓我不安 不喜歡和你們生活在一個世界里 就是這樣 可是上帝說這不是我們的錯 因為我們是他親手創(chuàng)造的 包括所有的情感和愛的能力 不要再追了啊 為什么在這個星球上愛永遠是悲劇的同義詞 再也跑不動了 不要再追了啊 怎么回事 我的腿抬不動了 天哪 我掉進了無邊的沼澤 就要永久地變成里面的一攤爛泥 發(fā)生了什么 朋友呢 他不見了 去了哪兒 別走 不能把我一人留在這里受罰 這里的死寂會讓人瞬間窒息 我要在此待上千百年 永遠看著周遭的荒蕪和悲涼 只有這里才安全嗎 這就是為不再被追趕付出的代價嗎 要等到地球毀滅的那一天才能解脫嗎 天黑了 天與地都消失了 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和觸摸 空氣里沒有一點氧氣了 好憋 不能呼吸了 快 誰來救救我 呃 快呀……
李東光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木椅里,全身大汗淋漓。屋里的空氣特別悶熱,因為剛才雨從東面來,潲得厲害,他就關(guān)閉了上面的一排小窗。他掙扎著站起身來,扶著椅子把手吃力地喘了幾口氣,然后慢慢地走到窗前,依次打開了一個個小窗戶。新鮮濕潤的空氣一下子沖了進來,混雜著泥土的潮腥,糞肥的酸臭和麥秸的清香。
他憑窗站立,任沁透心脾的氣流沖刷他的臉和剛才那個驚心動魄的夢魘。
雨過天晴的天空襯著此刻呈現(xiàn)青藍色的遠方山脈,清晰明朗,賞心悅目,宛如一句詩的化身。他的呼吸終于慢慢地平緩下來 。
又是一個炎熱、悶濕的早晨。李東光起床后強打起精神,準備給他教過的一個叫莊騏的學生回信。他感到了回這封信的迫切性。這個學生從喬縣中學畢業(yè)已經(jīng)七八年,始終與他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還在喬縣中學時莊騏就開始寫小說,后來他考上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在一個雜志社當編輯,同時寫自己的東西。李東光早就知道,由于寫作內(nèi)容和方式一直得不到主流文學的認可,莊騏寫的東西從未被發(fā)表或出版過,他本人也曾對自己的寫作能力表示過懷疑。李東光則告訴他,寫作的本質(zhì)是一個人與自己內(nèi)心的對白,如果能得到承認自然好,如果不能,也不要太介意,因為寫作的過程就是一個心靈旅行和釋放的過程,益處仍是作用于自己的??墒乔f騏前幾天來信說,他想放棄寫作,去美國學心理學,理由是,他想通過系統(tǒng)的專業(yè)學習,更好地理解自己和別人。
在出國留學蔚為風潮的年代,這本該是件幸事,但面對自己學生的這封信,李東光卻有些為難。他接觸過心理學,但對它并不太樂觀。他把頭靠向椅背,閉上了眼睛,開始思索該如何回復這個學生。
與自己的學生通信很早就成為李東光的主要生活方式,更是他幾十年來獨身生活的一個重心。很多與他通信多年的學生發(fā)現(xiàn),李東光已經(jīng)成為他們生活中一個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人,無論他們身在何處,在干什么工作,生活過得得意還是失意。他們與自己這位老師之間的關(guān)系難以用任何現(xiàn)成的詞匯去界定:他們是師生,但李東光給予他們的遠超過這個名詞所能定義的最大范圍。他們敬重但不敬畏他,因為他們可以不加保留地對他說出自己的任何想法和困惑,做到最大限度的坦率而無須顧忌他的任何指責或批評。比如,他們可以與他談?wù)撊祟惛星榈膶氋F和不可信任之間的矛盾,談?wù)搶ψ陨韮r值的懷疑,以致對變化中的社會產(chǎn)生的無數(shù)困惑和質(zhì)疑。李東光從來不評價他們的來信,只是誠懇地談出自己的想法,提示他們換個角度再去想同一個問題。贊賞和安慰自己學生的文字每次都會出現(xiàn)在他給他們的回信中。就是這樣一種書信往來,成為他們各自生活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收信還是復信,他們都是帶著極大的渴望和儀式般的莊重去完成的。
