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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呀

        2016-04-29 00:00:00荒湖
        花城 2016年4期

        奶奶都住院一個月了,石英這女人至今還沒露面。

        石英是我媽,但我心里沒她這個媽。我當她死了,死了三年了。三年前,奶奶罵她臭婊子,我罵她爛貨,她惱羞成怒,跟奶奶大吵了一架。奶奶一氣之下,拉著我從家里搬了出來,然后租住在鎮(zhèn)上的一間平房里。三年里,我和奶奶相依為命,沒有見過一次石英。

        奶奶是在一個月前被確診為腎癌的。在縣城醫(yī)院里,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我爸沒哭,叔叔沒哭,三個姑姑也沒哭,就我一個人哭。我趴在墻壁上哭,又蹲在地上哭,我將頭埋在褲襠上哭,然后又趴在床頭上哭。我爸有些煩,讓我到病房外面去哭,以免影響奶奶休息。于是,我來到走廊里,蹲在樓梯口上哭了半天,結(jié)果將眼睛哭成了桃子。我不能沒有奶奶,我無法想象沒有奶奶的日子怎么過。她老人家?guī)Я宋胰?,每天給我漿衣洗裳,管吃管喝。她像母親一樣嬌我,寵我,冬天怕我凍著,夏天怕我熱著,碗里有塊肉想到我,嘴里有顆糖想到我。她不僅是我的奶奶,她更像是我的母親。

        奶奶沒事似的,反過來安慰我。她笑著說:兒呀,我沒事,真的沒事,不就是腰子上長了個坨子嗎?割掉就好了……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奶奶活著呢……我要活到你將來考大學,活到你找老婆,我還想見到我的重孫子呢。

        奶奶不叫我孫子,也不叫我王一,她直接喊我“兒”,奶奶就是我的母親。

        我爸在跟醫(yī)生交涉,手上捏著病歷、CT影片和一疊花花綠綠的體檢單。我爸蓬頭垢面、胡子拉碴、腰駝背拱,一看就知道是縣城里“板車一族”。主治醫(yī)生姓劉,叫劉大衛(wèi)。劉大衛(wèi)穿著白大褂,手上端著一個鐵夾子,里頭夾著奶奶的診斷結(jié)果。他的普通話講得特別好,聽起來特別舒服,那音色頗像在北京工作的吳邦表叔。吳邦表叔是奶奶的親侄子,劉醫(yī)生只要一開口,奶奶就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劉醫(yī)生問了一些與奶奶有關(guān)的情況,一項接著一項,問得特別具體。劉醫(yī)生先是問了奶奶的年紀和身體狀況,包括平時胃口怎么樣、過去得過什么病沒有、有沒有什么家族病史,比如糖尿病、高血壓、心臟病等等。我爸跟奶奶的感覺一樣,他也覺得劉醫(yī)生像吳邦表叔,所以老是盯著劉醫(yī)生,結(jié)果也走神了。于是劉醫(yī)生又問了一遍。我爸終于回過神來,他使勁地搖頭,表情木木的,像個犯人。接下來,劉醫(yī)生重點問了家里的情況,包括家里幾口人,具體是哪些人,孩子在哪里上學,大人做什么工作,年收入多少,有沒有欠債,家住哪里,鄉(xiāng)下的房子哪年做的,幾層樓,鎮(zhèn)里的小平房是租的還是買的,一個月的租金多少等等。劉醫(yī)生差不多問了半個小時,每問一項,他就在夾子上記一下。

        問過后,劉醫(yī)生突然扯著我爸的袖口,示意他到病房外面說話。我爸還沒回過神來,反而是奶奶提醒了他:

        “你老表……啊喲,搞錯了!劉醫(yī)生有話讓你到外面說……哎呀,沒事的,你們出去吧,我死不了!”奶奶又把劉醫(yī)生當成吳邦表叔了。

        劉醫(yī)生沖著奶奶笑了笑,肯定了她的積極心態(tài),然后囑咐她好好養(yǎng)病,不要有心理負擔。隨后掩上房門,和我爸到了走廊里。

        “實話跟你說吧,你媽得的是腎癌晚期。”劉醫(yī)生站在樓梯口,距離病房門口一丈遠的樣子,“不過,你最好暫時還是不要告訴她……別看她老人家嘻嘻哈哈的,我是醫(yī)生,我知道,這世上沒人不怕死的……”

        “大概還有多長時間?”

        “一般來說,不會超過兩個月……很快。”

        “這樣治療下去,估計總共要花多少錢?”我爸支吾著,眼睛盯著醫(yī)生手上的鐵夾子,“我心里得有個數(shù)……”

        “三四萬吧?”劉醫(yī)生仰著腦袋,眨著眼睛,默算了一下,“怎么啦?你媽不是辦了新農(nóng)合嗎?到時候,可以報銷一部分,你們自己可能要出兩萬多一點,不會很多?!?/p>

        “呃。”

        “怎么啦,王師傅?有困難嗎?”劉醫(yī)生盯著我爸,合上夾子,笑了起來,“你不是在縣城里拖板車嗎?一個月三千多塊,還不錯呀,比我們當醫(yī)生的還掙得多……你妻子在村里當會計,一個月兩千塊總有吧?你別謙虛了,我又不會找你借錢……兩三萬塊錢,像你們這種家庭,應該承受得起……看得出來,你是個孝子!”

        “嘿嘿嘿……”我爸一邊干笑,一邊搖著頭,結(jié)果沾在頭發(fā)上的水泥粉塵,簌簌地掉落在肩膀上。“還有一個問題,我……我想問問劉醫(yī)生,既……既然只能活……活兩個月,假如我們干脆不住院呢?”我爸突然盯著劉醫(yī)生的眼睛問道。

        “病人的存活期差不多。”劉醫(yī)生說,“只是她會很痛苦,她會越來越痛……住不住院,你們自己拿主意?!?/p>

        我爸掉轉(zhuǎn)頭,準備回到病房,只見三個姑姑和叔叔正風風火火地從電梯里鉆出來。

        “什么?你想把老娘拉回去?是你的意見,還是石英的意見?”三個姑姑一齊撲向我爸,“你們不治,我們治!回去跟你老婆說清楚,你們治也好,不治也好,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跟奶奶同病房的呂婆婆,得了腎積水,比奶奶提前兩天進的醫(yī)院。腎積水是小病,吊幾瓶點滴就能止住,入院沒兩天,呂婆婆的氣色果真越來越好,只見她盤著腿腳坐在床上,整天有說有笑的,完全看不出病相了。老人家住在縣城里,兒子在縣委做紀委書記,女婿是酒廠的大股東。兒子工作忙,前后只來過兩回,多半都是秘書代勞。秘書每次過來,總要帶上幾個人,一個個方面大耳,滿面紅光,一看就知道,這些家伙來頭不小,不是當官的,就是發(fā)財?shù)?。他們統(tǒng)一夾著皮包,臨走時,扯開皮包的拉鏈,掏出一個紅包來,鼓鼓的,上頭寫著自己的名字。他們一邊喊著“呂媽媽”,一邊將紅包塞進呂婆婆的枕頭底下,然后像小偷一樣,一溜煙跑掉了。

        呂婆婆輕言細語,慈眉善目,跟奶奶一見如故。見我奶奶床前冷清,她主動拿出別人送來的水果、點心和牛奶,一股腦兒塞在奶奶的柜子里。為了讓我奶奶高興,她還把別人送給她的康乃馨鮮花,親自噴上水,然后擺放在奶奶的床頭上。奶奶紅著臉皮,死活要把東西還給人家,結(jié)果呂婆婆生氣了,還說,吳大姐呀,你要是不領(lǐng)情,就是看不起我這個妹子呀。奶奶抹著眼淚,一邊笑著,一邊嘀咕道:

        “其實,我也有個侄兒,說話跟劉醫(yī)生一個腔調(diào),讓人聽了,舒服得要死……他在北京做大官,可惜隔得太遠了,要不然,他也會來看我的?!?/p>

        那天晚上,呂婆婆打完針后,照例回家里休息去了。喝過一碗稀粥后,奶奶忍著腰痛盯著我爸,嘴上卻始終不說話。我爸問她有么事。奶奶擠出一臉笑容,鼻孔里哼了一聲,搖了搖頭。我爸說:“你有么事,就直說,不要吞吞吐吐的?!蹦棠逃忠恍?,動了動身子,然后以那種試探的口吻說:

        “我進院也有些時日了,這情況看來越來越不吉利……過去,那些三親六眷,凡是有個三病兩痛的,我從來就沒空過手,好歹也要拎上幾個雞婆蛋,上門瞧瞧人家……說起來,我這一生也沒得過什么大病,頭一回住院,竟然是個癌,我不曉得老天爺為么事這么糟踐我……我吳蓮花活不了幾天了! 這幾天,我思來想去,最后想明白了,我們還得跟那些三親六眷的通知一聲,我倒不是想圖人家?guī)讉€錢財,也不是想圖人家什么回報,我只是覺得這床頭太冷清了,太沒有人味了……我吳蓮花死到臨頭了,居然沒有幾個人過來看我一眼,我心里好不舒服……”

        “你想開一點,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安心養(yǎng)病,不是別人看不看望你?!蔽野终f。

        “我曉得?!蹦棠厅c了點頭,“我嘴上雖說不圖人家的錢財,但話又說回來,我患癌住院,假如人家講禮,真要送我一些錢物,那也是應該的!我這輩子對他們不薄呀,我對得住他們每一個人……再說,這次住院,要是我們能收幾個禮金回來,好歹也能減輕一下你們的負擔?!?/p>

        我爸這回沒吱聲了。

        “我默算了一下,至少一萬塊是可以到手的?!蹦棠厅c著一根指頭說,“你看行不行?”

        “我看行?!蔽野滞蝗恍α似饋?,“你說,我們應該通知哪些人呢?你拿份名單出來好不好?我好給他們打電話。”

        奶奶思忖了一會兒,扳著指頭,說了一串名字。

        我爸蹲在地上,就著床頭柜,將名字寫在一張?zhí)幏焦{上。

        奶奶的精神頓時好多了。她一直盯著我爸,看著他趴在柜面上寫字,并反復提醒不要把名字寫錯了。她每報一個名字,就會回憶一到兩件與那個人相關(guān)的事件。比如,報到吳邦表叔的時候,奶奶立馬說,當年吳邦表叔在鎮(zhèn)上讀中學時,奶奶每隔一個星期,都要給他送一瓶罐頭肉過去。后來,吳邦表叔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奶奶又專門給他送了一口樟木箱子。比如,報到王國的時候,奶奶說,那年冬天王國因為心臟病動手術(shù),奶奶特意煨了雞湯,先是用瓦罐盛著,然后又用舊棉衣裹著,坐著三輪車,親自送到醫(yī)院里,強迫他趁熱喝掉了。王國是我的一個同房叔叔,是我爸的堂兄弟,按輩分算起來,也是奶奶的侄兒。他現(xiàn)在省城里做生意,據(jù)說早已是億萬富翁了。

        寫好名字后,我爸拿出手機,捏著紙箋,悄悄來到走廊里。因為是晚上,住院部比白天里安靜了許多,除了偶爾瞧見一兩個穿著條紋病服的人,走廊里空蕩蕩的。為了不影響病人休息,我爸一直走到走廊盡頭,然后靠著樓梯的扶手,用食指輕輕地點著手機上的號碼,那樣子就像從事地下活動。電話接通后,他總要蹲下來,雙手捧著手機,然后貼著耳朵,輕聲輕氣地說話,那口氣,像是給對方添了什么麻煩似的。雖然我不在場,但我知道,我爸一定是這么說的:

        “某某某,你還好吧?好久不見了,我是王平均呀!還沒睡吧?不好意思呀,這么晚了還跟你打電話,吵著你了吧……是這么回事,我娘最近身子有點不好,年紀大了嘛……也沒什么,就是腰上長了個坨子,坨子倒是不算大,醫(yī)生說可能是惡性的,對!住院了,有幾天了,就在縣城的中醫(yī)院里。她老人家跟我說,她想見見你,就是想見見你,沒別的意思!好,那就這樣啊,再見!”

