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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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東研究§
現(xiàn)代化語境下阿爾及利亞官民伊斯蘭主義的政治博弈
張楚楚
摘要:官方伊斯蘭主義與民間伊斯蘭主義的此消彼長,是阿爾及利亞獨立后30年間的突出現(xiàn)象。從本·貝拉到沙德利時代,“伊斯蘭社會主義”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其實質在于樹立官方信仰,排斥民間信仰,維系精英政治,壓縮民眾參與。然而,工業(yè)化與城市化的顯著進步帶來深刻的社會變革,以中產階級和城市貧民為代表的新興階層參政訴求日漸高漲,挑戰(zhàn)著威權政治體系。經濟社會與政治的失衡發(fā)展,構成阿爾及利亞獨立后現(xiàn)代化進程的悖論,民主與專制的矛盾運動上升為時代的主題。1990年代初,民間伊斯蘭主義的勝利標志著新興階層的廣泛聯(lián)合與民眾政治的崛起,阿爾及利亞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進入嶄新的階段。
關鍵詞:阿爾及利亞;官方伊斯蘭主義;民間伊斯蘭主義;現(xiàn)代化
獨立以后,阿爾及利亞的首要任務是現(xiàn)代化建設。在此歷史進程中,拯救陣線的異軍突起成為頗具影響的重大事件,引起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并長期以來在學術圈內備受爭議。許多研究者將伊斯蘭主義視為洪水猛獸,認為拯救陣線的興起標志著阿爾及利亞現(xiàn)代化的倒退。①Mahfoud Bennoune, Esquisse d'Une Anthropologie de l'Algérie Politique, Alger: Marinoor, 1998, p.93; Luis Martinez, The Algerian Civil War, 1990-1998,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50-251; Lahouari Addi, Zachary Lockman and Joost R. Hiltermann, “Algeria's Democracy between the Islamists and the Elite,” Middle East Report, No.175, 1992, p.36.要探討這一命題的真?zhèn)魏同F(xiàn)實意義,筆者以為必須厘清如下問題:伊斯蘭主義是否為專屬于下層民眾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阿爾及利亞民間伊斯蘭主義根植于何種歷史環(huán)境?民間伊斯蘭主義的崛起是否與現(xiàn)代化的歷史軌跡相悖?本文力圖以阿爾及利亞獨立后30年間官方伊斯蘭主義與民間伊斯蘭主義的矛盾運動為切入點,結合現(xiàn)代化的宏觀歷史背景,就上述問題略陳固陋。
一、伊斯蘭主義的內涵與外延
盡管“伊斯蘭主義”一詞早已隨著伊斯蘭世界的敏感局勢成為新聞熱詞,但是關于伊斯蘭主義的概念詮釋與范疇定義,學術界尚未形成一致的看法。就伊斯蘭主義的涵義,國內外各學術流派從不同的學科角度出發(fā),形成種種說法。美國馬凱特大學歷史系副教授菲利普·奈勒從歷史的角度提出:“廣義而言,‘伊斯蘭主義’是共同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的信仰體系,旨在以伊斯蘭教為基礎,對社會和身份認同進行復興、更新、恢復、重建與改革?!雹赑hillip C. Naylor,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lgeria, Lanham: Scarecrow Press, 2006, p.293.相比之下,政治學家更關注伊斯蘭主義與制度背景的互動。密歇根州立大學教授穆罕默德· 阿尤布稱:“就倡導者和追隨者而言,‘伊斯蘭主義’首先是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而非神學架構,由于它不僅給尊奉者提供了精神上的慰藉,更提供了當前人們在政治、社會層面所遇困難的解決辦法,因而具有吸引力?!