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麗 簡 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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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文化設計相關問題的再審視與批判
——讀《超越自由與尊嚴》有感
李睿麗簡旭
摘要:文化設計貫穿斯金納所著的《超越自由與尊嚴》一書的核心。斯金納對環(huán)境決定作用的推崇,促使他提出對整個社會進行文化設計的構想。針對斯金納所提出的文化設計,筆者從文化設計的主體問題、客體問題以及文化設計的產物三個方面進行重新審視,以對斯金納所提倡的文化設計構想進行批判。
關鍵詞:文化設計;人性;自由;極權主義
斯金納作為當代西方行為心理學學派的卓越代表,其著作《超越自由與尊嚴》成為了行為心理學領域最重要的經典文本之一。他在書中對傳統(tǒng)心理學的人文研究路徑進行了猛烈批判——一直以來正是人文研究方法讓心理學研究的進步微乎其微。在斯金納看來,絕對的自由與尊嚴對人類來說是不可能的,自由與尊嚴都是人類自我呈現的假象,我們只可能是環(huán)境的產物。因此,斯金納提出必須對整個社會進行相應的文化設計。
同所有的其他傳世經典著作一樣,《超越自由與尊嚴》一書中可供挖掘及深究的地方很多。比如所有的價值判斷本質上都是事實判斷嗎?當問題涉及文化之生存時,個人權利真如斯金納所說,僅僅具有微弱的意義么?行為科學家取消自主人之后,人之為人的目的及意義何去何從?……本文將針對斯金納所提出的文化設計三個相關問題進行系統(tǒng)探討,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相關批判。
這實際上涉及的是文化設計的主體資格問題。即誰有資格來設計文化?這種主體資格由誰來認定?斯金納在書中顯然回避了這一問題。他轉而提出了文化整體設計的三種層次的價值:如果設計者是一個個人主義者,他會設計出個人利益受著最小限度控制并被當作終極價值的世界;如果他過去曾生存于適當的社會環(huán)境,那么他會為他人利益設計,并可能以失掉個人利益為代價;如果文化設計者主要關心的是文化的生存這一價值,則他會著重考慮文化的興旺發(fā)達,并據此來設計文化。也許可以推斷出斯金納本人極有可能是第三種類型的文化設計者。因為在此之前他在書中這樣提到:不論一種文化以何種理由來誘使其成員為它的生存或者它的部分習俗的生存而努力,只要它這樣做,它生存的可能性便會增大。生存是據以評判任何文化的唯一價值。但是,即便如此,也無法認定斯金納所推崇的第三種類型的文化設計就要優(yōu)于前面的個人主義者或利他主義者。那么哪種類型的文化設計是更優(yōu)的呢?或者說最后究竟由誰來進行文化設計?無從得知。這就導致文化設計的第一個問題:文化設計主體資格認定的難題。
除此之外,上述任何一種類型的文化設計者都將不可避免地帶來道德上的風險。人性之復雜決定了文化設計者既有可能是天使,也很有可能是魔鬼。同避免文化獨裁者一樣,避免仁慈的文化獨裁者同樣重要。因為歷史經驗往往告訴我們:幾乎所有的獨裁者一開始都扮演著仁慈的角色。一樣的道理,那些宣稱要設計良好文化環(huán)境的設計者到后來同樣有成為文化暴君的可能。等到那個時候,獨裁者對整個社會文化生態(tài)的打擊將是摧毀性的。并且更為可怕的是,文化設計者、獨裁者對弱勢、邊緣文化的破壞還將占據道德的制高點,他們完全可以宣稱之所以破壞那些文化是為了給整個社會設計更好的文化環(huán)境。如此高的道德風險對于任何社會來說都顯得難以承受。
在斯金納看來,文化的主要作用就是把個人置于其行為的遙遠后果的控制之下。因此,文化設計不可避免地將對人的行為進行控制。他在書中寫道:如果人類要繼續(xù)發(fā)展,對文化的有意識設計以及它所暗含的對人類行為的控制就是必不可少的。那么問題來了,首先行為科學家無法知曉社會大眾是否愿意生活在一個被設計、被控制的文化環(huán)境中,在未被大眾授權的情況下,文化設計者顯然沒有權力這樣做;其次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在自由狀態(tài)下幾乎沒有人愿意將自己的行為納入他人的控制之下。沒有人愿意成為巴甫洛夫那只聽到搖鈴鐺就分泌唾液的狗,也不愿意成為斯金納箱中通過觸碰機關獲取食物的小白鼠或者是行為實驗科學家裝置里的鴿子。
行為科學家采用物理學、生物學的實驗方法來研究人類,試圖通過像控制老鼠或鴿子那樣來控制人類的行為,本身就具有將人動物化或機器化的嫌疑。但事實上人是具有能動性的靈長動物,并不像老鼠和鴿子那樣可以任人恣意擺布。物理學、生物學可以在實驗室里窮盡實驗的所有變量,但在進行文化設計時,人之意識、情感、價值判斷等都不可能像試管里的化學溶劑一樣供文化設計者在顯微鏡下觀察研究。從這個層面上講,以斯金納為代表的行為科學家同功利主義者犯了類似的錯誤,盡管他們宣稱要超越功利主義。邊沁等功利主義者宣稱要追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但是人的生命、道德追求、情感寄托如何能用效用的一串串冰冷數字加以衡量?
