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露 川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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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
唐修《周書》史論辨析
朱 露 川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唐人所修“五代史”之一的《周書》,其史論多出于岑文本之手。《周書》的史論在指陳北周歷史形勢、運用比較的方法評價政治得失、從“時”的觀點評價歷史人物、關(guān)注學術(shù)發(fā)展及其社會價值等方面,多有突出的特點。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唐初史家的思想境界和精神風貌。同時,也從歷史的和個人的原因剖析,關(guān)注到《周書》史論的局限性。
《周書》史論;岑文本;歷史形勢;政治得失;歷史人物;學術(shù)思想
唐武德五年(622),唐高祖李淵接受起居舍人令狐德棻的建議,下詔命蕭瑀等人修“六代史”,其中,侍中陳叔達與秘書丞令狐德棻、太史令庾儉同修“周史”。這次大規(guī)模修史因種種原因而作罷。貞觀三年(629),唐太宗復詔修梁、陳、北齊、北周、隋“五代史”。時任秘書郎的岑文本與令狐德棻同修“周史”,德棻又“奏引殿中侍御史崔仁師佐修”[1]2597-2598。“五代史”于貞觀十年(636)正月修成進獻,時任禮部侍郎令狐德棻、中書侍郎岑文本等人皆因修《周書》有功受賞[2]?!吨軙贩?0卷,其中本紀8卷,列傳42卷,當時亦稱“《后周書》”[3]。史載,“其史論多出于文本”[4]2536。
唐貞觀年間所修“五代史”,是在房玄齡和魏徵的監(jiān)修下進行的。魏徵撰寫了《隋書》的序、論,以及梁、陳、齊三史的“總論”[5],唯獨沒有撰寫《周書》總論,這或與以下兩個原因有關(guān):其一,岑文本是唐初名重一時的文章家,史載文本“博考經(jīng)史,多所貫綜,美談?wù)摚茖傥摹盵4]2535。唐太宗稱贊他:“性道敦厚,文章是其所長;而持論常據(jù)經(jīng)遠,自當不負于物。”[6]可見,由岑文本來撰寫《周書》史論自然“不負于物”。其二,《周書》的另一位作者令狐德棻在向唐高祖進言修史時,曾著重指出撰修“周史”的急迫性,他說:“周、隋遭大業(yè)離亂,多有遺闕。當今耳目猶接,尚有可憑,如更十數(shù)年后,恐事跡湮沒。陛下既受禪于隋,復承周氏歷數(shù),國家二祖功業(yè),并在周時?!盵1]2597由此,《周書》的修撰帶有突出的現(xiàn)實意義,這就需要一位受到最高統(tǒng)治者信任,又擅于文辭的人來持論。岑文本堪當此任,故不復再請魏徵作《周書》總論了。當然,上述的兩方面原因只是筆者依據(jù)史料所做的推論。我們還是要從彼之“文本”,回歸《周書》的文本之中,來討論其史論的特點。
《周書》中的史論有前論即篇首“序”和后論“史臣曰”兩種形式。此外,《周書》作者還在敘事的過程中表達了自己的觀點,這是中國古代史學家發(fā)表論點的一種特殊形式,即“于序事中寓論斷”。本文著重討論前兩種形式的史論。
對當時歷史形勢作全局性概括,這是《周書》史論最突出的特點。
北魏末年,統(tǒng)治階層內(nèi)部矛盾尖銳,六鎮(zhèn)起義之后,國力銳減,大權(quán)逐漸旁落于權(quán)臣高歡之手。魏孝武帝于永熙三年(534)出奔長安,投靠宇文泰,后被其鳩殺。宇文泰隨后扶持北魏宗室元寶炬為帝,建立西魏政權(quán),都長安。此前一年,鮮卑化的漢人高歡在元修出奔后,立元善見為帝,建立東魏政權(quán),都鄴城。550年,高歡之子高洋篡位,建立北齊。其后七年,宇文泰之子宇文覺在宇文護等人的擁護下篡位,建立北周。由此,北方先后形成了東魏—北齊和西魏—北周相對峙的格局,自元修出奔至北周建德六年(577)滅齊,前后持續(xù)了44年之久。在北周受禪于西魏的同一年,陳霸先代梁,建立了南朝的最后一個朝代——陳朝。于是,北周一方面與北齊交往,一方面也與南方陳朝交往,形成了東—西、南—北都有交往的格局。
如前所述,唐初《周書》的修撰有著突出的政治意義,即宣揚李唐皇朝統(tǒng)治集團的正統(tǒng)觀。唐承于隋,隋由北周而來,北周則由西魏而來,因此,對宇文氏所掌控的西魏政權(quán)及其建立的北周政權(quán)的歷史地位做出明確的定位,是《周書》修撰中所要處理的重要問題。
首先,針對北周特殊的歷史地位,《周書》提出了“周室定三分之業(yè)”的觀點。《周書·趙貴等傳》后論是這樣分析北周所處的歷史格局的:
趙貴志懷忠義,首倡大謀,爰啟圣明,克復仇恥。關(guān)中全百二之險,周室定三分之業(yè),彼此一時,足為連類。獨孤信威申南服,化洽西州。信著遐方,光照鄰國。侯莫陳崇以勇悍之氣,當戰(zhàn)爭之利,輕騎啟高平之扉,疋馬得長坑之捷。并以宏材遠略,附鳳攀龍,績著元勳,位居上袞。而識慚明悊,咸以兇終,惜哉[7]!
