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石板路前進的時候,二子聞到了空氣中濕潤的香味,他在理發(fā)店里時常放鄧麗君的《夜來香》,現(xiàn)在,他認定這就是醉人味道了。骨頭酥軟起來,永久自行車顛簸抖動,他下意識用手摸一下書報架上的貨,扎實地壓在他心頭。出門的時候,他讓未婚妻阿瑩清空皮夾子,回來時,皮夾子又將是鼓鼓的。他覺得自己處于“黃金時代”,一切都是好的,順的,以往的霉運說沒就沒了。想到這里,他偷偷地撇嘴笑了笑。他笑自己的狡黠,每次總能比三子設法多裝十幾把扇子。每把三塊半,本身就比三子高出五毛,加上多出的貨,一次下來比三子多了七八十塊。一星期交一次貨,一年大概五十次,整整多出四千塊錢。一臺彩電賺到了。
那是一條死路,雖然一側是著名的護城河,但是改變不了筆直向前無路可通的事實。河流是活的,老輩人說水有魂魄,臨到絕境總會瀟灑一拐,與固執(zhí)的陸路分道。吳瘸子的工場就擋在路中央,反正人也走不過,違章建筑搭了里三層外三層,機器轟鳴類似工業(yè)革命。產業(yè)工人的皮裙子、長筒膠鞋踩在永遠不會干的地面上,五顏六色的泥淖,在燈光下莊嚴又神秘。
約好三子在大門口碰面,時間已經過去一刻鐘,還不見人影。二子想那小子是不是已經進了吳瘸子的收貨屋。于是,他一手扶紙板箱,一手把龍頭,走向最里間。他經過微型沖床車間,一把把扇子在這里定型。經過拉絲車間,鋼絲鋸把普通木扇拉成檀香扇模樣。經過漂染車間,刺鼻的香精把木料變成檀香味。經過印花車間,模具準確地將花卉、仕女、山水等圖案壓在扇子上。最里間是外發(fā)加收貨車間。說是一個一個的車間,其實就是一間間油毛氈房。只有吳瘸子的那間才是正式磚瓦房。
三子不在屋里。二子快速地將貨攤到一張長條桌上。吳瘸子右咯吱窩緊壓拐杖,右手把煙絲裝進楠木煙斗,左手打著火機,粗大煙斗發(fā)出“咝咝”的微弱聲音。古怪的香氣彌漫整個屋子。二子想起以前店里燙發(fā)用的大功率燈泡。他一個走神,顧客的頭皮就燙出個大泡。幸好后來有了冷燙,但是藥水的味道還是太重。他有點感動,阿瑩帶著皮手套,已經幫上了忙。吳瘸子超長的對襟長褂,表明他曾經是個藝術家,或許現(xiàn)在他還認為自己是。二子急于給他驗貨。他左一句“吳老師”,右一句“吳老師”,估計就能很快過關。三子以前有一次一進門就嚷著“老板快驗貨”,這個稱呼令他的貨退了兩次。
“雖然是工藝商品,我們也要用藝術品的標準衡量?!眳侨匙拥脑捑褪亲尲庸ぎa品的人,自認為在賺錢的同時,也滿足了做藝術品的自豪感。
二子的貨驗得慢,原因是質量好。吳瘸子每次都細細品味后放行。然后總歸拖一句“你不搞手工藝可惜了”。太師椅后面掛了把大宮扇,上面是《姑蘇十景》中的“滄浪清夏”,色彩就是二子上的。吳瘸子翻看別人“生活”,就經常以“滄浪清夏”為模板,教訓外發(fā)加工的人。被“吳老師”表揚多了,二子更有壓力。三子經常退貨,也成為二子的心病。他總是約三子結伴而來,一起驗貨,全部通過的幾率高些。而他的貨,卻不能有一點瑕疵,這一點使他深夜伏在書桌上的時間更長。剛開始的時候,他沉醉在久別的色彩的世界里。仿佛回到童年,父親親手調制一種又一種新顏色給他看。他也試著調,狠心地加入過多品種顏色,結果得到灰暗一片。這也預示他一段時間生命的顏色。但是,現(xiàn)在他不這么認為了。
吳瘸子有點反常。扇子攤滿桌子后,他并沒有打開扇子,只是輕輕撫摸這些貨,來來回回幾次后,拖長聲調:“裝箱吧?!?/p>
二子詫異極了:“吳老師,您不看看扇子質量?”