        隨后,我爸又將醫(yī)院所處的街道、樓層、病房和床號,一并告訴了人家。為了防止對方記不住,他又編成短信,重新發(fā)了一次。

        那天晚上,我爸前后打了二十多個電話,包括奶奶娘家吳姓的六個侄兒(我稱他們?yōu)楸硎澹┖臀覀兺跫业陌藗€侄子侄女(我稱他們伯伯、叔叔和姑姑)。吳姓的六個表叔,全是奶奶的親侄子,我或多或少都見過,過去,他們來得勤一些,這幾年越來越稀,似乎沒什么來往了;王家的八個伯伯、叔叔和姑姑,相對說來要熟悉一些,只是這三年里,因為我們沒回鄉(xiāng)下老家了,我對他們的印象,也變得模糊了。

        打完電話后,已是半夜時分,連走廊里的燈都關(guān)了。我爸回到病房時,奶奶還沒睡,她直盯著他:“他們怎么說呀?”

        “他們說知道了,他們都說要來看望你……他們都是一個口氣,請你好好養(yǎng)病。”

        “好!”奶奶吁出一口氣,然后躺了下來,“你趕早回去休息吧?!?/p>

        話音剛落,奶奶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扯住我爸的袖子說:“我問你,你到底跟你媳婦說了沒?”

        “她曉得?!?/p>

        “她明明曉得我快要死了,為么事還不來看我?”奶奶突然哭起來,雙手拍打著病床,“那些親戚們,大老遠的都說要來看我,她是我兒媳婦,這么多天了,瞄都不瞄我一眼……我給你們帶了三年孩子,她連個照面都不打,她是不是想氣死我呀?”

        呂婆婆出院那天,奶奶再次感傷起來。

        “我們倆姐妹……這輩子怕是不會再見面了?!蹦棠汤鴧纹牌诺氖?,哽咽起來,“好妹妹,我會在陰間保佑你,保佑你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呂婆婆一聽,抱著奶奶嚎啕大哭,結(jié)果剛剛恢復正常的血壓,立馬躥高了許多,把急救室里的醫(yī)生都驚動了。

        一連兩天,我爸打過的二十多個電話里,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看我奶奶。說實話,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那天晚上,我爸蹲在走廊里打電話時,奶奶甚至特意交待我備好紙筆,凡是趕來看望她的親友,都要記上賬目,將來我們還情的時候,也算有個依據(jù)。

        直到第三天,才來了三個人。

        一個是她娘家的侄兒,叫吳江,也在縣城里拖板車,距離我爸干活的地方不遠。他年紀比我爸小,但看上去比我爸還老相,也是蓬頭垢面、腰駝背拱的樣子。他拎著幾斤豬肉,用黑色塑料袋裝著,他還給了奶奶一百塊錢,是兩張面額五十的票子,用一塊褪色的紅紙卷著。這個叫吳江的表叔,我過去是見過的,算起來有好幾年了,好像是春節(jié)期間,他過來給奶奶拜年。那時候,他顯得很年輕,眼睛也很亮,跟現(xiàn)在的樣子簡直是判若兩人。聽奶奶說,他是奶奶六個侄子里混得最差的,老是找不到對象,直到三十出頭,好不容易找了媳婦,結(jié)果那女人剛剛生完孩子,卻跟一個包工頭跑了。

        再一個就是我們王家的一個叔叔,叫王好,算起來是五服之外的。他其實并沒接到我爸的通知,換句話說,他在奶奶提供的名單之外。王好說,他是在石料廠里聽說了消息的。我們鎮(zhèn)里的石料廠是私人開設(shè)的,主要業(yè)務(wù)是銷售一些石獅石獸什么的,兼做一點碑石生意,那些有喪事的人家,多半會去那里聯(lián)系墓碑事宜。王好在石料廠里做門衛(wèi),昨天,他遠遠看見我爸去了石料廠,正想打招呼,結(jié)果我爸騎著摩托,轉(zhuǎn)眼走掉了。王好問了老板,才知奶奶得了重病。

        我爸去石料廠聯(lián)系墓碑的事,其實是奶奶特意安排的。奶奶說:早點把碑石定下來,反正總是要辦的……你爹都死了幾年了,連塊碑石都沒替他立定,這下正好,有理由了。我爸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去了石料廠。昨天從石料廠回來,奶奶問了情況,我爸說了幾種價格。奶奶選了中檔的,隨后交待了爺爺?shù)纳淙掌?,還有她本人的出生年月日,最后甚至還交待了刻在石碑里的人員名單。我一聽,立馬又哭了起來。

        王好叔叔沒買肉,送了奶奶五十塊錢。錢捅在上衣口袋里,他摳了半天,先是摳出一些零票子,一元、五毛、兩毛的都有,結(jié)果有兩張零票子飄落在地板上,他立馬拾起來,捅在褲袋里。他接著又摳,最后才把五十元的大票子摳出來??赡苁且驗橛昧μ土?,結(jié)果將紙幣摳破了一個邊角。王好叔叔手上捏著錢,紅著臉皮,嘴上囁嚅著,不好意思地瞧著奶奶,那樣子,像是不知道這錢該不該給她。奶奶主動接過錢,隨后叮囑我趕緊寫在本子上。奶奶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鄉(xiāng)親們的心意,一分一厘也要記清楚。王好叔叔盯著本子,紅著臉說,小時候,他家兄弟多,總是吃不飽飯,有一次路過奶奶家門口,奶奶給了他一個紅苕,還是滾燙的,那紅苕足有一斤重,讓他吃了兩頓……他說他一直記得這件事。

        第三個人是秋水奶奶。秋水奶奶一直住在鄉(xiāng)下老家,跟我們家是鄰居。老人家本身就有糖尿病,眼睛都瞎了,居然特意捉了兩只雞禽過來,全是母雞,用紅布繩捆著翅膀,裝在蛇皮袋里。 奶奶抬頭一瞧,蛇皮袋里果然有動靜,雞禽拉出的屎尿正慢慢地往外沁滲,病房里立馬有了異味。奶奶嘩嘩嘩地流出眼淚,臉皮再次漲紅起來。她一把捉著秋水奶奶的手,喊了她兩聲老姐妹,隨后舉著三個指頭說:

        “整整三年了!石英那女人趕我出來整整三年了……我三年沒有見到老姐姐了,我好想你呀!”

        秋水奶奶點著頭,眨著眼睛,一雙手掌在奶奶的臉皮上摸索著:“老妹子,別跟她一般見識……你是好人,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世上找不出像你這么好的人了……聽我的,你這種人,老天不會收你的!”

        聽秋水奶奶這么一說,奶奶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兩個老人開始拉起了家常。畢竟三年沒見面了,奶奶有一肚子話要說。奶奶甚至學著呂婆婆的樣子,從床上坐起來,盤著腿腳,一邊捏著秋水奶奶的手,一邊滔滔不絕地傾訴她的思念之情。奶奶說,這三年來,她沒有一天不盼著回到鄉(xiāng)下去,沒有一晚不夢見鄉(xiāng)下的老屋子。奶奶說,這三年里,她差不多每天都要站在鎮(zhèn)上的小山包上,朝著老家的方向張望,她說她的一雙眼睛都望穿了,就是望不到石英這女人來看看她。

        “你莫跟她一般見識……”秋水奶奶又說。

        “我才不跟她計較!我要是跟她計較,她石英老早就從村會計的位置上下來了!”奶奶說。

        接下來,兩個老人又扯開話題,嘮嘮叨叨地寒暄了一陣。她們說的全是鄉(xiāng)下的那些事,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比如,今年的花生長勢怎么樣呀?紅苕怎么樣呀?芝麻怎么樣呀?比如,隔壁鐵村的礦山挖到哪里了呀?那個一天到晚冒黑煙的鐵廠關(guān)了沒有呀?曬干的蘿卜絲還是不是顏色發(fā)黑呀?比如,村子背后的那條土路鋪了水泥沒有呀?村里的那口水井干了沒有呀?井里的水是不是還有臭味呀?

        不過,她們說得最多的,還是那些外出多年、杳無音信的人,那些成年累月不歸家的游魂。她們先是談到王碼的媳婦桃子。奶奶問,桃子那女人回來沒有呀?秋水奶奶臉色一沉,抻了抻眼皮,然后搖了搖頭說,桃子呀?你說的是桃子嗎?我怕這輩子都不會回來喲,都跑了七八年了,我看老早又配人了……那女人當年跑掉的時候,只留下一雙高跟鞋,她兒子一天到晚抱著那雙鞋,舍不得放手,晚上睡覺都抱著,可憐呀!奶奶嘆了一口氣,又問,王永的媳婦李花找到?jīng)]有呀?秋水奶奶臉色又一沉,又抻了抻眼皮,又搖了搖頭說,李花呀?你說李花呀?也有五六年了,這女人當年跑掉的時候,給家里留下一把塑料梳子,這么多年了,她家丫頭一天到晚坐在家門口,望著村口的方向梳頭,孩子想她媽呀。俗話說,最毒婦人心,這古話沒說錯呀!李花這女人心好狠呀,聽說跑了沒幾天,又急著找了一個建筑老板,給人家當小三,村里有人在省城看見她,喊她,她竟然不答理人家。

        奶奶嘆了口氣:“唉,都跑光了,模樣好看一點的,都跑了……現(xiàn)在只剩下難看的?!?/p>

        “相比起來,你家媳婦石英還算不錯的,好歹她還守在家里,哪里都沒去,要說,她那條件……”秋水奶奶說。

        “莫提她!一提她我就有氣。”奶奶瞪著眼睛說,“她有么條件呀?不就是腰身細一點,眼睛大一點,皮膚白一點?再說,這些東西又不能當飯吃……我好歹是她婆婆,她在我面前甩什么牌子?”

        “你別說,如今這世道,臉皮子好看,還真能當飯吃!”秋水奶奶反駁說,“要不然,那些長得俊的女人,就不會一個個跑掉不回了……”

        “話又說回來,她石英要是真的跑掉了,我吳蓮花還想得開……可她沒跑呀!她在家里呀,她憑什么不來看我?我是她婆婆呀!我是長輩呀!我替她帶了三年的孩子,不是三天呀!”奶奶又豎起三個指頭。

        “你莫跟她一般見識?!鼻锼棠虛u了搖手,“我一直想問你,你們婆媳到底是為了么事呀?”

        “能為么事呀?還不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奶奶瞪了一眼我,意思顯然是提醒我不要瞎插話,“那年,由我做主,讓老二頂了他爸的公職,沒讓老大去頂,她心里一直慪著氣,記恨我……”

        “都十幾年了……”秋水奶奶嘀咕道。

        “是呀,十二三年了,他爸的骨頭都爛成土了……她卻還在記恨我!你說,好歹一家人,犯得著這么記仇嗎?”奶奶拍著巴掌說,“就算我當年做得不夠妥當,她石英也不至于這樣小心眼呀?!?/p>

        “那也是的!你莫跟她一般見識。”秋水奶奶先是點了點頭,隨后又搖了搖頭,“唉,年代不同了,一切都變了……變不回來了?!?/p>

        “那王朝呢?”奶奶突然扯開話題,捏了捏秋水奶奶的手,“這孩子……有情況嗎?”