《周書》卷十六主要記載了趙貴、獨孤信、侯莫陳崇等人的生平事跡,他們都是西魏時期宇文泰手下的重要人物,更是輔助宇文氏建立北周的功臣。所謂“首倡大謀”,是指賀拔岳被侯莫陳悅殺害后,其部下士卒皆散還平?jīng)?,唯獨趙貴“率部曲收岳尸還迎”,后說服眾人迎宇文泰為主帥[8]。而獨孤信、侯莫陳崇二人則跟隨宇文泰在西魏與東魏的弘農(nóng)、沙苑等重要戰(zhàn)役中屢立戰(zhàn)功。可以說,以他們?nèi)藶榇淼囊慌鋵?,在宇文氏從西魏?quán)臣到建立北周政權(quán)成為帝王的過程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吨軙纷髡咴谑氛撝胁粌H肯定趙貴等人的赫赫軍功,還指出了他們在天下三分格局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所謂“周室定三分之業(yè)”,不僅指出了北齊、北周與南朝陳“三方鼎峙”[9]的割據(jù)形勢,更重要的是,強調(diào)了北周的建立在這一歷史格局形成過程中的重要意義。這正是《周書》作者對北周的歷史地位及其所處時代的復雜的歷史形勢的準確評價。
《周書》史論提出“周室定三分之業(yè)”的觀點被后世學者贊同。清人王鳴盛指出:“周之興稍后于齊,其篡皆在梁末,亦稍后,滅齊后三四年而亡,齊與周幾幾乎若同起同滅者?!拗^陳、齊、周,亦亞魏、蜀、吳。《周書·趙貴等傳》史臣論曰:‘周室定三分之業(yè)。’信哉?!盵10]
值得注意的是,《周書》卷十六于“史臣曰”之后,附錄了西魏時期所立八柱國、十二大將軍名錄,這里,《周書》作者似乎有意將這一制度的正式建立和推行,與北周開創(chuàng)的政治格局聯(lián)系起來。西魏“八柱國”的設(shè)立,不僅推動了其后府兵制的創(chuàng)立,更促使了關(guān)隴軍事貴族集團的形成,這其中就包括隋文帝楊堅之父楊忠和唐高祖李淵之祖李虎?!吨軙返倪@一做法,與其史論中提出“周室定三分之業(yè)”的觀點相結(jié)合,《周書》作者將“周室定三分之業(yè)”與趙貴等功臣在軍事上的功績相聯(lián)系,即柱國大將軍制度的確立和推行,推動了北周的建立和政權(quán)的鞏固。
其次,《周書》史論指出了北周一朝短祚的原因。《周書》作者在高度評價宇文泰創(chuàng)業(yè)的功績之后,指出他派遣趙貴追擊茹茹將士,斬首數(shù)千人,又虜獲梁朝百官和士民,將十余萬人沒為奴婢等殺戮行為,“雖事出于權(quán)道,而用乖于德教。周祚之不永,或此之由乎”[11]。這是從宇文泰失于德教的角度指出了“周祚之不永”的原因。而對于周宣帝宇文赟殺害功臣齊王宇文憲一事,《周書》作者感慨道:“齊王奇姿杰出,獨牢籠于前載。以介弟之地,居上將之重,智勇冠世,攻戰(zhàn)如神,敵國系以存亡,鼎命由其輕重。……挾震主之威,屬道消之日,斯人而嬰斯戮,君子是以知周祚之不永也?!盵12]這是通過宇文憲被無辜殺害的歷史事實,指出了北周短祚的原因。
與此相對應的是,《周書》作者還對北周的歷史命運提出了某種假設(shè)。《周書》卷三十記述了竇熾、于翼、李穆等在北周“榮映一時”的臣子。面臨隋文帝篡位的情勢,竇熾“自以累代受恩,遂不肯署牋”,而于翼、李穆二人則為隋所用,這為《周書》史論所譴責:
翼既功臣之子,地即姻親;穆乃早著勳庸,深寄肺腑。并兼文武之任,荷累世之恩,理宜與存與亡,同休同戚。加以受捍城之托,總?cè)竹R之權(quán),勢力足以勤王,智能足以衛(wèi)難。乃宴安寵祿,曾無釋位之心;報使獻誠,但務(wù)隨時之義。弘名節(jié)以高貴,豈所望于二公。若舍彼天時,征諸人事,顯慶(李穆)起晉陽之甲,文若(于翼)發(fā)幽薊之兵,協(xié)契岷峨,約從漳滏,北控沙漠,西指崤函,則成敗之數(shù),未可量也[13]。