雹跰ohammed Ayoob, “The Future of Political Islam: The Importance of External Variables,”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81, No.5, 2005, p.955.法國國家科學研究院高級研究員弗朗索瓦·布爾格特認為,伊斯蘭主義是后殖民時代,伊斯蘭世界中一些政府或反政府力量借助于“伊斯蘭”一詞,所提出的替代性政治方案。根據(jù)此方案,西方的遺產是失敗的,因而伊斯蘭世界不應全盤吸收,但可以適當吸取西方遺產中的部分精華內容。*Fran?ois Burgat and William Dowell, The Islamic Movement in North Africa,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1997, p.41.科比爾學院教授葛蘭·德諾將伊斯蘭主義闡釋為:“一種通過個人、團體或組織使伊斯蘭教作為追尋其政治目的的工具的形式?!?Guilain Denoeux, “The Forgotten Swanrp:Navigating Political Islam,”Middle East Policy, Vol.9,No.2,Jun.2002,p.61.我國著名宗教學者金宜久先生則更多地從教法層面理解此概念,他曾在《論當代伊斯蘭主義》一文中做出如下解釋:“就伊斯蘭主義而言,它并不是伊斯蘭教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的再現(xiàn),而是在伊斯蘭的名義下,為全面或部分地實現(xiàn)伊斯蘭教法統(tǒng)治的一種政治主張。”*金宜久:《論當代伊斯蘭主義》,《西亞非洲》1995年第4期。
將各種觀點加以歸納,可以發(fā)現(xiàn),列位方家基本可以達成兩點共識:其一,伊斯蘭主義不同于伊斯蘭教,并非神學思想;其二,伊斯蘭主義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服務于政治目的。鑒于此,本文將伊斯蘭主義看作一種基于伊斯蘭教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是個人、團體、政黨組織等用以達到政治目的的一種工具。以伊斯蘭主義為指導的實踐活動稱為伊斯蘭主義運動。
關于伊斯蘭主義的階層屬性,一種代表性的觀點趨于將伊斯蘭主義與下層民眾相聯(lián)系,認為伊斯蘭主義是下層民眾抵抗精英政治或貴族政治的有力武器。相應地,伊斯蘭主義這一意識形態(tài)主導下的政治實踐,即伊斯蘭主義運動,是一種民間的運動,通常與官方行動對立。阿爾及利亞學者拉胡里·阿迪在《阿爾及利亞民主:伊斯蘭主義者與精英之間》一文中,赫然將伊斯蘭主義者與精英劃分為兩個截然對立的階層。*Lahouari Addi, Zachary Lockman and Joost R. Hiltermann, “Algeria's Democracy between the Islamists and the Elite,” Middle East Report, No.175, 1992, pp.36-38.法國塞爾齊-蓬圖瓦茲大學名譽教授馬吉德·本??顺钟蓄愃朴^點,認為伊斯蘭主義是建立在社會不公正和社會不滿足之上的。在他看來,正是由于精英政權在經濟利益和政治權力的分配上存在著嚴重不均,引起民眾普遍的反抗情緒,才導致伊斯蘭主義得以迅速傳播并發(fā)展壯大。*Madjid Benchikh, Algérie: Un Système Politique Militarisé, Paris: Harmattan, 2003, p.71.少數(shù)學者甚至將伊斯蘭主義歸結為社會下層民眾的意識形態(tài),認為伊斯蘭主義是失業(yè)者、貧困人口等社會弱勢群體的專屬。*See Daniel Pipes, “God and Mammon: Does Poverty Cause Militant Islam?” The National Interest,No.66,Wihter 2001,pp.14-15.
