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瑋娜
[摘要] 陜西女作家周碹璞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獨特的敘事策略和關學意蘊。她將日常記憶碎片連綴起來呈現都市生活常態(tài),并不拘囿于世俗的簡單描摹,而是追求詩意的精神向度。同時,在其作品中橫亙著鮮明且遞變的女性意識,再配以細密的女性語言,使文本呈現出都市女性書寫的風貌。從她的作品中我們可以透視古城西安老百姓,尤其是女性群體的生活際遇和精神底色,使人感悟、回味。
[關鍵詞] 周瑄璞;中短篇小說;日常生活;女性書寫
[中圖分類號] 1206.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2007(2015) 04-0038-04
作為陜西實力派新銳女作家,周瑄璞憑借勤奮與天資探索其創(chuàng)作之路。在幾部長篇小說初試啼聲后,她以日益成熟的智性之筆投入中短篇小說書寫中,把古城西安的時代風云作為作品底色,以敘寫民間市井故事為主要內容,以細膩敏感的女性視角和瑣細柔韌的女性語言為主要特色,構筑起獨特的美學意蘊和文化意義。
一、日常生活的寫作美學
周瑄璞的作品有一種本色質樸的美,當很多小說家在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創(chuàng)作技法的大潮中搏擊風浪、制造看點的時候,她卻像一個安靜的游者緩行于沙灘,不理會風起云涌,只守護自己的美麗貝殼,恬淡地執(zhí)著于貼近生活本真的表達,涌動著巴爾扎克記錄社會歷史的沖動,因此卓然不群。
她把日常生活提升到本體論的高度,將筆觸深入西安城的角落,描繪都市物質化、平庸化的生活圖景,津津有味地咀嚼和反芻著生活的細部,塑造蕓蕓眾生的形象?!秳倮抻洝贰斗繓|》《西安閑人》講述老西安城普通市民瑣碎庸常的生存狀態(tài)和價值觀念;《寶座》、《小雪回來》吐露城市打工者的追求與傷感;《向陽的房間》、《一顆扣子》記錄家有學子的糾結磨折;《婦科病房》、《病了》鋪陳普通病患的尷尬處境;《雇傭》、《圓拐角》展示城市變革中逐漸異化的人際關系,等等。她的筆下包籠著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往事現實、靈肉理想,西安城的肌理和紋路如緩慢展開的工筆長卷逐一呈現在讀者面前。周瑄璞形成了日常生活的寫作美學,其創(chuàng)作具備如下特點:
(一)碎片連綴的敘事技法
周瑄璞的電腦里,“有個文件叫‘碎片,隨時記下一些內心感悟”,“為了幾段‘碎片,會有一篇小說”,因此其小說“多寫一些情境或生活片斷,基本無故事”。這是一種累積日常記憶片斷來弱化情節(jié)、放大細節(jié)的敘事策略,將平淡、零散的人事細節(jié)積攢出瑣屑生活的本來面貌,體現出從小處做起的實在。
以小說《來訪者》為例,寫一個想要出版書稿的來訪者和女編輯之間的見面,幾乎沒有故事情節(jié)的支撐,文本浸淫著女編輯亦或說是作者大量心理想象的記憶碎片。面對經歷豐富的來訪者,女編輯無意詢問她的過往,只通過其衰老的容顏和瘦弱的身形將其定位為生活的失敗者,然后饒有趣味地揣測來訪者的心理并升發(fā)種種聯想,包括對社會中所謂大人物繁忙生活的描摹,對背井離鄉(xiāng)遠渡重洋尋求個人價值的女性心理的刻畫,對公交車上偶遇的年輕女孩美麗面孔的再現等等。作者綜合運用了隱喻、移情等手段,通過來訪者,將這些日常生活的碎片連綴組合起來,表現不同人物的生活際遇,形成了可觸、可感的都市生活具象形態(tài),浮現出隱而不彰的都市精神實質和文化特征。