《周書》這段史論譴責于、李二人“荷累世之恩”,卻“送往事居”的不忠行為。其后,《周書》作者對北周末年的歷史命運做出一種假設(shè),即認為若李穆和于翼能夠發(fā)兵聲援尉遲迥,則北周或許不會如此短祚。
對此,清代學者認為《周書》作者未曾深考當時形勢,這條史論實是“無識之言”。在筆者看來,以令狐德棻、岑文本等人的歷史視野和政治眼光,他們并非未深察北周末年的歷史形勢,他們發(fā)出這樣一種假設(shè),一方面是從人臣之節(jié)和忠義之道著眼的,另一方面也注意到于、李二人的實力,否則便是空論了。
在對歷史形勢做出明確評價的基礎(chǔ)上,《周書》史論還關(guān)注北周政治得失。
比較,是中國古代史學家敘事和發(fā)論時常用的方法。“唐初史學家研究歷史、評論史事和人物是很善于運用歷史比較的方法的?!盵14]這不僅與唐朝統(tǒng)治集團重視以史為鑒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也與史學自身發(fā)展過程中的總結(jié)性和反思性相聯(lián)系。唐太宗貞觀年間修成了《晉書》《梁書》《陳書》《北齊書》《周書》《隋書》等六部正史,其中,魏徵在《隋書》史論中提出了“隋之得失存亡,大較與秦相類”[15]的觀點,即將隋朝的歷史命運與秦朝相比較,認為兩者短祚的原因相近。這一觀點被后世接受和傳承,影響深遠?!吨軙肥氛撘采瞄L運用比較的方法評論北周一朝的政治得失,有時明確地指出比較的對象及其特點,有時通過具體的論述或體例上的布局安排出無形的對照。
首先,《周書》將北周一朝的君主作了比較,其中尤以周武帝宇文邕和周宣帝宇文赟父子二人的對照最為鮮明?!吨軙分饕獜木赖慕嵌缺容^了周武帝、周宣帝兩朝的政治得失。一是比較兩者的個人德行,論者指出,周武帝宇文邕是一位“苦心焦思,克己勵精,勞役為士卒之先,居處同匹夫之儉”[16]的賢君,而周宣帝宇文赟卻是一位“善無小而必棄,惡無大而弗為”[17]的惡主。二是比較兩者對待臣下的不同之處。周武帝知人善任,廣開言路,重用了尉遲運、王軌、宇文神舉等賢能之才,這些人被周武帝委以重任,心中感激,曾向周武帝諫言皇太子宇文赟的不當行為。而周宣帝親幸小人,擯棄賢臣,濫殺忠良,致使“內(nèi)外恐懼,人不自安”。對此,《周書》史論指出:“當宣帝之在東朝,兇德方兆,王軌、宇文孝伯、神舉志惟無隱,盡言于父子之間。淫刑既逞,相繼夷滅。”[18]三是比較兩者在對待吏民方面的差異。周武帝在保定(561—565)年間宣明教化、親視耕種、安撫百姓,而周宣帝卻大興土木、修洛陽宮、極麗窮奢。這樣鮮明的對比就導致了周武帝和周宣帝兩朝不同的政治形勢。
從歷史上看,唐貞觀年間君臣是非常重視“居安思?!钡模麄兘?jīng)常討論歷史上的政治得失,他們政論中的精彩對話被吳兢匯集成《貞觀政要》一書,其中以《君道》篇為首。聯(lián)系到唐太宗與魏徵等人論君道時強調(diào)的“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等思想[19]??梢哉f,《周書》中的君主論正反映了其成書時代統(tǒng)治集團的思想觀念和政治實踐。而虞世南的《帝王略論》,亦可視為《周書》史論在史學上的借鑒。
其次,《周書》作者將北周與前朝的政治得失相比較?!吨軙の拈h明武宣諸子列傳》后論著重論述了先秦分封制與北周未行分封的不同情況。作者舉商周、秦漢政治體制為例,進而指出:
……由此言之,建侯置守,乃古今之異術(shù);兵權(quán)勢位,蓋安危之所階乎。
太祖之定關(guān)右,日不暇給,既以人臣禮終,未遑藩屏之事。晉蕩輔政,爰樹其黨,宗室長幼,并據(jù)勢位,握兵權(quán),雖海內(nèi)謝隆平之風,而國家有盤石之固矣。高祖克翦芒刺,思弘政術(shù),懲專朝之為患,忘維城之遠圖,外崇寵位,內(nèi)結(jié)猜阻。自是配天之基,潛有朽壤之墟矣。宣皇嗣位,兇暴是聞,芟刈先其本枝,削黜遍于公族?!且詸?quán)臣乘其機,謀士因其隙,遷龜鼎速于俯拾,殲王侯烈于燎原。悠悠邃古,未聞斯酷。豈非摧枯振朽,易為力乎。
向使宣皇采姬、劉之制,覽圣哲之術(shù),分命賢戚,布于內(nèi)外,料其輕重,間以親疏,首尾相持,遠近為用。使其勢位也足以扶危,其權(quán)力也不能為亂。事業(yè)既定,僥幸自息。雖使臥赤子,朝委裘,社稷固以久安,億兆可以無患矣。何后族之地,而勢能窺其神器哉[20]。
上述內(nèi)容可視為《周書》作者運用歷史比較的方法,指出先秦實行分封制的好處在于使諸侯與朝廷“盛則與之共安,衰則與之共患”,這一制度到秦漢以后被郡縣制所替代,顯示出了種種弊端。論中又指出單純地進行分封不能起到鞏固統(tǒng)治的作用,分封制度需要配合對兵權(quán)、勢位的合理調(diào)配才能達到較為理想的統(tǒng)治效果。論中還歷數(shù)北周自文帝到宣帝歷朝所行的制度,指出周文帝、周武帝、周宣帝都沒有很好地推行分封制,尤其是周宣帝在位時期,對親族大肆虐殺,最終導致了權(quán)臣楊堅篡位于朝夕之間的敗局。
《周書》問世以前,歷仕北齊、北周和隋三朝的盧思道曾作《后周興亡論》,他認為隋之代周,是“天所以啟大隋”的結(jié)果[21]。與之相比,《周書》作者運用比較的方法評價北周一朝的政治得失,著重指出了人事對于政治進程的關(guān)鍵作用,顯得更為切實。
強調(diào)“時”的重要,是《周書》史論評價歷史人物的方法論。
“時”是中國古代歷史觀念的一個重要范疇,它的含義很豐富,最初指四時之序,隨著歷史觀念的發(fā)展,“時”與人事的變化產(chǎn)生聯(lián)系。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寫道:“扶義倜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边@是中國古代史學上較為明確地將“時”與歷史人物的活動和功績聯(lián)系起來。司馬遷的這一觀念被后世史家傳承,他們從治國與用人之關(guān)系,和使當時人、后人懂得做人之常理等方面評價歷史人物,對當時和后世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社會影響[22]。經(jīng)歷了魏晉南北朝的動蕩和隋朝的驟興驟亡,唐初君臣非常重視從歷史中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他們在評價歷史人物時,關(guān)注到客觀條件對人的活動的影響和作用,注意到“遇其時”的重要性?!吨軙肥氛撛谶@一點上有突出的反映。
