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利平
《兩廣鹽利疏》考
劉利平
提要:《兩廣鹽利疏》出現(xiàn)時間當在正德十一年三月至六月之間,其作者并非黃佐,而是兩廣總督陳金。該疏名稱本為《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廣為人知的《兩廣鹽利疏》之名是后來的收錄者所加,并未體現(xiàn)該疏主旨。該疏以恢復秦纮舊規(guī)為名,實則是選擇秦纮舊規(guī)和解冕、林廷選“新議”中最有利于增加兩廣總督府鹽利收益的制度因素,參以己意形成的“新規(guī)”,核心要求是恢復私鹽“自首”制度,以增加軍餉。該疏在陳金奏準施行后不到一年,就因有損朝廷鹽利被戶部署郎中丁致祥奏革,但最遲在萬歷年間又被變相恢復。
關鍵詞:《兩廣鹽利疏》;黃佐;陳金;考證
[收稿日期:2015年4月9日]
《兩廣鹽利疏》是研究明代兩廣鹽業(yè)史的一份重要原始文獻。該疏保存了明代成化、弘治以來兩廣總督韓雍、葉盛、秦纮等人創(chuàng)行的旨在向兩廣鹽商征收軍餉的“盤鹽抽餉”制度的內(nèi)容及變遷情況,是研究明代兩廣鹽法演變的珍貴史料。因此,該疏不僅被明人陳子龍等編撰之《明經(jīng)世文編》、清人汪森等編撰之《粵西文載》等至今流傳甚廣、影響甚大的明清古籍所收錄,1分別見:陳子龍等編:《明經(jīng)世文編》卷235,《黃王二公疏》,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463—2465頁;汪森等編:《粵西文載》卷7,《奏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65冊,第556—559頁。疏名均為《兩廣鹽利疏》,該疏作者均記為“黃佐”。而且更為當今研究明清兩廣鹽業(yè)史的學者所廣泛引用。2如明清兩廣鹽業(yè)史研究專家黃國信先生:《明清兩廣鹽區(qū)的食鹽專賣與鹽商》(《鹽業(yè)史研究》,1999年第4期)、《區(qū)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qū)食鹽專賣研究》(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4頁)、余永哲:《明代廣東鹽業(yè)生產(chǎn)和鹽課折銀》(《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2年第1期)、麥思杰:《“瑤亂”與明代廣西銷鹽制度變遷》(《廣西民族研究》,2008年第2期)等論著,都引用了這份文獻。他們引用的這份文獻都來源于《明經(jīng)世文編》或《粵西文載》,且都認為該文獻作者為黃佐。他們引用的《兩廣鹽利疏》均是收錄在《明經(jīng)世文編》或《粵西文載》中的最常見版本。這兩個版本基本相同,甚至疏文中存在的訛誤也幾乎一樣。顯然二者源自同一版本,甚或是后者源于前者。然而,常見版《兩廣鹽利疏》的作者、出現(xiàn)時間以及是否獲準實行、內(nèi)容是否完整等均存在疑問,迄今無人論及;且疏文訛誤甚多,語句不通、文意相違之處所在多有,迄今無人校正。這些疑問、訛誤勢必影響該疏的史料利用價值,導致引用該疏的學者做出錯誤判斷。誠如史家何炳松所言:“歷史著作之得以不朽,端賴詳盡之搜羅,與考證之估價……故研究歷史,必加考證工夫,而后著作方有價值之可言,史學方有進步之希望?!?何炳松:《歷史研究法》第三章《辨訛》,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14頁。為此,筆者擬借助該疏其他版本并參酌相關史料,對該問題進行考證、釋疑,并正其訛誤。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本文受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2012年度一般項目(項目批號:12YJA770029)、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青年項目(項目批號:GD11YLS02)資助。
《明經(jīng)世文編》和《粵西文載》在收錄《兩廣鹽利疏》時,都明確注明該疏作者是黃佐。以往學者在引用該疏時,也都據(jù)此認為該疏作者就是黃佐,未曾有人對此提出懷疑。
黃佐(1490—1566年),字才伯,號泰泉,廣東香山縣(今屬珠海市)人,正德五年(1510年)解元,正德十五年(1520年)進士,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是明代中葉著名的理學家和史志學家,尤熱心于兩廣方志事業(yè),著有《廣州府志》、嘉靖《廣西通志》、嘉靖《廣東通志》、《香山縣志》、《羅浮山志》五部方志。1參見張廷玉等修:《明史》卷287,《黃佐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365頁;關漢華:《黃佐及其<翰林記>》(《廣東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林璜:《略論明代黃佐的方志學成就》(《歷史教學》,2013年第6期)。黃佐是廣東人,曾為官廣西,通曉兩廣古今事務,著作等身,且留心世事,關心時務。2嘉靖元年,黃佐初授翰林院編修時,即向新皇帝“陳初政要務,又請修舉新政”;嘉靖中,任詹事府少詹事的他曾專門去拜見內(nèi)閣大學士夏言,就當時朝野熱議的“河套”問題建言獻策。其建言雖未被采納,但其關心時務之態(tài)度顯而易見。詳見張廷玉等修:《明史》卷287,《黃佐傳》,第7365頁。他主持修撰的《廣西通志》和《廣東通志》中均設有敘述兩廣鹽法變遷的“鹽法”專目,其中《廣東通志》中還收錄有他寫的一份《修舉鹽政記》。3黃佐:嘉靖《廣東通志》卷26,《民物志七·鹽法·奏議》,廣東歷代方志集成本,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年,第675頁。從上述情形看,《兩廣鹽利疏》出于黃佐之手是完全可能的。難怪引用該疏的學者對《明經(jīng)世文編》、《粵西文載》將所收錄之《兩廣鹽利疏》的作者定為黃佐信而不疑。