吳瘸子嘆了口氣,讓會計付錢給二子。他注意到二子不時往外張望,補了一句:“你不要等了,三子不來了?!?/p>
二子連忙問原因,得到的卻是一股濃似一股的煙霧。
從并不遙遠的揚州來到蘇州,二子才十六歲。他跟在哥哥后面,身高卻已經超過大寶。他能夠比哥哥看得更遠。
哥倆在表舅開的理發(fā)店幫工學生意。店在揚州老鄉(xiāng)聚居運河邊上,二子每天看河上日出日落,來來往往的船只,還有飄飄蕩蕩的各種垃圾。父母離世的悲傷一天要涌上心頭好幾次。大寶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不敏感。他的注意力在頭發(fā)上。手藝越來越成熟,表舅不在,他頂上去客人也不反感。他們到店里才三個月。
大寶比表舅對二子還要嚴格,在二子發(fā)呆、懶惰、想出神的時候,“毛栗子”就落在二子頭上。二子有藝術天賦,技術上大寶精細,創(chuàng)新上二子點子多。表舅也看到了這一點,把兒子三子送到二子店里,而不是大寶店里學徒。那是二子和大寶吵翻以后分灶吃飯不久的事。
揚州三把刀,剃頭刀是其中一把。理發(fā)師水平體現(xiàn)在對剃頭刀的完美運用上。刀在頭上飛舞,呱啦爽脆的揚州話在耳邊縈繞,客人在不知不覺中精神起來,把煩惱和不快都丟給地上的亂發(fā)、泡沫中的胡須和鬢角。
表舅的最拿手技藝卻是吹風定型。頭發(fā)理得再好,沒有吹風,也顯出鄉(xiāng)鎮(zhèn)干部模樣。電視臺的主持人、電視劇和電影劇組演員,都來找表舅??粗欢涠湓骑h出店門,一張張笑臉在陽光下綻放青春。二子感覺手藝的偉大,這些進門還普通平常的人,半小時過后就顯出明星氣質。
大寶談戀愛,對象近水樓臺,就是表舅的大徒弟,比他大了好幾歲。她的水平就在燙發(fā),火候連表舅都要問一聲:小芹,是不是可以拆了?她低頭俯瞰那些浪花或者云朵的樣子,像在琢磨一件藝術品。兩人結婚后,順理成章地分灶開店,他們想把二子帶走,可是二子不愿意走。他看著那些明星和演員入迷。他就研究哪些頭上適合頂什么云。而表舅常常給他創(chuàng)新的機會,也樂于給這個年輕人打下手。爆炸頭、中分頭、大波浪等樣式成為表舅店里的象征,而這些點子,都是二子學了港臺明星樣式創(chuàng)新的。表舅的店仍然紅火,大寶的店卻艱難維系。哥哥幾次勸說弟弟跳槽,甚至提出入一半股的請求。二子都拒絕了。幾次三番,索性自己開了店。沒有幫工,表舅把兒子送了過來。
二子騎車回家的心情遠不如來時輕快,一些疑問盤旋在他心頭。沒由頭地,細雨就下來了。剛開始,他還在雨中昂首挺胸,迎接濕潤中微微帶香甜的雨絲。河岸邊,一叢叢鵝黃的迎春花開放,在暗夜里顯得特別明亮。他微微欠身,似乎要仔細觀察水和花。雨點子漸漸大了,河里的聲音大起來了,催促他趕路。店里還有幾個客人等他吹風定型??粗陝?,他覺得客人幾乎要白白做頭了。
書報架上空空蕩蕩,一年多來第一次碰到。吳瘸子拍著二子肩膀把他送到院子里。機器的聲音停止了。工人和技師們正在整理工器具。吳瘸子含糊地說斷貨,大家都得耐心等上幾天。吳瘸子低聲告訴他,幾天后可以打電話來問問,有貨再過來領。外快的路基本斷了,二子對幾天后打電話不抱希望。老老實實回店干活,他又不甘心。水街鄰居老劉有句經典話:嘗過鴉片味道的,哪還會留戀香煙呢?現(xiàn)在,二子一個腳已經跨出理發(fā)店大門,再跨一步或者收回腳步都面臨抉擇。他把龍頭一拐,進入與理發(fā)店并行的小路,三子的店就在不遠。
三子有獨立開店的想法時,不敢跟二子說。每天收工后,往對門老劉家一坐,喝茶抽煙聊天。老劉是抄水表的,本地路路通。職業(yè)改變人的性格,據說老劉還是小劉時,羞澀又靦腆,不善于表達。做了抄表工幾年,煙不離口,喉嚨響亮起來,泡壺茶坐在家門口,路人中倒有一小半跟他打招呼。屋里更是談生意的接洽處。塑料粒子、鋼材、木材、瓷磚等等詞匯,在那些人嘴里盤來盤去,三子偶爾進去一聽,就被百萬、千萬級的數字嚇跑。到底成交了沒有,賺錢了沒有,大家諱莫如深。只是天天晚上老劉家燈火通明到午夜。
三子找門面找對了人,老劉一搭話就開始介紹好的門面和市口。這個挺好,那個更不錯。三子越聽越困惑,父親給點、自己湊點,勉強能開出個店,要求不能太高。二子,甚至大寶現(xiàn)在還在弄堂深處、新村旁邊開著店。