首先,《周書》史論認為客觀歷史條件的變化,是影響歷史人物建立功名的重要因素?!吨軙肪硎哂浭隽肆夯Z等五位西魏—北周時期的驍勇將帥,他們都曾是賀拔岳的部下,并在賀拔岳被害后,與寇洛、趙貴等人一同謀劃擁立宇文泰,在宇文氏政權(quán)崛起的過程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吨軙纷髡咴诖司砗笳撝袑懙溃骸傲河蓉搶⒙手?,蘊驍銳之氣,遭逢喪亂,馳騖干戈,艱難險阻備嘗,而功名未立。及殷憂啟圣,豫奉興王,參謀締構(gòu)之初,宣力經(jīng)綸之始,遂得連衡灌、酈,方駕張、徐,可謂遇其時也。”[23]這是明確指出客觀歷史環(huán)境的變化,是梁籞等將帥建功立名的重要因素。
其次,《周書》史論進而從“時”的變化來看待古今人才?!吨軙と辶至袀鳌泛笳摽偨Y(jié)了北周一朝儒士的特點,反映出作者的人才觀,即:“前世通六藝之士,莫不兼達政術(shù),故云拾青紫如地芥。近代守一經(jīng)之儒,多暗于時務(wù),故有貧且賤之恥。”大意是說,兩漢時期的儒者通曉六藝,兼能理政,而西魏北周以來的儒士則僅守一經(jīng),不通時務(wù)。兩者相較,差別甚大,而其原因是由于“遭遇之時異也”:
兩漢之朝,重經(jīng)術(shù)而輕律令。其聰明特達者,咸勵精于專門。以通賢之質(zhì),挾黼藻之美,大則必至公卿,小則不失守令。近代之政,先法令而后經(jīng)術(shù)。其沉默孤微者,亦篤志于章句,以先王之道,飾腐儒之姿,達則不過侍講訓胄,窮則終于弊衣簞食。由斯言之,非兩漢棟梁之所育,近代薪樗之所產(chǎn)哉,蓋好尚之道殊,遭遇之時異也[24]818-819。
《周書》作者在這里指出,兩漢時期重視經(jīng)術(shù)而輕用律令,西魏—北周時期則先行法令后行經(jīng)術(shù)。這種時代風氣的變化,使兩個時期的儒士呈現(xiàn)出不同的行事風格和特征,即“遭遇之時異也”。
最后,《周書》作者認為歷史人物想要建功立業(yè),就要把握時機。史載,宇文泰早年是賀拔岳的部下,任夏州刺史,及至賀拔岳被害,宇文泰被寇洛、趙貴等人迎還平?jīng)?。其后,宇文泰率兵討殺侯莫陳悅,迎魏孝武帝入關(guān),建立西魏,是為宇文氏的崛起。對此,《周書》史論在總結(jié)賀拔勝、賀拔岳兩兄弟的人物事跡時指出,正是由于賀拔岳的遇難,為宇文泰建功立業(yè)創(chuàng)造了時機,認為:
勝、岳昆季,以勇略之姿,當馳競之際,并邀時投隙,展效立功。……及勝垂翅江左,憂魏室之危亡,奮翼關(guān)西,感梁朝之顧遇,有長者之風矣。終能保其榮寵,良有以焉。岳以二千之羸兵,抗三秦之勍敵,奮其智勇,克翦兇渠,雜種畏威,遐方慕義,斯亦一時之盛也。卒以勳高速禍,無備嬰戮。惜哉!陳涉首事不終,有漢因而創(chuàng)業(yè);賀拔元功夙殞,太祖藉以開基。“不有所廢,君何以興”,信乎其然矣[25]。
這里,《周書》作者以“陳涉首事不終,有漢因而創(chuàng)業(yè);賀拔元功夙殞,太祖藉以開基”來譬喻賀拔岳與宇文氏崛起的關(guān)系。宋人葉適也指出,“高歡、宇文泰雖同于篡魏,泰,賀拔岳所獎用,岳既見殺,其下無主,扳泰而歸之,則近于勢之自至也”[26]。這就是說,賀拔岳的戰(zhàn)功為宇文泰的崛起做了鋪墊,而他的被害,則為宇文泰的崛起提供了機會。
概括說來,《周書》史論指出“時”對于人的事功的影響,而古今“時”的變化自亦影響人才的面貌,有作為的人應懂得識“時”等,這就把“時”對人和人才的幾個方面都講到了,在評價歷史人物的方法論上,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重視儒學、術(shù)藝和文學的發(fā)展及其與社會的關(guān)系,是《周書》史論的又一個特點。