然而,筆者新近發(fā)現(xiàn)《兩廣鹽利疏》(含疏名不同而內(nèi)容相同者)除被《明經(jīng)世文編》和《粵西文載》收錄外,還被其他至少9種古籍收錄,共有12種版本,其中關于該疏作者至少有3種不同說法。為便于分析,現(xiàn)將該疏12種版本的相關情況以出現(xiàn)時間先后為序,列為下表1“《兩廣鹽利疏》十二種版本信息對照表”(下文簡稱表1)。
表1顯示,該疏12種版本中除兩種版本未寫明作者外,注明作者為“黃佐”者6種,為“陳金”者3種,為“吳廷舉”者1種。三種說法,誰是誰非?從歷史文獻學角度來看,一份文獻在流傳過程中難免會失真,流傳時間越久,失真的機率和程度越大。因此,不同版本的同一份文獻,早出版本一般要比晚出者更可靠?,F(xiàn)存《兩廣鹽利疏》早期版本均出現(xiàn)在嘉靖年間,其作者均注明為“陳金”。作者為“黃佐”的版本雖有6種之多,但均收錄于明萬歷以后刊行的古籍,比現(xiàn)存最早的嘉靖十四年版本至少晚出半個世紀以上,且黃佐在其修撰的嘉靖《廣東通志》中收錄該疏時也注明該疏作者是“陳金”,而非他自己??梢?,該疏作者很可能是陳金,而非黃佐。
再從該疏內(nèi)容來看,該疏開篇即言:
兩廣用兵,全資鹽利。而鹽利之征則出之于商而不取之于灶。蓋灶丁所辦之鹽則專備客商支給,并無額外征備軍門支用之數(shù)。商人支領官鹽有限,收買私鹽數(shù)多。私鹽之利遠過官鹽數(shù)倍。自天順、成化、弘治至今,都御史葉盛、韓雍、吳琛、朱英、宋旻、屠滽、秦纮、閔珪、唐珣、鄧廷纘、劉大夏、潘蕃、熊繡并臣等相繼總督軍務于此。4應槚初修、劉堯誨重修:《蒼梧總督軍門志》卷23,《奏議一》,第248頁。另按,其它版本中的這段文字存在較多錯漏。
上述引文最后一句中“至都御史葉盛、韓雍……熊繡并臣等相繼總督軍務于此”一語表明,此疏作者就是該句中自稱的那個“臣”,他曾任兩廣總督。再觀全疏,通篇均以兩廣總督之口吻寫成??梢姡髡咴趯懘耸柚畷r必為兩廣總督。
筆者查閱三種明代兩廣總督年表,5見王世貞著、魏連科點校:《弇山堂別集》卷64,《總督兩廣軍務年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197—1198頁;雷禮:《國朝列卿紀》卷107,《總督兩廣尚書、侍郎、都御史年表》,《四庫存目叢書》史部第94冊,第321頁;張德信:《明代職官年表》之《總督年表》,合肥:黃山書社,2009年,第三冊,第2319—2524頁。均未見黃佐、吳廷舉之名,陳金則赫然在列。而且上述引文中“葉盛……熊繡”諸人在三種年表中的名字及其排列順序完全相同,且在熊繡之后均為“陳金”。證之《明武宗實錄》,接替熊繡任兩廣總督者正是陳金。2《明武宗實錄》卷19“正德元年十一月癸卯”條曰:“改提督兩廣軍務兼理巡撫都察院右都御史熊繡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同書卷20“正德元年十二月戊申”條曰:“升南京戶部右侍郎陳金為都察院右都御史總督兩廣軍務兼巡撫地方”。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
表1 《兩廣鹽利疏》十二種版本信息對照表1 12種版本依次見: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29,《鹽法·奏議》,《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38冊,第497—499頁;《蒼梧總督軍門志》卷23,《奏議一》;卷29,《集議》,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1年影印,第248—251頁、第398—400頁;《皇明經(jīng)濟文錄》卷28,《廣東》,《四庫禁毀書叢刊》集19,第261—263頁;嘉靖《廣東通志》卷26,《民物志七·鹽法·奏議》,廣東歷代方志集成本,第672頁;《皇明疏鈔》卷42,《征榷》,《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64冊,第276—278頁;《西園聞見錄》卷36,《戶部五·鹽法后》,《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69冊,第89—90頁;雍正《廣西通志》卷101,《藝文志·歷朝·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68冊,第96—99頁;乾隆《梧州府志》卷20,《藝文一》,《故宮珍本叢刊》第201冊,??冢汉D铣霭嫔纾?001年,第405—407頁;嘉慶《廣西通志》卷159,《經(jīng)政略九·鹽法》,桂林: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461—4464頁?!睹鹘?jīng)世文編》和《粵西文載》所載的版本出處見本文注1。
陳金(1447-1529年),字汝礪,湖廣應城縣人,明成化八年(1472年)進士,正德元年(1506年)十二月,以右都御史總督兩廣軍務兼理巡撫,正德三年(1508年)十月遷南京戶部尚書,次年冬召為左都御史,旋因母喪,回家守制。正德六年(1511年)二月,因江西盜起,奪情起復,以原官總制江西等七省軍務。盜平,加太子少保,請終喪。正德十年(1515年)九月,復起總督兩廣軍務,加太子太保,以平府江亂,加少保兼太子太保。正德十四年(1519年)冬,入掌都察院事。正德十六年(1521年)乞休致仕,嘉靖八年(1529年)七月卒。3參見張廷玉等修:《明史》卷187,《陳金傳》;《明世宗實錄》卷103,嘉靖八年七月庚申;焦竑:《國朝獻征錄》卷54,《都察院一》之《都察院左都御史西軒陳公金神道碑》,《四庫存目叢書》史部第103冊,第43—46頁。