        王朝是秋水奶奶的兒子,五年前與他媳婦一起去南方打工,再也沒有回來。

        奶奶的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

        自從用了藥水,她腰上的瘤子像是陡然驚醒了,只要一停藥,腰部就會痛得厲害,整個晚上沒法睡。加上每天只能喝一小碗稀粥,營養(yǎng)完全跟不上,到了白天,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偶爾來了個客人,她也只能盡力地睜開眼皮,沖著人家點頭示意。

        那天下午,我爸與姑姑和叔叔吵了起來。

        當時,奶奶剛剛輸完液,迷迷糊糊睡著了。奶奶睡著的時候,樣子可怕得很,臉色白得像紙一樣,眼窩子陷出兩個黑黑的大洞,完全像死了的人。護士拔了針頭剛剛離開病房,三個姑姑就開始質(zhì)問我爸說,怎么不用最好的藥水。我爸說,現(xiàn)在這種情況,最好的藥水與最差的藥水沒什么不同,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姑姑們說,藥水好一點,咱娘起碼可以少受點痛苦。姑姑們又說,說到底你王平均是舍不得花錢,說到底你王平均是做不了你老婆的主,你王平均哪里像個男人?你比我們女人還不如。

        于是雙方吵了起來。我瞥了他們一眼,厲聲哭了起來,結(jié)果把奶奶吵醒了。奶奶說,你們別吵了,你們還想不想我閉眼呀?你們要是不想讓我閉眼,你們就吵吧。

        他們果然來到走廊里,繼續(xù)吵。

        奶奶住院后,我爸和叔叔各拿了一萬元出來。姑姑們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娘老子生病勿須拿錢,只需提供人力照料就行了。前兩天,護士長又來催款,她說兩萬元用完了,你們得趕緊打錢進來,否則,醫(yī)院就要停藥了。

        “石英這女人,我們是不會放過她的?!惫霉脗冊谧呃壤锖敖械?,“三年了,咱娘一把屎一把尿替你們管孩子,她不但不感激,反過來記恨娘……現(xiàn)在,老人家都活不了幾天了,她竟然還在生氣,她還是個人嗎?她還有點人味嗎?”

        “老娘得癌癥的事,我跟她說過一回,我不是沒有跟她說!我總不能老是說吧?”我爸辯解說,“我總不能把她捉來吧?我總不能把她捆來吧?”

        “她怎么說?”

        “她不吱聲?!蔽野终f,“她死活不吱聲……我也不曉得,她到底是怎么想的?!?/p>

        “你王平均是男人,你完全可以休了她!”姑姑們說,“這種老婆,你王平均還要她干什么呀?”

        “我們……”我爸瞥了一眼病房,欲言又止。

        “你們怎么哪?”姑姑們說,“你們還想怎么樣?她石英還想怎么樣?婆婆不認、兒子不要、婦道不守、親情不講,這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女人,你王平均還要她干什么呀?”

        “我不想跟你們說,你們有本事找她石英吵去!”我爸突然吼叫起來,“把我逼急了,我也撒手不管了。”

        “你不管,我管!”叔叔終于開口了,看樣子,叔叔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你回去跟你老婆說,你們也不用再出錢了,這后續(xù)的住院費用,我王平面一人承擔,你們就是一分錢不出,也無所謂?!?/p>

        “你早就應該拿出這種姿態(tài)。”我爸黑著臉皮,一字一頓地說,“你拿著鐵飯碗,一個月四五千塊錢,到頭來,你卻跟我這個拖板車的哥哥平攤責任,你好意思呀?”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叔叔也跟著吼叫起來,連奶奶都聽見了,“當初老娘做主,由我頂咱爸的公職,你王平均是在場的,你是點頭同意了的……你難道忘記了嗎?”

        “你王平均是男人,你才是一家之主,你當初既然點了頭,她石英就得服從?!惫霉脗儙颓徽f。

        “我不跟你們吵,你們?nèi)硕鄤荼?,我王平均孤家寡人,我吵不過你們……你們把氣撒在我身上,我可以理解,但請你們不要再訛她……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我好歹是個男人,我還要臉呢?!蔽野滞蝗欢紫聛恚еX袋,“你們怎么能夠一口咬定她做了那種事?我不相信她石英會做出那種事,我知道她……她好歹是個村干部,她應該不會做出那種事來?!?/p>

        “到底做沒做,只有她石英知道?!惫霉脗冋f,“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就算她沒做,這三年里,她石英憑什么不到鎮(zhèn)上來看看老娘?不就是因為老娘罵了她幾句臭婊子嗎?她石英又不是公主,又不是皇太后,又不是什么金枝玉葉、大家閨秀,罵不得、打不得呀?”

        “誰說她沒做?”我從病房里沖出來,指著我爸,“我和奶奶那天親眼瞧見她……讓她滾,滾得遠遠的,我永遠也不想見到她?!?/p>

        石英嫁給我爸的時候,爺爺還健在。

        爺爺在國有礦山里上班,每月拿著工資,算是鐵飯碗。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農(nóng)村人多半待在鄉(xiāng)下,還沒有農(nóng)民工這一說。當時,像我們這種農(nóng)村家庭,家里要是有人在國有企業(yè)里上班,是挺牛逼的一件事,不亞于現(xiàn)在的“土豪”。

        我爸高中畢業(yè)時,爺爺還沒到退休年齡,因為沒考上大學,他就在社會上混了兩年。他拿著奶奶給他的零花錢,跟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搞在一起,經(jīng)常夜不歸宿。我爸就是那個時候?qū)W會抽煙抹牌喝酒的,每次只要喝多了,他就會尋釁滋事,讓奶奶去派出所領(lǐng)人。有一次,我爸又喝多了酒,結(jié)果半路上遇到一個女的跟一個男的打了起來,那男的抓著那女人的頭發(fā),想把她按倒在地上。我爸看不過眼了,走過去想把那男的扯開,結(jié)果對方生氣了,要打我爸,我爸一氣之下,將他的腳趾剁斷了,幸虧及時送到衛(wèi)生院里縫了五針。我爸為此在派出所里待了半個月。

        那女的就是我媽石英。

        我爸從派出所出來后,就和石英好上了,并很快懷了我。眼看著肚子一天天鼓起來,他們只好草草把婚事給辦了。據(jù)說,結(jié)婚那天,石英的肚子鼓得像球一樣,行動極不方便,當晚鬧洞房時,好多娛樂節(jié)目都省了,讓大家很失望。果然,蜜月還沒過完,石英兩腿一叉,尖叫一聲,就把我生了下來。

        坐月子時,奶奶忙上忙下,整天沒個消停。她一會兒熬雞湯,一會兒煮魚湯,想著法子給產(chǎn)婦催乳,將石英伺候得舒舒服服。可能是因為年紀輕,也可能是因為爺爺還健在,當時,石英這女人看上去還算本分,平時不多言不多語,家里的大事小事,一切聽由公公婆婆做主。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奶奶總是忍不住給她夾菜盛湯,她也不拒絕,臉皮子紅紅的,挺羞澀的樣子。

        爺爺一死,這女人就現(xiàn)了原形。

        爺爺死得突然,是腦溢血。礦里同意一名直系親屬頂替他的公職。當時,三個姑姑均已嫁人,辦完喪事后,奶奶將我爸和叔叔喊過去,就頂職一事征求兩個兒子的意見。當時,我爸和叔叔姿態(tài)高,相互謙讓,玩起了“孔融讓梨”。奶奶于是說了意見:“老大王平均人高馬大,有手有腳,現(xiàn)在又成了家,孩子都三歲了,日后兩口子只要勤快持家,吃飯不成問題;老二王平面是個跛子,又沒談對象,要是留在農(nóng)村,沒份工作,將來怕得打一輩子光棍……依我的意見,老大你干脆姿態(tài)放高點,給你媳婦石英把話說清楚,讓你弟弟去頂職,你看怎么樣?”我爸立馬點頭同意了。“好!好!行!俗話說,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裳,今生兄弟,來世不兄弟……當哥哥的就應該這樣!我這當娘的,心里高興呀?!蹦棠膛陌逭f,“你爸發(fā)下來的撫恤金,除了用于喪葬,剩下的全部給老大,這樣,她石英也好想一點……”

        我爸將這事給石英說了,哪知道這女人卻從此懷恨在心。

        她有事沒事,總是無故找茬,跟我奶奶糾結(jié)。明明飯是熟的,她卻硬說是夾生的,剛坐上飯桌,就扔掉碗筷走掉了;明明衣服放在柜子里,她卻偏偏責怪奶奶沒收回來,指桑罵槐地數(shù)落她老人家;明明是雞禽進了她的房間,她卻栽贓是奶奶趕進去的……

        為了我爸,奶奶一直忍著,沒跟她計較。誰知這女人得寸進尺,竟然將怨氣發(fā)泄在我爸身上。我爸沒去頂職,拿著爺爺?shù)膿嵝艚?,在?zhèn)上開了一個家電修理部,結(jié)果干了不到一年,被小偷洗劫一空。石英罵我爸是個混蛋,是個磨子壓不出屁來的窩囊廢。我爸從鎮(zhèn)上回來,她不跟他睡,讓他睡沙發(fā)。她也不給他做飯,一天到晚蹺著二郎腿,坐在門口嗑瓜子。俗話說,一物降一物,這話真是說到我爸身上了。自從娶了石英,他整個就變了一個人。除了偶爾抽點煙,喝點酒,抹牌賭博完全不沾了,偶爾玩一玩,也不“帶彩”,而且盡可能躲著老婆。后來,我爸就去縣城拖板車了,算是那個時代最早的“板爺”?;氐郊依?,他主動燒火做飯,甚至還把飯菜端到石英手上。奶奶看不過眼了,罵他是扶不起的臭豬腸,是個沒骨氣的東西。

        我爸也不狡辯,凡事仍然讓著石英,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我爸想,酒肉朋友,柴米夫妻,這世道,做男人的沒本事養(yǎng)著老婆,就得受女人的窩囊氣。我爸還想,倘若武大郎當年不賣炊餅,有本事賺大錢,當大老板,她潘金蓮還敢與西門慶胡來嗎?那樣的話,胡來的就不是潘金蓮,而是武大郎了。一個家里,男人沒地位,說穿了,還是自己沒本事呀!到了后來,我爸就想得更開了,他想到了王碼的女人桃子,想到了王永的女人李花,想到了村里那些跑得無影無蹤、一去不回的女人們,想到石英再壞,好歹還能守著這個家,難得呀!這樣一想,我爸王平均的心里就平衡了許多,甚至一點怨氣都沒有了。

        三年前發(fā)生的那件事,想起來就像昨天。我記得正是暑期,天氣熱得要命,到處都是蚊子,奶奶捏著蒲扇,一邊拍打著腿腳和胳膊,一邊罵著蚊子和天氣。那天,村支書王冠的大兒子結(jié)婚,一幫村干部都去幫忙,石英雖然不是村干部,但平時跟他們打得火熱,王冠特意請了她,讓其負責接待女客。王冠的女人得了乳腺癌死去兩年了,兒子的婚事,全是他一手一腳操辦的。我媽偶爾過去幫一幫,王冠就一個勁地夸她能干,是個好女人,還說我爸王平均身在福中不知福。

        新娘子接到家后,天差不多黑了下來,一陣鞭炮響過后,客人們開始喝起了喜酒。我那時才十一二歲,剛剛小學畢業(yè),奶奶牽著我,興高采烈去吃喜宴。這是我們鄉(xiāng)下的風俗,凡是娶妻嫁女的,男女老少都可以去喝酒吃飯,不要錢的。我爸在城里拖板車,那陣子手頭的活路多,白天干不完,晚上接著干。天黑之前,他打了電話回來,是奶奶接的,他說,今晚他在城里加班,不回家歇息了。

        鄉(xiāng)下辦紅白喜事,總有幾個喝醉的。前一年,一名副村長就因為鬧酒,結(jié)果活活醉死了,副村長的位子一直空著。王冠那天高興,手里捏著一兩的大酒盅,由村會計拿著酒瓶,一桌接著一桌地敬,前前后后敬了三個來回。到了最后,王冠甚至還給引明敬了滿滿一盅,只是敬完后當即就吐了,讓引明傻笑了半天。

        引明是個混子,三歲時得了小兒麻痹癥,都快二十歲了,連路都走不穩(wěn),說起話來,嗚里哇啦的,像日本鬼子,讓人半天沒法聽懂。當年,他爸他媽嫌他是孽障,先是不讓他進屋,讓他和狗一起,睡在村街上,后來兩口子干脆去了江浙一帶打工,完全不管他的死活了。引明在家鄉(xiāng)一帶到處流浪討吃,心血來潮時,就會搞些惡作劇,搞些破壞活動。有一年,他放火燒掉了王碼家的房子,還偷了王永家女人的花褲頭,罩在腦門上睡覺。村支書王冠覺得是個隱患,就把他安排進了福利院,享受著孤寡老人的待遇。沒過多久,引明竟然學會了叫花子喊彩詞的勾當,每逢遇到紅白喜事,他就會跑過來,用他那副破嗓子,狠狠地吆喝幾句,然后蹭一頓酒喝,要是運氣好,還可以賺個紅包和一包香煙。

        也是活該要出事。那天酒宴散席后,大伙們冒著油汗,打著酒嗝,擠在洞房門口,一個個抻著脖子,叫嚷著要看新娘子。他們都說,新娘子臉上的酒窩好看,只要笑起來,那酒窩簡直迷死人了。這時候,引明瞪著眼睛,突然從外面歪進來,拉著奶奶的手, 指了指屋子外面西頭的方向,急急地呦喝道:“回呀!回!”