魏晉南北朝時期,北朝的學術(shù)發(fā)展與南朝相較顯得有些不同,而《周書》中列有標目的四篇類傳中有《藝術(shù)列傳》,這反映出《周書》作者非常關(guān)注學術(shù)的發(fā)展。其總體觀點是:“仁義之于教,大矣,術(shù)藝之于用,博矣?!彼鶠椤按蟆迸c“博”,意思就是,思想學術(shù)有廣泛的運用空間和重要的社會價值。
第一,《周書》重視將學術(shù)發(fā)展與歷史進程相結(jié)合?!吨軙と辶至袀鳌沸蛏铣蟹稌稀逗鬂h書·儒林列傳》序之遺風,回溯了先秦兩漢至魏晉南北朝儒學發(fā)展的歷史,可視為一篇學術(shù)思想史的論綱。它在論述北周儒學時寫道:
自有魏道消,海內(nèi)版蕩,彝倫攸斁,戎馬生郊。先王之舊章,往圣之遺訓,掃地盡矣。及太祖受命,雅好經(jīng)術(shù)。求闕文于三古,得至理于千載,黜魏、晉之制度,復姬旦之茂典。盧景宣學通群藝,修五禮之缺;長孫紹遠才稱洽聞,正六樂之壞。由是朝章漸備,學者向風。世宗纂歷,敦尚學藝。內(nèi)有崇文之觀,外重成均之職。握素懷鈆重席解頤之士,間出于朝廷;圓冠方領(lǐng)執(zhí)經(jīng)負笈之生,著錄于京邑。濟濟焉足以踰于向時矣。洎高祖保定三年,乃下詔尊太傅燕公為三老。帝于是服袞冕,乘碧輅,陳文物,備禮容,清蹕而臨太學。袒割以食之,奉觴以酳之。斯固一世之盛事也[24]805-806。
論中指出了時代風氣的變化是影響儒學發(fā)展的重要因素,因而產(chǎn)生了不同的時代風格。
同樣,《周書·王褒庾信列傳》的后論,是一篇反映中國古代文學史的重要文獻,《周書》作者首先論述了文學的起源及其社會價值:
兩儀定位,日月?lián)P暉,天文彰矣;八卦以陳,書契有作,人文詳矣。若乃墳索所紀,莫得而云,典謩以降,遺風可述。是以曲阜多才多藝,鑒二代以正其本;闕里性與天道,修六經(jīng)以維其末。故能范圍天地,綱紀人倫。窮神知化,稱首于千古;經(jīng)邦緯俗,藏用于百代。至矣哉!斯固圣人之述作。
逮乎兩周道喪,七十義乖。淹中、稷下,八儒三墨,辯博之論蜂起;漆園、黍谷,名法兵農(nóng),宏放之詞霧集。雖雅誥奧義,或未盡善,考其所長,蓋賢達之源流也[27]742-743。
這里,《周書》作者認為文學起源于六經(jīng),并指出文學述作“范圍天地,綱紀人倫”“窮神知化”“經(jīng)邦緯俗”的教化作用,可視為一篇“文學起源論”。
接著,《周書》作者依據(jù)時代順序,分別論述了不同時期文學發(fā)展的代表性人物及階段性特征。先秦兩漢時期,有“逐臣屈平,作《離騷》以敘志,宏才艷發(fā),有惻隱之美”;南國詞人宋玉,“追逸轡而亞其跡”;“大儒荀況,賦禮智以陳其情,含章郁起,有諷論之義”;西漢才子賈誼,“繼清景而奮其暉”。《周書》作者對上述四人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稱他們“陶鑄性靈,組織風雅,詞賦之作,實為其冠”,在文學發(fā)展史上有突出的地位。
降至魏晉,文學走向“著述滋繁,體制匪一”的多途發(fā)展路徑。這一時期,雖然“時運推移,質(zhì)文屢變”,卻出現(xiàn)了眾多杰出的文章家。十六國時期,“中州版蕩,戎狄交侵,僭偽相屬,士民涂炭,故文章黜焉”。由于歷史時局跌宕,雖然間或有魯徽、杜廣等“知名于二趙”,宋諺、封奕等“見重于燕、秦”,卻都著力于“競奏符檄”,忽略了“體物緣情”?!吨軙纷髡哒J為,這并非才有優(yōu)劣,而是“時運然也”,即用前文所述的“遇其時”來總結(jié)這一時期文學發(fā)展的特點。
北魏的統(tǒng)一北方,使文學發(fā)展出現(xiàn)了復興趨勢。這一時期,有許謙、崔宏、崔浩、高允、高閭、游雅等人,“聲實俱茂,詞義典正,有永嘉之遺烈焉”。其后,又有袁翻“才稱澹雅”,常景思“摽沉郁,彬彬焉”,兩人皆為“一時之俊秀”。
