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萍

[摘要] 作為20世紀30年代韓國著名女作家，姜敬愛移居中國東北十余年，創(chuàng)作出許多以中國東北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她所描繪的中國形象包括中國自然形象、中國社會形象和中國人形象。這些中國形象多為冷酷、動蕩、骯臟、丑惡、殘暴的負面形象，具有直觀性、斷片式的特點，未能塑造出完整而典型的中國形象，也沒有反映出中朝愛國志士在共同反抗日帝侵略與壓迫斗爭中結(jié)下的濃厚友誼。究其原因，作家在中國東北地區(qū)的活動范圍有限，影響了其作品對中國形象的正面塑造，因而姜敬愛對中國形象的塑造既親切而又陌生，既熟悉而又疏遠。

[關(guān)鍵詞] 姜敬愛；中國東北題材；文學作品；中國形象；移民

[中圖分類號] 1106.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2007（2015）04-0001-07

姜敬愛（1906-1944）是20世紀30年代朝鮮/韓國著名的女作家，在她短暫的生命歷程中，為讀者留下了23部長、中、短篇小說、10首詩歌、20篇隨筆、6篇評論，可謂體裁多樣。除小說《母與女》和早期創(chuàng)作的幾首詩歌與幾篇評論外，這些作品都創(chuàng)作于中國，因為在1926年初至1928年冬、1931年6月至1940年初，她生活在中國東北龍井地區(qū)長達十余年，其間只有幾次因身體疾病或探望母親而短期（按：幾個月）回國。移居生活的體驗和感受深刻影響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诖耍P者就以作家上述有關(guān)中國東北題材的小說以及評論《圖們江禮贊》為文本，探討姜敬愛中國東北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的中國形象。

一、文學文本塑造的中國形象

文學形象學主要研究一國文學中所塑造或描述的“異國”形象，“探索民族和民族是怎樣互相觀察的：贊賞和指責，接受或抵制，模仿和歪曲，理解或不理解?！边M而考察隱藏在這種塑造或描述背后的民族文化心理因素，即“社會集體想象物”。那么，姜敬愛在其作品中是如何描述和塑造特定時代特定地域的中國形象的呢？客觀地說，姜敬愛所創(chuàng)作的中國東北題材小說和隨筆中有關(guān)中國形象描繪的篇幅并不多，而且呈現(xiàn)出感官的、印象式的特點。作家常常借助筆下人物或敘述者訴說對中國和中國人的觀感，其文學文本呈現(xiàn)出的中國形象主要有以下幾類。

（一）寒冷、孤寂的中國自然形象

從環(huán)境心理學角度看，個體的個人生活領(lǐng)域是知覺的空間層面，決定其基于環(huán)境場所而形成的意識。文學作品通過描寫人物所處環(huán)境的位置、聲音、色彩、場面、味道等感覺來表現(xiàn)知覺到的空間，并形成某種定勢的認知。姜敬愛在中國東北長期生活和活動的環(huán)境場域就是龍井、局子街及其附近地區(qū)，因而其創(chuàng)作自然涉及到對該場域自然狀況的真實摹寫。譬如，“北國之秋甚是凄涼。一天，風聲如雷，狂風席卷著大地?！薄帮L雪交加的天氣”；“被雪覆蓋的白茫茫的原野”；“雪漸漸地又下起來，覆蓋在地上的雪已沒過了她的膝蓋。”“這是在北國，北國的月夜很冷。月光仿佛浸入我的臉頰，冰涼冰涼的。風襲來，電線被刮到樹枝上，發(fā)出嗚嗚的凄慘的叫聲?！薄氨眹娘L異常凜冽，真是無法形容。我來到這兒雖然已經(jīng)迎接了四個星霜，可是像那天晚上凜冽刺骨的寒風還沒碰到過。整個世界好像被凍成冰塊了。仔細一看，太陽也透過雪霧清冷地掛在當空，清晰可見的是雪花被凜冽的寒風吹得漫天飛舞。寒風好像一把鋒利的刀尖兒似地刺破我的皮膚，割著我的身體，雪片紛紛落下。我抄著手，呆呆地站在雪地上?！?/p>