可見,陳金曾于正德二年至三年、正德十年至十四年兩度擔任兩廣總督。然而,筆者查閱《明武宗實錄》、《明史·陳金傳》和雷禮《兩廣督撫行實·陳金傳》,4雷禮:《國朝列卿紀》卷107,《總督兩廣尚書、侍郎、都御史年表》,第333頁。均未發(fā)現(xiàn)記載陳金上《兩廣鹽利疏》的相關文字。不過,大學士蔣冕在嘉靖九年所寫陳金神道碑文是記載陳金生平事跡最詳?shù)膫饔洠渲杏腥缦掠涊d:
(正德)乙亥九月,吏部會廷臣議,兩廣總督、巡撫難其人,推公仍舊任,加太子太保。公懇疏辭免,不允。丙子三月,公再蒞梧……公以兩廣公用全資鹽利,而鹽利之征,不取之于灶,惟取之于商,乃一一查復舊規(guī),至今行之,官、商兩便。1蔣冕:《湘皋集》卷28,《神道碑》之《大明故光祿大夫柱國少保兼太子太保都察院左都御史致仕陳公神道碑》,《四庫存目叢書》集部第44冊,第286頁。該文亦收入焦竑:《國朝獻征錄》卷54,《都察院一》,名為《都察院左都御史西軒陳公金神道碑》,第44—45頁,文有刪節(jié)。
蔣冕(1462—1532年),字敬之,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進士,正德十一年(1516年)任內(nèi)閣大學士。史稱蔣冕“清謹有器識,雅負時望”、于國事“持正不撓”,“有古大臣風”。2張廷玉等修:《明史》卷190,《蔣冕傳》,第5044頁。陳金再任兩廣總督期間,蔣冕居官內(nèi)閣,二人在公務上必有往來。而且蔣冕還是陳金的女婿,受陳金“知愛最深”。陳金下葬之后不久,其子陳善道就派人持陳金生平事跡材料到廣西全州,請致仕在家的蔣冕為陳金寫神道碑文。3蔣冕《湘皋集》卷28,《神道碑》之《大明故光祿大夫柱國少保兼太子太保都察院左都御史致仕陳公神道碑》曰:“(嘉靖九年)十二月十又六日,葬應城壽春山……子善道等遣使奉公事狀來全,囑書神道之碑。冕壻于公三十有八年,荷公知愛最深,且又義不可以不文辭,乃序而銘之。”見《四庫存目叢書》集部第44冊,第284頁?!懊釅儆诠奔粗甘Y冕是陳金的女婿。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2,《皇明盛事述二》“婦翁與婿同在大位”條(第31頁)記曰:“國朝婦翁與婿同時大位者……正德中……陳金為少保、左都御史,婿蔣冕為少傅、謹身殿大學士?!笔Y冕和陳金既為同僚,又是翁婿,關系甚為親密。蔣冕寫碑文時又有陳金家人提供的第一手材料作參考,且蔣冕又是清謹持正、“有古大臣風”之君子,故蔣冕在神道碑文中所記陳金的生平事跡真實可信。4按,筆者通讀碑文發(fā)現(xiàn),凡敘陳金事跡,均無浮夸不實之辭,只是隱去了《明史·陳金傳》中所記陳金遭人彈劾之事?!渡竦辣放c正史之傳記不同,其敘死者生平事跡,貴在彰其善,隱其疵。若所彰之善屬實,則不可因其疵被隱而責為失實。
神道碑文說,陳金再任兩廣總督是在正德乙亥年九月。正德乙亥年即為正德十年,與《明武宗實錄》所載年月完全相同。5《明武宗實錄》卷129,“正德十年九月壬寅”條曰:“命原任總制江西等處軍務太子少保都察院左都御史陳金總督兩廣軍務兼巡撫,加太子太保。”上述引文“公以兩廣公用全資鹽利,而鹽利之征,不取之于灶,惟取之于商”之語,與前文所引《兩廣鹽利疏》開頭一句話的文意亦完全相同。盡管蔣冕在文中未明言陳金上《兩廣鹽利疏》之事,但所謂“查復舊規(guī)”即是《兩廣鹽利疏》之主旨所在。據(jù)此可知,蔣冕所言必指陳金實施《兩廣鹽利疏》之事。至此,《兩廣鹽利疏》的作者可以斷定為兩廣總督陳金。
然而,是否存在代筆的可能,即該疏是由黃佐代陳金寫就,陳金只是名義上的作者?代筆現(xiàn)象在明代并不罕見,6如明初解縉就曾為工部郎中王國用、御史夏長文代筆。見張廷玉等修:《明史》卷147,《解縉傳》,第4119頁。原文為:“韓國公李善長得罪死,縉代郎中王國用草疏白其冤。又為同官夏長文草疏,劾都御史袁泰?!鼻尹S佐就曾代兩廣總督林富寫過一篇《通市舶疏》。7黃佐:《代巡撫通市舶疏》,載《泰泉集》卷20,《奏疏下》,明萬歷刻本,清康熙補版,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善本。按,該疏未言該巡撫是誰。但據(jù)汪鋐《題為重邊防以蘇民命事》稱,嘉靖八年,兩廣總督林富曾上一份名為“題為遵成憲通市舶以興利便民事”的奏疏(見黃訓:《名臣經(jīng)濟錄》卷43,《兵部》,《四庫全書》第444冊,第295頁)。同年,林富囑廣西提學僉事黃佐修撰《廣西通志》(見林富:《廣西通志序》,載林富、黃佐修:嘉靖《廣西通志》卷首,《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41冊,第4頁)。當時,兩廣總督皆兼任巡撫,稱巡撫都御史。故黃佐《代巡撫通市舶疏》中之巡撫,必為林富。黃佐于正德五年中鄉(xiāng)試解元,一時名滿嶺南。陳金再督兩廣期間,黃佐尚未中進士,有可能仍在廣東老家。因此,陳金或因欣慕黃佐之文才而請他代為草疏的可能性似乎存在。然而,若該疏是黃佐代陳金寫就,則黃佐修撰嘉靖《廣東通志》收錄該疏時,必然會和同書收錄的《修舉鹽政記》一樣,署自己的名字,而不會寫成“巡撫都御史陳金奏議”。此外,黃佐《泰泉集》中收錄了《修舉鹽政記》8黃佐:《修舉鹽政記》,載《泰泉集》卷31,《記二》,第20—23頁。和黃佐代林富寫的《通市舶疏》,唯獨不見《兩廣鹽利疏》,或內(nèi)容與之基本相同的奏疏??梢?,代筆的可能性不復存在。除了黃佐曾將該疏收錄到他編撰的嘉靖《廣東通志》外,該疏與黃佐沒有任何關系。
