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嘉璐

【摘要】中華文化蘊含著適合人類發(fā)展的智慧，而中國要成功地同世界分享中華文化仍然面臨大量挑戰(zhàn)。我們不能用抽象、標語口號式的話語去宣傳推廣中華文化，而需要靠三個板塊的共同努力。一是國家、政府、政黨間的交往，二是學術層面的交流溝通，三是民眾間的往來。今天中國的和平崛起，為中華文化在世界范圍的傳播提供了有力支持，也創(chuàng)造了方便條件，但我國學術界的影響力還不夠，民眾素質也有待提高。

【關鍵詞】中華文化 西方文化 軟實力 【中圖分類號】G120 【文獻標識碼】A

中國文化影響世界的三大板塊

中國文化對世界的影響，主要靠三個層次、三個板塊來實現(xiàn)。

第一個板塊，是國家之間、政府政黨之間的交往。因為各國的政府和政黨掌控著外交的手段、人員往來的關卡，以及軍事和警察的力量。為了穩(wěn)定局勢，必須進行國家與國家、政黨與政黨之間的交流，這種交流中滲透著文化因素，并對世界產生影響。但是這個影響背后的第一支撐力是經濟、軍事實力，即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所謂的“硬實力”。如果今天的中國還沒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那么世界上其他國家是不會理我們的。當然經濟的背后也需要有軍事的支撐。

政府和政黨之間的交往也需要軟實力。近年來，習近平主席出國訪問，李克強總理以及其他領導人出國訪問，在國際事務中我們拿出的方案都是本著中華文化的精神。例如2014年7月，伊核問題六國（美國、英國、法國、俄羅斯、中國和德國）終于和伊朗就伊核問題達成全面協(xié)議。長期以來，美伊關系處于敵對狀態(tài)，雙方劍拔弩張，弄不好可能引起地區(qū)性的和世界性的大戰(zhàn)。在談判過程中，中國堅持和平解決的方向，發(fā)揮積極斡旋作用，彌合各方分歧，為最終達成和平協(xié)議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再如東海問題、南海問題，這兩個問題大家知道得更多一些。這幾年日本在釣魚島問題和歷史問題上的錯誤言行讓中日關系出現(xiàn)嚴重困難，圍繞釣魚島等東海問題出現(xiàn)緊張局勢。但是我們中國怎么處理東海問題的呢？2014年北京APEC會議期間習近平主席應約會見安倍晉三，2015年11月1日李克強總理在首爾應約會見安倍晉三，11月22日東亞峰會開幕前，李克強與安倍站著進行了約5分鐘的簡短交談。這說明，雖然有爭議，但我們仍然希望緩和與日本的關系。斗而不破，這就是中國的文化。在南海問題上，第一，我們底線亮出來了；第二，還是擱置爭議共同開發(fā)。我們背后有經濟實力、軍事實力，可是我們拿經濟、軍事實力做后盾來和平談判，而不是要訴諸武力。

至于說我們和英國、法國、德國、印度、非洲國家發(fā)展友好關系，和我們周邊的緬甸、老撾等國家一貫堅持以鄰為友、以鄰為善的理念，這都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這點非常重要，直接關系到國際關系的穩(wěn)定和不穩(wěn)定。

第二個板塊是學術研究。學術歸根到底是講“理”的，習近平主席這么做，背后的理是什么？李克強總理背后的理是什么？都要靠學者研究來提供。但這些學者不是一般的學者，用西方的話叫“公共知識分子”，也就是除了關心自己的研究小領域之外，還關注現(xiàn)實問題，關注國計民生，關心天下大事的學者。

這個板塊也非常重要，向上可以影響到政府決策，最典型的是智庫，但是又不限于智庫。約瑟夫·奈不是智庫成員，但他的“軟實力”理論就起了作用，影響了克林頓、小布什以至于奧巴馬政府的對外政策。向下，公共知識分子可以引領社會思潮，影響大眾。

學者和學者之間需要彼此之間的交往和對話。對話交流的前提是承認對方、接受對方，當然最好尊重對方。尤其是中國人，更應該在對話當中學習對方，用他們的長處來補充我們的不足。

第三個板塊，是廣大民眾之間的交流，通過商貿、旅游、通婚（雖然少數(shù)但是很重要）、留學等方式廣泛接觸與交流，這是兩個國家文化交流的民意基礎。

三個板塊說完了，簡單評價一下?，F(xiàn)在做得最好的是政府板塊，中國對世界影響最大的是政府。但政府后面的“根”不深不廣，學術板塊還比較弱。除了國家的智庫，我們一般學術界發(fā)表的論文，有多少可供中央參考的？有多少學者把自己的高深理論、研究成果向大眾普及了？這是需要改進的地方。