宇文氏崛起以后,西魏—北周時有蘇亮、蘇綽、盧柔、唐瑾、元偉、李昶等人涉獵經(jīng)史,長于屬文,并以此位至顯貴。北周明帝宇文毓“幼而好學,博覽群書,善屬文,詞彩溫麗”,他在位時期,“集公卿已下有文學者八十余人”[28],其中,來自南朝蕭梁的王褒、庾信二人享譽文壇,《周書》稱此二人為當世“奇才”。
至此,《周書》作者詳細地論述了上起傳說時代,下迄北周的文學發(fā)展情況,在《周書》的全部史論之中篇幅最長,論述最詳。這篇史論的突出特點是將文學的發(fā)展與歷史的發(fā)展緊密結(jié)合,反映了文學發(fā)展的階段性特征。
第二,《周書》史論提出了明確的文學觀,即“文質(zhì)因其宜,繁約適其變”。西魏時期,蘇綽作為宇文泰推行復古改革的主要執(zhí)行者,在文學上極力主張師古,推崇《尚書》文體?!吨軙纷髡哒J為這種文學上的師古,“雖屬詞有師古之美,矯枉非適時之用,故莫能常行焉”。這是批判蘇綽等人一味推行復古,不因時制宜。在西魏—北周復古的背景下,王褒和庾信這兩位來自南朝的詞人大放異彩。然而,《周書》作者對王、庾二人華麗奔放的文風給予肯定的同時也提出了批判:“子山之文,發(fā)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體以淫放為本,其詞以輕險為宗。故能夸目侈于紅紫,蕩心逾于鄭、衛(wèi)。昔楊子云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詞賦之罪人也?!奔催^于華麗淫放的文風,同過度的“師古”一樣,都不能長久。
基于上述的認識,《周書》作者表達了明確的文學觀:
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覃思則變化無方,形言則條流遂廣。雖詩賦與奏議異軫,銘誄與書論殊涂,而撮其指要,舉其大抵,莫若以氣為主,以文傳意??计涞钭?,定其區(qū)域,摭六經(jīng)百氏之英華,探屈、宋、卿、云之秘奧。其調(diào)也尚遠,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貴當,其辭也欲巧。然后瑩金璧,播芝蘭,文質(zhì)因其宜,繁約適其變,權(quán)衡輕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壯,麗而能典,煥乎若五色之成章,紛乎猶八音之繁會。夫然,則魏文所謂通才足以備體矣,士衡(陸機)所謂難能足以逮意矣[27]744-745。
從上述內(nèi)容來看,《周書》作者著意于“文質(zhì)因其宜,繁約適其變”的文學觀,這與《周書》記載西魏史官柳虬作《文質(zhì)論》時,認為“時有古今,非文有古今”的觀點一致?!吨軙纷髡哒J為,詩賦、奏議、銘誄、書論等作文旨趣殊途同歸,都在于“以氣為主,以文傳意”,因此,《周書》的史論也反映出一種文質(zhì)因時的特征。
第三,《周書》史論在學術(shù)上推崇“博綜”。《周書》卷三十八所記蘇亮、柳虬、薛寘、李昶等人,先后參與了國史修撰和勘校經(jīng)籍等事,稱贊他們“學稱該博,文擅雕龍”[29]?!吨軙肥氛撛谠u價“一代儒宗”沈重時,稱其“學業(yè)賅博”:
史臣每聞故老,稱沈重所學,非止六經(jīng)而已。至于天官、律歷、陰陽、緯候,流略所載,釋、老之典,靡不博綜,窮其幽賾。故能馳聲海內(nèi),為一代儒宗。雖前世徐廣、何承天之儔,不足過也[24]819。