類似的作品很多,比如《小巷臆想癥患者》中的女主人公依然是一個模糊不清的符號化存在,她用病態(tài)之眼審視世界,展示臆想癥患者的內心獨白。小商小販們的家長里短她看得清楚,三個裁縫的內心幽微她析得透徹,男歡女愛的虛偽善變她辨得明白,她穿行于小巷,以容顏折損為代價,真實又虛妄地活著。從敘述上看,作者將記憶想象的碎片融入女主人公故事的后景,完成了一個虛構的臆想癥患者和一個臆想癥患者的虛構,構筑起作者心目中對西安城百姓生活的言說和詮釋。
周瑄璞用體恤、溫情的心來觸摸西安城的精髓,通過筆下的記憶碎片來連綴市民日常生活的體貌——世俗、平實、物質,又不失優(yōu)雅。因此,周瑄璞的故事往往不是講出來的,而是通過對人物心理刻畫、對城市精神氣質分析悟出來的。
(二)追求詩意的精神向度
周瑄璞書寫日常生活,卻抵制作品鄙俗化傾向和人生無意義的創(chuàng)作理念,她的很多小說賦予細節(jié)以美,賦予生命本質以意義,流淌著詩意和暖色。正如她自己所言,“真正的寫作,無不是與外部世界、與現實規(guī)約,甚至與法律、制度、表象道德、世俗標準的一種商榷、抗衡、懷疑、審慎的態(tài)度和較量,無不是堅守,探索,追問”,“只有用你的心靈磨難、心血點燃的火光,才能照進另外的心靈”,因此其作品表達出對生命本體的關懷和對精神家園的追求。
《房東》以城中村改造為背景,講述永寧村村民的生活變遷以及主人公拾得幾任房客的生活故事,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社會各階層民眾的生存境況。小說中亦有開發(fā)廊的南方女人、自殺的窮困大學生等展現真實生活物欲氣息和殘酷本質的情節(jié)元素,但另一些小人物的生存理想、人性之美卻搖曳生輝。比如主人公拾得雖有家難回、四處漂泊,卻活得堅韌執(zhí)著,其對幾任房客的不同態(tài)度也閃現著固守尊嚴、理想,追求美好、幸福的精神內核。還有何滿和齊麗娜雖有婚外男女不正當關系,但一個守著良心不忍魚肉百姓,放棄了城管的高收入轉做卑微的門衛(wèi),另一個則虔誠地對待自己的職業(yè),甘心照顧情人癱瘓的老婆,他們兩人用對生活的敬仰成就了小人物的人性光芒。甚至那個沒念過書,靠走關系進入公交公司當司機的奐奐,那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不知疲憊的工作精神依然有溫暖人心的作用。
讀周瑄璞的作品似乎總能挖掘出日常生活的堅韌性以及不動聲色的審美性,感受普通人精神世界之美?!段靼查e人》中李大艾看似游手好閑、好色多情,卻也有很多可愛之處,他懂得尊重、憐惜、保護女人,向往并追求文化品位,風流但不下流。《勝利稗記》中胡勝利在愛情與婚姻中飽受折磨,十年家庭生活的鏖戰(zhàn)已使他遍體鱗傷,最終喪失了對婚姻的信心,但他在“不甚景氣的”生活中依舊“活得平靜快樂”,處處顯現出對強硬的父親、野蠻的妻子、背叛的情人的寬容和對周圍人的愛與責任?!秾氉分谐鞘写蚬ふ呃蠌娫谕\噲隹窜囀召M,雖生活清苦工作勞累,卻因懷揣在城里買房落戶的夢想而充實滿足?!缎⊙┗貋怼分胁粌H僅姑姑楊烈芳自強自尊,不屈服于金錢權勢,敢于自己爭取幸福,即便是那個天生患病最終自殺的小雪也“以一種執(zhí)拗的力量,天馬行空,獨來獨往,抽枝綻放,暗自芬芳”,從弱小的軀體中爆發(fā)出對不如意人生的反抗。
周瑄璞在描摹一幅幅瑣細日常的畫面中,傳遞出代表這個城市精神的市民意識,她并沒有僅限于展示“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的生活哲學,而是以樸素溫馨的詩意誠摯地書寫生存體驗,以積極的價值理念不斷地開掘精神光彩,從而超越了一般意義的日常生活寫作,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美學理念和創(chuàng)作風格。
二、女性書寫的文學標本
在周瑄璞對西安城日常生活的書寫中,女性角色無疑占據了重要地位,她試圖建立起女性與城市之間的聯系,以性別文化自覺成就了都市文學的敘事標本。