        奶奶沒聽懂,讓他重復一遍,結(jié)果還是沒有聽懂。引明只好又重復了一遍,奶奶聽得似是而非,其實仍然沒有全懂。但是,奶奶是個精明的人,她從引明手指的方向上,猜想到我家一定是出事了,因為村支書王冠家的西頭,正是我家老屋的方向。

        大伙們瞧見引明,開始取笑他。他們說,吳奶奶,你莫信他的話,這混子又要糊弄人了。他們接著又說,這混子一天到晚裝神弄鬼,除了尋開心,搞惡作劇,你看他么時候說過真話?引明漲紅著臉皮,瞪著大伙,嘴里嗚里哇啦了半天,腦門上竟然冒出汗來。

        有一回,引明突然扯著秋水奶奶說:“回呀回,我看見你家王朝回來了?!蹦翘?,秋水奶奶正和奶奶一起,坐在養(yǎng)老院里閑聊。當時她的眼睛還沒完全瞎掉,半丈開外可以瞧見人影晃動。秋水奶奶當然也沒聽懂,后來引明反復做著手勢,老人家才算明白過來。秋水奶奶問他在哪里看見王朝了,引明支支吾吾啰嗦了半天,他說他在村子背后的竹林里,瞧見王朝穿著一件破衣服,扶著竹竿,跪在那里哭呢。那片竹林是村里的祖墳山,王朝能到那里哭泣,說明他真是死掉了,說明他的魂魄回來了。秋水奶奶連忙從福利院里跑出來,尾隨著引明,一路跑到竹林里,結(jié)果連根人毛都沒瞧見。自從王朝兩口子去了南方,這些年來,秋水奶奶整天哭盼,結(jié)果把眼睛都快哭瞎了。還有一回,引明突然找到村支書王冠,“回呀,回!”他嗚里哇啦了半天,王冠總算聽明白了,這傻瓜說他聽見地底下有人在挖礦:“轟隆隆的,吵死人了!”我們村子的隔壁是鐵村,鐵村底下有鐵礦,一直在挖,挖了好幾百年,據(jù)說都挖到了我們村的地界上,但深得很,好幾百米呢,別說一個傻子,就是一個耳聰目明的正常人,也未必聽得到地底下的動靜。那天,引明將大伙引到祠堂門口的廣場里,一邊做著示范,一邊逼著大伙趴在地上,將耳朵貼著地面,閉著眼睛用心靜聽。村支書王冠搖了搖頭,只好照著做了,結(jié)果啥也沒聽出來。接著是村長,再接著是副村長,最后是村會計,大家都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屏住氣息,閉著眼睛,結(jié)果都沒聽出名堂來。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引明再次趴在地上,閉著眼睛,結(jié)果聽了半天,竟然也沒有聽見。他覺得奇怪,連續(xù)“噫”了幾聲,隨后一邊撓著耳朵,一邊紅著臉皮走開了。此后,村里再也沒人相信他的鬼話了。

        奶奶的判斷果然沒錯。她牽著我,隨著引明,拔腿往外跑,然后一口氣跑到家門口。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到處是嗡嗡作響的蚊子,家里的大門是關(guān)著的,但堂屋里面卻亮著燈,燈光透過窗簾,將門口的水泥地面映出一片光亮,像潑了水似的,一幫蚊蟲和幾只飛蛾在那里跌跌撞撞,騰挪飛舞。窗臺上放著一缽茶花,白色的,一共有八朵,燈光灑在花朵上,像洗過似的。奶奶輕輕地推了推門,門果然沒有鎖上,露出一條筷子寬的縫隙來。

        我那時年紀小,懵懵懂懂的,一路上老是纏著奶奶問這問那。我不知道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更不知道,奶奶為何會聽信一個傻瓜的傳言,在黑夜里牽著我瘋跑。當時,我頭腦里全是村支書王冠家的新娘子,剛才在洞房門口,我踮起腳尖,瞄了她一眼,新娘子的酒窩果然好看,比我媽石英好看多了。

        “怎么啦?奶奶?”我小聲問道。

        奶奶連忙捂住我的嘴巴,不讓我吱聲。

        果然不出所料,通過大門的縫隙,我瞧見我的母親石英與村支書王冠搞在一起。他們顯然都喝多了,王冠的臉皮白得像紙一樣,石英的臉皮卻是紅的,像豬肝一樣紅,一直紅到脖子上。她先是扶著王冠在沙發(fā)上坐好,隨后用熱毛巾給他擦了嘴臉。接下來,她將毛巾扔進臉盆里,然后讓他仰躺在沙發(fā)上。王冠閉著眼睛,一邊咕噥著,一邊手舞足蹈,一只腳上穿著涼鞋,另一只腳卻是光光的,露出白花花的腳板。石英穿著一條花裙子,手忙腳亂的,嘴上反復嘀咕著,我們聽了半天,也沒聽明白。她跨過臉盆,踉踉蹌蹌來到茶水柜前,倒了一杯開水,與冷水兌過后,她還用嘴唇試了試溫度。隨后,她端著水杯,又踉踉蹌蹌回到沙發(fā)上坐下來。她回頭瞧了瞧大門,然后摟著王冠的腦袋,準備喂他。

        這時候,奶奶氣得直喘粗氣,牙齒都咬出了響聲。她一直捏著我的手,結(jié)果把我都捏疼了。

        這時,只見村支書王冠突然咕嚕了一聲,然后又歪倒在沙發(fā)上。石英一邊嘀咕著,一邊傾起杯子,她打算將水喂進王冠的嘴里,結(jié)果王冠一口嗆住了,將水噴在她的臉上。石英罵了他一句,抹了一把臉皮,又開始給他喂水。王冠閉著嘴巴,石英怎么努力,也喂不進去,從杯里喂出的水,順著他的嘴巴一直流到沙發(fā)上。

        石英又嘀咕了一聲。她又回頭瞧了瞧大門,隨后舉起杯子,自己喝了一口水。我們以為她喝多了酒,這會兒累了,渴了,自己想喝水了,沒想到,她并沒有將嘴里的水咽下去。她突然俯下腰身,將自己的嘴巴對著王冠的嘴巴,將嘴里的水一點一點地喂入他的嘴里。直到這時候,王冠終于安靜了下來,他突然伸出一只手來,搭在石英的肩膀上,嘴里發(fā)出像孩子一樣的撒嬌聲。他仍然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吞咽著水,臉上露出一副享受的樣子。石英連續(xù)給他喂了好幾口,而且每喂一口,他們的嘴巴都要緊緊地粘在一起,粘上好半天。

        這時候,引明早已沒了蹤影,奶奶突然停止住喘氣,然后喊出聲來。奶奶沖著門口,罵了一句臭婊子,又罵了一句,還想再罵,只聽見廚房后面的小門“砰”的一聲打開了,然后是密集的腳步聲。隨后,我們推開大門,進了客廳,王冠的一只涼鞋,果然丟在沙發(fā)底下。石英站在旁邊,臉皮紅紅的。她瞥了我們一眼,然后走過來,想把我牽回房間里。

        “臭婊子,不要臉的爛貨!”我大聲地喊叫著,并打掉她的手。我還想跑到外面去喊,結(jié)果奶奶又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她不要臉,我們還要臉呢?!?/p>

        第二天,我爸從縣城回來了。奶奶與石英正在吵架。我爸問她們,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奶奶讓他問石英去。石英死活不說,我爸就將石英痛打了一頓,連鼻子都打歪了。當天晚上,我爸將自己喝得爛醉,酒醒后跑到鎮(zhèn)上找人抹牌,三天三夜沒有回家。

        那陣子,我剛好小學畢業(yè),考進了鎮(zhèn)里的中學。我不想待在家里,于是扯著奶奶,坐著一輛三輪車,來到八里開外的小鎮(zhèn)。我們祖孫二人租住在學校旁邊的一間平房里,每個月兩百塊錢的房租費,都是奶奶用私房錢墊付的。

        那年秋天,我媽石英當上了村會計。

        我爸打出去的二十多個電話,前前后后一共來了八個人,正好三分之一。

        那個叫吳邦的表叔,從北京打了電話過來,他說他這陣子忙得很,前些天去了美國,這幾天又得去非洲,看來抽不出時間來看姑姑了,只能委托吳林代表他來看望老人家。他甚至讓我爸將手機交給我奶奶,他說他要親自給姑姑說幾句話,要不然,他心里會過意不去。奶奶的病情越來越重,她已經(jīng)睜不開眼睛了。我爸拿著手機,大聲地說:北京的吳邦老表要與你說話,他馬上要去非洲了。奶奶連忙睜開眼睛,嘴巴張得大大的。吳邦表叔在電話里說了半天,因為講的是普通話,奶奶半天沒聽懂一句,只是覺得與醫(yī)院里的劉醫(yī)生一個腔調(diào),于是耐著性子,不停地點頭。吳邦表叔在電話中鼓勵奶奶一定要堅強一點,要努力戰(zhàn)勝病魔。吳邦表叔還說,病魔這東西你莫怕它,你強它就弱,你弱它就強,總之一句話,千萬不要被病魔嚇倒。之后,吳邦表叔還列舉了一些戰(zhàn)勝病魔的正面典型引導奶奶,要求奶奶樹立信心,保持樂觀心態(tài)。到了最后,吳邦表叔說,等到春節(jié)的時候,就是再忙,他也要回來看看姑姑,他說他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回來了,他說他做夢都想回故鄉(xiāng)看看。

        吳林表叔也是奶奶的侄兒,是吳邦表叔的堂兄弟,也是他們村里的副村長。吳邦表叔打過電話的當天,他果真過來了,當時奶奶睡著了。他沒有驚動她,丟下一個信封就走了。信封里面裝著一千元錢,封面上寫著他們兄弟倆的名字。

        一些沒有親自過來看望的,基本上都打來了電話。他們當中,有在市里做生意的,有在省城里當教授的,更多的都在外頭打工謀生。他們都是一個腔調(diào),一個意思,實在是太忙了,完全抽不出空回來。他們在電話中反復對我爸說,對不起呀,春節(jié)再忙,他們也要擠出時間,回來好好看看奶奶,看看家鄉(xiāng)。

        那個叫王國的伯伯,在省城里做生意的大老板,也打來了電話。他講話的腔調(diào)難聽死了,普通話一點都不標準,家鄉(xiāng)的口音特別重,土不土洋不洋的,奶奶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名堂來。他嘮叨了半天,內(nèi)容與吳邦表叔講的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他要求奶奶這次要徹底解放思想,把人生想開想透,不要再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不要把錢財留給子孫,子孫是靠不住的,只有身體才是自己的。他最后說,他力爭這幾天抽時間來看看嬸嬸。

        放下電話后,奶奶喊了我一聲。我當時趴在床上睡著了,正在做夢。這些天來,我一直陪著奶奶,我實在是困極了。我夢見石英跟村支書王冠一起親嘴,結(jié)果讓我爸發(fā)現(xiàn)了,我爸拿著斧頭,將王冠的腳筋剁掉了。

        奶奶又喊了我一聲。這次我醒來了。我問奶奶有么事。奶奶說:“兒呀,你是不是做夢了?我看見你睡著了,還在哭呢……”

        我搖了搖頭。

        “兒呀,你莫哭,奶奶死了,你媽會來認你的……到時候,你回到你媽那兒去,你們畢竟是母子?!蹦棠堂业念^說。

        “我不回去,我死都不回去!”