老劉收回話題,往實處講:“按照以前的規(guī)矩,徒弟不能與師父在同一個區(qū)域開店,搶師父生意?,F(xiàn)在好點,但是也不能開得太近?!?/p>
老劉的一個朋友剛把房租久拖不還的舊書店趕走,三子就開始進來打掃衛(wèi)生。每當三子把垃圾往河道里傾倒的時候,他都會往河對岸瞟幾眼。二子的店就在影影綽綽的灰白建筑里面。
為了這個事情,二子和三子好多天不講話。還是老劉出面講了一些勸慰的話,加上時間總能撫平一切問題。二子只提出一個條件,離開他三個街區(qū)。算上那條河,勉勉強強達到要求。三子又把老父親搬出來請二子一頓酒。兩個人就這樣和好如初,面子上開心和氣。但是大家知道分開了,心也就散了。
二子剛剛在水街破墻開店,老劉就來了,說既然開了店,水就得算營業(yè)水價格。單價高出一倍多。在房東蘭姨目光示意下,二子跑出去買了兩條紅塔山,匆匆用報紙一包,塞進老劉胳膊肘。以至于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每次二子在老劉家喝茶聊天,習慣性地認為扔給他的紅塔山還是他去買來的。老劉家前門對著二子的店,后門開出去就是小河。他們在河里洗菜、洗衣服,婦女在河灘上用棒槌擊打男人們的衣服時,二子雙眼就紅了起來。
里下河地區(qū)也是這樣,他母親只是在更廣闊的河埠不停地洗衣服,別人家的衣服。母親不在,他就沒有東西吃。父親總在忙與吃飯無關的事情。大家都去廣州、深圳、上海等地打工,父親仍然在家擺弄一個個木胚子。二子在邊上用一根蘆葦挑起大紅朱砂漆,在墻根展示小小髹漆匠水平。
老劉的頭當然由二子包辦,二子忙的時候,三子就在老劉頭上練身手。只要老劉不點頭,三子就永遠在上面咔擦咔擦地剪著。婦女們喜愛二子吹出的造型,更對他清秀羞澀的樣子著迷。冬天,整個理發(fā)小屋散發(fā)著濃烈的廉價香波味道,經驗十足的老劉說,一股女人的悶騷味彌漫其間。三子就說,難怪我的鼻子過敏了。二子笑笑,繼續(xù)在女客人頭上慢慢地烘烤。
她們最熱心做的一件事,就是幫二子找對象。這個介紹的二子去看了,那個介紹的沒有去,矛盾就產生了,從經營的角度講,三子勸二子,凡是介紹的,來者不拒。漸漸地,三子變成二子的代言人,嬉笑之間,阿姨們也得到了滿足。
蘭姨的老公是貨車司機,常年開的是廣東線。他們說這些司機都有固定情人,一條線開過去,每夜換不同情人睡覺。蘭姨特別關照二子,她不給二子介紹對象,她恨那些多事的大小阿姨。
那是一個雨天,黃梅天的濕度讓她肩膀酸痛,甚至抬不起右手。一個大眼睛、瘦高個男孩手有點抖,指著雨中濡濕的招租紙片,問她開理發(fā)店是否可以。她本來想找個工藝品店,哪怕胭脂店也好,她怕鬧。但是看到這個男孩的一瞬間,她改變了主意,為什么不可以有點熱鬧呢?
蘭姨有時會怒不可遏,看見有些手在二子身上摸來蹭去,看見有些人說著說著就往二子身上靠。她一把拉過二子,訓兒子一樣:“好好做生意,不要動不三不四的念頭?!?/p>
這個女人在吃醋。這句話像刮旋風似的,在水街轉來轉去。
三子的店門口三色燈已經關掉,店堂里只留了一盞小燈。三子的幫工出來應門,說老板晚飯后出去到現(xiàn)在沒有回來。二子掉轉車頭準備回去。幫工又嘀咕一句,老板可能在水街下塘的什么地方。水街下塘不長,兩三百米樣子。如果水街勉強能夠單行一輛汽車的話,那么下塘并行兩輛自行車都有點危險。從橋堍沖下去的時候,二子只能把精力集中到跳動的龍頭上,路面和河面都是黑魆魆的一片。整個下塘都沉靜下來了,只有糧油店的舊倉庫里透出明亮的燈火,隱約傳來切切錯錯聲,人影閃進閃出。
二子進去的時候,三子正在指揮裝貨。時間看來很緊迫,他只對二子揮揮手,嘴上繼續(xù)點著貨物數量:“五十,好了好了,這次就拿一件去?!?/p>
幾個等貨的人在書報架上裝上紙箱,捆扎結實,顛顛簸簸地上路。二子看到三子學著吳瘸子的樣把貨發(fā)走。兩人在門檻上坐了下來,河水輕輕流動,無聲無息。
“我們辛辛苦苦地畫啊描啊,這么大的一件只領加工費150元?!?/p>
“我聽說成品工藝扇買六七十元,宮扇要百元以上,是真的嗎?”