上述引文揭示出：姜敬愛的東北題材小說很少描寫春天和夏天，更多的是寫寒冬，“北國”、“大雪”、“狂風”等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的小說里，給人以寒冷、凄涼和孤苦之感。這一方面說明當時中國東北的確冬日漫長、暴雪肆虐、天寒地凍，與地處半島屬于溫帶海洋性氣候的朝鮮/韓國形成強烈的反差；另一方面也是小說女主人公們身處孤獨無助之凄苦境遇的有力襯托，如奉艷媽在親人相繼離世、走投無路之下被迫去販鹽；承浩母子從大伯家被趕出來后陷入齊腰深的大雪中；“我”（《二百元稿費》）被丈夫打罵趕出家門后也無路可走。這充分傳達出作家對朝鮮/韓國同胞在異國他鄉(xiāng)悲苦命運的深切同情。無獨有偶，這種對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東北嚴寒氣候的“鐘愛”與描繪，也鮮明地體現(xiàn)在這一時期移居中國東北的崔曙海、安壽吉等朝鮮/韓國作家的作品中。譬如，崔曙海小說就很少描寫明媚的陽光、和煦的春風，多寫晚秋、寒冬和風雨霜雪等，充滿蕭瑟、清冷、暗淡的色調(diào)。

白楊也是姜敬愛觀察中國時獨特的自然意象?！八鲱^看那高高的白楊樹葉”；“春天的陽光已使間島山上的白楊樹葉發(fā)綠，江水的聲音變得喧鬧起來，江水上面的木筏慢慢地漂流著?！绷钊嗽尞惖氖牵鴺涫茄舆叺貐^(qū)最普遍的樹種。流經(jīng)龍井、延吉（局子街）的布爾哈通河（按：流經(jīng)龍井地段的支流稱“海蘭江”）在滿語里的意思是柳樹溝，說明這里柳樹繁多，白楊并不普遍（此外還有松樹）。可是作家卻偏偏關(guān)注白楊樹，并且還對比白楊樹與松樹抒發(fā)情懷。“我不管何時，只要看到那棵白楊樹，就馬上聯(lián)想到熱情澎湃的青年們，同時從那棵白楊樹中，不知為什么會生出無法抑制的不滿。不知為什么，白楊樹的根部看起來不太結(jié)實。而一想起我們家鄉(xiāng)后山上的松樹，就發(fā)現(xiàn)有著這棵白楊樹無法比擬的高尚和深沉。隱隱散發(fā)著松油脂香的那棵松樹啊！經(jīng)受住凜冽的山風表皮變成深紅色的那棵松樹啊……”可見，作家熱愛的是松樹，而松樹也是姜敬愛以故鄉(xiāng)為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意象。作家喜愛松樹，源于兒時的情結(jié)。她家的前后山上遍布著松林，她時常與母親在松樹下打松楸子，躲避繼父子女的追打時，等待去洗衣或打柴的母親歸來時，她都會爬到松枝上。散發(fā)著松脂香的松樹帶給作家無盡的美好回憶，象征著母愛、故鄉(xiāng)和“精神家園”。作家愛故鄉(xiāng)的松樹，認為它高尚、深沉，經(jīng)得起風吹雨打，卻忽略異國土地上的松樹，而刻意描寫白楊樹，又作何解釋呢？筆者認為，松樹是作家童年的回憶，是母愛、故鄉(xiāng)和最終的歸宿，因而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身為移民，作家看到了異域動蕩的現(xiàn)實，因此有意回避松樹，而將目光投射到與松樹有著相同精神品格的白楊。在她的筆下，白楊樹仿佛是高高挺立的英勇抗日的青年，而“白楊樹的根部看起來不太結(jié)實”則委婉地表達出作家對抗日斗爭步入低谷時搖擺不定的革命者的不滿和憂慮。另一方面，故鄉(xiāng)的松樹多以松林這一集群形象出現(xiàn)，而白楊多是獨立的個體形象，這就象征性地折射出朝鮮/韓國移民根基不穩(wěn)的異域存在。

（二）動蕩、冷酷的中國社會形象

20世紀30年代初，日軍蓄意制造了“滿洲事變”，并以此為契機，扶持起傀儡政權(quán)“偽滿洲國”，實則將中國東北控制于股掌之中。日本憲兵、便衣警察、特務和漢奸走狗像蜘蛛網(wǎng)一樣遍布各地，搶劫殺戮，搜查抓捕，白色恐怖籠罩著東北地區(qū)。對此，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東北抗日聯(lián)軍與日帝展開了殊死的斗爭，殲滅了大量日軍，極大地帶動了東北人民的抗日斗爭。日帝打著“剿匪”名義，多次加以圍剿，此外，自衛(wèi)隊、保衛(wèi)團等一些地方武裝也趁機斂財擴張。各種政治勢力較量的結(jié)果，導致當時東北地區(qū)局勢動蕩，硝煙四起，民不聊生。這種動亂現(xiàn)實在姜敬愛東北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形象化的展現(xiàn)。