        “別說胡話!”奶奶笑了笑,隨后推了我一下,“你把本子給我拿過來?!?/p>

        “什么本子?”

        “記賬的本子?!蹦棠讨噶酥复差^柜,“你趕緊拿出來,好好替我算一算,那些三親六眷的,一共送了我們多少禮金?我心里得有個數(shù)?!?/p>

        我其實早已算過了,而且不只算了一遍。但為了讓奶奶開心一點,我裝腔作勢地拿出本子,然后一頁頁地翻開,一筆一筆地算起來:

        “一共是四千八百五十塊?!蔽艺f。

        實際上是一千八百五十塊,我故意把數(shù)字說大了。叔叔和三個姑姑反復跟我交待過了,不要把實際數(shù)目告訴奶奶,以免她傷心難過。

        “這么多呀?”奶奶盯著我,“沒有這么多吧?前后來了不到十個人呢……兒呀,你可莫騙我?!?/p>

        “我沒有騙你,奶奶,不信你自己看,好不好?”我故意將本子塞在她懷里。

        “我不看,我信你?!蹦棠绦α似饋?,“我不認得字,你就是給我看,我也看不懂?!?/p>

        “還不包括四只母雞、十斤豬肉和水果?!蔽医又鴱娬{(diào)說,“還有鮮花呢。”

        根據(jù)姑姑們的意見,親友們送來的錢物,統(tǒng)一由叔叔管理,我爸自始至終沒有參與。我爸不知內(nèi)情,以為真的收了那么多錢,他一直盯著那個本子,臉色黑得嚇人。

        “你吳邦老表……還是沒來吧?”奶奶在問我爸。

        我爸搖了搖頭:“他已經(jīng)給你打過電話了……前天才打來的……”

        “呃,有這回事?!蹦棠滩缓靡馑嫉乜嘈ζ饋?,“王國呢?他來了吧?他那么有錢,聽說有一個億,我的天哪,這么多的錢,下輩子也花不完呀。”

        我爸又搖了搖頭:“他也給你打過電……”

        “來過的,他昨天特意從省城趕回來了,他來的時候,你剛好睡著了,他喊了你好幾句嬸嬸……”姑姑們騙奶奶說,“他在這里站了半天,他老是說你當年給他送雞湯的事,他送了兩千塊,你不信呀?王平面,你把信封拿出來,拿給娘看……王一,你把本子拿給奶奶看……快點!”姑姑一邊說,一邊沖著叔叔和我使眼色。

        “王國哥是真的來了,整整送了兩千塊……哎呀,兩千塊錢對他來說,算個球呀?你也別想多了……他還送了一束鮮花呢,康乃馨,你看。”叔叔指了指床頭柜上的鮮花,“他說,過幾天有時間,他還要回來看你。”

        接著,奶奶又連續(xù)提起好幾個人,當然都是她列出的名單里頭的人。除了問到他們送了多少錢物,她還問了別的一些情況,包括房子的情況、工作的情況、收入的情況、孩子的情況、妻子的情況等等。每次問過后,她總要特別強調(diào)了一句:他媳婦還好吧?沒跑吧?其中一個叫吳森的,也是奶奶娘家的侄子,幾年前妻子跑掉了,奶奶問到他時,叔叔說,他來過了,還送了三百元錢。奶奶說,這種人不要收他的錢,下次見到他,把禮金還給他。奶奶說,他是個可憐人,連妻子都沒管住。

        當天晚上,我突然醒了過來,我是被奶奶的夢話驚醒的。奶奶在睡夢中嘀咕了半天,而且臉色漲得通紅。因為迷迷糊糊的,我半天沒有聽清楚。后來,我將耳朵湊攏過去,這次終于聽清楚了,奶奶在說夢話:

        “你們別糊弄我了,我還沒死,我心里有數(shù),我默算了好幾遍……他們都沒回來嘛!哪有什么四千八百塊呀,分明是一千八百塊,你們多說了三千!你們?yōu)槊词乱嗾f三千呢?你們?yōu)槊词乱獔蠹贁?shù)字呢?我吳蓮花還沒咽氣呢,你們就想糊弄我,你們太欺負人了,你們太要不得了,你們跟石英一起欺負我?!?/p>

        “是四千八百五十塊?!蔽屹N著奶奶的耳朵,輕輕地說。

        “一千八百塊!”奶奶立馬糾正說。

        “四千八百塊……”我忍著眼淚,盯著奶奶的閉得緊緊的眼睛。

        “我不跟你爭了。”奶奶繼續(xù)說著夢話,“話又說回來,他們沒回,我也能理解,秋水奶奶不是說過嗎?這世道變了,變不回來了……我吳蓮花想得通,我早就想通了!他們有他們的道理,他們憑什么要回來呢?我又沒生他們,又沒養(yǎng)他們,我是想見見他們,可是見了又怎么樣呢?再說,連自己的兒媳都沒來看我一眼,他們憑什么一定要回來呢?他們完全可以不回來?!?/p>

        說完后,奶奶又咕嚕了一陣子,一行濁淚從兩邊眼角里滑出來,一直流到下巴上。

        根據(jù)劉大衛(wèi)醫(yī)生和患者家屬共同研究的意見,住院半個月后,院方給奶奶做了介入手術(shù)。

        所謂介入手術(shù),就是通過激光技術(shù),直接將藥物輸入病灶。奶奶年紀大了,不能開腸剖肚,這是最佳方案。

        可能是藥物起了作用,做完手術(shù)后,奶奶的精神果然好多了。那天,她從床上一骨碌坐起來,盤著腿腳,盯著叔叔說,不知吳邦從非洲出差回來沒有,她想跟他打個電話,她有幾句話要跟他說說。

        因為跟叔叔和姑姑吵了一架,我爸連續(xù)兩天沒到醫(yī)院來,直到今天早上查完房后,他才過來瞧了一眼奶奶,看到叔叔在場,隨后轉(zhuǎn)身又走了。當時,我拿著奶奶的便盆,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我爸正準備進電梯,右手的食指上纏著一圈白紗布,上頭似乎還粘著血跡。我問他怎么回事,他滿嘴酒氣,笑了笑:沒事,因為喝了酒,拖板車時不小心擦破了皮,過兩天就好了。

        “你找吳邦表哥做什么呢?”叔叔立馬警覺起來,“前幾天,他已經(jīng)委托吳林老表來看過你了,他一個部級干部,能夠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吳林老表真的來看過你!你當時睡著了……你要是不信,我把他送的紅包拿給你看,他們兩個送了一千塊。”

        叔叔果真從掛包里掏出信封。叔叔其實準備了好多紅包和信封。

        “我知道?!蹦棠唐沉艘谎奂t包,笑了笑,“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跟他說幾句話……我都死到臨頭了,我想與我侄兒說幾句話都不行嗎?”

        這時,管床醫(yī)生劉大衛(wèi)正好在門口經(jīng)過,叔叔瞧了他一眼,隨后對奶奶說:“你等會兒,我先去一下衛(wèi)生間,隨后就跟吳邦老表打電話……”

        從病房里出來后,叔叔跛著腿腳,掉頭來到醫(yī)生值班室。劉大衛(wèi)醫(yī)生正在檢查病歷,他用極為純正的普通話問我叔叔找他有什么事,叔叔苦笑起來,然后仔細講了來意。劉醫(yī)生一聽大笑起來,先是搖了搖頭,然后又點了點頭。

        回到病房,叔叔馬上撥通了劉醫(yī)生的電話。

        “你是誰呀?”劉醫(yī)生在電話中問道。

        “表哥,我是你小表弟王平面呀,我媽有幾句話想跟你講?!笔迨逶陔娫捴姓f,“前幾天,你不是委托吳林老表來看過她嗎?對,你還送了一千塊錢……是的,她當時睡著了,我把你的心意轉(zhuǎn)達給她了,她說謝謝你……她剛剛做了介入手術(shù),精神好多了……她想跟你說幾句話。”

        叔叔隨即將手機遞給奶奶。

        奶奶捏著手機,緊緊地貼著耳朵:“你是吳邦?。磕阏娴氖菂前钛??呃……你從國外回來了嗎?非洲呀?好遠吧?哎呀,幾年不見,口音還是那個老樣子,跟我們劉醫(yī)生一個腔調(diào)……我聽不懂,我是姑姑,你還好吧?”

        “好好好!姑姑您多保重?!眲⑨t(yī)生在電話那頭說。

        “我跟你說呀,我活不了幾天啦,真的,我心里有數(shù),我這是回……回光返照!有個事情,我想請你做個主,你是我娘家六個侄兒里最有出息的,這個事情你必須得做主!”

        “啥事呀?姑。”劉醫(yī)生說。

        “她至今還沒打照面呢,你聽說了吧?”奶奶惡狠狠地說。

        “誰呀?誰沒打照面呀?”劉醫(yī)生問她說。

        “還有誰?石英呀,你表弟媳婦呀,王平均的老婆呀,那個婊子……我給她帶了三年的孩子,她沒過來看過我一次……現(xiàn)在,我都死到臨頭了,她竟然還不來看我!”

        “到底為了么事呀?”

        “能有么事呀?”奶奶自說自話地應道,“一家人住在一起,總有個磕磕碰碰,上牙齒與下牙齒還免不了要打架呢!你說,能有多大個事呀?我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說完,奶奶又瞪了我一眼,意思是不讓我亂插話。

        “俗話說,親戚希望親戚好,外人渴望家人窮。”劉醫(yī)生居然在電話中表態(tài)了,“你們是婆媳關(guān)系,是打著骨頭連著筋的一家人,這事情……姑姑,我做侄兒的,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

        “管不管是你的事。”奶奶盯著手機,眼淚流了出來,“反正我把話給你說到,你是我侄兒,你代表著我們吳家,這事兒,你自己看著辦!”

        說完,奶奶將手機扔在床上。

        “好好好,姑姑你老人家放心,待會兒,我親自給我表弟王平均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再說,我會好好跟他談?wù)劦?,他們畢竟是兩口子,有些話好說一些……你放心,表弟媳婦一定會來看你的,好歹她還是一個村干部。”劉醫(yī)生繼續(xù)在電話里說了半天。

        這時候,姑姑們先后過來了。因為連續(xù)照料了將近一個月,她們看上去很憔悴,一個個老著臉,頹喪地坐在床上,什么話也不說。

        “我給你表哥打了電話,”奶奶忍不住告訴她們說,“我把石英那婊子的事,跟他說了?!?/p>

        “他怎么說?”姑姑們一齊問道。

        “他說他要管的?!蹦棠陶f。

        “這事只有吳邦表哥管得住,他能代表你娘家人,換了誰也沒用?!比齻€姑姑不約而同地說。

        “假如我死了,都入了棺木,石英那婊子還是不露面,怎么辦?”奶奶突然躺下來,盯著三個女兒問道。

        “我會撕破她的臉皮,破她的相。”大姑咬牙切齒地說。

        “我會將她的頭發(fā)拽掉一把,讓她當眾出丑。”二姑跟著說。

        “你呢?”奶奶盯著三姑問道。

        “我自然有辦法對付她?!比檬莻€教師,而且是優(yōu)秀教師,“我會讓她做不成這個村干部,讓她在王家一生一世做不出人來?!?/p>

        奶奶的病情陡然惡化起來,手術(shù)一周過后,竟然不能進食了。

        我仍然只知道哭,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爸來醫(yī)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偶爾過來的時候,也是滿嘴酒氣??粗棠檀顾罀暝庀⒀傺俚臉幼?,我會忍不住哭出聲來。我拉著奶奶的手說:“奶奶呀,你不能死呀,你不能不管我呀,我不想跟石英住在一起,我寧可和你一起死,也不愿意跟她在一起?!?/p>

        說實話,這三年里,我想過石英,想她能過來看看我和奶奶。中間那一年,我甚至還給她寫過一封信,我在信里將她臭罵了一頓,故意刺激她,想讓她來看看我們,哪怕過來打我一頓。我在信中說,她不配做我的母親,更不配做一個妻子,我為有這樣的母親而感到恥辱。

        不久,她給我回了信,里面夾著一千元錢。她在信中說,她之所以沒有像許多女人那樣跑掉,老老實實待在鄉(xiāng)下,全都是為了我王一。她還說,她之所以沒有跟我爸離婚,長期容忍他的粗暴、惡習和臭脾氣,也是為了我王一。她說我現(xiàn)在年紀還小,有些事情只有等到長大了才明白,現(xiàn)在沒必要跟我過多解釋。她說,她的所作所為,在村里當會計也好,做新房子也好,跟奶奶跟我爸鬧矛盾也好,全都是為了我王一。

        那天,我將信撕得粉碎,我沒有告訴奶奶,也沒有告訴石英給我寄錢的事。

        奶奶果然大限已到。那天中午,她在醫(yī)院里突然疼痛發(fā)作,隨后就在床上翻滾起來。她扭著身子,按著腰部,不停地呻吟著,嘴里喊著我的名字。我抱著她,哭得一塌糊涂。一會兒,我爸、叔叔和姑姑們都趕來了,劉大衛(wèi)醫(yī)生和護士也趕來了。

        接下來就是搶救,醫(yī)生和護士使勁地按壓著她的胸口,奶奶張著嘴巴,眼睛里沒了神采。打過止痛針后,奶奶慢慢安靜了下來,但眼神明顯暗淡了許多,就像油盡將熄的燈苗。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盯著我爸爸和叔叔說:

        “你們趕緊備車……我要回家,越快越好!”