“有的店開價還要高?!?/p>
“吳瘸子賺得厲害啊?!?/p>
“他的時代過去了!”三子站起身來,學著赤衛(wèi)隊領導人樣子,撿起一塊石子,往河里扔去:“現(xiàn)在大家都開始做,吳瘸子壟斷不了了?!?/p>
問三子拿貨?二子自己都感到可笑。設定的程序原來是這樣:吳瘸子:老板;我和三子:伙計,伙計對老板負責?,F(xiàn)在有伙計翻身做了老板,原來的弟兄,還能一樣嗎?二子陷入一段時間的沉默。
“我準備把理發(fā)店盤掉,明天就把轉讓啟事貼出去?!备墒聵I(yè)的心,三子比任何人都強烈。
二子似乎規(guī)勸的心情都沒有了。初春還帶有點寒意的夜里,這幾小時,一切變得太快。他是手藝人,雖然學手藝為了掙錢吃飯,但總覺得手藝高于金錢。他接受吳瘸子外發(fā)加工扇面,每天晚上在花花綠綠的世界里專注暢游,已經成為他的生活習慣。
店面的燈全部熄滅,蘭姨就開始燉紅棗白木耳。二子爬上里間閣樓,不管酷暑嚴寒,他總撐開那扇僅有的小窗,靜靜地描畫。此時,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念父親,每一筆都是在為父親未完工的作品添上分量。調色、用筆、渲染,他回到少年時代,用心接受來自遙遠時空傳遞來的父親指導。關上窗戶,蘭姨的白木耳也燉爛了。二子從來沒有說不好吃,大多數時候,他沉浸在畫中,默默地喝完,說聲謝謝就再回閣樓睡覺。他如果說一聲今晚的木耳特別香甜,那么女人會興奮地一夜微笑。
他并不是注定要做剃頭匠的,他覺得自己生來就是做藝術的。大寶把理發(fā)店改造成工場,任何單子都接,工場化運作,千篇一律很僵化。三子的店,價格低廉,一個個波浪在三子眼里就是一張張卷起的人民幣。表舅歲數大了,外面店越來越多,他就把店關了。但還有不少人找上老人家門,他就當作練練手。二子常常在下雨的周一早上去看老人,大家都閑著,聊天喝茶。不管他們談了些什么,回來的路上,二子總想象成兩個藝術家的一次聚會。即使一句話也沒有,對坐也變成一段佳話。
他即使在做最卑微的活計,也帶著喜悅。掃頭發(fā)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頭發(fā)粗細不同,人的性格也不一樣。洗頭的時候,他讓溫暖的水流經客人頭部每一個穴道。梳頭的時候,他想到瀑布、溪流和里下河地區(qū)的水。他開始琢磨人,什么樣的人需要什么樣的發(fā)型。并不完全依賴臉型、頭型,他告訴客人應該改發(fā)型的理由。深藏在客人內心的欲望,常常一下子被激活了。
店里的廣告都是二子自己設計、制作,顧客都認為是廣告公司做的。蘭姨當然是知道的,她把“我們二子就是靈巧”這樣的話講出去的時候,大家都大聲附和著:我們二子、我們二子。吳瘸子年輕時就住在水街上,整天懶洋洋地擺出畫家樣子,隨手涂個東西什么人也看不懂。蘭姨想弄懂,一來二去,兩個人像真的一樣黏在一起。雖然最終好事沒成,但是蘭姨熱愛藝術的心卻一直火熱。
有雨的周一早上,蘭姨帶二子去吳瘸子那里。其實是二子騎車帶她,她躲在大大的雨披里。書報架一顛簸,二子清新健康的味道就發(fā)散出來,她少女般羞紅了臉。
吳瘸子忙得要命,沒有時間與兩個來路不明的人說藝術上的事情,他現(xiàn)在是商人。蘭姨很著急。二子卻不急,細細地一個個車間看下來,認真觀察每一個交貨人的水平。
園林周邊工藝品店越開越多,商品越來越全國化。吳瘸子看到一家又一家國營工藝品廠關門、轉制。當家門口檀香扇廠也關閉時,他感到機會來了。正宗的檀香扇原料貴、工藝精、售價高,不適合低檔工藝品店。他開始大量生產、加工香木扇,香精可以幾年不揮發(fā)。價格比較低,游客也承受得起。二子去的時候,蘇州的香木扇市場都認吳瘸子。大家都跟著他做。
二子要求拉一箱回去試試,吳瘸子并不在乎,只是賣了蘭姨一個面子,每把扇子多付二子五毛錢加工費。
剛開始時,蘭姨也爬上閣樓幫忙,顏料、墨汁、毛筆等準備完畢,她就在小方桌邊織絨線。被烙鐵燙出簡單模樣的扇面,冰冷僵硬。二子掃了一眼樣稿,便勾勒、上色、填充。手仿佛不再是他的,父親的神明在指揮著,這么順暢、這么自然,他的眼淚滴在飛天的飄帶上,與云朵一起飄飄欲仙。蘭姨把扇子一把把攤開,一個箱子只有一個樣式。夜半的閣樓,神話傳說、佛教故事等等鋪天蓋地。蘭姨祈禱能給二子帶來好運。