筆者以為,將伊斯蘭主義歸結為民間的意識形態(tài)未免有失偏頗。一方面,諸如沙特阿拉伯、伊朗等國,民間的伊斯蘭主義已成功地奪取政權,倘若我們承認昔日的瓦哈比運動和霍梅尼領導的伊朗伊斯蘭革命從屬于伊斯蘭主義運動的范疇,那么,當本·沙特和霍梅尼及其繼承人將當初革命時的意識形態(tài)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并籍此進行國家建設、開展各項活動時,我們又如何給后來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實踐定位呢?盡管民間的意識形態(tài)已經披上官方的“馬甲”,但其思想內核未曾改變,如果倉促間改變定位,無異于“以衣取人”。另一方面,伊斯蘭世界的領導人真正完全排斥伊斯蘭教者寥寥無幾。事實上,人們平日所說的世俗政權、世俗化政策等并非是將宗教與政治剝離,以納賽爾、布邁丁、薩達姆等為代表的領導人對待宗教政治本質上是一種“為我所用、為我服務”的態(tài)度,旨在樹立官方信仰,壓縮民間信仰的生存空間,從而達到穩(wěn)定政權的目的。如此,所謂的世俗政權也是打著宗教的旗號來實現(xiàn)政治目的,與民間的伊斯蘭主義有異曲同工之妙。唯一的不同點在于,前者是自上而下的,而后者卻是自下而上的?;谏鲜龉P者對于伊斯蘭主義的界定,本文傾向于將官方伊斯蘭主義作為伊斯蘭主義的一個組成部分。
二、阿爾及利亞的官方伊斯蘭主義——“伊斯蘭社會主義”
早在法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阿爾及利亞的伊斯蘭主義思潮與政治實踐已嶄露頭角。以伊斯蘭賢哲會為代表的伊斯蘭主義團體曾與“青年阿爾及利亞人”“北非之星”、共產黨所代表的世俗主義團體攜手投身反殖民事業(yè),為民族解放做出貢獻。
獨立之初,為平衡各方勢力,本·貝拉總統(tǒng)將現(xiàn)代伊斯蘭主義與世俗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兩相結合,提出了“伊斯蘭社會主義”的治國理念,并將其作為阿國新政權的意識形態(tài)。所謂“伊斯蘭社會主義”,即是認定伊斯蘭教與社會主義之間有著內在邏輯聯(lián)系。正如學者約翰·盧迪所言,1964年本·貝拉頒布《阿爾及爾憲章》,旨在向人們闡釋一個核心觀念:“社會主義與阿爾及利亞的阿拉伯-伊斯蘭遺產是相容相合的,當人們理解伊斯蘭教真正的、進步的內涵之時,則會更加明白這一點。”*John Ruedy, Modern Algeria: 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a Nation, Bloomington, I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5, p.204.
伊斯蘭社會主義的理論基礎包含兩項重要內容。首先,伊斯蘭教是社會主義的基礎。正如《阿爾及爾憲章》所稱,“伊斯蘭教給全世界提出一個譴責種族主義、沙文主義、剝削制度,重視人的尊嚴的崇高理念”。*Algérie, Naissance d'une Société Nouvelle: Le Texte Intégral de La Charte Nationale Adoptée par Le Peuple Algérien, Paris:ditions Sociales, 1976, p.86.按照伊斯蘭社會主義的邏輯,社會主義的源頭不在于圣西門和歐文,也不在于馬克思和恩格斯,而在于伊斯蘭教的平均主義傳統(tǒng)和穆斯林平等原則。其次,實行社會主義是奉行伊斯蘭教的保障。伊斯蘭教是與時俱進的宗教,社會主義通過實行國有化、計劃經濟、人民主權等順應時代的方針政策確保伊斯蘭教平均主義在新時期的實現(xiàn)?!栋柤盃枒椪隆诽岬溃骸爸挥型ㄟ^與帝國主義的斗爭,通過堅定地走社會主義道路,他們(穆斯林)才能盡可能實現(xiàn)信仰的要求,并將伊斯蘭教的原則付諸行動?!?Algérie, Naissance d'une Société Nouvelle, p.87.
伊斯蘭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具體內涵可以概括為:(1)語言和信仰層面,以伊斯蘭教為國教,以阿拉伯語為官方語言;(2)經濟層面,由人民掌握生產資料,實行國有化與私有制并存的國家資本主義;(3)政治層面,實行人民主權,廢除人壓迫人的制度;(4)社會層面,通過改善公共服務,提高社會福利,為民謀福。可見,阿國的伊斯蘭社會主義不同于社會主義國家所推行的科學社會主義。前者是宗教的意識形態(tài),而后者是世俗的意識形態(tài);前者以私有制為主要的所有制形式,而后者以公有制為主要的所有制形式。
獨立后首位總統(tǒng)本·貝拉執(zhí)政時,圍繞“伊斯蘭社會主義”政治思想開展了兩項改革實踐。其一是推進大規(guī)模的工人自管運動,*獨立前后,阿國出現(xiàn)由工人自發(fā)組織的接管解放戰(zhàn)爭中外逃地主與商人遺留下來的廢棄農田、農場與工廠的運動,稱為“工人自管運動”。以此作為“建立社會主義的根本手段”,*Algérie, Naissance d'une Société Nouvelle, p.87.即通過制定法律規(guī)章引導工人自管運動,有序地將外國資本漸漸收歸國有,將殖民者遺棄的產業(yè)變成阿國勞動者的產業(yè)。其二,出臺新法樹立伊斯蘭教的國教地位。1963年9月,阿國頒布憲法,確立伊斯蘭教為國教,并且規(guī)定阿爾及利亞人民民主共和國的總統(tǒng)必須由穆斯林擔任。*Constitution de la République Populaire Démocratique de l'Algérie 1963, http:∥www.premier-ministre.gov.dz/images/stories/TextesFondamentaux/constitution63.pdf.12月,本·貝拉頒布政府令,禁止穆斯林飲酒,關閉咖啡館,并提高酒的稅率。*Michael Willis, The Islamist Challenge in Algeria: A Political History, Berkshire: Ithaca Press, 1996, p.39.