        三年里,奶奶帶著我,在小鎮(zhèn)里相依為命,無依無靠,除了我爸、叔叔和姑姑偶爾過來看看我們,別的親戚一次也沒來過。奶奶念家,她一直就想回鄉(xiāng)下去看看,看看那里的莊稼和畜禽,看看那些左鄰右舍,看看爺爺?shù)膲灐D棠淌莻€愛面子的人,石英不主動來接她,她是不會回去的。即使是想得要命,她也不會說出來,三年來,這是她第一次表白“我要回家”。三年里,她老人家常常在夜里說夢話,喊著那些雞呀鴨呀豬呀狗呀,喊著左鄰右舍的名字。有時候,喊著喊著,她會突然從床上坐起來,然后一邊叫著我的名字,一邊悄悄地摸到我的床頭。奶奶生怕吵醒了我。這時候,我總是故意閉著眼睛,讓眼淚嘩嘩嘩地流進耳窩里。

        前兩天,奶奶就開始交待后事。她把我爸和叔叔叫到床前,先說了頂職的事。她說,石英這女人之所以如此記恨她,說到底就因為這件事,就因為當初她讓叔叔頂了爺爺?shù)墓殻瑳]讓給我爸。按理說,頂職就像皇帝立太子,會優(yōu)先考慮長子,可是我們家是特殊情況呀,老二王平面畢竟是個跛子呀,是個殘疾人呀,你們都是我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這個當娘的,怎么會偏心眼呢?我這是同情老二呀。

        接下來,奶奶說了幾件具體的事情。她說這次住院肯定花了不少錢,喪事一切從簡,所有的人都不必再另行通知了,該打的電話也打了,該報的信也報了,他們愿意來就來,不愿意來拉倒。奶奶又說,她死了后,一不做道場,二不開追悼會,你們幾個子女,要是實在過意不去,就在我靈前用力哭喊幾聲就行了,用力喊我?guī)茁暷锞托辛恕以陉庨g不會害你們,我只會保佑你們。第三,酒席節(jié)約著辦,盡量少花錢,酒水不要買五十一瓶的,二十的就足夠了……不過得辦足,要滿打滿算,這是規(guī)矩,防止村里那些老老少少沒事兒,跑過來蹭飯……我想了想,不管有沒有客人,起碼十桌飯菜是要備辦的。第四,凡是來賓,不管老少,不管男女,都要發(fā)孝布,這也是規(guī)矩,人家來了是人家的心意,孝布一寸也不能少了人家。布料也不必太好,過得去就行了,兩塊五一尺的,千萬不要買三塊的。那八個抬棺的,也要發(fā)孝布,要給他們一人一條煙,不必太好,十塊錢一包就可以了。第五,出殯那天,記得請一請秋水奶奶上酒席吃飯,她跟我比親姐妹還親……她是個苦人,你們回去告訴她,我死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尋她兒子王朝,讓王朝回來看她。

        “至于石英的事,我也不再多嘴了,該說的我都說過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只是不要在我出殯的時候,鬧壞了場面,那樣子大家都不好看?!蹦棠套詈蠼淮f,“不過,不管情況如何,到時候,你們記得給我燒幾包紙錢,隨時隨地把情況告訴我?!?/p>

        我爸連忙叫了一輛面包車,我們七手八腳將奶奶抬進了車里。

        從縣城到我家,足有二十里路,因為路況不太好,面包車跑起來就不是那么順當,一路上磕磕碰碰的,讓人煩心。奶奶張著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快點呀,快點呀,我要回家!”

        當車子進入村里,奶奶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兩只眼睛直瞪著我爸。按照她生前的要求,我們沒有把她停放在新房里,而是安頓在老屋里。我爸和叔叔將堂屋的一對門板拆卸下來,隨后擱上板凳,架成床鋪,姑姑們將奶奶抬上去,隨手從泥地上抓起一塊瓦片,當著枕頭插在奶奶的腦袋底下。奶奶剛一躺下來,嘆息一聲,立馬就咽氣了。

        新房子是二層樓,與老屋面對面,中間隔著兩三百步的距離。平時石英和我爸住在那里。聽我爸說,新房是石英一手一腳做起來的,仗著在村里當會計,她讓王冠給她辦了土地證件,公開在耕地里做起了房子,獨門獨院的,還砌了院墻,像城里的別墅。村里修路建學校做水渠,有多余的材料,比如磚、水泥、鋼筋什么的,她一股腦兒拖回來,省了不少錢財。老屋三年沒人住了,到處是洞眼,瓦片都掉落了不少,墻頭墻根都長出雜草來了。當年,石英和王冠嘴對嘴喝水的沙發(fā),讓人搬走了,堂屋里空蕩蕩的,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土氣。

        奶奶的身子越來越?jīng)觯帜樀哪w色越來越白,兩頰和嘴巴也凹陷了下去,一只眼睛卻老是閉不攏。我抱著她,一邊哭喊著,一邊替她合了半天,結(jié)果還是睜開了一條縫隙,里面閃著蒸餾水一樣的光澤。

        盡管奶奶有了交待,我爸和叔叔還是各自給部分親友打了電話,也算是仁至義盡,在程序上報了喪信。吳邦表叔的電話剛剛接通,結(jié)果被他掛掉了。給王國伯伯打電話時,我爸猶豫了半天,后來接通了,王國伯伯問我爸有么事,我爸忍著,啥也沒說,結(jié)果自己主動掛掉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一些親友陸續(xù)趕了過來,手上拿著香紙。我一看,還是那十來個人,那些曾到醫(yī)院里看過奶奶的人。他們?nèi)齼蓛傻?,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包括在縣城里拖板車的吳江表叔、在石料廠里做門衛(wèi)的王好叔叔和鄰居家的秋水奶奶。我爸、叔叔和姑姑們根據(jù)分工,兵分幾路,各自忙碌去了。他們有的負責買棺材,有的負責買菜,有的負責買布,有的負責買鞭炮紙燭,我爸負責邀請葬禮司儀和八個抬棺人去了。

        姑姑們很快給奶奶穿好了衣服,是那種黑色的壽衣,領(lǐng)口和袖口套了一圈白邊。換了衣服的奶奶,形象有些走樣,像個走親戚的客人,而且雙手開始浮腫。因為眼睛老是閉合不攏,我們只好在她的頭臉上蓋了一張黃裱紙。親友們給她上了香,磕了頭,鞠了躬,然后突然聊起了石英。

        “石會計怎么沒來呀?”王姓的人突然問道。

        “好些日子沒看見她了。”有人跟著說,也是王姓的,“她是不是病了呀?”

        “她可能是去鎮(zhèn)上開會了……”吳姓的人說。

        “我還以為她在醫(yī)院里伺候吳婆婆呢……”不知是誰說了一聲。

        “前幾天,我好像還聽見她在新屋里哭呢……”有人瞥了瞥我家的新房子。

        “是嗎?那還不錯,算是有孝心的……可能是工作忙,待會兒忙過后,她會過來的。”有人幫腔說。

        大家一齊盯著我爸。我爸沒吱聲,黑著臉,他們就沒再深問了。

        我一直守在奶奶身邊,哪里也沒去。三年沒回鄉(xiāng)下了,家鄉(xiāng)到底發(fā)生了哪些變化,又有哪些人死了,又有哪些人跑了,等等這些問題,我都絲毫沒有興趣??赡苁且驗檫@些天來哭得太多了,現(xiàn)在我反而變得安靜起來。我看著奶奶越來越萎縮,越來越不像我的奶奶。后來,我一邊盯著奶奶,一邊開始想著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我將如何面對石英這個女人。三個姑姑都作好了準備,她們有的要劃破她的臉皮,有的要扯斷她的頭發(fā),我該如何對待她呢?三年了,我們母子倆沒有見過一次面,她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呢?她說她一切都是為了我,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露面呢?

        奶奶入殮的時候,石英這女人仍然沒有到場。

        雖說新房與老屋隔著兩三百步的距離,這兩天,我卻老是忍不住掉過頭去,盯著那幢嶄新的兩層樓。我看見我爸偶爾會在那里進出,肩膀上扛著條凳或桌子,每次從家里出來,他會轉(zhuǎn)身將門合上。房子前面的院落空蕩蕩的,扯在竹竿上的晾衣繩,也是光溜溜的,日頭這么好,這女人卻連一條褲衩都沒曬出來。我還看見了新房窗臺上的花缽,花缽上的茶花早已謝掉了,連葉子都落光了,遠遠瞧去,像一只香爐。石英喜愛茶花,記得她說過,茶花比所有的花朵都好看,甚至超過了玫瑰。記得小時候,她從鎮(zhèn)上買了一株茶花回來,用泥缽子裝著,培上濕土,然后對著它唱歌,一直唱到月亮升起來,才返回臥房睡覺。

        因為不做道場,所以家里也沒顧上請道士,奶奶入殮時就沒嚴格挑選時辰,完全憑著感覺來。奶奶在家里放了二天三夜,到了第三天中午,天氣陡然熱了起來,像是夏日,連蚊子都有了,大家這才著急起來。

        “還等什么呀?還等誰呀?趕緊入殮吧,要不然,人就走樣了……”叔叔瞥了一眼奶奶的開始變形的身子,突然吼了起來。

        姑姑們一直盯著我爸。我爸一直老著臉,啥也不說,然后叫來了八個抬棺的王姓男人。因為入棺只能在祠堂里進行,剛剛買回的棺材,已經(jīng)放在祠堂的戲臺底下。八個抬棺人揭掉奶奶臉皮上的黃裱紙,將她裹在一塊碩大的白布上,隨后抬起門板,列陣從老屋里走出來。我爸和叔叔一人扛著一包石灰,尾隨在后頭。姑姑們開始嚶嚶地哭起來。

        從老屋去祠堂的路上,我又忍不住瞥了瞥我家的新房子,那里的大門仍然關(guān)得緊緊的,院子里空蕩蕩的,看不出絲毫的動靜。這時候,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預感,我媽石英可能根本就不在新房里,她或許老早就跑了,像村里的那些女人一樣,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跑掉好幾年了。

        因為沒有定時辰,除了吳家的三個表叔,我們王家這邊,只有秋水奶奶和王好叔叔他們幾個在場,一共加起來,不到十個人。秋水奶奶拄著拐棍,斜靠在棺材旁邊,一邊抹著淚臉,一邊小聲嘀咕著。偶爾,她會突然用力抻緊眼皮,哭出一聲來,尖尖的,怪怪的,但旋即又止住了。

        因為石英沒到場,姑姑們忙完入殮后,又開始嘀咕起來。她們盯著剛剛釘好的棺材釘,突然止住哭喊,然后抹干眼淚,先是與叔叔商量。

        “老娘今天入殮,她都沒露面,我們就這么算了呀?”姑姑們盯著叔叔說。

        “你們莫找我,我不管他們的事?!笔迨鍝u了搖頭,隨后走開了。

        她們罵了一句叔叔,隨后轉(zhuǎn)過身來,找奶奶娘家的表叔們商量。奶奶娘家的六位表叔,一共來了三位,吳江、吳勝和吳林。因為在當?shù)禺斨贝彘L,吳林表叔自然成了吳家的代表。

        “你姑姑今天入殮,她石英連個面都沒露一下,你們吳家人得說話……”姑姑們沖著吳林表叔說。

        吳林表叔干笑了一聲,似乎也沒什么興趣,隨后走開了。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說:“石英是村會計,我是副村長,論級別,都是一樣的……雖然我們不是一個村里的,但好歹都是村干部,都是一個鎮(zhèn)里的,日后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實話說,我吳林不敢得罪她。”

        三個姑姑覺得很沒面子,于是拉著我,回頭去找我爸。

        “你老婆到現(xiàn)在還沒露面,什么意思呀?”姑姑們執(zhí)問道,“她看來真是打算撕破臉皮,不要這個家了?”