在四十多年的教書生涯里,李東光教過的學生有的后來成為著名的作曲家、畫家、作家、運動員、教授、科學院院士,還有幾個在政府部門擔任了要職。他有一個八十年代就去美國留學的學生,也一直與他保持著聯(lián)系。在一次來信中,他稱李東光是圣經(jīng)中的牧羊人。他說:“你手里的鞭子從來不抽打任何一只羊,只是讓它們抬起頭,看見前面有水草的地方和回家的方向?!边@個稱他為“牧羊人”的學生后來回國后成為一個企業(yè)家。近年來,他為了幫助國內(nèi)有才能無機會的人群成立了好幾個基金會,并把它們?nèi)棵麨椤澳裂蛉嘶饡?。當年,他還是個留著小平頭的黑瘦高中生時,就在喬縣中學的湖心亭里立下了這個當時看似心血來潮的志向,后來再也沒有改變。
坐在椅子里的李東光挪了一下身體,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似乎想借此理順自己頗為凌亂的思緒。對于要出國讀心理學的莊騏,他實際上有著一種幾乎不被任何人理解的擔憂。他并不希望他的學生被動地成為一個又一個現(xiàn)代知識的容器,被知識的過度精細分類所迷惑,繼而迷失自己的本真和應有的智慧。幾十年來,他所篤信的教育在于喚醒靈魂和建立靈魂之間的交流的信念,早已無情地受到現(xiàn)代教育制度和實用知識體系的嘲諷和打壓。還在退休之前,他就感到很力不從心了。莊騏要放棄寫作,就為了去接受正規(guī)心理學的灌輸和訓練,讓別人告訴他他是誰,以及種種關(guān)于人的行為和感情的答案……一想到此,他喉嚨里竟發(fā)出一種近似呼救的聲音,手臂無力地從木椅的扶手掉到了干瘦的大腿上。知識的作用到底是什么?知識的過度進化到底給人類的靈魂帶來了什么,是福音還是另一種不被人承認的災難?
他的頭又開始發(fā)熱了。接二連三的思緒魚貫般進入他的大腦會客廳,使他感到應接不暇。心理學,他想,一個研究人類行為和動機的假設(shè)科學,一個人類邏輯思維和理性化進程的公認標志。文學與心理學,有如感性與理性的對視,繪畫與攝影的較量。此刻,他感到奇幻且熟悉的瞬間像獵手一樣再次開始持槍對他進行追捕,逼他逃亡,然后毫不費力地追上他,再次將他俘獲,最后麻利地把他關(guān)進一個沒有任何出口的籠子里。他束手就擒,毫無掙扎的氣力和可能……
這是哪里 好奇怪的地方 一群身穿銀灰色金屬外衣帶著眼罩的人 眼睛在眼孔中發(fā)出藍綠色的幽光 像野貓的瞳子 圍坐在形狀奇特的金屬座椅里 激烈地爭辯著 用各種精準的理論名詞和精神疾病的專業(yè)術(shù)語 概念和定義的拼殺 想起了成語唇槍舌劍 有幾個人從金屬椅子里跳起來 金屬的摩擦聲可怕地刺激著人的每一根神經(jīng) 快捂上耳朵 咦 手怎么動彈不了 藍綠色的幽光閃成一片 要動手了嗎 嗅到了過年時放鞭炮的火藥味 有人來了 三個帶眼罩的矮人拖過來一個高個子蓄著長白胡須的老者 是個深眼眶的俄羅斯人 被推進了金屬椅子圍成的圈子里 藍綠色的光影在老人蒼白的臉上掃過 像手電筒 一片激憤地叫嚷 你患有重度抑郁癥和躁狂癥 一個聲音不無驕傲地宣布 你八十多歲了竟然離家出走 與妻子冷戰(zhàn) 典型的抑郁癥臨床癥狀 你需要心理治療 按時服用百憂解(Prozac) 快給他拿水來 白胡子老人無比驚異和激怒的面孔 你們是誰 人類心靈的巫師 突然揮起手 送來的水被打翻 你們才是病人 文明的病人 自以為能讀懂并主宰人類靈魂的病人 老者的胡子瑟瑟地抖動 他拼死掙扎 終于掙脫了蒙眼人的手 倉皇逃走 有紙張從他身上掉下 散落一地 是《復活》的手稿 那逃掉的老者竟是托爾斯泰 他們?yōu)槭裁催@樣對他 為什么 又是一片嘈雜聲 另一個人被幾個蒙眼人推過來 一個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意大利人 