第一次交貨,仍是蘭姨陪著去,三子借了一輛黃魚車,三個人和一箱貨。吳瘸子大大地吃驚了。當場讓二子畫一幅。對此,蘭姨既得意又憤怒。二子描摹了一幅《金陵十二釵》。吳瘸子一手柳體,在黛玉身邊寫下:“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二子頓時覺得濕潤的空氣里傳來桃花的香氣。字與畫配起來,似乎成了藝術品。吳瘸子點評他的勾畫技法、用色敏感度,他卻已經聽不進去了。他實在不想管洗頭、剪發(fā)、吹風那些俗事了,他急著要拿貨,拿最有難度的貨,天黑就關店門。
三子也嚷嚷起來。二子只好分一些活給他,看著三子胡亂地涂色、勾勒,他很難過。他以閣樓堆不下貨物為由,不讓蘭姨再上閣樓。三子的貨,給蘭姨看到,有點對不起她。事實上,二子還是想多了。吳瘸子并沒有三子畫得差而大批退貨,也沒有因為他畫得出色而另外堆放。貨,還是一樣的價錢賣出。理發(fā)店仍然滿負荷運轉,二子找到了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平衡點。
普通的理發(fā)店,更普通的外發(fā)加工,一年多的時間里,二子經受了很多沖擊。
簡單重復勞動,單調的上色技法,他早已爛熟于心。不允許創(chuàng)新,不能夠發(fā)揮自己的才能,他將注意點向加工費傾斜,也總能從吳瘸子那里預約到高檔貨。
老劉有事沒事就托個宜興紫砂壺來店里,只要對過不傳來殺豬般的“還不滾回來”之類的厲聲叫喊,他就一直沉醉在濃濃香味當中。阿姨當中有這樣一條黑魚精在攪和,大家都生動嫵媚起來。除了蘭姨。
她越不睬老劉,老劉就往上貼:“今天這件短衫好就好在將透未透上”“臉色這么蒼白,昨夜睡得不安穩(wěn)吧”。
他似乎一直有空,針對阿姨們的質疑,他解釋說,領導早就要讓他做小頭頭,但是他就喜歡清閑、寬松,堅決不被蠅頭小利所牽制。他對大家笑笑,又朝蘭姨努努嘴:“她最知道我想什么?!贝蠹液逍ζ饋?,說老劉今天斷黑回去,要跪到明早太陽升起。
才二十二歲,二子的腰就不靈光了,頸椎也跟著僵硬。老劉說會推拿,嚇得二子逃上閣樓。他覺得不遠處有一個很亮的目標在引領,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么,但是他認定不是理發(fā)帶來的。而現(xiàn)在的描摹,又看不到突破口。
一天,他把頭伸出天窗,午夜的水街上空,流淌著一條霧帶。他閉上眼睛,將自己融到霧里,隨著水汽,鉆進弄堂、客廳、天井,在香樟樹、楊柳樹、黃楊木等等枝葉間游走、纏繞。激動了,一下子直上夜空;疲倦了,緊緊地貼著石板街爬行。徹底的自由,還需要形體嗎?他眼前閃過一幅幅水墨畫,化身于霧才能得到的觀測角度。他不敢睜開眼睛,摸索著碰到小方桌,摸到筆。睜眼就畫,一幅接一幅,像吳瘸子車間里的印花機。早就躲在被窩里打“俄羅斯方塊”的三子驚呆了,游戲機掉下鋼絲床,兩節(jié)七號電池跳了出來。
看著沮喪的二子,三子把蘭姨剛燉好的湯端給他。一張張畫攤開著,沒有一張達到二子化身成霧看到的那些水墨畫效果。他懷疑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能,或許,父親暫時從他身上離開一會?
“我還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手工藝家,現(xiàn)在只是準備階段?!倍舆@樣為自己打氣。至于準備什么,怎么準備,他覺得應該不會是理發(fā)師這條路,雖然他的技藝在水街一帶已聲名鵲起。
那天黑得比較晚,天太晴朗。店里客人流水般沒有停過,早上吞了一份大餅油條后,二子就沒有吃過東西。連上廁所都一直憋著。抽一個空擋,二子飛快地奔向橋邊的廁所。轉進廁所的時候,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腳下一絆,他往前撲倒小便池前,心里暗自罵了句倒霉。這個念頭還沒有轉完,頭、背、腳和屁股就挨了打,不光是腳踢,還有棍棒。那幾個人都不出聲,黑暗中喘著粗氣。二子把身子盡量蜷起來,還想回頭偷偷看個大概,頭上就來了一悶棍。接著一雙皮鞋狠狠地踩住他的右手五指,使勁碾了幾碾。三子把他喚醒的時候,他看到一個個鬼在面前晃,有的披著長發(fā),有的頂著一根根小狼牙棒,有的頭發(fā)張牙舞爪。