        “她不露面也好……要她露面做么事呀?有這個必要嗎?”我爸扛著四條凳子,一邊肩膀上兩條,摞得高高的,剛從秋水奶奶家出來,正準備去祠堂。“老娘住院的時候,她沒去看,現(xiàn)在人死了,還有什么看頭呀?”

        “她是你老婆,她是娘的兒媳婦,她憑么事不能過來給咱娘磕個頭、作個揖、下個跪呀?她算老幾呀?”姑姑們喊叫起來,“咱娘給你們帶了三年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p>

        “你們就知道說!你們一個個就那么一點嘴上功夫……你們要是有本事,去把她捉出來,狠狠地打一頓,把她打死算了……”我爸扭頭走掉了。

        姑姑們紅著臉皮,悻悻地回到奶奶的靈前。隨后,她們一邊撫著棺材,一邊繼續(xù)嘀咕,最后形成統(tǒng)一意見:明天是出殯的日子,假如石英這女人到時候仍然不到場,就由王一(我)將她從屋里強行拉扯出來,然后當眾罰她在靈前的泥地上完成“三跪六拜”,再由她主唱十二道“獻茶歌”。 如果她不答應,三個姑姑將一齊出手,將她強行抬起來,然后扔在水塘里?!斑@種不講孝道的女人,換了古代是要沉塘的……”她們說。她們甚至還約定了,待把老太太送上山后,再回頭找她石英算總賬。

        “行不行呀,王一?”三個姑姑一齊征詢我的意見,“你爸不出面,你叔不出面,吳家的人不出面,王家的人也不出面,村里更不會出面……大家都不出面,只有指望你了!”

        我點了點頭。

        “我們也是沒有法子……你要理解我們這些做姑姑的,你媽做得太過分了,三年不去看你奶奶,現(xiàn)在人死了也不露面……她把你奶奶太不當人了?!惫霉脗冇终f。

        我又點了點頭。

        “如果我們不這樣做一做,不這樣鬧一鬧,世人怎么看待我們這個家?我們以后還怎么做人立世?”姑姑們哭了起來。

        一會兒,幾個親友過來打招呼,隨后陸續(xù)走掉了。他們說,明天出殯再過來。他們還說,老人現(xiàn)在走了,活著的人還是要往前看,不要鬧矛盾,一切以和為貴。

        屋子里煙霧彌漫,那種夾雜著香火、鞭炮、桐油和石灰的氣味,讓人聞過后,很不舒服。我突然想嘔吐,結(jié)果嘔了半天,又沒嘔出來。我挨著秋水奶奶坐下來,然后直盯著棺材。我想象著奶奶躺在里面會不會突然間醒過來,我想起她剛剛進醫(yī)院時說過的那些話,她說她要活到我上大學,活到我娶妻生子,這才一個多月的工夫,她就這么匆匆地走了,她老人家會不會突然醒過來呢?

        這時,負責葬禮司儀的王宮伯伯過來了。他手上夾著一支煙,老著臉,皺著眉頭,咨詢一些與葬禮有關(guān)的事項。他對我爸很不滿意,過去在別人家主持喪事,主家至少會給他一條煙,講禮的人家還會額外封給他一個紅包。我爸不僅沒封給他紅包,而且只給了他兩包香煙。他顯然不太想接這個活。

        “我其實明天還有事,隔壁鐵村曹家那邊也是老了人,來了幾個電話,催著要我去主持追悼會?!蓖鯇m伯伯說。

        “我這邊很簡單,沒什么儀程。”我爸說。

        “是的,很簡單,前后不會超過半小時?!笔迨逡哺f。

        “半個小時?這么簡單呀?不會吧?村里講不講話?不講呀?王冠支書不講話呀?吳家呢?吳家講不講話?也不講呀?那王家呢?王家講不講話?也不講呀?三個姑娘獻不獻茶?也免了?都免了?孝子呢?孝子的幾句祭文總得念吧?”

        “不念了,再說,我也不會念,王平面也不會念……那種哭腔,我們一時半會也學不會……算了,一切都免了。”我爸擺了擺那只受傷的手。

        “三個姑娘一個都不‘獻茶’呀?這還是第一次哩?!蓖鯇m伯伯搖了搖頭,隨后又怪笑起來:“你娘當初生養(yǎng)你們這么一群人,那是為了么事呀?打鬼呀?”

        所謂獻茶,就是老人去世后,由女兒或者媳婦在葬禮上端著一杯茶水,為逝者唱幾首孝歌。

        “那種腔調(diào)難聽死了,我們學了大半天,也沒學會……后來我們干脆租了一盤磁帶回來,直接在擴音機里放出來,意思意思就行了。”三個姑姑說。

        “實話跟你說,我們也累了,這一個多月來,我們幾個每天在醫(yī)院里照顧她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的……大家都快累癱了……不想折騰了?!碑斀處煹娜醚a充說。

        “既然這樣,這個追悼會就沒有必要開了呀。”王宮伯伯說了句實在話,“把老人直接抬上山得了,何必花這個工夫,干脆簡單到底,簡單個夠!”

        “所有來賓統(tǒng)一圍繞棺材轉(zhuǎn)三周……這也是算個老規(guī)矩?!蔽野肿詈蠖苏{(diào)子,“我娘生前說過了,她的喪事越簡單越好?!?/p>

        “石會計呢?石會計怎么沒看見她呀?好幾天沒看見她了……”王宮伯伯將整個屋子掃了一眼,吸了一口煙。他瞥了一眼我爸,然后掉頭盯著奶奶的棺材,“石會計的嗓子好,會唱歌,其實可以讓她唱幾首‘獻茶歌’?!?/p>

        三個姑姑一齊盯著我,是那種厲害的眼神。

        奶奶的追悼會在祠堂門口的廣場里舉行。

        好在天氣還不錯,秋高氣爽,萬里無云,太陽早早地冒了出來,甚至連小鳥都撲著翅膀飛了出來。這幾天,因為一直守在奶奶身邊,沒顧上好好看看村子,今天奶奶出殯,就順便多看了幾眼。三年了,村子其實也沒多大變化,田地依然荒著,長滿了雜草,房前屋后也長滿了草,密密麻麻的,連雞鴨都邁不開步子。隔壁村子那個整天冒煙的鐵廠還豎在原地方,高高的煙囪烏漆巴黑的,從煙囪里噴出的煙霧,像一條巨大的尾巴,朝著四野游蕩過去,然后消失在遠處的高空里。村子背后的那條土路仍然沒鋪水泥,村口的水井老早就干了,長出的雜草,將井口完全封死了,看不到一點痕跡。

        一大早,鎮(zhèn)上就有人開著翻斗車,將帷幕、喇叭和擴音機送來了。交割完畢后,那人找我爸要押金,我爸讓他去找叔叔。叔叔說他身上沒現(xiàn)金,我爸紅著臉皮,將兩條麻袋扔在地上,扭頭就走。走了幾步,他又折回來,指著叔叔的口袋說:“那些親戚……到醫(yī)院去看望老娘,一共送了四千八百多塊,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不信你這幾天都花干凈了?!笔迨鍥]答理他,紅著臉,拾起麻袋,打算墊放在奶奶靈前,以備葬禮時跪伏使用。

        那天在醫(yī)院里,叔叔雖說不讓我爸出錢了,但我爸還是出了錢,奶奶的住院費一共是四萬塊,他和叔叔各出了兩萬。奶奶去世后,他們又各拿出一萬,親友們送的那筆白金,叔叔其實一直沒動它。

        過了一會兒,昨天入殮過后臨時聘請的樂隊班子,也坐著面包車過來了。除了指揮是男的,其余幾個都是女的,一個擊鼓的,三個吹號的,一共五個人,全都穿著佩戴領(lǐng)章的制服。那個負責指揮的中年男人,是個癩子,頭皮紅得放亮,手上沒拿樂器,據(jù)說也是某村的副村長,平時利用工作之外的時間,承辦一些喪事,賺點外快。他們從車上跳下來,然后擠在祠堂門口的兩條長凳上坐定,隨著副村長兼樂隊指揮一揮手,四個女人吹的吹,敲的敲,一齊忙乎起來,她們奏的是《世上只有媽媽好》。

        藍色帷幕剛剛扯起來,靈位、遺像和擴音器還沒來得及擺好,八個抬棺人從祠堂門口浩浩蕩蕩地冒了出來。他們頭上扎著白布,胳膊上捆著毛巾,正抬著棺材跨過祠堂的石頭門檻。我爸和叔叔連忙抽出兩條板凳,跑向帷幕后面恭候著,三個姑姑穿著孝衣,撫著棺材,一路哭喊著,她們嗓音嘶啞,已經(jīng)聽不出誰是誰了。

        雖然樂隊忙乎了半晌,但直到上午九點(辰時),仍然沒有親友過來,樂隊指揮兼副村長看到這個樣子,摸了摸自己的光腦殼,干脆停歇下來,與幾個隊員一起坐在板凳上,嗑起了瓜子。廣場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三兩個老人和孩子在那里走來走去,幾乎看不到年輕人,特別是年輕女人,似乎一個都沒有看到。奶奶三年沒回鄉(xiāng)下了,與村里完全失去了聯(lián)系,加上我爸報喪信的人員十分有限,能夠參加葬禮的人,自然就更少了。

        秋水奶奶拄著拐棍,扶著墻壁,早早地摸到祠堂門口,然后在門邊的石礅上坐了下來。她雙手握著拐杖,一雙瞎眼睛死死地盯著廣場,間或從褲袋里摸出手帕,抹著兩只濕乎乎的眼睛。

        又過了半個時辰,差不多十點了,才有三三兩兩的親友們從各處趕來了。他們舉著花圈,放著鞭炮,神情漠然地來到廣場。他們將花圈扔在一堆廢棄的砂石上,然后來到奶奶靈前,一邊咬著煙卷,一邊燃香作揖。按照規(guī)矩,凡是來了吊客,孝子得上前跪謝。我爸和叔叔紋絲不動地跪伏在奶奶靈前,干脆懶得動彈了,那樣子就像泥塑一樣。地面上明明放了麻袋,親友們也懶得跪下來,所有的動作都是象征性的。燃過香后,他們坐在條凳上,一邊抽煙,一邊說著話,等候著追悼會正式開始。吳家來的仍然是那三個表叔,為首的還是那個叫吳林的副村長。吳邦表叔后來跟我爸回了電話,我爸接通后,故意不吱聲,讓他聽聽廣場里奏出的哀樂聲,吳邦表叔立馬將電話掛掉了。王家的八個伯伯、叔叔和姑姑,一共回了四個,最遠的也在本縣,凡是出了縣城的,都沒有回來。