第三個板塊問題也不少。因為我們中華文化在民間普及得不夠，所以，當大眾交往的時候，中國百姓、中國游客給外國人看到的，只是我們文化中另外一部分，例如“土豪”、沒文化、沒素質等讓人家看不起的一部分。

總體說，由于經濟的崛起，世界已對中國刮目相看；但同時世界上反對、質疑等負面看法，多于對我們的認可。應該說，這種現(xiàn)象也有歷史的原因。中國最近幾百年一直處于自我封閉或被包圍、被封鎖狀態(tài)，世界對中國太不了解了?，F(xiàn)在我們雖然開放了，但仍然被西方國家包圍，“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很容易被丑化。所以目前中國對于世界的影響，還主要是靠政府的經濟實力與外交政策，后面兩塊跟不上。相對于西方對我們的影響來說，中華文化對世界的影響，還是相當微弱的。

世界文化格局近些年來有哪些趨勢性變化

從大的形勢看，當今世界還是一個西方文化、尤其是美國文化統(tǒng)治的世界。中國堅持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但是中國也不可避免受到了西方文化、尤其是美國文化的侵蝕。人性本來就有善惡兩面，西方文化助長了人性的惡，而且給予了理論依據。例如過分強調個人主義，走到極端就是個人中心主義，“我是世界中心”，“我想怎樣就怎樣”。流行在社會上的很多不良現(xiàn)象，幾乎都和這有關系。再看看國外，IS（“伊斯蘭國”）坐大，巴黎恐怖襲擊，馬里爆炸，美國槍擊案……包括西方文化自身和現(xiàn)在的美國，也深受其害。

在西方的學術界，有學者已開始意識到文藝復興以來所形成的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傳統(tǒng)所導致的嚴重問題，這些問題使人類面臨自我毀滅的危險。他們有一批智者覺悟了，于是對這些傳統(tǒng)開始質疑、批評，這就是后現(xiàn)代主義。這是在冷戰(zhàn)結束之后的一種新的趨勢，主要集中在歐洲。

其實真正反美最強烈、最深刻的、時間最久的，不是朝鮮，不是中國，而是英國、法國、德國等歐洲國家。所以2015年中國倡議的亞投行，英國率先加入；在習近平主席訪問英國之后，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和德國總理默克爾接連訪華，都是這個歷史趨勢的反映?，F(xiàn)在中東、北非的亂象，IS的出現(xiàn)，又進一步促使歐洲的大眾意識到了，是前些年美國小布什捅了馬蜂窩，造成現(xiàn)在幾百萬的難民。美國遠隔大洋過不去，難民全都涌入了歐洲。雖然這不是事情的全部和本質，可是這個具體事情也加入到了新的趨勢里來。

在這樣一個情況下，中華文化走出去，意義重大。人類要實現(xiàn)自身的永續(xù)發(fā)展，最重要的是處理好四個關系——身與心、人與人、人與自然、現(xiàn)實和未來的關系。對比其他國家的文化，中華文化能夠最恰當?shù)靥幚砗眠@四種關系，最適合人類生存、發(fā)展、繁衍，走向幸福。

身與心，也就是人的動物性和靈魂追求之間的關系。人是動物，古人講“食色，性也”，飲食和繁育后代是動物性的表現(xiàn)，但人區(qū)別于動物的東西就在于靈魂，有思想、有道德。人需要從思想、道德中體現(xiàn)人性，通過靈魂的追求超越動物性。人與人的關系，包括個體間、群體間的相處。中華民族意識到，一個人生存于社會之中，只有和其他個體、群體和諧互動，才能實現(xiàn)個體和集體的共同發(fā)展，并依此形成了完善的倫理規(guī)范。人和自然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但今天人們往往忽視了這種關聯(lián)，對人在天地間的角色有著錯誤的認識，造成了對生態(tài)的過度索取和肆意破壞。中華民族在長期的農耕生活中，和大自然有著豐富深刻的互動，在細致的觀察和深入的思考中，形成了世界上最獨特的哲學。我們視天地萬物為一體，將山川草木、日月星辰、整個宇宙都視為自己的朋友，形成了尊重自然和保護生態(tài)的傳統(tǒng)。在現(xiàn)實和未來的關系中，既包括對生和死的探究，還包含了對人類未來命運的展望。中華民族不僅僅關注當前的發(fā)展，還關心著子孫后代，并把最珍貴的品德代代相傳，寫成了幾千年延綿不絕的歷史。