1965年6月,胡阿里·布邁丁發(fā)動政變奪權,成為新的執(zhí)政者。他通過開展土地革命、工業(yè)革命與文化革命三大運動,賦予“伊斯蘭社會主義”新的含義并加以實踐。土地革命旨在實現(xiàn)土地的重新分配,并以農村合作社的形式組織耕地,促進農業(yè)生產;工業(yè)革命的核心是國有化與發(fā)展民族工業(yè)體系;而文化建設則是要促進阿拉伯和伊斯蘭文化的發(fā)展。為此, 1976年新憲法重申了阿國的阿拉伯-伊斯蘭屬性,還規(guī)定,任何修憲提案都不得針對國教。*Benjamin Stora, Algeria 1830-2000: A Short History,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91.另外,布邁丁幾乎在每個“社會主義村”(即農村合作社)中建立清真寺,*Barry Rubin, Conflict and Insurgency in the Contemporary Middle East, London: Routledge, 2009, p.237.規(guī)定伊斯蘭宗教節(jié)日為法定假日,*Robert Malley, The Call from Algeria: Third Worldism, Revolution and the Turn to Isla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6, p.232.同時鼓勵阿拉伯語刊物、書籍的出版,要求本國一些新聞媒體使用阿拉伯語播音。
1978年12月,布邁丁逝世,本杰迪·沙德利繼任國家元首。沙德利大體延續(xù)了本·貝拉與布邁丁的方針政策,在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建設方面,沙德利提出一種語言(阿拉伯語)、一個宗教(伊斯蘭教)、一個民族(阿拉伯民族)的理念。具體來說,沙德利政權加大對伊斯蘭教事業(yè)的資金投入,廣建清真寺。到1980年,全國的清真寺數(shù)量已達5829座,比1966年增加3600多座。此外,1984年,迎合穆斯林男性、但有損于女性權益的《家庭法》出臺,該法律根據(jù)傳統(tǒng)的伊斯蘭教法規(guī)定:阿國實行一夫四妻制,禁止女性嫁給非穆斯林男性,女性出嫁必須經過男性監(jiān)護人的同意等。*Stora, Algeria 1830-2000, pp.171,192.
值得注意的是,本·貝拉、布邁丁乃至沙德利執(zhí)政初期所確立的“伊斯蘭社會主義”實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幾屆政權促進阿拉伯語和伊斯蘭教發(fā)展的種種政策法令并非是單純地推動宗教文化復興,而是旨在加強國家和政府對于伊斯蘭教界的監(jiān)督與控制,其實質是要樹立官方信仰,排斥民間信仰,具體表現(xiàn)為宗教機構的官方化、神職人員的御用化和宗教思想的固定化。
獨立以來,阿國清真寺的興建與修繕主要由政府負責,清真寺中的伊瑪目由國家統(tǒng)一培訓與任命,伊瑪目的工資亦由國家撥款支付。*Mary-Jane Deeb, “Islam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Algeria: Islam and the Political Modernization Discourse,” The Muslim World, Vol.87, No.2, 1997, pp.111-128.1968年以后,阿國政府每年組織召開關于伊斯蘭思想的研討會,并邀請官方知名人士及宗教界與政界的代表參加。舉行研討會的目的是拉攏宗教人士,并向其傳達政府的旨意。另外,布邁丁政權在政府中特意設立宗教事務部,表面上是促進宗教事務的有效管理,而實際上設立該部門的真實意圖是監(jiān)督與引導宗教機構與神職人員,使伊斯蘭教能夠服務于政府,使神職人員淪為政府的爪牙。*Martin Evans and John Phillips, Algeria: Anger of the Dispossesse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85.宗教事務部負責任命清真寺的神職人員,并且規(guī)定每周五聚禮時伊瑪目演講的具體內容。根據(jù)宗教事務部的要求,伊瑪目被迫在做呼圖白時多以給政府歌功頌德、宣傳官方思想為主題。到1980年2月,沙德利政權進一步下令,要求宗教事務部必須竭力促進人們對伊斯蘭教的理解并闡釋政府的社會主義原則。*Stora, Algeria 1830-2000, p.171.沙德利還規(guī)定,官方監(jiān)管的宗教協(xié)會負責向合格的伊瑪目頒發(fā)證書,未獲得證書的伊瑪目不得入清真寺任職。*Willis, The Islamist Challenge in Algeria, pp.76-77.