《鹽》中的奉艷媽全家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中國東北，靠租種中國人土地勉強為生，可是不堪“中國軍隊號稱保衛(wèi)團”的侵擾。他們逼迫朝鮮農(nóng)民繳納月供，不給就搶，還要殺人。為了躲避保衛(wèi)團，只要村里的狗一叫，他們就躲起來。早晨一起來，他們便禱告上蒼保佑平安無事。不僅奉艷媽所在的農(nóng)村鬧兵痞，整個“間島也是動不動就鬧土匪，現(xiàn)在更是槍聲刀聲響成一片。勞苦大眾都嚇得瑟瑟發(fā)抖，生活在恐怖里。農(nóng)民們也不去地里種地了，又不許砍伐山里的木頭，真是性命難保?。∷麄兌加咳胂鄬Ρ容^安全的龍井和局子街等都市，將來他們吃什么活呢，這里人的生命比狗命還賤?。　蹦敲?，龍井和局子街等城市的狀況又怎么樣呢？據(jù)《足球賽》和《黑蛋》描寫，龍井學校里動輒發(fā)生緝捕事件，許多進步師生被日帝抓捕，被關(guān)進龍井日本憲兵司令部，以致學校停課，學生不能安心學習。在《異域月夜》、《間島之春》和《離別間島，再見吧！間島》等隨筆中，作家多次描寫載著軍警的火車、空中盤旋著的飛機和男負女載逃難的民眾?！俺扇航Y(jié)隊的軍人從前面掛著的貨車里擁出來，后來得知那是出征琿春的軍隊?！潜惶栍车瞄W閃發(fā)光的刺刀上似乎散發(fā)出一股血腥味，……無數(shù)的難民們失魂落魄地靜靜地望著軍隊的步伐，恐懼萬分。

如前所述，作家很少寫春天，但是有限的描寫春天的文字也能傳達出緊張恐怖的氣氛，令人惶恐不安?！堕g島之春》描寫作家在一個明媚的春日到海蘭江邊洗衣服，正當作家盡情享受這難得的美景時，兩三架飛機螺旋槳的噪音和投擲的炮彈聲卻破壞了怡然自得的春日美景?！笆薪稚希娋呢涇嚦协h(huán)疾駛而去，從車里傳出嘹亮的軍歌聲。市街上到處是迎風招展的膏藥旗。維持龍井治安的滿洲國警官老爺們看上去全都失魂落魄的，好像是沒了彈丸的槍?！边@是一幅不安、恐怖的畫面，真實地反映了當時龍井的動亂現(xiàn)實。

在日軍血腥的白色恐怖統(tǒng)治下，反帝斗爭轉(zhuǎn)入低潮，一些革命者相繼變節(jié)或轉(zhuǎn)向，民心也隨之變化，這種冷酷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直接影響著作家及筆下人物對移居地的觀感和判斷。承浩媽背著患百日咳的兒子去開藥鋪的大伯時亨家求藥，不僅沒得到藥，反而被趕出來。無比氣憤的承浩媽禁不住咒罵道：“這人心刻薄的龍井！只供認錢的家伙們活著的龍井！趕走她們母子兩的龍井！只要離開這個龍井，像自己母子倆一樣落到如此慘境的人才不會刻薄地對待自己母子倆啊！”在短短的幾句話里，“龍井”共出現(xiàn)了4次，被承浩媽定義為“刻薄”、“勢利”、“冷酷”的形象。其實，作為現(xiàn)實的存在，龍井并無過錯，而是生活于其間的人觀感的投射物。