阿姨們也不嫌棄,聽到三子的叫喊聲,都沖到男廁所里,一人一條胳膊一條腿地往外抬二子。蘭姨一面罵著,一面把大家往自己房間引,讓二子平躺在大床上。她又急忙奔出去,借電話呼叫120。剛往回走,想想又不對,再返回電話邊,嘴里嘟囔著,一定要把這幫殺千刀的捉起來。她向派出所報案的聲音,傳出好遠。水街上,一個個頭都伸出門窗,仔細地聽著,辨識著。
既不能理發(fā),又不能畫畫的日子,二子被大家逼迫著去相親。阿瑩就是這個時候蘭姨給介紹的。看著二子被綁架著去約會,看著一個個稀奇古怪的姑娘進出理發(fā)店,蘭姨顯然是生氣了。也許在一個沒有星星和月亮的陰郁夜晚,她終于想通了,二子總會離開水街,他會結婚生子,繼續(xù)他的生活,而她會在有一天突然被告知,二子將離開,可能永不會與她相見。想到自己的命運,和即將老去的軀體和精神,她想到一個詞:繼承。
阿瑩是她的外甥女。動到這個念頭后,蘭姨像被閃電擊中,從床上一躍而起。她拉開窗簾,天還麻麻亮。她管不了許多了,收拾齊全,整裝待發(fā)。在濕漉漉的石板街上行走時,她分明聞到了玫瑰的香味,而她四處觀察,卻根本沒有玫瑰花。
阿瑩讀書不靈光,職業(yè)技校只讀了兩年就輟學在家。不是她不努力,就是功課上不去。也不是與社會上團伙有關系,她哥哥就是盤門地界上小老大。她長個國字臉,細眉毛下一對丹鳳眼,大家與其跟她約會,還不如找一個社會關系純潔點的。
阿瑩脾氣好,人也坐得住。她幫哥哥看夜市服裝攤,熱情周到,生意還不錯。蘭姨到姐姐家的時候,阿瑩還在睡覺。蘭姨說二子其他都好,就是老家是蘇北的。
但是她又話鋒一轉:“其實我們的爺爺奶奶不也是從蘇北逃荒過來的?”她指著沿河的那些棚戶,“他們,還有他們,不都是那里過來的?”
阿瑩隔著墻,一邊聽,一邊在心里盤算自己的未來。等蘭姨一走,她就馬上起來。她要去看看水街上的那家店、那個人。她是有主見的。
后來,她依偎在二子懷里的時候,時常會說起那起偷窺事件?!澳阒牢业谝谎劭吹侥阍诟墒裁磫??”
二子笑著回答:“肯定是發(fā)呆啰?!?/p>
“不是?!卑摬[起眼睛,似乎在認真回想那個陰霾沉沉的早晨。
“一個年輕人在屋里忙。另一個右手打著繃帶,左手把鮮紅的‘二子發(fā)藝’店招艱難而仔細地貼到大玻璃窗上?!卑撘采斐鲎笫?,比劃著,二子感到她手滑過的地方,成了一片紅海。
“我剛聽過阿姨說你的事情,他們打傷你,就是逼迫你離開或者關店。你換上新店招,很有骨氣。我回家對哥說了,他也佩服?!?/p>
二子又陷入無助:“我也沒有辦法,為了吃飯,我只好撐下去。我沒有其他本事?!?/p>
老劉暗地里找到些蛛絲馬跡,托了幾層關系,擺平了一些人,幫助二子渡過了那個難關。二子覺得阿瑩勤快又不咋呼,在蘭姨的撮合下,越走越近。
二子解開繃帶重新上手后,春節(jié)快要到了。店里的生意迎來了前所未有的高峰。阿瑩過來幫忙還不夠,又請了一個幫工。其實再多幫工都沒用,大家都沖著二子來。他只能像機器一樣不停地剪發(fā)、吹風、造型、定型。要求高的顧客燙發(fā)全套都要二子來做。吳瘸子急得嗷嗷叫。三子看看時機成熟,就要求把畫包給他,指定要他服務的不多,他不愿干輔助工的角色了。那個階段,夜晚的閣樓屬于三子。他飛快地畫著,覺得自己應該獨立了。一過年,他就提出自己開店的要求。
從水街下塘回店,騎車只需要五六分鐘,但是二子卻走了很長時間。他開始恨大寶,為什么偏要投靠表舅做理發(fā)生意?不少親戚在玉石雕刻廠、紅木雕刻廠或者漆器廠工作,大寶還是自私,學藝要快,回報也要快。
如果不是這樣,他應該可以坐在園林般的工廠里,靜靜地坐在工作臺前,對著一塊玉石,或者一段木料,精心地打樣、描摹、雕刻、打磨等等。四季的輪回,消散在桌上一杯清茶裊裊升起的熱氣中,消散在鏗鏘有力的一段揚州評話里。如果有一位沉靜的姑娘,也在附近的工作臺邊,時不時地過來切磋技藝,線條、色彩、刀工等等,他一定會有很多話可以講。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活。但是,都被大寶毀了。
“把理發(fā)店關了?!边@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二子正好看到阿瑩送走最后一位燙發(fā)客人,然后她往水街上潑了一盆水,關門。夫唱婦隨,這也是溫馨的一幕。而此時二子看來卻異常別扭。他把車子輕輕往對門墻上一靠,拐進了老劉家。
“店這么火紅,關了,為什么?”
“表面火紅,實在賺不了幾個錢。晚上還得做外發(fā)加工補貼?!?/p>
“店關了,你靠什么賺錢?”