三、阿爾及利亞現(xiàn)代化的悖論
在“伊斯蘭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指導下,本·貝拉與布邁丁政權積極推進國家資本主義經濟實踐,國有化、工業(yè)化等改革政策成績斐然,以碳氫部門為核心的現(xiàn)代工業(yè)體系逐步建立。1967—1978年,阿國的基礎工業(yè)產值翻了近兩番,碳氫工業(yè)也幾乎增加了一倍,詳見下表:
表11967—1978年工業(yè)增長情況*Mahfoud Bennoune, The Making of Contemporary Algeria, 1830-1987,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142.
單位:十億第納爾,按1978年幣值
隨著工業(yè)化的發(fā)展,大量鄉(xiāng)村人口涌入城市,從而導致城市規(guī)模的擴大與城市人口的激增。1962—1966年,阿國平均每年從鄉(xiāng)村移入城市的人口達12萬人。1966—1973年,平均每年有15萬鄉(xiāng)村居民移入城市。*Bennoune, The Making of Contemporary Algeria, p.237.阿國的城市化率也由1966年的31%,躍升為1988年的50%。*Kenneth Brown, Middle Eastern Citie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Points de Vue sur Les Villes du Mghreb et du Machrek, London: Ithaca Press, 1986, p.144;Stora, Algeria 1830-2000, p.193.值得注意的是,到70年代,阿國的城市化進程出現(xiàn)不平衡的現(xiàn)象,具體表現(xiàn)為大城市過度膨脹,而中小城市發(fā)展遲緩。阿爾及爾、奧蘭與君士坦丁成為阿國的特大城市,1976年,約69%的鄉(xiāng)村移民進入這三大城市定居,其中,42%的移民進入阿爾及爾,18.02%的人口進入奧蘭,余下10%的移民進入君士坦丁。*The Making of Contemporary Algeria, p.237.
大城市過速發(fā)展的后果是城市貧民階層的擴大。外來人口的不斷涌入,給阿爾及爾、奧蘭等大城市帶來巨大的就業(yè)壓力。由于阿國的工業(yè)化剛起步,大城市中各工業(yè)部門所能創(chuàng)造的就業(yè)崗位非常有限,城市中失業(yè)及不充分就業(yè)者的比重持續(xù)攀升。阿國大城市中的貧民主要居住在生活設施簡陋、環(huán)境惡劣的棚戶區(qū),他們游離于城市的邊緣,由于缺乏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除城市貧民外,阿國國家資本主義的經濟實踐也塑造著其他新興社會階層。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中產階級的崛起。該階層的主體是民族工商業(yè)資產階級,還包括公務員、醫(yī)生、自由職業(yè)者等。其發(fā)展壯大歸功于本·貝拉與布邁丁時期“工業(yè)產業(yè)化”、教育普及化與政府官僚化政策等。盡管本·貝拉與布邁丁執(zhí)政時實行政府干預而非自由經濟,關乎國家經濟命脈的石油化工、機械制造等重工業(yè)部門由國企所壟斷,但私營經濟尚有其發(fā)展空間,主要是在輕工業(yè)領域,例如紡織、服裝、制鞋等部門,*Abdelkader Yefsah, Le Processus de Légitimation du Pouvoir Militaire et La Construction de L'tat en Algérie, Paris: Anthropos, 1982, pp.152-154.促進了民族工業(yè)資產階級的興起。此外,隨著各工業(yè)部門所需服務增多,商業(yè)資產階級應運而生。政府職能的完善、教育的發(fā)展以及新聞傳媒、醫(yī)療等行業(yè)的興起也催生了其他中產階級群體。