（三）骯臟、丑陋、兇殘的中國人形象

除上述引文中曇花一現(xiàn)的中國兵痞、馬匪和滿洲國偽警察外，姜敬愛東北題材作品中集中刻畫的中國人形象是地主、商人和農(nóng)民的形象。其中，前兩類中國人形象被塑造成狡詐、兇狠、骯臟的剝削者和掠奪者，以反面形象出現(xiàn)。在《鹽》中，奉艷家辛苦一年收獲的稻子全部被中國地主搶走。奉艷媽在丈夫慘死、兒子出走而走投無路之下投奔龍井房東地主家，不僅被他當做不付工錢的家庭女傭加以役使，還遭受其性蹂躪，并在分娩前被趕出家門。房東地主表面慈善和藹，內(nèi)心卻骯臟冷酷。奉艷媽的形象代表了朝鮮/韓國底層移民女性移居中國后所遭受的不幸命運?！恫颂铩防锏闹袊刂鞑粌H殘酷剝削雇工，還將不滿其做法而向雇工通風報信的親生女兒秀芳害死，陰險毒辣登峰造極。《鴉片》里的保得媽被吸毒成癮的丈夫賣給布店老板中國人老秦。當她渾然不知地被丈夫帶到布店時，映入她視線的是一個丑陋、狡猾、兇狠的中國人?！罢煞蛞蛔哌M商店里，一位主人模樣的中國人高興地迎上來?！贿呥@樣說著、笑著，一邊用那雙鼓鼓的金魚眼打量著外面。這是一雙很快讓人引起聯(lián)想的眼睛，額頭上的傷疤奇特地泛著光，戴著一頂壓得低低的褪了色的帽子。好像要倒了似地站著的丈夫，比起那位氣色好的中國人真是太蒼白了，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陷入謎團的她本能地將中國商人與丈夫進行比較：吸毒的丈夫營養(yǎng)不良，肋里肋忒，渾身有股酸臭味兒；中國人則營養(yǎng)好，氣色好，身上散發(fā)著“一股令人神清氣爽的香氣”。當她遭受老秦性侵時，后者形象就變得可怖、骯臟、淫穢、兇殘：“老秦漸漸眼露毒光，……用中國話嘟囔著什么，用黑抹布緊緊塞住她的嘴，……扯出腰帶，瘋了似地捆住她掙開的手和腳后，擦著額頭上的汗，奸笑起來。布滿血絲的狗眼里充滿了獸性，透過氣喘吁吁的呼吸可以聞到一股狗腥味。他的藍褲子滑落下去，露出肚子上的肉，黃色的粘唾沫流了一溜兒。她不愿看他這個樣子，就閉上眼，眼前掠過丈夫那高聳的鼻梁?！北晃耆璧谋５脣寶鈶嵍鵁o助，咬斷了牙，發(fā)起高燒。第二天，老秦忙前忙后地為她削蘋果，買食物和藥，“拿手巾給她敷在呼呼發(fā)燒的額頭上”，她極其憎惡這眼白、黃牙和黃手的老秦，殊不知將她推入火坑、陷入如此屈辱處境的正是自己的丈夫、保得的爸爸。

姜敬愛對中國農(nóng)民形象的刻畫有一個變化的過程?！赌莻€女子》是作家移居中國東北后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短篇小說，描寫朝鮮/韓國文人瑪麗婭受邀去二頭溝基督教堂講演。小說通過細節(jié)描寫展現(xiàn)瑪麗婭對趕車的中國馬車夫的觀感，聽到牧師夫人贊嘆新鮮白菜的話，馬車夫立刻回頭來，微笑中露出一排發(fā)黃的牙齒。瑪麗婭看到他的黃牙，吃了一驚，覺得發(fā)嘔。無獨有偶，上述保得媽看到老秦的黃牙時也是瑪麗婭的這種感覺。之后，她與牧師夫人就馬車夫這類人展開了議論。牧師夫人認為，中國農(nóng)民和城市貧民恐怕一生都不刷牙，瑪麗婭難以理解，覺得不刷牙的人不能算作人。當然，作家在小說中著重批判的是以瑪麗婭為代表的朝鮮/韓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自視清高、故作風雅和脫離人民的思想傾向，因而丑化中國農(nóng)民形象也符合瑪麗婭這一人物性格特征。小說《黑蛋》里被K老師雇來修建校門的中國農(nóng)民和隨筆《間島》里賣“違心”柴的中國樵夫盡管著墨不多，但也被描寫成狡猾不實的人。相反，在《菜田》中，作家對老孟、老秋等中國農(nóng)民形象的刻畫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著重突出其勤勞、樸實、能干、富有同情心而又穩(wěn)重、有智謀的性格特征和精神品質(zhì)。正是從這些誠懇樸實的勞動者身上，備受繼母虐待的秀芳才感受到溫暖和生活的希望。這也反映出姜敬愛階級理念的變化，即她不僅同情異國土地上的本族同胞，也同情受剝削受壓迫的中國底層民眾。