但后人為何會將該疏的作者誤認為是黃佐呢?從上表1可知,最早將該疏的作者誤為黃佐、并將疏名寫成《兩廣鹽利疏》的是萬歷十二年孫旬編撰的明人文集——《皇明疏鈔》。而早在嘉靖三十二、三年,萬表等人編撰的明人文集在收錄該疏時,不知何故已未注明該疏的作者,且疏名被簡單概括為“鹽利”。孫旬在《刻皇明疏鈔序》中說,該書所錄奏疏來源有二,一為他從史館中抄錄的“臺省所下章奏”,二為“諸名家所嘗編輯者”。1孫旬:《刻皇明疏鈔序》,載《皇明疏鈔》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63冊,第278頁。史館所藏“臺省所下章奏”非章奏原稿即其副本,作者不可能誤為黃佐。因此,該疏必源自“諸名家所嘗編輯者”,即前人編輯的奏疏集。從該疏版本源流看,孫旬版和陳子龍、汪森版是同一系列,金鉷版與吳九齡、謝啟昆版是同一系列,而這兩個系列又同源,均與萬表版有淵源關系。2見拙文:《<兩廣鹽利疏>版本源流考》,《鹽業(yè)史研究》,2015年第2期??梢?,在萬表之后,孫旬之前,已有一個名為《兩廣鹽利疏》、作者誤為黃佐的版本存在。但這個版本很可能未能存留至今,編撰作者是誰亦難考證出來。筆者推測,很可能是這位編撰者在編撰奏疏集時采用了萬表版的該疏,因發(fā)現(xiàn)其內(nèi)容涉及的區(qū)域只在兩廣,故將“鹽利”之疏名改為更加詳細的“兩廣鹽利疏”,再未經(jīng)考證就臆測該疏作者是黃佐,于是在更改疏名之后,又補上該疏作者。這位編撰者之所以臆測該疏作者是黃佐而非別人,很可能與黃佐作為著名學者在當時的兩廣具有較高知名度有關。這一點可回看前文有關黃佐的介紹。
文獻的具體時間是利用文獻時一個非常關鍵的信息。時間未明的文獻,在利用之際必然受限,從而影響其利用價值?!睹鹘?jīng)世文編》及《粵西文載》收錄的《兩廣鹽利疏》就是這樣一份時間未明的文獻,疏文中沒有文字涉及該疏的具體時間,致使有學者徑自認為該疏上于嘉靖年間。3《區(qū)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qū)食鹽專賣研究》,第44頁;《“瑤亂”與明代廣西銷鹽制度變遷》,《廣西民族研究》,2008年第2期。另外十種版本的《兩廣鹽利疏》(含疏名不同而實為同一疏者)中,唯有《蒼梧總督軍門志》卷23《奏議一》所收《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在該疏疏名之后、正文之前注有“陳金,正德十六年十二月題行”字樣。這顯然是《蒼梧總督軍門志》的編撰者加上去的,表明該疏題行時間為正德十六年十二月。
然而,萬歷年間郭棐修撰的《粵大記》在敘述“納堂商人”條時說:
(商人)于水客處買鹽往他處發(fā)賣……每買正鹽一引,許帶余鹽六引。每引二包,重二百五十斤。共一十四包,計正、余鹽一千七百五十斤。正鹽于提舉司納引價銀一錢、紙價銀三厘、軍餉銀九錢。余鹽六引,于納堂官司每引納銀一錢五分,共銀九錢。若包有大小及潮州鹽無包者,并以斤數(shù)折算。正德十四年總督都御史陳題行。4郭棐撰,黃國聲、鄧貴忠點校:《粵大記》卷31,《政事類?鹽法》,第879頁。
清康熙《廣東通志》亦有與之相似的記載:
先正德十四年巡撫陳金奏行。每買正鹽一引,許帶余鹽六引。每引二包,重二百五十斤。共十四包,計正余鹽一千七百五十斤。正鹽赴提舉司納引價銀一錢、紙價銀三厘、餉銀九錢。余鹽六引,赴告往所在官司納堂,每引納銀一錢五分,共銀九錢。5金光祖:康熙《廣東通志》卷10,《鹽課志》“商引餉銀”條,廣東歷代方志集成本,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年,第539頁。
上述兩段引文基本相同,很可能是后者抄自前者。引文的關鍵內(nèi)容即陳金題行的“盤鹽抽餉”方法,與陳金在《兩廣鹽利疏》里所提要求相同(詳后)。可見,上述引文就是指陳金上《兩廣鹽利疏》之事的結果。其注明的時間均為正德十四年。據(jù)此,則該疏題行時間當為正德十四年。
然而,前引陳金神道碑文透露的信息,則又否定了上述兩個時間。前述引文中“丙子三月,公再蒞梧”一語顯示,陳金是在正德十一年三月到達位于廣西梧州的兩廣總督府任所履職的。蔣冕在神道碑文中敘陳金生平事跡均以時間先后為序(但未注明具體年月),在敘陳金再任兩廣總督期間事跡時,首列查復鹽利舊規(guī)之事,次敘設立佛山鐵廠抽鐵稅以充公用及以所抽鹽稅為南雄、潮州府屬縣民代納虛糧之事,再記平府江瑤亂之功。1蔣冕:《都察院左都御史西軒陳公金神道碑》,載焦竑:《國朝獻征錄》卷54,《都察院一》,第45頁。查陳金平定府江瑤亂奏捷,事在正德十二年十一月。2《明武宗實錄》卷155,正德十二年十一月丙戌。由此可知,陳金上《兩廣鹽利疏》的時間,當在正德十一年三月至正德十二年十一月之間。
另據(jù)《明武宗實錄》記載,被朝廷派往廣東調查鹽法的戶部署郎中丁致祥于正德十二年三月回到北京,并上疏對陳金施行《兩廣鹽利疏》的措施進行調整。3《明武宗實錄》卷147,正德十二年三月庚子。具體引文及對丁致祥所言即指陳金實施《兩廣鹽利疏》中措施的論證,詳見后文。據(jù)此,筆者還可將陳金上《兩廣鹽利疏》的時間下限提前至正德十一年六月。因為丁致祥從廣東回到北京后上疏的具體時間是正德十二年三月庚子日(即二十五日),即便以他抵京之日就上該疏來算,他從距“京師七千八百三十五里”之遙的廣州回到北京,4張廷玉等修:《明史》卷45,《地理志六·廣東》,第1132頁。路途所費時間即使以日行八十里的速度計算,途中不作任何停留也至少需時三個月以上。如此,則丁致祥從廣東啟程回京的時間最遲當在正德十一年十二月內(nèi),而陳金政策施行后所導致的“引目自此積滯,私鹽自此通行”的后果則必定在丁致祥啟程回京之前即已出現(xiàn)。5《明武宗實錄》卷147,正德十二年三月庚子。政策自實施至產(chǎn)生效果需要一段時日,而陳金的奏疏從廣西梧州的總督府送到北京,然后被朝廷討論批準從而轉化為政策,朝廷再行公文到兩廣總督衙門準其執(zhí)行,這些環(huán)節(jié)至少又需時半年以上。據(jù)此逆推,陳金當最遲在正德十一年六月之前即已上《兩廣鹽利疏》,朝廷題準該疏的時間當在正德十一年九月以前。筆者推測,陳金很可能是在正德十一年三月抵任后不久,在盤點軍門錢糧時,因發(fā)現(xiàn)“儲蓄已不甚多”,怕“卒遇地方多事,聚兵無糧,賞功無物”而束手無措,故立即上疏請求“急復舊規(guī)”,以增加軍餉。6陳子龍等編:《明經(jīng)世文編》卷235,《黃王二公疏》,第2464頁。綜上所述,《兩廣鹽利疏》的出現(xiàn)時間當在正德十一年三月至六月之間。