從獨立到沙德利執(zhí)政初年,威權政治模式成為阿國政壇的主旋律。盡管阿國獨立伊始就建立了現(xiàn)代議會政治和政黨政治,然而,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阿國的議會政治與政黨政治并非民眾實現(xiàn)廣泛政治參與的標志,而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上層精英壟斷政治權力的工具。獨立初期阿國的威權政治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黨際關系上,阿國實行一黨制,排斥其他政黨的政治參與。1962年,本·貝拉政權宣布:民族解放陣線是阿國唯一合法的政黨,其他黨派如共產黨、社會主義力量陣線等停止一切政治活動,從而確立了單一政黨制,并將其寫入了國家憲法。同年,阿政權一方面積極取締除民族解放陣線以外的一切政黨,另一方面血腥鎮(zhèn)壓社會主義力量陣線等黨派的殘余勢力。
黨內關系上,民族解放陣線實行黨內清洗,缺乏內部民主。獨立前夕,民族解放陣線內部已形成四個政治派系:本·貝拉集團、布邁丁領導的烏季達集團、費爾哈特·阿巴斯集團與穆罕默德·西德爾集團。獨立之際,本·貝拉初登大位,為鞏固個人權位,大肆清洗黨內異己,翦除阿巴斯與西德爾的黨羽,并迫使阿巴斯辭去議長職務。但是,本·貝拉集團最終在黨內角力中敗給兵權在握的烏季達集團。1965年,布邁丁軍事政變成功之后,一面肆意拘捕本·貝拉及其黨羽,同時將流亡中的穆罕默德·西德爾判處死刑,徹底解除來自西爾德集團的威脅,使烏季達集團成為民族解放陣線的權力核心。1971年,烏季達集團發(fā)生內訌,布邁丁設法鏟除集團內部持不同政見的成員,卡伊德·艾哈邁德、艾哈邁德·梅德格里與舍里夫·貝拉卡森等重要成員相繼退出政壇。*Hugh Roberts, The Battlefield : Algeria 1988-2002, Studies in a Broken Polity, London: Verso, 2003, p.15.至此,烏季達集團已是分崩離析,阿國呈現(xiàn)布邁丁壟斷民族解放陣線,而民族解放陣線又壟斷政壇的金字塔形權力架構。
另外,阿國的威權政治還表現(xiàn)為社團組織官方化。在成熟的民主社會,社團組織往往是民眾自發(fā)建立、自行管理的非政府機構,乃民眾自由表達意志之所,體現(xiàn)著民眾的政治參與和社會參與。然而,阿國的情況并非如此。獨立后30年,歷屆政權不遺余力地將全國的社團組織改造為民族解放陣線的衛(wèi)星組織,協(xié)助該黨進行人才招募和政治宣傳,社團組織實為單一政黨所壟斷。1968—1989年,幾乎所有的社團均由民族解放陣線直接控制。*Augustus Richard Norton, Civil Society in the Middle East, Leiden & New York: Brill, 1995, p.55.民族解放陣線下屬的衛(wèi)星組織包括阿國工人總聯(lián)合會、全國老戰(zhàn)士協(xié)會、全國青年聯(lián)盟、全國婦女聯(lián)合會和全國農民聯(lián)合會。除了上述五個主要的社會團體之外,民族解放陣線還設立科學文化與職業(yè)組織,負責監(jiān)督、管理科教文衛(wèi)事業(yè),傳達阿國中央的旨意。*Youcef Bouandel, “Political Parties and the Transition from Authoritarianism: The Case of Algeria,” The Journal of Modern African Studies, Vol.41, No.1,Mar.2003, p.6.