周瑄璞的女性意識首先體現為作為女性作家的審美自覺,她認為“那些人性幽暗之處,那些卑微、丑陋、不堪”“一個女性,對此尤為敏感,內心體驗更為尖銳激烈”。她憑借女作家的敏銳觀察,把普通城市女性的生存空間和行走姿態(tài)逐一呈現在讀者面前,作品有著清晰的女性觀點和敘事特色。但是,她沒有利用女性的特別書寫身份去迎合消費市場的混濁之氣,滿足或挑逗消費者的性欲望,而是不趨俗、不媚俗,以嚴肅的姿態(tài)不斷提高、前行,以女性特有的敏感與智慧在規(guī)律和法則之間建構著城市小說新的內容與形式。
(一)不斷演進的女性意識
周瑄璞認真閱讀女性血肉之軀的體驗,細心傾聽其發(fā)出的聲音,在以女性意識觀照世界的同時,也在不斷辨認、修正著自己對女性本身的認識,因此,她的作品中女性主體意識呈現遞變的趨勢。
起初,作者主要以兩性問題的刺探為著眼點,以“性愛”為形式,使女性在與異性的交往撞擊中滿足自我感受,完成自我認知?!蛾P系》中孫彩云陷入與情人陳九金相處的矛盾中,孫彩云憎恨對方背叛卻又身心依賴、欲罷不能,只能為維護自我利益不斷抗爭,最終落得傷痕累累,羞恥與不甘的下場,結尾處孫彩云借拋硬幣決定去留,是女主人公精神自省的開始。《通道》以對話體形式講述一個美麗又不乏才情的女記者所經歷的一場關系紛亂的婚外情,女主人公的被動、隱忍直至抽身離去進而反思兩性關系是作者書寫的重點?!兑魄閯e戀》展示了都市白領朱小塘從一段戀情走向另一段戀情的心理軌跡,這個渴望愛情、沉溺于婚外感情享受,缺乏理性的女人注定只能一次次地走向落寞。在這些作品中,作者通過對女性真情實感的展示,思考兩性關系,對城市女性掙扎于生物本能與個人尊嚴之間,迷失自己又不斷重新定義生命價值的境況做了細致詮釋,這既是現實中女性獲得獨立言說空間的策略,也展示了與男性平分秋色、各展其華的風景。
很快地,作者進入了一個更廣闊的天地,作品擺脫了“女性”的拘囿,呈現出“母性”化特質,她以母性的悲憫情懷書寫生命中的殘酷無情和溫暖如春,用文本中的女性形象實驗著日常生活的哲學話語。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個在凡俗人生中寬容隱忍、不屈不撓、注滿溫隋的女性形象,她們“被生活磨礪”,“從孤芳自賞中脫出”,在社會競爭中努力地生活著?!堵俚乃脑隆氛宫F了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孩,在面對父母各自風流,哥哥自私窩囊,姐姐勢力風騷,弟弟偷摸成性的混亂家境中,始終懷抱理想,與現實對抗,又毅然承擔家庭重責,成為了整個家庭的救贖者。還有中篇小說《流芳》中的女主人公曲流芳,她相貌丑陋,丈夫常年臥床不起,女兒誤入歧途。但她用一種堅忍和發(fā)自內心的善良力量來面對生活。努力工作,細心伺候丈夫,堅持文學愛好,內心世界美好堅韌。作者力圖貼近下層百姓的現實生活,體味小市民的情調,觸摸返璞歸真的生活溫情,于是她筆下的這些女性入俗、瑣碎但不乏溫情的生活方式就有了感性、人性的味道,使得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敘述呈現出一種詩性的氤氳。
當然,作者并沒有就此止步,她仍在對現實進行理性思考,對生命進行智慧穿透,她開始嘗試將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探因更多地放在自身局限性上,以深刻的自審意識,為我們展現因性格問題最終鑄就悲劇的女性形象。這方面的杰出代表就是她于2014年最新發(fā)表的中篇小說《驪歌》。長相美麗、身材高挑、不失才情、惹人關注的女詩人田金枝自認為擺脫平庸婚姻后便可如魚得水,沒想到一個個男人離她遠去,再未找到合適的伴侶,就連多年的情人王先覺也逐漸淡出她的生活。除此之外,田金枝的生活一片混亂,與同事關系緊張,與密友暗中較勁,與兒子心靈隔閡,在寂寞孤獨中走向衰老,終日將“生病”作為自己生活的常態(tài)。