二、中國形象成因分析

通過姜敬愛有關(guān)中國東北題材作品中中國形象的敘述，可以看出，這些中國形象以孤寂、冷酷、骯臟、丑陋、兇惡、殘暴的負面形象為主，較少充滿人情關(guān)懷與人性良知的正面描寫。換句話說，中國在作家的視域里呈現(xiàn)出既親切而又陌生、既熟悉而又疏遠的矛盾而復雜的認知圖式，這既是作家個人生活與思想在作品中的藝術(shù)性投射，也象征著20世紀30年代朝鮮/韓國移民對中國形象的普遍觀感和認知。

（一）親切而陌生的異域現(xiàn)實

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朝鮮一步步被蠶食為日本的殖民地。日軍以種種名目瘋狂掠奪朝鮮/韓國的自然資源和人力資源，殘酷壓榨廣大殖民地人民。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日本又以開發(fā)朝鮮/韓國農(nóng)業(yè)為名，實施“產(chǎn)業(yè)增值計劃”，結(jié)果農(nóng)民非但未增產(chǎn)，反而因賦稅繁重而破產(chǎn)，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據(jù)統(tǒng)計，從1919年到1930年，朝鮮/韓國農(nóng)業(yè)人口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自耕農(nóng)數(shù)量快速減少，由19.7%減為17.6%；佃農(nóng)和日本地主的數(shù)量猛增，佃農(nóng)由37.6%增為46.5%，地主由3.4%增為3.6%。朝鮮/韓國底層民眾實在不堪忍受日帝的瘋狂掠奪和殘酷壓迫，相繼移民到中國東北。

朝鮮/韓國人之所以選擇中國東北作為移居地還有歷史情結(jié)。自古以來，中國東北就是幅員遼闊、土地肥沃的富庶之地，以其神秘感刺激著人們的想象。1877年（光緒3年），朝鮮咸鏡北道流民私自越江墾地，稱之為“墾島”，音譯為“間島”。因此，所謂“間島”就是指“假江”，即圖們江北岸中國所轄光霽峪（按：位于今吉林省延邊地區(qū)和龍市境內(nèi)）前的一塊面積不大的江中灘地。1904年，中朝兩國邊吏會訂《中朝邊境善后章程》，明文規(guī)定“間島”即假江之地，本屬中國領(lǐng)土，只是準許“韓民租種”。然而，日俄戰(zhàn)爭后，出于“大陸政策”的需要，日本聲稱中朝國界未清，間島歸屬未定，不僅將朝鮮納入自己的保護范圍內(nèi)，而且借題發(fā)揮，強行將間島范圍從縱十里、寬一里左右擴展到海蘭河以南、圖們江以北，長約五六百里、寬約二三百里的包括延吉、汪清、和龍和琿春等四縣在內(nèi)的六七萬平方公里的廣大地域，制造所謂“間島問題”事件，以達到其軍事侵略中國領(lǐng)土之目的?！伴g島”稱謂對一些朝鮮/韓國右翼民族主義者的領(lǐng)土認知也產(chǎn)生了影響，他們借此擴大“間島”范圍，因而才有了“東間島”、“西間島”、“北間島”等說法。這對生活在同一社會歷史語境中的姜敬愛而言，不能不受其影響。這表現(xiàn)在，她不僅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以“間島”為標題的隨筆，如《離別間島》、《再見吧！間島》、《間島》、《間島之春》等，還在隨筆《圖們江禮贊》中寫道：“……談起圖們江，我更多的不是稱贊，而是埋怨。反正它既值得禮贊，也該怨恨。我邊想邊移動著筆?！蔽闹械摹奥裨埂?、“怨恨”意指很暖昧，所蘊含的感情比較復雜。筆者不能妄加推測，但是不能排除作家既視圖們江為中朝兩國界河，又視其為民族之母親河的潛在心理。在同一篇隨筆里，姜敬愛繼續(xù)寫道：“現(xiàn)在提起間島，是說汪清、延吉、和龍、琿春這四縣。在這塊廣袤的土地上有40萬朝鮮人。這40萬人中，無論是誰，都與圖們江有著深厚的淵源?！睆倪@個意義上來說，圖們江是“間島”的母親河，不管是誰，想要了解“間島”，那么就得先了解圖們江。