        因為有了花圈,有了畜禽,有了鞭炮,有了孩子,到了十點半,祠堂門口的廣場已漸漸有了人氣,場面也有了熱鬧的跡象。

        隨著一聲鞭炮響起,主持人王宮伯伯宣布追悼會正式開始。他捏著扎了紅綢布的麥克風,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簡要介紹了奶奶從生病住院到不幸去世的基本過程,最后重點解釋了奶奶的追悼會為何如此簡單的直接原因。他當然不會交待眾多親友為何不能回來,他重點宣傳了奶奶移風易俗、改革創(chuàng)新的精神品格和高風亮節(jié)。他將麥克風頂著嘴巴,鄭重地說:王母吳老孺人解放思想、一切從簡的勇氣和做法,永遠值得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學習。

        追悼會剛開始,祠堂里突然飄出一股飯菜的香味,這股香味進入大伙的鼻子里,將眾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一會兒,負責炊事的大媽從祠堂側(cè)門冒出來,她先是喊了一聲叔叔,然后大聲地宣布說,廚房里的鹽用完了,趕緊派人去買幾包鹽回來。她掃了一眼現(xiàn)場,又說,你們準備的飯菜肯定過量了,我看這架勢頂多三席,你們卻準備了十席,你們也不怕浪費……叔叔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然后朝著村口的商店跑過去,穿在身上的白色孝衣,一路翻飛著,結(jié)果連捆在腰上的草繩都掉落了下來。

        可能是受了香味的吸引,一些畜禽也來到了廣場,嘰嘰喳喳的,在棺材底下來回穿梭。這時,隔壁鐵村突然傳來一聲炮響,畜禽們迅速飛躥起來,一路尖叫著,在廣場邊上騰起一片灰塵。

        三個姑姑和我坐在帷幕后面,我們?nèi)挤诠撞纳希驗閿U音機正在播放哭孝的磁帶,姑姑們省了不少事,她們一邊聽著,一邊瞇著眼睛小憩起來。剛才,她們還在商量著如何處置石英的事。她們每說一句,都要抬起頭來,看我一眼,眼神特別復雜,與平時完全不一樣。我爸和叔叔跪在奶奶靈前,我爸是長子,他端著糊了紅紙的靈位,眼睛里一片木然。叔叔雙手撐著泥地,腦門垂掉著,那樣子像是已經(jīng)睡著了。

        “所有親友繞棺三周,鳴炮……奏樂!”

        隨著一首《小白楊》驟然響起,親友們一齊涌到帷幕后面。他們嘰嘰喳喳的,相互推搡著,生怕后面的人踩了自己的鞋腳。他們統(tǒng)一系(戴)著白色的孝布,排成隊列,臉上一片木然。

        “王一,你得行動啦!”這時,姑姑們提醒我說。

        我晃晃忽忽地從凳子上站起來,正準備走出隊列,結(jié)果一眼瞧見引明沿著水塘邊的小路,張著雙手,歪歪扭扭地過來了。因為得過小兒麻痹癥,他的手指無法自由伸展,只能彎曲著,那樣子就像煮熟的雞爪子。他的腿腳同樣不能自由伸直,只能斜著走路,拖拖拉拉的,像個跛子。平時站定的時候,他的身子也是歪斜的,兩條腿腳叉得很開,因為不對稱,頗像一個沒有寫正的“人”字。

        引明直接來到靈前,神色顯得從容和莊重。他找主持人要了三炷香火,然后顫抖著雙手,將它伸向燭焰上點燃。他點了半天,終于燃著了。隨后,他拖著腳步,重新來到奶奶靈前,將香火高高地舉過頭頂,深深地鞠了三個躬。插好香后,他瞧了瞧擴音機,又瞧了瞧王宮伯伯,然后咧嘴笑了笑。

        王宮伯伯當然知道他的意思,很不情愿地將麥克風遞到他手里:

        “你這個混子,你又來蹭吃蹭喝,人家一切從簡,你今天算是打錯算盤了……給我搞快點!”

        引明腳上穿著一雙膠鞋,鞋跟都破了口子,他的下身是一條黑布褲子,褲口也都爛掉了,似乎還沾著泥土,上衣是一件工作服,看上去一點都不合身,松松垮垮的,顯然大了許多,兩只口袋全破了,露出里面的白色底布。他顯然剛剛從福利院過來,窄窄的腦門上還冒著熱汗。

        他歪著身子,眼睛盯著奶奶的遺像,手上捏著麥克風。因為五個指頭老是張開著,麥克風在他的手上晃蕩著,像是隨時都會掉落下來。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咽下一口唾沫,將麥克風慢慢推到嘴巴邊上,隨后張開嘴巴,大聲地吼了起來:

        “回呀!回……呀!回……呀!”

        他連喊了七八聲,似乎沒法停下來。王宮伯伯立馬提醒我爸,趕緊給他封個紅包,否則他會這么一直喊下去的。我爸回頭瞧了一眼叔叔,叔叔連忙站起來,從褲袋里摸出五十元錢,塞在引明上衣的口袋里。

        引明看都沒看,繼續(xù)捏著麥克風,一個勁地喊著。他先是面對奶奶的靈位喊,然后掉轉(zhuǎn)頭來,對著高高的祠堂喊起來。接下來,他突然從人群里拖出身子,來到廣場外圍。他先是來到廣場的東頭,然后昂著頭顱,對著已經(jīng)升到頭頂上的太陽,瞪著眼睛,使勁地喊了起來:

        “回呀!回……呀!”

        接著是南邊,再接著是西邊,最后是北邊。他就這么喊著,對著太陽喊,對著山野喊,對著村子喊,對著道路喊……他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他的臉皮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都暴突了出來,眼睛里燃著火焰,他的樣子酷似大型演唱會里的搖滾歌手。

        “回呀!回……呀!”引明的喊聲在村子的上空回蕩著,在那些房前屋后的野草間回蕩著,在坍塌狹窄的村街小巷上回蕩著,久久沒有平息。

        最先作出反應的,是廣場里的畜禽。它們先是被引明的喊聲怔住了,然后尖叫著,跳起來飛逃。沒跑幾步,它們突然停下來,然后又嘰嘰喳喳、搖著屁股返了回來。一些在遠處覓食的畜禽,也跟隨著來到廣場,來到這塊有人氣的地方,它們低著頭,靜靜地覓食和走動。

        這時候,天空上的白云似乎停止了飛動,在頭頂上凝結(jié)著,越堆越高,越堆越寬,結(jié)果把太陽光都擋住了,在廣場上投下一片暗影。颯颯作響的風聲也停歇了下來,樹上的葉子靜靜地垂掛著,荒野里的雜草不再搖擺,鳥兒不再飛翔,煙霧不再飄蕩,隔壁鐵村的炮聲、冶煉聲、錘打聲全都停了下來,連馬路上的汽車、拖拉機和行人,也一齊放慢了速度。世界突然變得安靜和純凈起來,除了引明的吶喊聲,似乎沒有了任何別的動靜。

        這時,所有繞棺的親友們一齊停下了腳步,他們直盯著引明,然后掉頭盯著奶奶的遺像,眼睛里漸漸涌出了淚水。

        我爸和叔叔緊盯著奶奶的遺像,鼻腔和喉嚨里竟然發(fā)出那種嗚咽的聲響,像兩條因為饑餓結(jié)果喉嚨里卡了骨頭的老狗。我爸雙手顫抖,用紅紙包裹的靈牌,在他的手掌上發(fā)出簌簌的響動。叔叔咬著下嘴唇,結(jié)果咬出了血,鮮紅的血珠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膝蓋和泥地上。三個姑姑忍著哭聲,死死地盯著奶奶的棺材,眼睛紅得像血一樣。

        “他原來喊的是‘回呀!’”王宮伯伯搖了搖頭,嗤笑一聲,“這回總算聽清楚了……這個混子!”

        “我們一直以為他是亂喊一氣的,我們都聽錯了?!庇腥肃止菊f。

        “我還以為他喊的是‘鬼呀!’”又有人說。

        “他喊的是不是‘回呀?’”也有人提出疑問,“我好像沒聽出來……鬼才聽得出來!”

        這時,我已經(jīng)從隊列里出來了,我現(xiàn)在只想立即找到石英。我要親手將她從家里拎出來,一口氣拎到奶奶的靈前,讓她對著奶奶的遺像,完成葬禮儀式上的“三跪六拜”,然后唱完十二首獻茶歌曲,從正月唱到臘月,從迎春花一直唱到梅花。

        剛剛來到祠堂門口,只見一陣尖銳撕裂的哭叫聲,從祠堂的耳門方向傳了出來。那哭聲顯然是從祠堂的巷子里貫穿過來的,顯然是從我家新房的方向傳送過來的。那哭聲先是一陣嚎啕,隨后又是一陣嘶啞,接著又是一聲嚎啕,比剛才廣播里播放的哭喪真切得多。

        引明還在喊“回呀”,那哭聲卻還在繼續(xù),而且距離廣場越來越近。接著,我看見,我的母親石英,從祠堂高高的門檻上緩緩地冒出來。我分明看見,那里先是冒出一只杯子,陶瓷杯子,捧在石英的手上,杯子顯然裝著茶水,還是熱的,冒著氣,杯子里的茶水顯然已經(jīng)不多了,一定是沿路上濺溢了不少。接下來,冒出了石英的頭腦,頭腦上罩著一塊白布,一綹頭發(fā)垂掛在臉皮上,連眼睛都擋住了。再接著,冒出來的是她的整個身子……坐在那里的秋火奶奶連忙站起來,老人家扶著門框,虛晃著雙手,打算走過去抱住她,結(jié)果石英舉著茶杯,翻過祠堂的門檻,同時借助慣性,將身子滾到了門外。

        這時候,我突然聽見一陣“叮叮?!钡慕饘夙懧?,我看見我媽石英的一只腳踝上,竟然拖著一條粗黑的鐵鏈。

        我還看見,盡管身子半倒在地上,她手上的杯子,卻是一直舉著的,舉得高高的,杯里的茶水再次濺了出來,濺到了她的臉皮上。

        接下來,我終于看清楚了,我媽石英之所以半趴在泥地上,原來她是一路從家里連走帶爬過來的,那條拖在她腿腳上的深褐色的鐵鏈子,正是我爸平時拖板車時的常用工具。鐵鏈足有一米多長,像一條粗壯的蛇,從她的腳踝上一直延伸到兩步開外的地方。因為有了鐵鏈,她顯然無法很好地站立和行走,她的腿腳顯然因此受傷了,而且一定腫得厲害,只能斜拖在地上,褲腿上全是泥垢,連上衣都是臟兮兮的,看不出顏色和樣式了。為了平衡好身體,她的另一條腿腳也只能彎曲著,朝著臀部斜插過來,以支撐她的整個身體。她的臉上沾滿了污垢,像是許久沒有清洗過了,除了眼睛和哭聲,我?guī)缀跽J不出她了,她比三年前老多了,也瘦多了。我瞪著她,她抬頭瞥了瞥我,然后舉著茶杯,昂著頭腦,再次哭喊起來。搭在頭上的孝布老是滑落下來,她一次又一次撿起來,然后重新罩在頭上:

        “啊母哎,啊娘呀!不孝的媳婦來獻茶呀……啊啊??!”

        我回頭瞧了瞧我爸。他紋絲不動地跪在奶奶的靈前,雙手仍然端著靈牌。我瞧了瞧他的右手,那顆食指上仍然纏著白色紗布,只是看不出血跡了。

        引明瞧了瞧石英,立馬停止了叫喊。他來到主持人王宮伯伯面前,將麥克風交在他手里,然后從口袋里摳出那五十元錢。他拿著錢票,舉過頭頂,對著刺眼的太陽光,正反瞧了瞧,然后傻笑一聲,一路歪扭著身子,像迎著風一樣,眨眼之間離開了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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