田金枝的悲劇源于她過分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內心虛榮高傲,不懂幸福為何物,于是在心境的天秤上逐漸滑失,被命運之手撥人生活的末流,成為了可笑可鄙的存在。作者在作品中不斷反思,條件差的人因為付出、因為堅守,守得云開見日出,收獲了生活的甜美;條件好的人卻因張揚跋扈、因暴殄天物,最終自取其辱,成為生活的失敗者。其實珍惜生活,把握當下才是最美。至此,周瑄璞的女性言說不再處于任情緒奔瀉的自然形態(tài),而是開始對生活經驗做出必要的思考和判斷,因此,女性敘述也開始閃耀哲理的光輝。
(二)細密繁韌的女性語言
在周瑄璞將女性意識轉化為文學上觀照世界的方式時,她也將具有特色的女性化語言根植于小說敘事始終,成為作品豐富的存在。她常常耽于一個細節(jié),從中繁殖出大量的修飾語匯和龐雜的描述內容,在一種看似東拉西扯、左右盤旋中從容不迫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彌漫著某種散漫、游弋的味道。
例如,《故障》寫一個女人在發(fā)生故障的電梯內對自我婚外情感糾結的審視,作者巧妙地從家中一只即將腐爛的西葫蘆寫起,“這只腐爛的西葫蘆,它如此輕率匆忙,敗壞得一無反顧。手輕輕一捏,有著倍數過大的可疑彈性,分明腹內禍事已釀成,綻放惡之花”,作者以菜的腐壞喻指女主人公情感的衰敗,從而架起了生活細節(jié)與人物狀態(tài)間的橋梁。作者賦予這些凈菜特殊含義,對女性地位、心靈做了精準刻畫,“放久了的蘿卜,它只是失了水分,慢慢收縮自己,無奈糠了自己,體態(tài)小了一圈。不能再涼拌吃了,可它終究與人無害,謙卑地躲在角落,一言不發(fā)。它是糟糠妻,讓人痛心和敬重,……”這樣的描述妙喻連珠,作者將感覺化的、構筑性的語言組合在一起,形成獨特的闡釋性敘述語,既是寫生活常見之景又是在為情節(jié)的展開蓄勢。同時,作者以驚人的細節(jié)再現日常生活的原始狀態(tài),在描寫女主人公準備晚餐時寫道“捧著黑米,兩手分開點縫,它們閃著綢緞的亮光,歡呼雀躍地唱著歌跌落,大珠小珠落玉盤。抓一把豆子,有時候會神經質地數著數放進去,如果那一把抓的三十七顆,她會放回袋里一顆,因為三十六比三十七好聽點,或者她略微思索一下,再從袋子里拿兩顆,她覺得三十九別有意味……”,我們都可以看出,作者用鋪張、復沓的語句對生活場景、內心感受加以放大、定型,呈現繁復散漫的細節(jié)和日常生活的綿密狀態(tài),以此來完成自己舒緩、平衡的敘事。
周瑄璞運用繁密語言進行敘事,有些評論家詬病為絮叨、冗長,細節(jié)肥大,但深究其背后有她自己追求的精神高度。在都市生活日益技術化、效率化的今天,人性優(yōu)美、生活詩意在逐漸旁落,于是作者以一種“螞蟻搬家,斑鳩筑巢,直至皓首窮經”的努力回歸內心、守護人性,通過大量的瑣細描繪,再現生活的淳樸氣息,從而完成她對現代性的理解和思考,這也許是其反撥現代化的策略。因此,閱讀她的作品,我們似乎聞到了女主人公烹制各色飯粥的香味(《故障》),看到了年三十晚上八仙庵附近人潮涌動、車馬塞途的畫面(《寶座》),感受到了同一宴席之上不同人物復雜多變的心理隱憂(《重要消息》),等等。作者將豐盈的、密集的辭藻集于一種感覺、一處細節(jié),既完成了日常生活的形式化建構,又體現出其細膩、敏銳的藝術感覺力和富有才情、才氣的語言表達力。
總之,文學無法拒絕和規(guī)避紛繁龐雜的日常生活,周碹璞便從中擷取一二,涉筆成趣。她的作品與生活同形同構,通過女性特有的敏銳視角和細膩刻畫,將瑣細的日常生活和普遍的人生處境展現出來,從中我們可以透視古城西安老百姓尤其是女性群體的生活際遇和精神底色。當然在詩性寫作的同時,我們也期待作者會有更多承載厚重哲理和嚴謹批判的作品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