中華文化是全世界文化里最富的“礦”，為了中華民族真正能實現(xiàn)幾千年前的夢想——大同世界，為全人類的福祉，我們有資格、有義務，把它介紹給世界。

可是西方人大多不了解中國。西方學者了解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還有一批人，有人連古代也不了解，更不了解現(xiàn)代中國。而我們恰好不會敘述現(xiàn)代中國和古代中國的關系。雖然越來越多的學者發(fā)現(xiàn)中華文化蘊含著適合人類發(fā)展的智慧，但中國要成功地同世界分享中華文化仍然面臨大量挑戰(zhàn)。我們不能只用抽象、標語口號式的話語去宣傳中華文化，而需要靠三個板塊的共同努力。

中國建設文化強國、增強文化軟實力，最需要做哪些工作

第一，國家層面需要做好文化建設發(fā)展的頂層設計。十八大以來，關于中國文化發(fā)展，習近平同志已發(fā)表了很多精辟的論述。但是中央還沒有專門下發(fā)有關文化建設發(fā)展的紅頭文件?，F(xiàn)在各省市都在努力發(fā)展文化事業(yè)，也在推廣中華傳統(tǒng)文化，而且有很大進步，但是總攬全局看，可以說是“各有千秋”，也可以說是“毫無章法”。各省也沒有頂層設計，黨委做出與文化發(fā)展有關的表態(tài)或者決定，也多屬于就事論事，缺乏系統(tǒng)性。

頂層設計，這是中央要做的工作。頂層設計之后并不等于是13億人齊步走，應該是根據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文化傳承，各有特色，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各顯其能。根據習近平同志一系列重要講話，我覺得這個頂層設計是“待之欲出”了。為什么“待之”呢？因為目前中國經濟下行壓力很大，周邊安全形勢仍很復雜，腐敗問題還沒有最后解決，中央要處理這些比文化更緊迫的事。所以我覺得要“待之”，耐心等待。

第二，應該鼓勵、支持學者關注當下、關注世界、關注未來，而且形之于文字，聲之于口頭表達。要學會講述中國故事。

習總書記2013年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提到“四個講清楚”：“宣傳闡釋中國特色，要講清楚每個國家和民族的歷史傳統(tǒng)、文化積淀、基本國情不同，其發(fā)展道路必然有著自己的特色；講清楚中華文化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fā)展壯大的豐厚滋養(yǎng)；講清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突出優(yōu)勢，是我們最深厚的文化軟實力；講清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植根于中華文化沃土、反映中國人民意愿、適應中國和時代發(fā)展進步要求，有著深厚歷史淵源和廣泛現(xiàn)實基礎?！笔裁唇兄袊厣鐣髁x？中國特色在什么地方？我個人認為，特色就在于中華文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植根于中華文化沃土”。包括共產黨領導，一黨執(zhí)政，多黨參政，民主協(xié)商，也是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 “協(xié)商”這種用法已經有幾千年了。由于歷史傳統(tǒng)、文化積淀不同，我們的政治制度必然跟西方的制度不同。

重拾文化自信，學界需要從兩個方面努力：一是走出書齋到民眾中去，用貼近百姓的語言講清楚傳統(tǒng)文化，激活存于人們心中的文化基因；二是對傳統(tǒng)文化資源進行系統(tǒng)梳理，挺起民族文化的脊梁，在對外交往中講好中國故事，占據文化傳播的主動權。中國的學者要和國家戰(zhàn)略同頻共振，以中華文化的理念托起“一帶一路”，并沿著“一帶一路”走出去，服務于這個偉大的時代。我們要和世界的智者們一道，在不同文明的對話中，帶領世界走出西方對立、對抗思維的局限，拋棄“零和游戲”和“叢林法則”，為構建世界新秩序而努力。

此外，現(xiàn)在又是信息多元化時代，真正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的人已很少，更多是靠網絡、靠手機接受信息。這個時候更需要學者會利用新媒體方式講述中國故事。

第三，民眾方面，只有提升普通民眾的文化素養(yǎng)，才能將中華文化的優(yōu)秀成分而非糟粕展現(xiàn)出來，打開不同文化交流的通道，建立友好和睦的情感紐帶。

如何向廣大民眾普及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提升民眾素養(yǎng)，塑造中華民族之心