二子就把三子現(xiàn)在的情況說給老劉聽。
“你也做,他也做,遲早這樣的貨沒人要。”
二子回來的路上想得比較周全:“我要做精品,質量要超過吳瘸子?!?/p>
“如果你這樣想,我勸你趁早不要去做,肯定虧本。”
“是的,劉師傅說得對,你這樣的想法很幼稚。”阿瑩在店里左等右等,二子就是不回來。她出門張望,一眼看見老劉家門口二子的永久自行車,就先在門外聽了幾句。然后推門進來就說:“照目前的形勢,理發(fā)店不關掉,也會越來越差,索性關了,倒是有了生路?!?/p>
二子騎車載著阿瑩,在空無一人的小巷里游走。誰都沒有說話,兩個人各有各的心思和想法。
春天的午夜,雨早就停了,散發(fā)出甜膩味道,不時有失眠的人在弄堂深處嚎叫幾聲,夜也就更靜了。二子想,命運的劇變,往往都在寂靜中完成。偉大的選擇通常在午夜里敲定。只是阿瑩說的這條“生路”他還沒有做好準備。明天天大亮,大家看到“二子發(fā)藝”關門大吉,會是怎樣的驚訝和猜疑。
“緩一緩吧,等我們有了把握再關掉吧?!?/p>
“我知道你舍不得手藝、老顧客,還有水街的老鄰居?!?/p>
二子把阿瑩送到家門口,轉過自行車龍頭?!澳阏f的‘生路’,我會認真考慮的?!?/p>
以往都是三子到二子店里多,畢竟內心有點愧疚,有時能夠幫上二子幾個頭,三子就覺得很充實。三子把精力集中到下塘倉庫,理發(fā)店基本自生自滅,守店的幫工理三塊錢的老人頭。一個階段,二子經?;斡频较绿琳胰恿奶臁?/p>
剛開始,三子覺得很奇怪,二子這么認真的人,怎么會浪費理發(fā)時間跟他閑扯呢?幾次下來,他明白了二子后面的那雙手。于是,他說話也謹慎起來。
下塘有一樣不好,春天雨水一多,河水漲起來,就會淹進小倉庫。二子打傘進來的時候,三子正指揮幾個交貨的人,往架子上層轉移紙箱。二子抬起這些箱子的時候,聞到了濃烈的香味,三子為了贏得客戶,比吳瘸子多灑了兩倍的香精?,F(xiàn)在說起吳瘸子,三子蹦出的詞變成了:“這個死瘸子,就知道壓榨我們的剩余價值?!?/p>
二子連忙阻止他:“他對我們還是不錯的,加工費還是比別人要開得多?!?/p>
三子不出聲,點查貨物。多了有點記不住,讓二子在本子上記下基本數。二子望著堆到房梁的紙箱,低聲嘀咕:“這要多少錢才能進到這么多貨呢?”
三子仍然沒有睬他,嘴里報著數字。他甚至踏在一張板凳上,夸張地往靠墻的角落張望,終于,吃力地報出一組數字。斜眼看二子認真記數的認真強調,三子不急著下來,點了一根煙,在上面的感覺真好。下面這個男人馬上就要結婚,沒房、沒錢,靠手藝只能維持生活。兄弟一場,總要給他一條更好的路走。
三子是聰明的,他早就預見了利益場上絕無兄弟的真理。他沒有提出與二子合起來做什么,這個工場老板只有他一個。他只是讓二子去接接貨、送送貨。幾次三番下來,二子來下塘的次數明顯少了。三子可以篤定地在雨季,搬張小凳子,打上一壺太雕,抿一口,看梅雨落在河道,急促得像自己拉響“老虎角子”般爽脆。他覺得是放手博一場的時候了。
梅雨降臨的時候,二子和阿瑩正在決斷,他們還找了蘭姨、老劉和阿瑩哥哥商量。二子把摸到的小商品市場現(xiàn)狀概括成兩句話:加工市場利薄,銷售市場空間大。
二子用他最熟悉的散裝洗發(fā)水來說明問題?!吧a廠家賣給批發(fā)商一般在十塊錢一升,批發(fā)商批給零售商十五塊錢一升,零售的家伙提個桶拎到理發(fā)店,討價還價一番,我拿下十八塊。最后的環(huán)節(jié),我用在客人身上,那可不是用升來計量,用一次算五塊,只用掉了幾毫升。最大的賺頭在我這里?!?/p>
他到三子的上家和下家都去看好幾次,上家就是一個竹木工場,規(guī)模比吳瘸子小得多,只負責扇子成材和壓花定型。下家專門向全市各景點兜售成品扇子。一把毛坯扇子竹木工場出來,到三子手上八塊錢,三子加工成品,賣給零售商是十五塊錢。
“我最近特意去那些園林邊上的工藝品店轉了一圈。不看不知道,看了嚇一跳。”二子流露出來的興奮,使大家感覺這就是一個手藝人的眼界。
“我不知道兜售給店主多少錢,但是我最熟悉的扇子,掛在那里,一般的要七八十塊錢,宮扇之類的要百把塊。”二子與阿瑩交換一下眼神,繼續(xù)說:“當然,客人都會砍價,即使砍一半再轉彎,也是店主在整個過程中賺得最多?!?/p>