上述《明經(jīng)世文編》等11種古籍收錄的12個版本的《兩廣鹽利疏》(含疏名不同而實為同疏者),疏文完整程度存在差別。其中,嘉靖《廣東通志初稿》、《蒼梧總督軍門志》卷二十九《集議》、《皇明疏鈔》、《西園聞見錄》、《明經(jīng)世文編》、《粵西文載》、雍正《廣西通志》、乾隆《梧州府志》和嘉慶《廣西通志》所錄該疏的完整程度基本相同,唯《西園聞見錄》刪節(jié)稍多。嘉靖《廣東通志》所錄該疏的完整程度較前者低,疏文“切照兩廣系古百粵之地”之前的前半部分約八百余字被省去,余則皆同,是內(nèi)容缺省最多的一個版本。故有學者在引用該疏時,未能察覺出該疏和他之前所引《粵西文載》中收錄的《兩廣鹽利疏》其實是同一份奏疏。7《區(qū)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qū)食鹽專賣研究》,第44、49頁?!渡n梧總督軍門志》所錄該疏的完整程度最高,該疏在引述解冕“議措軍餉”疏之后,還有戶部議復解冕奏疏及經(jīng)皇帝欽準后戶部移咨都察院令兩廣總督與廣東布、按二司長官商議鹽法的內(nèi)容,約三百字。8應槚初輯、劉堯誨重修:《蒼梧總督軍門志》卷23,《奏議一·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第249頁。這三百字在前述所有版本中都被省略。顯然,這是該疏現(xiàn)存最完整的一個版本。此外,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和《皇明疏鈔》在該疏之后,還附有戶部議復該疏的內(nèi)容,約五百字。9分別見戴璟: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29,《鹽法·奏議·巡撫都御史陳金奏議》,第499頁;孫旬:《皇明疏鈔》卷42,《征榷·兩廣鹽利疏》,第278頁。戶部議復的結果是全盤接受陳金在其奏疏中提出的要求。若將戶部議復的內(nèi)容補附于《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之后,則可湊成現(xiàn)有條件下完整程度最高的《兩廣鹽利疏》。
此外,戶部議復的結果需經(jīng)皇帝欽準后才能生效。但皇帝對戶部議復的批復內(nèi)容并未附在該疏后面,故該疏最終是否被欽準實施,僅憑該疏和戶部議復的內(nèi)容,是無法確知的。從前引陳金神道碑文中“乃一一查復舊規(guī),至今行之,官、商兩便”一語可知,該疏獲準施行,且效果良好。蔣冕這句話給人的感覺是,陳金在《兩廣鹽利疏》中的核心要求是“查復舊規(guī)”,而該要求被獲準施行后,至蔣冕為陳金寫神道碑文的嘉靖九年仍在施行。但事實并非如此。
先看陳金上該疏的背景及在該疏中所提的核心要求。弘治年間,兩廣總督秦纮為增加軍餉,奏準了新的盤鹽抽餉制度。該制度規(guī)定,鹽商每販運官鹽一引,許帶余鹽六引。官鹽一引納銀五分,余鹽每引納銀一錢。此外又有多余鹽斤,準令自首,1按,所謂“自首”,是指鹽商向盤鹽官員自報所夾帶私鹽的數(shù)量,并按引交稅。“自首”后,鹽商即可將私鹽隨正鹽、余鹽一起合法銷售。準令自首是私鹽合法化的一種手段,雖能增加官府鹽稅,但必然侵蝕國家食鹽專賣制度。每引納銀二錢。該制度施行三、四十年來,官府獲利頗多,軍餉甚為有賴。鹽商獲利亦豐,欣然樂從。正德初,陳金首次但任兩廣總督期間,執(zhí)行的也是這個制度。2按,正德三年,時任廣東按察司副使的吳廷舉在其《處置廣東鹽法疏》中談到當時盤鹽抽餉制度時說:“其為法,于行鹽地方各立鹽廠,廣西則立于梧州,廣東則立于肇慶、南雄、清遠。商人到彼投稅者,每正引鹽收銀伍分,余鹽每引收銀一錢。余鹽之外更有多余鹽斤,許令自首,每引納銀二錢?!币娭焱⒘ⅲ骸尔}政志》卷7,《奏議》,《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839冊,第284頁。正德二年(1507年),太監(jiān)劉瑾欲“檢括遺利盡歸京師”,派司禮少監(jiān)韋霦等人到兩廣查盤銀兩,將梧州總督府所貯鹽糧銀和廣東廣豐庫所貯銀兩共105萬兩中的100萬兩分兩次解往北京,3《明武宗實錄》卷32,正德二年十一月丙寅;卷37,正德三年四月戊寅。兩廣府庫因之一空。正德四年(1509年),朝廷派出一批御史整理各路鹽法,其中解冕被派往廣東。4《明武宗實錄》卷57,正德四年十一月乙酉。正德六年,仍在廣東整理鹽法的解冕奏稱,現(xiàn)行秦纮奏準盤鹽抽餉制度有礙國家鹽法,建議做如下調整:官鹽一引,只許帶余鹽三引。官鹽一引免于抽稅,余鹽視地方鹽價貴賤,每引抽銀或一錢五分,或七分不等。此外又有多余鹽斤,一律沒收,不準自首。5陳金:《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載應槚初輯、劉堯誨重修:《蒼梧總督軍門志》卷23,《奏議一》,第249頁。除《蒼梧總督軍門志》收錄的《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外,其他所有版本的《兩廣鹽利疏》在引述解冕這個奏疏后,均省略了上述戶部議復解冕奏疏的那300余字,從而造成誤解。為便于對比,現(xiàn)將這兩個版本的這些文字分別引述如下:
其他所有版本的這段文字均為:“……軍餉不致虧少等因(筆者按,前面為引述解冕奏疏內(nèi)容)。該都御史林富依擬施行去后。竊照兩廣系古百粵之地……(筆者按,后面為陳金駁斥及提出新建議的文字)?!倍稄团f規(guī)以益軍餉疏》版本的該段文字如下:
……軍餉不致虧少等因。該戶部看得,御史解冕題開“議恤鹽丁”等十事,具見經(jīng)畫周詳。但系彼中事情,難以遙度。合無本部移咨都察院,轉行總督兩廣都御史督同按察司管理鹽法等官,將所題事件逐一參考見行律例,詢訪彼處時宜。如果事體相應,商灶稱便,即便依擬施行。設或事體有礙,徑自立案,務要合乎人情,宜于土俗,經(jīng)久可行,斯為允當。開坐具題。奉圣旨:“是?!睔J此欽遵。移咨轉行前來。該前總督右都御史林行據(jù)廣東布、按二司掌印左布政使胡華、按察使歐陽旦、專理鹽法僉事湯沐議得:商人有利則趨,無利則散。向帶六引,其心尚無紀極,又欲分外夾帶。今止帶三引,又不準自首,以故近日人不爭附,較之往年,軍餉漸減。第恐臨事缺用,所誤非細。合無不準自首,每引官鹽照舊許帶余鹽六引。仍依前議,官引免抽,余鹽每引抽銀一錢五分。庶幾人心樂趨,鹽餉增益。依擬施行去后。臣切照兩廣系古百粵之地……6陳金:《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載應槚初輯、劉堯誨重修:《蒼梧總督軍門志》卷23,《奏議一》,第249頁。
后段引文中的“該前總督右都御史林”某,是否就是前段引文中的“林富”呢?查雷禮《總督兩廣尚書、侍郎、都御史年表》,林富唯一一次任兩廣總督是在嘉靖七年,而陳金初任兩廣總督之后、再任兩廣總督之前,相繼接任兩廣總督者分別為劉洪、林廷選和周南。其中,林廷選于正德五年以右都御史任兩廣總督,正德九年被周南接替。1雷禮:《國朝列卿紀》卷107,《四庫存目叢書》,史部第94冊,第321頁。林富晚于陳金十幾年任兩廣總督,陳金任兩廣總督時所上奏疏不可能提到作為兩廣總督的林富。陳金在疏中稱林廷選為“該前總督右都御史林”則與史實相符,且解冕于正德六年上奏,正好在林廷選的兩廣總督任期內(nèi)。顯然,“該前總督右都御史林”某必指林廷選而非林富;前段引文中的“林富”,必為后來的收錄者在剪輯該疏時因故將“該前總督右都御史林”誤為林富而造成的錯誤。據(jù)此又可推斷,此處凡是誤為林富的版本,必出現(xiàn)在嘉靖七年之后。
對照這前后兩段引文,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前者刪減了這三百余字后,表達的意思與史實相差甚遠。前者表達的意思是,解冕的建議得到批準,并由總督林富(實為林廷選)付諸實施,陳金在奏疏中駁斥的對象就是解冕奏準的制度。但史實并非如此。據(jù)后段引文可知,戶部對解冕的建議并未馬上認可,而是以“彼中事情,難以遙度”為由,建議移咨都察院令兩廣總督同廣東布、按二司官員結合地方實情,本著“合乎人情、宜于土俗、經(jīng)久可行”的原則,商議出合理的措施。戶部的建議獲準后,總督林廷選與廣東左布政使胡華、按察使歐陽旦、鹽法僉事湯沐共同商議,認為解冕的建議,既不準“自首”,正鹽一引又只準帶余鹽三引,導致軍餉漸減,于理不合,要求正鹽一引“照舊許帶余鹽六引”,余鹽每引抽銀數(shù)額統(tǒng)一為一錢五分,其余“不準自首”、官引免于抽稅等建議則完全接受。引文“依擬施行去后”表明,林廷選等人對解冕建議的修正(即正鹽一引,許帶余鹽六引,正鹽免抽,余鹽每引抽銀一錢五分,此外又有多余鹽斤,不準自首,一律沒收)得到欽準施行??梢姡惤鹪俣絻蓮V時,兩廣正在實行的鹽法,并非全是解冕的建議,而是經(jīng)林廷選等人修正后的制度。陳金在奏疏中駁斥的對象并非解冕最初的建議,而是經(jīng)林廷選等人修正后的建議。陳金在奏疏中的核心要求并非是要將正鹽一引“止帶三引”恢復為“許帶余鹽六引”(因為這個要求之前已被林廷選等人提出并獲準施行),而是要恢復由秦纮創(chuàng)行、被解冕建議廢除而由林廷選廢止的私鹽“自首”制度。
因此,陳金在奏疏中所謂“急復舊規(guī)”的“舊規(guī)”,其核心就是私鹽“自首”制度。陳金在疏中要求“急復舊規(guī)”的背景是,兩廣在正德初經(jīng)太監(jiān)韋霦搜括之后,庫藏如洗,軍餉不足;而原本作為兩廣軍餉重要來源的鹽稅收入又因私鹽“自首”制度被奏革而日益減少,軍餉缺乏更甚。所以,陳金再任兩廣總督時,發(fā)現(xiàn)府庫空虛,軍餉缺乏,私鹽“自首”制度被廢后鹽稅收入又大減,故上該疏,請求急復秦纮之“舊規(guī)”。其要求是:
每官鹽一引許帶余鹽六引,正鹽每引免其納銀,余鹽每引納銀一錢五分。引外夾帶多鹽之數(shù)許令自首,每引納銀二錢五分,專備用兵糴糧、賞功等項支用。自首數(shù)外,仍有夾帶隱瞞多余不盡者,各該盤鹽委官盡數(shù)盤出沒官,人犯照例問發(fā)充軍。2陳金:《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載應槚初輯、劉堯誨重修:《蒼梧總督軍門志》卷23,《奏議一》,第251頁。
將秦纮的舊規(guī)與陳金的要求對照后,筆者發(fā)現(xiàn)二者區(qū)別較大。秦纮舊規(guī)規(guī)定,正鹽每引抽銀五分,余鹽每引納銀一錢,“自首”私鹽每引納銀二錢,對“自首”數(shù)外的私鹽沒有特別規(guī)定。而陳金的要求則是,正鹽免其納銀,余鹽每引納銀一錢五分,“自首”私鹽每引納銀二錢五分,“自首”數(shù)外的私鹽則沒官。陳金的要求中真正談得上屬秦纮舊規(guī)的,唯有“官鹽一引許帶余鹽六引”及“外夾帶多鹽之數(shù),許令自首”,而前者盡管屬“舊規(guī)”內(nèi)容,但解冕建議改為止許帶三引后,林廷選已將其恢復為仍許帶六引,在陳金上疏時已不屬其要求急復的“舊規(guī)”。故唯“許令自首”才是陳金要求急復的“舊規(guī)”??梢?,陳金要求急復的所謂“舊規(guī)”,其實是從秦紘舊規(guī)、解冕和林廷選等人的新議中有選擇性地擇取部分內(nèi)容,再加上己意形成的“新規(guī)”。陳金這樣做的目的,顯然是為了最大幅增加兩廣總督府的鹽稅收入,以充實軍餉。以秦纮舊規(guī)計算,正鹽一引許帶余鹽六引,正鹽一引抽銀五分,余鹽六引抽銀六錢,一共抽銀六錢五分,此外還有商人夾帶私鹽時每引納銀二錢的自首銀兩。以解冕“新議”計算,正鹽二引方能帶余鹽六引,正鹽免于抽稅,余鹽六引共計抽銀九錢,且無自首銀兩。以林廷選修正后的制度計算,正鹽一引許帶余鹽六引,正鹽免抽,余鹽六引共抽銀九錢,無自首銀兩。而以陳金恢復的所謂“舊規(guī)”計算,正鹽一引許帶余鹽六引,正鹽免抽,余鹽六引共抽銀九錢,此外還有商人夾帶私鹽時每引納銀二錢五分的自首銀兩。顯然,在這四種制度中,以陳金恢復的所謂“舊規(guī)”對總督府增加鹽稅收入最為有利。