臉只朝天不朝人的瞎子 一個坐在金屬椅子里的人用帶金屬回音的聲調(diào)說 知道嗎 你所有的雕塑作品都是向你生身父母發(fā)出的質(zhì)問——來自潛意識的質(zhì)問 他夸張地加重了潛意識這幾個字 配合著一個大大張開的手勢 好像在比喻無邊無底的海洋 為了一個你一生都不明白的原因 你被親生父母送給了一對無兒無女的石匠夫婦 自己卻從來不去看你 你被殘忍地拋棄了 就是被整個世界遺棄了 你的童年有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 可惜你生錯了時代 知道嗎 現(xiàn)在有不止一種方法能治療你的病 聽說過嗎 心理學是解析人類行為動機和情感根源的現(xiàn)代科學 過去人類去教堂向神甫懺悔 現(xiàn)在上帝已經(jīng)式微 我們?nèi)〈怂麄?文明就是這樣進步的 盲眼的意大利人站著不動 可怕的沉寂 突然 一聲驚天巨響 地球仿佛被震裂 有東西破碎后轟然倒塌 是西斯廷教堂的天頂 壁畫全部震碎后掉落 亞當夏娃變成了普通的碎石塵土 眼睛被迷住了 再睜開 米開朗基羅也不見了 更多的蒙眼人出現(xiàn)了 因為什么不同的觀念爭吵廝打起來 他們身上有長長的字條 寫著不同主義的名字 像尾巴 也像旗幟隨著他們身體在擺動 他們手里出現(xiàn)了新奇古怪的武器 自動分成了不同的陣營 真槍實彈打起了現(xiàn)代戰(zhàn)爭 黑紫色的血濺到空中 落到眼里和臉上 抹一把拿近細看 是現(xiàn)代人冷卻的血液 接近凝點 沒有了血的原色和溫度 轟然又是一聲巨響 更加驚心動魄 所有在場的人都消失在一片白熱刺眼的火光中 一切逐漸平息 地上躺著許多奇怪的尸體 上面有什么東西彌散開來 像散落在田間未被捆扎的一堆堆麥子 小心地走過去看 蒙眼人尸體上有一層層東西被炸得從里面翻出來 細看 再細看 竟是一個個蒼白蠕動著的奇怪東西 從里向外爬 到底是什么 好陌生 你是什么 我是人類的原始感情 已被各種定義和心理學的邏輯分析和分割得體無完膚 我茍延殘喘 窒息了幾個世紀了 人類發(fā)明的原子武器毀滅了一切之后我才能鳳凰槃涅 毀滅后再重生 很悲哀是不是 那個叫做人類原始感情的東西 還在爬 模樣恐怖 沒有固定形狀 孱弱不堪 顫巍巍地想站起來 毀滅后的世界只剩下了我和這些蠕動的東西 這怎么行 在報廢的世界里狂奔了幾個世紀之久 終于看見一個有草有湖的地方 好眼熟的地方 有微風吹來 呀 那是喬縣中學的湖畔 松林草地中的白色小徑 鐘樓 拱形門窗的教學樓 小教堂 湖心島上的木椅上坐著兩個面孔熟悉的人 是誰 快劃小船過去 看是誰還和我一起幸存在世界上 邁步上島 小心翼翼走到他們面前 啊 這怎么可能 竟是復活了的托爾斯泰和離開自己多年的朋友齊天卓 他們都坐著不說話 一個人影從天上飛過 是意大利人米開朗基羅 他手里搖晃著什么東西 我只找到一塊有夏娃的眼睛和亞當手指的碎塊 必須藏起它們來 他大聲說 地球上沒有人需要這些器官了 他們用這些器官做別的用途了 老盲眼雕塑家消失在天上的云層后面 又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湛藍澄澈的天空 是他嗎 臉色蒼白的梵高 緊緊抱著他的《星空》不放 不行 他們要給我治病 他驚慌地喊 非讓我在天才的瘋子和庸俗的正常人之間做出選擇 卻又用最高價在拍賣我的畫 到底是誰瘋了 只有一只耳的畫家?guī)е煜さ捏@恐眼神也飛走了 四周一片靜寂 祥和 田園詩般的宜人和舒適 好清新的空氣 有熟果子和新麥的甜香那些蠕動的東西出現(xiàn)在草坪上 全都顫巍巍地站立起來 掙扎著在學校的草地上起舞……