斯金納認為設計文化猶如設計一種實驗,即安排相倚聯系并研究其功效。在探討文化設計時,斯金納還對既有的烏托邦文獻進行了點評。在他看來,烏托邦文獻是文化設計的匯集,而烏托邦文獻之所以重要,正是因為它對實驗的這種強調。同時斯金納指出烏托邦著作的簡化正是科學所特有的簡化,它很難應用于實在世界。毋庸置疑,斯金納對烏托邦著作及實踐的批判是相當有力的。但是以斯金納為代表的行為科學家與那些烏托邦主義者犯了同樣的錯誤。事實上,任何試圖通過類似簡化實驗條件的方式來簡化紛繁復雜的現實世界的實驗,失敗是在所難免的,即使偶爾的成功案例及經驗(極小概率發(fā)生)也不值得推廣。斯金納顯然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他繼而在書中為文化設計這樣辯解道:“科學發(fā)現與發(fā)明總是不大可能的,而這正是發(fā)現與發(fā)明的涵義。如果說計劃經濟、溫和獨裁、完美社會和其他烏托邦式的冒險企圖都歸于失敗,那么我們必須同時記住非計劃的、非獨裁的和不完美的文化也遭到了失敗……也許我們現在尚不能設計出一種能取得全面成功的文化,但是我們可以逐步設計出更好的習俗行為,使文化日臻完善?!?/p>
上述這一段極具煽情性的文字表明了行為科學家獻身科學真理的崇高追求,同時也為他們文化設計的失敗給出了借口。仔細研讀這段話,不難發(fā)現其中暗含一個可怕的邏輯:行為科學家關于計劃、溫和獨裁、完美社會的冒險雖然可能失敗,但是非計劃的、非獨裁的、不完美的文化也會失敗,并且初衷是對的——設計好的文化。
在這里暫且不論行為科學家眼里好文化的標準是否正確,也不論他們的嘗試能在多大程度上得以實現。問題的關鍵在于文化設計可能給整個社會帶來的嚴重后果。文化設計的產物絕不會如斯金納所說給整個社會帶來好的文化環(huán)境。相反,如果行為科學家關于文化設計的嘗試得以實施,那么迎接我們的極有可能就是極權主義。極權主義領袖們的邏輯與行為科學家多么相似:西方宣稱的民主社會那么優(yōu)越,但是依然貧民窟眾多,治安混亂。社會上雖然存在一些問題,但是在最高領袖的帶領下,一定會過上全人類最美好的生活。
沒有人會愿意生活在極權主義的環(huán)境下,也不希望喬治·奧威爾在《1984》里描述的極權主義圖景在現實當中上演。但文化設計卻讓一個社會離這樣的場景越來越近。在極權主義體制下,文化的好壞標準及其產生、傳承、消亡都依賴于單個或少數獨裁者的自身偏好。個人自身的偏好隨著時間推移很有可能發(fā)生變化,不同獨裁者之間的文化偏好也不盡相同甚至大相徑庭。因此,無論是獨裁者自身偏好轉化還是政權的輪替,都會給整個社會的文化環(huán)境帶來極大的震蕩。
好的文化從來都不是某個人或某個全知全能的群體設計出來的,這一點斯金納自己在書中也曾提到過:“一種文化并非是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群體頭腦”的產物或“普遍意志”的表達。沒有任何社會產生于社會契約,沒有任何經濟制度發(fā)端于貨物交換和工資的概念……每當新產生的習俗行為增進了踐行者的生存,文化便向前發(fā)展一步?!钡婀值氖窃跁暮竺嫠麉s提出了文化設計的主張。
任何時期一個地區(qū)的文化都是長此以往大多數群體自我習得、自我凈化更新的產物。好的文化在歷史的長河中得以沉淀、保留下來,為后世所傳承,壞的文化經由同樣的過程被遺棄、淘汰??赡苄袨橹髁x者會說:時至今日那些不好的文化同樣部分得到保留,因此需要文化設計。但是必須時刻明白這一點:任何時期都只是將來歷史的一個節(jié)點,因此每個時期都會傳承好的文化,遺留壞的文化。這是不可避免的。并且,既然已經意識到了它是不好的文化,那么可以預見的是這些不好的文化將在一定時期內自然而然被拋棄。一個具備自我新陳代謝功能,在開放的內外生態(tài)中能夠完成自我更新的文化系統(tǒng),才能創(chuàng)造一個良性的文化環(huán)境。
毋庸置疑環(huán)境的強化力量是巨大的,但這并不能作為行為科學家進行文化設計的理由。行為科學家們可以通過操控環(huán)境條件讓獵犬失去狩獵的意識和能力,讓原本沒有該技能的家犬轉而成為狩獵能手。著名的行為心理學家華生也曾說過,給我?guī)讉€剛出生的嬰兒,我可以將他們按照我的意愿培養(yǎng)成科學家、藝術家、醫(yī)生、律師,或者乞丐、竊賊,不用考慮他的天賦、傾向、能力,祖先的職業(yè)與種族。這番豪言壯語固然表明了行為心理學家的強大研究成果,但更多的卻是對人性自由與尊嚴的極大挑戰(zhàn)。任何人,包括行為科學家都沒有權力控制人的行為及成長,不論他能否有能力做到這一點。而華生最終也沒有將控制新生嬰兒的成長付諸實驗,這體現了人性的尊嚴及理性的一面。盡管行為科學家們往往否認人性的尊嚴價值。
我們離控制、文化設計越近,離自由、人性就會越遠。如果行為科學家所倡導的文化設計得以施行,我們將會長久地掙扎在文化及人性的雙重奴役之路上。
參考文獻
[1][美]B.F.斯金納,著.王映橋,栗愛平,譯.陳維綱,校.超越自由與尊嚴[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1).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
DOI:10.16653/j.cnki.32-1034/f.2016.08.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