當今中國，文化普及工作既是關鍵又是難題。百年來，中華傳統(tǒng)文化遭到了巨大破壞，但文化基因仍然存在于每個人的心底，需要我們去喚醒。我認為，要靠“三個系統(tǒng)”來向廣大群眾普及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塑造中華民族之心。第一是學校系統(tǒng)，第二是社區(qū)，第三是宗教。

學校教育是塑造一個人最系統(tǒng)、最有計劃、最好的環(huán)境。如何把我們的教育回歸到人類建立教育制度的初衷去，至關重要。中國傳統(tǒng)教育講究“傳道、授業(yè)、解惑”，“傳道”是第一位的，也就是對人生方向、人生價值的指引，其根本是靈魂的塑造。自1906年清政府正式廢除舊學，興辦“洋學堂”開始，中國的教育傳統(tǒng)被西方工具主義逐步侵蝕，并最終徹底斷絕。學校越來越注重對知識、技能的訓練，忽略了對信仰、倫理的培育，并且整個社會也忽略了這一點，造成了今天中國的文化斷層。

青年是民族的未來，也是文化的種子。重振中華民族的文化，要從學校抓起。一個好的學校，最核心的是一種良好的氛圍，為受教育者創(chuàng)造一個適于學習、思考、辯論、合作，充滿歡樂的空間。這就要靠教育的改革，目前教育這個小領域也沒有頂層設計，也是待之欲出。

第二，社區(qū)。社區(qū)是指具有穩(wěn)定互動關系的組織，包括企業(yè)、機關、軍營、村鎮(zhèn)、居民小區(qū)等。社區(qū)是我們的生活空間?？纯次覀儚那暗纳鐓^(qū)，在一個村子里，村東頭來個客人，村西頭都知道，沒準還端碗餃子過來；誰家有事情，蓋房子、娶媳婦、死人了全村都來幫忙。城市的社區(qū)，不管是上海的弄堂，還是北京的胡同、大雜院，彼此的關系也很融洽，一般都是不鎖門的，即使是鎖門防賊常常也是把鑰匙交給鄰居的。現(xiàn)在的社區(qū)怎樣呢？大家住在像雞籠子一樣的樓房里，房門緊閉，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不僅如此，有時還要你防我、我防你。我們應注重建設社區(qū)文化，把原子化的個人重新聯(lián)系起來。要引導社區(qū)中的人，在生活和工作中體會與踐行倫理道德，人與人之間重建信任，讓社區(qū)成為“守望相助”的溫馨環(huán)境。

第三，宗教。宗教幾乎和人類同齡，所有宗教歸根結底都是對人的關懷，都聚焦于終極關懷，也就是人生最大的事：關于生與死的思考，人生如何從痛苦中解脫，以及對宇宙的關注。宗教是直接作用于人心的文化，是各民族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中國本土宗教只有道教，但中華文化包容、和合的特質，使得佛教等外來宗教共存于華夏大地之上，并相互交融。宋代之后，儒釋道三家互相融合，共同構成中華文化主體。儒家文化中的尊祖敬宗、利己利他，以及仁義禮智信等觀念，被佛道二教吸收；佛道二教的哲學思辨，對自然的敬畏，對死亡的淡然也影響了儒家文化。對于人類社會來說，宗教具有兩面性，即促進社會和諧的一面，和不利于和諧的一面。中國歷史上的強盛時期，都能既充分發(fā)揮宗教的積極作用，又制約了其消極性。如果我們能以史為鑒，充分發(fā)揮宗教的積極面，就可以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建設增添巨大的力量。

一般來說一個民族的文化轉型需要百年，世界的轉型時間更長。首先看我們自己怎么做，做的成果如何?，F(xiàn)在我們國家倡導的“一帶一路”、亞投行、上海合作組織等，都是在努力構建一個讓我們能夠充分進行文化交流的環(huán)境，這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是我們自身先要做好?，F(xiàn)在國內有很多偷奸?；摹⑴龃捎炄说?、肇事逃逸的，這些人要參加到“一帶一路”來，定會“一塊肉壞了滿鍋湯”；公司和公司之間，如果弱肉強食、唯利是圖，人家是要把你趕出來的。所以，首先自己要做好。

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中華文化是最適合中華民族乃至全人類生存、繁衍、發(fā)展、幸福的文化，我相信中華文化的影響會越來越大、接受者會越來越多。只要是半壁江山，全世界70億人有35億贊賞中華文化，世界面貌就改變了。

（人民論壇記者周素麗采訪整理）

【參考文獻】

①《胸懷大局把握大勢著眼大事 努力把宣傳思想工作做得更好》，人民日報，2013年8月21日。

責編/張寒 美編/宋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