由于正鹽一引許帶余鹽六引,無引私鹽經(jīng)“自首”納稅后,又可合法銷售,且“私鹽之利,遠過官鹽數(shù)倍”,1陳金:《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載應槚初輯、劉堯誨重修:《蒼梧總督軍門志》卷23,《奏議一》,第248頁。即便經(jīng)“自首”納稅后,私鹽的利潤也高于官鹽,鹽商受利益驅動,勢必只經(jīng)營少量正鹽以獲取行鹽資格,然后通過“自首”,大量販賣無引私鹽以獲厚利。這樣一來,兩廣鹽務機構的鹽引及官鹽銷量勢必日益減少,而私鹽勢必盛行。又因出賣鹽引所得及官鹽之鹽課其一半均要上交朝廷,2史載:“商人有引價,有紙價。每引一道,引價銀一錢,紙價銀三厘。每官鹽一引,照余鹽六引。官鹽一引止收引價一錢,在于本司上納。余鹽六引,每引納銀一錢五分,共該九錢,在于行鹽地方府縣上納,謂之‘納堂’,使其徑解軍門。引價亦如鹽課,一半解京,一半存布政司。”見黃佐:嘉靖《廣東通志》卷26,《民物志七·鹽法·賣鹽》,第671—672頁。而無引私鹽“自首”時所納之稅銀則“專備用兵糴糧、賞功等項支用”,即全歸兩廣總督府支配,陳金恢復的所謂“舊規(guī)”一旦實施,朝廷從兩廣鹽利中獲得的收益勢必銳減,兩廣總督府從中獲利則勢必大增。陳金上疏要求恢復所謂“舊規(guī)”,其初衷即在于此。
陳金恢復的所謂“舊規(guī)”施行之后,很快出現(xiàn)了上文描述的后果。兩廣總督府擠占朝廷的鹽利過多,引起中央財政主管部門戶部的不滿。當時“國用匱乏,部使四出”,戶部署郎中丁致祥被派往“閩廣清鹽榷”以期增加朝廷財政收入。3焦竑:《國朝獻征錄》卷92,《河南布政司右參政丁公致祥墓志》,《四庫存目叢書》,史部105冊,第215頁。正德十二年三月,丁致祥從廣東回京后上奏廣東鹽法四事,其一即針對陳金恢復的“舊規(guī)”?!睹魑渥趯嶄洝穼Υ擞腥缦掠涊d:
三月庚子,戶部署郎中丁致祥自廣東還,奏鹽法四事……一成化初,都御史韓雍于肇慶、梧州、清遠、南雄立抽鹽廠,又于惠、潮、東莞、廣州、新會、順德鹽船經(jīng)過之處設法查盤。每官鹽一引抽銀五分,許帶余鹽四引,每引抽銀一錢,名為“便宜鹽利銀”以備軍餉。至都御史秦纮許增帶余鹽六引,抽銀六錢。此外有余鹽許令自首,每引抽銀二錢。至于今則官鹽一引不復抽銀,以余鹽六引共抽銀九錢。引目自此積滯,私鹽自此通行。宜復纮舊法,止準六引,余者盡數(shù)沒官。戶部議覆,從之。4《明武宗實錄》卷147,正德十二年三月庚子。
該引文中“至于今則官鹽一引不復抽銀,以余鹽六引共抽銀九錢。引目自此積滯,私鹽自此通行。宜復纮舊法,止準六引,余者盡數(shù)沒官”三句話存在明顯的邏輯問題,可能是因《明武宗實錄》編撰者在摘錄、轉述丁致祥奏疏時出現(xiàn)錯漏所致。筆者猜測,在“以余鹽六引共抽銀九錢”后面,當漏了“此外有余鹽,許令自首,每引納銀二錢五分”之類的文字。理由是,后文“引目自此積滯,私鹽自此通行”的主因是私鹽“自首”制度,而與“官鹽一引不復抽銀,以余鹽六引共抽銀九錢”的邏輯關系并不大,而且丁致祥最后提的建議仍是正鹽一引“止準(帶余鹽)六引”,他反對的是私鹽“自首”制度,故要求“余者盡數(shù)沒官”。只有加上“許令自首……”等這段文字,在邏輯上才說得通。此其一。其二,引文“至于今則官鹽一引不復抽銀,以余鹽六引共抽銀九錢”顯然是指陳金查復“舊規(guī)”后的政策,而非陳金查復“舊規(guī)”之前實行的由解冕提議經(jīng)林廷選修正后的制度,否則后面丁致祥要求的“止準六引,余者盡數(shù)沒官”一語就無從談起。既然是陳金查復舊規(guī)后施行的政策,該引文就不完整,只有加上“許令自首……”等這段文字,才算完整。此外,“宜復纮舊法,止準六引,余者盡數(shù)沒官”一句亦存在矛盾。該句中的“纮”當指秦纮,秦纮舊法在引文中說得很明確,是正鹽一引許帶余鹽六引,“此外有余鹽,許令自首,每引抽銀二錢”,而非“余者盡數(shù)沒官”。顯然,丁致祥的本意是要求正鹽一引“止準(帶余鹽)六引,余者盡數(shù)沒官”。因此,問題出在“宜復纮舊法”一語。這或是丁致祥原疏就存在差錯,或是實錄編撰者在輯錄時出了差錯。因筆者未能找到丁致祥原疏,只能存疑。1按,張廷玉等修:《明史》卷80,《食貨四·鹽法》(第1939—1940頁)曰:“先是成化初,都御史韓雍于肇慶、梧州、清遠、南雄立抽鹽廠,官鹽一引,抽銀五分,許帶余鹽四引,引抽銀一錢。都御史秦紘許增帶余鹽六引,抽銀六錢。及是增至九錢,而不復抽官引。引目積滯,私鹽通行,乃用戶部郎中丁致祥請,復紘舊法。”這段話的史源極有可能就是上引《明武宗實錄》所載丁致祥的那段話,故承襲了“復纮舊法”之問題,易導致誤解。丁致祥之請的關鍵,是要取消由秦纮創(chuàng)立、繼而被解冕奏革、而后又被陳金恢復的私鹽“自首”制度,因此筆者猜測,“復纮舊法”極有可能是“復冕舊法”之誤。丁致祥的奏疏必定會提到解冕?!睹魑渥趯嶄洝氛浽撌栉臅r一定是將解冕及其奏革“自首”制度之事遺漏了。此番說明之后,再分析上段引文的內(nèi)容。
丁致祥先回顧了成化初以來兩廣總督盤鹽抽餉制度的變遷過程,然后指出現(xiàn)行制度導致了引目積滯、私鹽盛行的后果,要求官鹽一引止準帶余鹽六引,“余者盡數(shù)沒官”,即關鍵是要取消私鹽“自首”制度,以此阻扼私鹽,保證“引目”(即鹽引)及與之相連的官鹽的暢銷,從而維護戶部的鹽利?,F(xiàn)行制度即指陳金查復“舊規(guī)”后的制度。丁致祥的建議是要對陳金恢復的“舊規(guī)”做出調整,即取消其中的私鹽“自首”制度。而私鹽“自首”制度正是陳金要求恢復“舊規(guī)”的核心內(nèi)容,一旦被取消,就等于廢止了陳金查復的所謂“舊規(guī)”,又回到了之前林廷選施行的制度。丁致祥的建議得到戶部支持,且終被皇帝批準,得以施行??梢?,陳金查復的“舊規(guī)”施行不及一年,就被丁致祥奏革。不過,兩廣私鹽“自首”制度最遲在萬歷年間就得到變相恢復。