阿瑩對小店小攤有一種自然的親近感。她幫哥哥看服裝攤,經常拿著亦舒的小說看。書里人物的命運,潮起潮落,一點一滴都灑在她的心頭。她就是要被安排,被宿命。她等著、策劃著,被人改變生活軌跡。
二子還是比較穩(wěn)重,他只是先把理發(fā)店轉租給別人半年,與蘭姨的合同還有兩年。他和阿瑩在虎丘山腳租了一小間門面房,付了一年的租金。
老劉笑著說:“有藝術天分的人,開工藝品店,這就叫:烏龜爬門檻,但看此一翻?!?/p>
又一個春節(jié)要到了。二子發(fā)屋里擠滿了人。冷不丁,店門被推開,新客人嚷嚷道:“落雪了,落雪了?!倍油O率种械募糇樱搹你殂闊崴谐槌鍪?,夫妻倆同時望了一眼水街當空飛舞的雪花。此刻,他們心中卻是溫暖的。再冷,有這個熱鬧擁擠的店,還有店后的小小新房。
這個店的大玻璃上,鮮紅的雙喜字貼在“二子”的前面。想要沾喜氣的,奔著打折來的,大家吃著喜糖,剝著大紅塑料紙包裹的蘆柑。雪珠開始敲打門窗,水街極少有這么綿密的雪,人們窩在小店里,沉浸在童話般的哄笑里。
二子知道,三條街外三子理發(fā)店早就歇業(yè),而下塘的舊倉庫也被糧油店收回堆放年貨。那些里一層、外一層的貨物,三子被迫廉價處理。非但三子躲不過這場劫難,整個工藝品市場都遭受重創(chuàng),幸虧二子選擇了開店,而不是囤貨銷售。
浙江商人看中工藝扇的商機,大批貨品入蘇,成品批發(fā)價降到十塊錢,甚至更低。吳瘸子最早預見到這一變化,初春的時候就悄悄轉行。三子正做在興頭上,大把大把進本地貨。一天,突然貨一件都銷不動了。二子的店也把工藝扇的零售價從七十降到了二十,后來又降到了十五,還是問者寥寥。浙江人進而全面掌控蘇城小工藝品,本地企業(yè)、工場絕大多數退出。二子進貨價被壟斷,掛牌價又不敢高。兩頭夾擊,二子和阿瑩大熱天守店十個小時,心里卻冷得像下雪。
三子最后一次到虎丘山腳下,已經是秋天。一百年前,正山門荒涼冷僻。現(xiàn)在,游客、商販擠作一團,但是真正的贏家是誰?二子和三子很茫然。他們在小店門口的秋風里,坐了半天,游人無數經過,都沒有停下腳步,甚至瞄一眼小店都不愿意。
工藝品店門前蕭條,真絲圍巾在廊檐下瑟瑟發(fā)抖。小吃店的看家本領,也無非是臭豆腐、炸里脊、烤墨魚等,景區(qū)周邊臭成一片。幾片早黃的銀杏樹葉飄落到他們腳下,二子想到了鬧哄哄的理發(fā)店,霸道的大寶,和氣的表舅,還有水街上的那些喜歡軋鬧猛的人。剛開始,他離開他們,而現(xiàn)在,他們似乎已經把他忘記、拋棄。
三子要去做蘭姨丈夫同樣的行當。長途跋涉,不斷地用新的景色裝點自己的夢想。他不走回頭路。他站起身來走的時候,送給二子一把扇子,當初他們在吳瘸子那里加工時的扇子,三子留下了最精美的觀音像配《心經》的一把宮扇。
老劉混雜在阿姨堆里,像在做社會調查。
“小廣東承包這個店不到半年,就把我頭發(fā)做壞兩次。”
“頭發(fā)剪得像鍋蓋,水平太差,話也聽不大懂。”
“長得又黑又矮,就這副樣子,還整天色瞇瞇的?!?/p>
“對的,手腳也不干凈……”
雜亂中,老劉把她們喝住:“好了好了,現(xiàn)在二子回來,一切都好了?!彼贸鲆粡埣t紙,大聲宣布年初三婚禮的時間和地點,請街坊鄰居一起去喝喜酒。
按照行規(guī),大年夜后,店要歇業(yè)。年初五一早爆竹聲中迎路頭菩薩,打開一年理發(fā)店的新生意。
年初三晚上,喜酒過后,二子和阿瑩推開閣樓的小窗,大雪后的水街寂靜無聲。每一景、每一物,在二子眼里都是那么妥帖,連那輛靠在老劉家墻角的永久自行車,也在深深地入眠。阿瑩輕輕對二子說:“水街真美??!”
這時,遠處傳來幾下炮仗聲,屋檐的雪似乎抖動了一下。二子想起三子送他的宮扇上的一句經文:“度一切苦厄”。在自己認為最理想的時段,生出一點貪念,為過去的一年增添波折。
他記得表舅剛才在喜宴上,拉著他的手,反復說的那句話:“我們的指頭,就是掛剪刀的?!彼X得還不全,最重要的是心,心靜了,不向外求,一切都順了。
后天,肯定是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