總之,獨立后30年,阿國民主政治嚴重缺失,通過黨內專制、黨外獨裁、黨團一體等方式建立起自上而下的金字塔式政治格局。但與之同時,隨著國家資本主義經濟實踐的深入開展,阿國的社會秩序已發(fā)生深刻的變革,新舊社會力量此消彼長,民眾參政訴求日漸高漲,挑戰(zhàn)著威權政治模式。變動的經濟和社會秩序與滯后的政治制度構成阿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悖論,埋下了動蕩隱患。
四、民間伊斯蘭主義星火燎原
阿國獨立后30年,民間宗教思想開始形成,表面上是以民間信仰抵制官方信仰,意在打破政權對宗教生活的壟斷,其實質在于以民眾政治挑戰(zhàn)極權政治??梢园l(fā)現(xiàn),民間信仰與官方信仰都是打著宗教的旗號為政治目的服務。不同的是,官方信仰是服務于極權政治的,旨在強化官方的權力壟斷,而民間信仰則是服務于民眾政治的,旨在打破此種權力壟斷,擴大民眾的政治權力分享。圍繞著民間信仰所開展的一系列實踐活動可以稱為民間伊斯蘭主義運動。
1982年7月,阿國獨立后第一個有較大影響力的伊斯蘭武裝團體——伊斯蘭武裝運動建立。與價值社相比,該組織的人員構成更為復雜,包括工人、農民、小商販,手工業(yè)者、教師、技術人員、失業(yè)者等,*Willis, The Islamist Challenge in Algeria, p.84.表明阿國的伊斯蘭主義運動也開始呈現(xiàn)不同階層聯(lián)合化的趨向,這為80年代末阿國各階層在伊斯蘭主義的旗號下實現(xiàn)廣泛的政治聯(lián)合奠定了基礎。在布雅利的領導下,伊斯蘭武裝運動開展了一系列襲擊活動,主要以警察營房、銀行、工廠等為目標。阿國當局調派軍隊嚴厲鎮(zhèn)壓,直搗伊斯蘭武裝運動的巢穴。1987年,布雅利中埋伏而身亡,202名成員被捕。*J.N.C. Hill, Identity in Algerian Politics: The Legacy of Colonial Rule, Boulder: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2009, p.101.
截至80年代初,民間伊斯蘭主義團體初具雛形。到80年代末,阿國現(xiàn)代化模式的弊端日益凸顯,經濟和社會秩序的深刻變革與民主化滯后的矛盾激化,民眾政治與官方政治的對立加深,終于在1988年10月爆發(fā)了獨立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民眾抗議活動,迫使沙德利當局解除黨禁,實行政治民主化改革。伊斯蘭主義政黨趁勢發(fā)展壯大,成為挑戰(zhàn)現(xiàn)存秩序最重要的政治力量。
拯救陣線的基本綱領與早期實踐為該黨贏得來自社會不同階層的廣泛支持。1989年3月,拯救陣線黨報首次發(fā)行就賣出了約10萬份。*Frédéric Volpi, Islam and Democracy: The Failure of Dialogue in Algeria, London & Sterling: Pluto Press, 2003, p.46.到1990年初,拯救陣線聲稱擁有300萬左右的擁護者,骨干成員超過3000人。*彭樹智:《伊斯蘭教與中東現(xiàn)代化進程》,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06-307頁。1990年6月阿國首次舉行由多黨參加的省議會和市鎮(zhèn)議會選舉,在全國48個省中,拯救陣線獲得了31個省的多數(shù)票,在1551個市鎮(zhèn)中,奪得了853個市鎮(zhèn)的多數(shù)票,*Bernard Cubertafond, L'Algérie Contemporain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95, p.18.由此,拯救陣線基本上控制了地方議會。
從1990年6月的省議會和市鎮(zhèn)議會選舉的選票分布情況可以看出,拯救陣線最重要的擁護者來自大中型城市,該黨在阿國三個最大的城市——阿爾及爾、奧蘭和君士坦丁的支持率分別為64%、71%和72%。*Willis, The Islamist Challenge in Algeria, p.135.阿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所產生的城市貧民與中產階級等新階層構成拯救陣線社會基礎的主體。城市貧民最大的愿望莫過于擺脫貧困、提高生活水平,而經濟民生訴求的實現(xiàn)需要充分的政治表達渠道作為保障。拯救陣線的經濟政治主張與城市貧民的實際需要相吻合,從而贏得后者的有力支持。拯救陣線的另一重要社會基礎是中產階級。阿國的中產階級隨著經濟進步而發(fā)展壯大,他們不滿于精英壟斷政治,迫切要求擴大政治參與和權力分享,與拯救陣線目標一致,一拍即合。
1991年12月,阿國舉行全國人民議會首輪選舉,在231個席位中,拯救陣線贏得188個席位,而把持阿國政壇近30年之久的民族解放陣線只得到15個席位。*Evans and Phillips, Algeria, p.169.拯救陣線與民族解放陣線對比懸殊,標志著官方伊斯蘭主義以失敗收場,民間伊斯蘭主義達到極盛。
五、結 束 語