李東光倏地被驚醒,有什么東西灑到了他臉上,又鉆進他的鼻孔深處。這一次他完全睜開了眼睛。濕涼的空氣從敞開的一個個小玻璃窗向他吹來,讓他不清醒都難。他微微張開了嘴,像冒出水面的魚一樣吸鼓著,貪婪地把有著熟麥和雨腥味的空氣抽吸到體內(nèi)。窗外不遠處的麥田里,村民們正忙著把被雨淋濕的麥捆裝車,然后運到場院去曬干。每年的麥收季節(jié)都在雨季,被雨淋過的麥子必須及時運走曬干,否則會在地里生芽,甚至發(fā)霉。拉車的騾馬因為地濕腳下不斷地打滑,聲聲嘶鳴著拼命要把滿載麥捆的大車拉出麥地。它們重重的喘氣聲混夾著車把勢此起彼伏的喊叫聲,統(tǒng)統(tǒng)鉆進了李東光的耳內(nèi)。望著窗外移動著的鮮活景物,剛才的夢仍讓他的心怦怦地急跳不止。
幾只灰喜鵲落在屋外的大核桃樹上,開始從自制的飲水器里取水喝。這些鳥兒以自己最坦然的形態(tài)在自然中度過它們生命中的每一個特定瞬間;它們在枝頭上下跳動,靈敏迅捷地抬頭,轉(zhuǎn)頭,顏色柔和的尾巴隨意擺動著,喉嚨里不時地發(fā)出短促清脆的叫聲。
看著那幾只會飛的生靈組成的生動畫面,李東光一用力竟然從椅子里站了起來,再次向玻璃窗走去。濕潤的風徐徐地吹在他蒼白的臉上,他感到無比舒暢。他手扶窗框,關(guān)閉了所有思想,一心一意地呼吸著來自麥田的氣息,讓全部感官自由地享受著沒有任何概念干擾的純粹感受。
時間一點點過去,天色開始變得黯淡了。透過右邊的大玻璃窗,他目送紅得觸目驚心的夕陽再一次緩慢地滑入楊樹林。退休教師李東光的臉上浮現(xiàn)出少見的微笑——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就在他的小農(nóng)舍里,他終于蛻變成了一個自由人,一個在思維和感覺上都真正自由了的人。
他感到被什么力量拉了一把,隨后一陣奇特的暈眩開始在腦中彌漫上升。
李本那天傍晚照例去看他的表弟,發(fā)現(xiàn)了仍坐在椅子里卻已經(jīng)昏迷的李東光。他馬上叫來幾個村民,迅速用車把他送去縣醫(yī)院。
彌留之際,他已睜不開眼睛,卻不時地進出那個熟悉的大腦的詭異狀態(tài),并在那個狀態(tài)下完全清醒著。他感到了與他分開多年的朋友齊天卓正用雙手握著自己的手,和他想象中的期待有著同樣的質(zhì)感、力度和溫度。他還聽見朋友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腦中馬上出現(xiàn)了天水塢楊樹林盡頭的土壩,還有夕陽西下時永恒的奇幻景象。
“聽著,東光,你先去,在那邊等著我。你說得對,夕陽后面的世界肯定更美,太陽并沒有消失,只是換了個地方繼續(xù)燦爛著,是我們的眼睛局限了我們的視野。在那里我們可以彌補在這個世界里被自己虐待了的情感,因為沒有了對來自我們同類的恐懼。此生我沒有善待命運給我的禮物,就是你,那是最好的禮物!去吧,東光,找個有樹林的地方坐下來等著我,我不久就會來找你!”
退休教師李東光似乎是在另一世界里聽朋友在說話,似耳語,又似歌謠,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終極快樂。他閉著眼睛向上看,清醒地感到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就要發(fā)生。帶著朋友手上的余溫和聽到的耳語,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緩緩向上飄起,離開了自己的病床和打開的窗戶,向著天水塢楊樹林后面正在下沉的夕陽飛去。
他感到身體被注入了比活著的任何時候都更多的活力和勇氣,它輕盈地、徐徐地飛進了生前看過無數(shù)次的那片夕陽,感覺自己被那火焰般溫暖的橘色緊緊擁抱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形體已經(jīng)消失,融進并變成了宇宙中那片濃郁色彩的一部分。
會飛的感覺真好——他生前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會飛,直到生命消失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