上述評論,一方面指出,沈重不僅精于儒學,更是熟掌天文歷法知識和佛家、道家的經(jīng)典,這樣一種“博綜”的學術(shù)視野,與北周時期大部分儒士掌“專門”之學不同,使其“馳聲海內(nèi),為一代儒宗”;另一方面,這一史論也反映出唐初儒、釋、道三者之間相互交匯的學術(shù)趨勢。聯(lián)系到貞觀年間,唐太宗曾對岑文本說:“夫人雖稟定性,必須博學以成其道”,岑文本對曰:“《禮》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怨湃饲谟趯W問,謂之懿德?!盵30]貞觀君臣這種“博綜”的學術(shù)思想,在《周書》的史論中有深刻的闡發(fā)。
綜觀《周書》史論的風格,其最顯著的特征在于反映了唐太宗貞觀年間統(tǒng)治集團的歷史觀念和政治思想。這是《周書》及其同時代所修正史史論的特色,也是其局限所在。
《周書》史論沒有完全脫離天人感應的思想。作為封建時代宣揚統(tǒng)治階層觀念的一部正史,《周書》史論雖然反映出較為重視“人事”在歷史進程中之作用的歷史觀念,但是,它仍然未能完全擺脫天人感應的思想?!吨軙ぎ愑蛄袀鳌泛笳撝兄赋?,“九夷八狄”“七戎六蠻”,雖然“風土殊俗,嗜欲不同”,但是在“貪而無厭,狠而好亂,強則旅拒,弱則稽服”的方面是相通的?!吨軙肥氛撜J為,這是“蓋天之所命,使其然乎”[31]。即將所謂“荒裔”的特征歸結(jié)于“天命”,這既是落后的歷史觀,也是落后的民族觀,反映出《周書》史論的局限性。
再者,由于要突出彰顯“國家二祖功業(yè)”,《周書》作者在作論時多有為李唐統(tǒng)治集團之祖先回護、夸飾之處。其中,《周書·蕭詧傳》后論中將梁主蕭詧刻畫成一個“任術(shù)好謀,知賢養(yǎng)士,蓋有英雄之志,霸王之略”的“中興”之主[32]。但是,蕭詧本是一個爭奪皇位未果而另立小朝廷的投機者。《周書》給予蕭詧如此之高的評價,是源于蕭詧是唐初宰相蕭瑀之祖,而被蕭瑀委以重任的岑善方即是《周書》持論者岑文本之祖。這樣的情況,在唐初所修“五代史”中或多或少存在著,正如劉知幾所說,“朝廷貴臣,必父祖有傳,考其行事,皆子孫所為,而訪波流俗,詢諸故老,事有不同,言多爽實”[33]?!吨軙愤@種回護、夸飾的做法,顯得更為突出一些。
此外,《周書》史論中還有一些評價不夠準確、公允的情況,是其為后人所批評的地方。
《周書》史論對北周皇朝所處的歷史形勢的認識,對北周皇朝政治得失的總結(jié)及其何以短祚的原因的探究,對時勢之影響歷史人物命運的論斷等,在歷史評論方面各有價值;其關(guān)于“時”的認識與運用,在古代歷史理論發(fā)展上,也有一定的意義;而史論中關(guān)于學術(shù)思想史的表述,則反映了作者在思想文化上的深厚修養(yǎng),這對較晚成書的《五代史志》(即《隋志》)當有所啟示和借鑒?!吨軙肥氛摰木窒扌?,有時代的原因,也有作者個人的原因,不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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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那曉波]
2016-06-08
朱露川(1991—),女,博士研究生,從事史學理論與中國史學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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