阿國官民伊斯蘭主義的博弈歷程表明,伊斯蘭主義并非某個階層或者群體所專屬的意識形態(tài)。當權者利用伊斯蘭教服務于政治目的,形成官方伊斯蘭主義,是維系威權統(tǒng)治的御用工具。與此同時,經濟的長足發(fā)展與社會結構的深刻變革觸動了威權政治的根基,中產階級和城市貧民所代表的新興社會階層借助于民間伊斯蘭主義,否定現(xiàn)存政治秩序。從“伊斯蘭社會主義”指導思想的確立到拯救陣線的勝利,體現(xiàn)了新舊社會勢力的消長,更意味著民眾政治對威權政治的有力挑戰(zhàn),構成阿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歷史軌跡。
1992年,阿國軍官發(fā)動政變,拯救陣線被取締,其主要領導人被捕入獄,阿國官方與民間伊斯蘭主義博弈至此告一段落。盡管拯救陣線終未獲得執(zhí)政之機,但民眾政治崛起已是不爭的事實,這深刻地影響著其后20余年間阿國政治權力的重新分配與政治格局的走向。90年代后期至本世紀初,民主化與世俗化趨勢構成阿國政壇的突出特征,標志著阿國政治現(xiàn)代化進程進入嶄新階段。一方面,澤魯阿勒與布特弗里卡總統(tǒng)當政期間,積極推動多黨議會選舉,減少對非政府組織的限制,鼓勵阿國人權保護團、教育與培訓勞動者自由公會、公共行政職員全國公會等社團組織在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發(fā)揮更大作用。同時,1999年、2004年和2009年三次總統(tǒng)普選日趨公開化、公平化、制度化,為民眾表達政治訴求提供了合法途徑,官民意志的對立大為緩解。另一方面,阿國多種政治勢力在不同程度上呈現(xiàn)宗教色彩淡化的趨向。布特弗里卡當局修改憲法、家庭法,削弱伊斯蘭沙里亞對司法體系的影響。此外,由于政黨去宗教化*1997年,阿爾及利亞頒布新政黨法,禁止在宗教等基礎上建立政黨。與民族和解等政策的實施,參政黨的宗教痕跡漸漸消退,民間伊斯蘭武裝力量也逐步瓦解。在阿拉伯之春革命浪潮席卷中東之時,阿國僅在2011年1-2月零星出現(xiàn)游行事件,原拯救陣線二號人物貝勒哈吉組織顛覆政權的抗議示威動員能力有限,并未引發(fā)劇烈的政治動蕩,是為民主化與世俗化長足進步的邏輯結果。
(責任編輯:史云鵬)
Political Game between Algerian Official and Popular Islamism in the Context of Modernization
Zhang Chuchu
Abstract:An outstanding phenomenon during the 30 years in the aftermath of Algerian independence is that popular Islamism waxed while official Islamism was on the wane. From the era of Ben Bella to that of Chadli, “Islamo-socialism” aiming at setting up official belief system and excluding popular belief system, safeguarding elite politics whereas compressing the space for public participation, became the official ideology. Nevertheless, distinct progress of industrialization and urbanization brought about profound social evolution. Newly developed social strata, epitomized by middle class as well as urban poor, had an increasing demand for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forming a huge challenge for the authoritarian political system. The imbalanced development of economy, society and politics constituted the modernization's paradox in the post-independent history of Algeria. Consequently, the contradictory movement between democracy and autocracy grew into a theme of that particular era. Victory of popular Islamism in the early 1990s marked a broad coalition among new social strata and the rise of public politics, both of which indicated that Algerian modernization process entered a new stage.
Key words:Algeria, official Islamism, popular Islamism, modernization
中圖分類號:K415.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16)02-0098-08
作者簡介:張楚楚,英國劍橋大學政治與國際研究系博士研究生(劍橋CB21T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