2郭棐撰,黃國聲、鄧貴忠點校:萬歷《粵大紀》卷31,《政事類·鹽法》“余鹽銀”條(第879—880頁)曰:“其商人正、余鹽七引,每引割余鹽五斤及或于七引之外委官盤出余鹽,亦照時值折銀。仍計以一千七百五十斤為一引,抽引價銀一錢,紙價銀三厘,納堂軍餉銀九錢,其鹽亦免割入官。明于引票內(nèi)填寫割鹽盤出鹽若干,抽納過價銀、引紙、軍餉若干數(shù)目,照往告指府縣納堂。若各處納堂委官又盤出余鹽,亦此例,俱隨盤出多寡折算,抽收價銀、引紙、軍餉若干,收過各項銀兩若干,明白將票給還商人,照往各處貨賣?!币闹小吧倘苏?、余鹽七引”,指的是正鹽一引和附帶的余鹽六引。七引之外委官盤出的余鹽,即為私鹽。在丁致祥奏準的政策下,這些私鹽要“盡數(shù)沒官”。但萬歷年間,這些私鹽被盤出之后,只要折引納稅,就可“免割入官”,“往各處貨賣”。這里雖然沒有“準令自首”之類的文字,但其實質和“自首”制度一樣,都是使私鹽合法化,官府和鹽商則從中獲利。二者區(qū)別在于,在“自首”制度下,鹽商交納的“自首”銀兩全部歸兩廣總督獨享,朝廷毫無收益;而在變相恢復后的制度下,鹽商為使私鹽合法化而交納的稅銀有引價銀、紙價銀、軍餉銀三種,其中軍餉銀歸兩廣總督支配,引價銀和紙價銀則一半存布政司,另一半解京。這樣朝廷也可從中獲利。顯然,這種利益共享模式是中央與地方幾經(jīng)利益博弈而達成的均衡結果。需要指出的是,因受《粵西文載》版“兩廣鹽利疏”有關作者、時代等錯誤信息的誘導,有學者在論述明代兩廣“抽鹽廠”制度變遷問題時,不僅未能正確解讀丁致祥奏疏的信息,而且也沒有發(fā)覺他所引用的收錄在黃佐《嘉靖廣東通志》中的《巡撫都御史陳金奏議》與《兩廣鹽利疏》其實就是同一份文獻,從而誤導他未能認識到是丁致祥奏革了陳金的政策,而誤認為是“陳金對丁致詳?shù)慕ㄗh大加批駁”,得出了與史實相反的結論。3《區(qū)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qū)食鹽專賣研究》,第49頁。按,從上疏時間來看,陳金奏疏在前,丁致祥奏疏在后。且陳金在奏疏中明確說要恢復被解冕奏革的秦纮舊法,無一字提及丁致祥?!睹魑渥趯嶄洝份嬩浀亩≈孪樽嗍?,雖提到秦纮而不及陳金名字,但其中“至于今……”一語,必指陳金奏準的制度。筆者猜測,在丁致祥原疏中,極有可能明確提到了陳金,但《明武宗實錄》的編撰者在輯錄之時因故將其遺漏。若照該文的說法,最后結果是因陳金批駁丁致祥的奏疏獲準,丁致祥的建議未能推行,推行的是陳金的建議。史實卻正好與之相反。
上表1顯示,在11種古籍所收陳金奏疏的12個版本中,用于標識該疏的名稱共有《兩廣鹽利疏》、《兩廣鹽議疏》、《鹽利》、《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及《巡撫都御史陳金奏議》五種。其中,《巡撫都御史陳金奏議》嚴格來說并不算是疏名,這只是戴璟和黃佐在收錄該疏時用于標識該疏作者的文字。《鹽利》也是收錄者用于說明該疏內(nèi)容范圍的文字,也不能算是疏名。故稱得上是疏名的,只有《兩廣鹽利疏》、《兩廣鹽議疏》和《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其中,《兩廣鹽議疏》之名出于成書最晚的嘉慶《廣西通志》,很可能是編撰者在抄錄《兩廣鹽利疏》時將“利”誤為“議”。
盡管《皇明疏鈔》、《明經(jīng)世文編》、《粵西文載》等古籍收錄的該疏均以《兩廣鹽利疏》為名,使得該疏名最為常見,亦最廣為人知,但從上文分析來看,最能體現(xiàn)該疏主旨和內(nèi)容的疏名,并非“兩廣鹽利疏”,而是《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而且,該疏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應槚初修《蒼梧總督軍門志》時即被收錄,而在以《兩廣鹽利疏》為名收錄該疏的各種古籍中,以孫旬《皇明疏鈔》成書時間最早,然已是萬歷十二年(1584年),1孫旬:《刻皇明疏鈔序》,載《皇明疏鈔》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63冊,第279頁。較前書晚三十余年。因此,陳金奏疏的真正疏名應是《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兩廣鹽利疏》之名,當是后來的收錄者所取。
綜上所述,《兩廣鹽利疏》出現(xiàn)時間當在正德十一年三月至六月之間;其作者不是黃佐,而是陳金;該疏真正的疏名當為《復舊規(guī)以益軍餉疏》,廣為人知的《兩廣鹽利疏》之名是后來的收錄者所加,且未能體現(xiàn)該疏主旨。該疏以恢復秦纮舊規(guī)為名,實則是選擇了秦纮舊規(guī)和解冕、林廷選“新議”中最有利于增加兩廣總督府鹽利收益的制度因素,參以己意形成的“新規(guī)”,其核心是要恢復私鹽“自首”制度,以增加兩廣總督府軍餉。該疏在陳金奏準施行后不到一年,就因有損朝廷鹽利被戶部署郎中丁致祥奏革,但在萬歷年間又被變相恢復。《明經(jīng)世文編》和《粵西文載》收錄的該疏版本因流傳廣泛而被當今研究明清兩廣鹽業(yè)史的學者普遍引用,但該版本錯漏甚多,已誘導不少學者做出誤判,影響其研究的準確性。筆者在考證之余,在疏理該文獻版本源流的基礎上,用互校法點校了該文獻,基本校正了其中的錯漏,2見拙文:《<兩廣鹽利疏>版本源流考》附錄部分,《鹽業(yè)史研究》,2015年第2期。希望對今后利用該文獻的學者有所助益。
[作者劉利平(1977年—),肇慶學院歷史系教授、西江歷史文化研究院研究員,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博士后,廣東,肇慶,526061]
(責任編輯:李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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