這樣，在朝鮮/韓國人的想象里，中國東北是一個遼闊、富庶、自由的人間天堂，更是親切的、充滿希望的理想空間。正如同時期移民作家崔曙海在《出走記》中所描述的：“聽說間島是天府之國，到處是肥田沃土，處處是可耕之地。五谷豐登，自然不愁沒有飯吃；山林茂密，當然也就不愁沒有柴燒?！睗M懷著在異域土地上建立新生活希望的朝鮮/韓國移民待實地接觸并生活過后，才感到這里并非想象的那樣美好，相反更糟。首先是氣候寒冷，難以忍受?！斑@個地方是間島，是一塊西北與西伯利亞接壤、東南與朝鮮相鄰的土地，也是一塊冷時達到零下40度左右的土地?！逼浯危@里是民族紛爭之地。他們身處被雇傭受剝削受歧視的生活空間，既受日帝壓迫，又受中國地主、房東的剝削，拼死拼活地干活，仍擺脫不了窘迫、挨餓的生活，連妻女有時也被賣或被搶。從認知心理學上看，一旦現(xiàn)實與認知相悖，人物之間或者人物與時空之間就不再和諧融洽，而是疏離與排斥，被陌生化。從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來分析，凜冽的寒冬、肆虐的風雪等自然景觀很契合朝鮮/韓國移民凄慘、苦難的現(xiàn)實生活，有助于突出階級與民族壓迫的主題。

（二）熟悉而疏遠的生活場域

姜敬愛在中國東北生活了十幾年，應該說非常熟悉這里的山川草木、風土民情。我們在其中國東北題材作品中能夠捕捉到相關(guān)的描繪，譬如圖們江、海蘭江、馬蹄山；龍井、局子街、二道溝；彌漫著豆油和豬油味的街市、剛出鍋冒著熱氣的餃子；操著不熟練的朝鮮語叫賣的中國人洪亮的吆喝聲等。這些自然與風俗描寫都真實地再現(xiàn)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東北特別是龍井地區(qū)中國人的生活場景和風土人情，是作家對當時異域現(xiàn)實忠實記錄的體現(xiàn)。然而從表現(xiàn)的深入與篇幅的角度分析，這種描繪都是直觀的、粗淺的、浮光掠影和斷片式的，談不上細致入微和栩栩如生。其小說未能從正面真實地塑造中國人的典型形象，其隨筆創(chuàng)作也見不到作家與中國人的正面交集。那么，是什么因素阻礙作家關(guān)于中國形象的創(chuàng)造呢？這就需要探究姜敬愛在中國東北時期的生活、理念和創(chuàng)作情況。

姜敬愛在龍井生活期間，不再像學生時代或參加“槿友會”時期那樣思想激進、活動頻繁，而是過著貧困、低調(diào)的生活。她以一位家庭主婦的身份支持丈夫張河一的工作，努力做好家務，其他時間則用于創(chuàng)作。對此，朝鮮/韓國進步評論家白鐵說：“姜君家很困難，似乎是窘困的境地。離姜君家500步的地方流淌著海蘭江，姜君頂著水罐親自去那兒打做飯用的水，差不多每天帶著衣服幾次往返于江邊……”與姜敬愛同一時期生活在龍井的朝鮮/韓國作家安壽吉也證明，姜敬愛在龍井過著深居簡出的家庭主婦兼作家的生活：“她不胖不瘦，和其她婦人們沒有什么不同，頂著水罐去井邊汲水、生活等，連鄰居們也不知道她是有名的作家?！表n國姜敬愛研究專家李相敬教授認為，作家這段時期的生活是單調(diào)乏味的。盡管1934年7月在張河一的引薦下，姜敬愛參加了龍井新建朝鮮/韓國作家團體“北鄉(xiāng)會”，并成為其名譽顧問，但是除了參加最初的幾次活動，并在其會刊《北鄉(xiāng)》第1期1、2號上發(fā)表詩歌《這片土地的春天》和《斷想》外，與“北鄉(xiāng)”接觸還不多。盡管安壽吉數(shù)次約稿，可是姜敬愛從未將其創(chuàng)作的小說或隨筆、評論發(fā)表在《北鄉(xiāng)》上。這就說明，姜敬愛雖然在龍井生活和創(chuàng)作，卻將作品寄回韓國發(fā)表，《北鄉(xiāng)》或《滿鮮日報》等在中國的刊物并不是其意向的作品發(fā)表地。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作家對韓國文壇比較熟悉，也有人脈資源（“火曜派”評論家金璟載等）可作推介。同時也說明作家是把自己封閉在龍井乃至中國東北地區(qū)文壇之外的，那么是什么因素導致她在龍井這個狹窄的生活圈子和有限的對外交往活動呢？這就是身體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