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婚禮:《儒林外史》的“隱喻”筆墨
·朱萬曙·
摘要
《儒林外史》第十回《魯翰林憐才擇婿蘧公孫富室招親》詳細描寫了蘧公孫與魯小姐婚禮的尷尬場面。小說用“老鼠掉湯碗”和“小使飛釘鞋”兩個插曲讓本來應(yīng)該具有喜慶氛圍的婚禮顯得尷尬不已。吳敬梓并非隨意為之,而是使用隱喻的手法,以婚禮場面的尷尬喻示在八股科舉制度下婚姻、人生的尷尬。進一步審視,《儒林外史》中類似的隱喻手法其實還有不少,需要進行細心的挖掘和分析。關(guān)鍵詞
《儒林外史》婚禮隱喻手法《儒林外史》第十回《魯翰林憐才擇婿蘧公孫富室招親》詳細描寫了蘧公孫與魯小姐婚禮的場面。這個場面除了熱鬧喜慶外,還出現(xiàn)了兩個很特別的插曲,一是“老鼠掉湯碗”,二是“小使飛釘鞋”。它們使得婚禮顯得尷尬異常,甚至讓魯翰林覺得不吉利。二十年前,筆者閱讀這段描寫,除了覺得它特別有趣外,還覺得其中蘊含著吳敬梓的深意,蘊含著一種特別的手法。近來,筆者對文學(xué)隱喻的理論略為涉獵,覺得這段描寫其實就是一種“隱喻”的筆墨。它不是直接比喻,但隨著小說后文的展開,我們卻能夠發(fā)現(xiàn),蘧、魯婚禮的尷尬,暗喻著他們婚姻的錯位乃至人生的尷尬。今將自己的理解寫下,請同行和朋友批評。
一
《儒林外史》寫婚禮場面并不止蘧公孫與魯小姐一處。筆者統(tǒng)計了一下,還有五處:
第一處是在第六回。嚴貢生在省城給二兒子娶親,他過于吝嗇,連一班吹鼓手也叫不來,而新娘子家卻堅持“有吹打的就發(fā)轎,沒吹打的不發(fā)轎”,最后“只叫了兩個吹手趕來,一個吹簫,一個打鼓,在廳上滴滴答答的,總不成個腔調(diào)。兩邊聽的人笑個不住”。這個場面是對嚴貢生鄙俗為人的諷刺。
第二處是在第二十回??锍送F拊偃⒗罱o諫外甥女,“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超人紗帽圓領(lǐng),金帶皂靴,先拜了給諫公夫婦,一派細樂,引進洞房。揭去方巾,見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標致,嫁裝又齊整,匡超人此時恍若親見瑤宮仙子、月下嫦娥,那魂靈都飄在九霄云外去了”。這個場面寫得比較簡單,卻隱現(xiàn)出匡超人道德的沉淪。
第三處是在第二十一回。牛浦郎的婚禮,沒有吹打細樂,沒有媒人儐相,甚至連恭賀的親友都沒有?!暗酵砩?,店里拿了一對長枝的紅蠟燭點在房里,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請了鄰居家兩位奶奶把新娘子攙了過來,在房里拜了花燭。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里,與新人和攙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座內(nèi)擺了一張桌子,點起蠟燭來,杯箸安排停當,請得卜家父子三位來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滿滿斟上一杯,捧在手里,請卜老轉(zhuǎn)上,說道:‘這一門親,蒙老哥親家相愛,我做兄弟的知感不盡!卻是窮人家,不能備個好席面,只得這一杯水酒,又還要屈了二位舅爺?shù)淖?。凡事總是海涵了罷?!f著,深深作下揖去,卜老還了禮。牛老又要揖卜誠、卜信的席,兩人再三辭了,作揖坐下”。這是極窮也是極樸素的婚禮,讀后令人動容。
第四處是在第二十六回。鮑廷璽安慶招親,“擇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門外傳了一班鼓手、兩個儐相進來。鮑廷璽插著花,披著紅,身穿綢緞衣服,腳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親,吹打著,迎過那邊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著補服,出來陪妹婿。吃過三遍茶,請進洞房里和新娘交拜,不必細說”。這次婚禮是在知府向鼎的主持下舉行的,所以很是隆重,既有鼓手,還有儐相,鮑廷璽的穿扮也很像樣。
第五處是在二十七回。鮑文卿去世后,鮑家女婿和老太太貪圖錢財,聽信了媒婆的欺哄,讓鮑廷璽娶王太太為妻,小說寫的婚禮場面是:“到晚上一乘轎子,四對燈籠火把,娶進門來。進房撒帳,說四言八句,拜花燭,吃交懷盞,不必細說?!边@次婚禮,鮑廷璽不在意,所娶的又是很厲害的王太太,本來就簡單,所以寫得也簡單。
相比較之下,蘧公孫與魯小姐的婚禮場面寫得篇幅很長,而且非常細致。先將這段文字引錄如下:
到十二月初八,婁府張燈結(jié)彩,先請兩位月老吃了一日。黃昏時分,大吹大擂起來。婁府一門官銜燈籠,就有八十多對,添上蘧太守家燈籠,足擺了三四條街還擺不了。全副執(zhí)事,又是一班細樂,八對紗燈。這時天氣初晴,浮云尚不曾退盡,燈上都用綠綢雨帷罩著,引著四人大轎,蘧公孫端坐在內(nèi)。后面四乘轎子便是婁府兩公子、陳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孫入贅。到了魯宅門口,開門錢送了幾封。只見重門洞開,里面一派樂聲迎了出來。四位先下轎進去,兩公子穿著公服,兩山人也穿著吉服。魯編修紗帽蟒袍,緞靴金帶,迎了出來,揖讓升階;才是一班細樂,八對絳紗燈,引著蘧公孫,紗帽宮袍,簪花披紅,低頭進來。到了廳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見魯編修。編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兩公子、兩山人和魯編修兩列相陪。獻過三遍茶,擺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魯編修先奉了公孫的席,公孫也回奉了。下面奏著細樂。魯編修去奉眾位的席。蘧公孫偷眼看時,是個舊舊的三間廳古老房子,此時點幾十枝大蠟燭,卻極其輝煌。
須臾,送定了席,樂聲止了。蘧公孫下來告過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兩山人平行了禮,入席坐了。戲子上來參了堂,磕頭下去,打動鑼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張仙送子”,一出“封贈”。這時下了兩天雨才住,地下還不甚干。戲子穿著新靴,都從廊下板上大寬轉(zhuǎn)走了上來。唱完三出頭,副末執(zhí)著戲單上來點戲,才走到蘧公孫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頭一碗膾燕窩來,上在桌上。管家叫一聲“免”,副末立起呈上戲單。忽然乒乓一聲響,屋梁上掉下一件東西來,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窩碗里,將碗打翻。那熱湯濺了副末一臉,碗里的菜潑了一桌子。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老鼠從梁上走滑了腳,掉將下來。那老鼠掉在滾熱的湯里,嚇了一驚,把碗跳翻,爬起就從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紅緞補服都弄油了。眾人都失了色,忙將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凈,又取一件圓領(lǐng)與公孫換了。公孫再三謙讓,不肯點戲,商議了半日,點了“三代榮”,副末領(lǐng)單下去。
須臾,酒過數(shù)巡,食供兩套,廚下捧上湯來。那廚役雇的是個鄉(xiāng)下小使,他趿了一雙釘鞋,捧著六碗粉湯,站在丹墀里尖著眼睛看戲。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還有兩碗不曾端,他捧著看戲。看到戲場上小旦裝出一個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湯碗已是端完了,把盤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盤子里的湯腳,卻叮當一聲響,把兩個碗和粉湯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時慌了,彎下腰去抓那粉湯,又被兩個狗爭著,咂嘴弄舌的,來搶那地下的粉湯吃。他怒從心上起,使盡平生氣力,蹺起一只腳來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著,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釘鞋踢脫了,踢起有丈把高。陳和甫坐在左邊的第一席。席上上了兩盤點心,一盤豬肉心的燒賣,一盤鵝油白糖蒸的餃兒,熱烘烘擺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寶攢湯。正待舉起箸來到嘴,忽然席口一個烏黑的東西的溜溜的滾了來,乒乓一聲,把兩盤點心打的稀爛。陳和甫嚇了一驚,慌立起來,衣袖又把粉湯碗招翻,潑了一桌。滿坐上都覺得詫異。
魯編修自覺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惱了一回,又不好說。隨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罵了幾句說:“你們都做甚么?卻叫這樣人捧盤,可惡之極!過了喜事,一個個都要重責(zé)!”亂著,戲子正本做完,眾家人掌了花燭,把蘧公孫送進新房。廳上眾客換席看戲,直到天明才散。
這段婚禮場面的描寫,首先是非常細致。看婁府的場面鋪排:先是燈,婁府的八十多對,再加上蘧家的,數(shù)量之多,“足擺了三四條街還擺不了”;次是轎,蘧公孫是新郎,坐的是四人大轎,又有婁氏兄弟和媒人陳和甫、牛布衣四個人的轎子。然后到魯府,接著寫穿戴,寫席面,中間不斷提到樂聲,出婁府時“大吹大擂”,“又是一班細樂”;到了魯府,又是細樂引蘧公孫進門,入席后也是“下面奏著細樂”。
讀了這段文字,我們順帶有個發(fā)現(xiàn):吳敬梓在展開細致描寫的時候,數(shù)量詞使用得很多。婁府先請兩位月老吃了“一日”,燈有“八十多對”,足擺了“三四條街”,“一班”細樂,“八對”紗燈,“四乘”轎子,“幾封”開門錢,茶獻“三遍”,席共“六席”,房子是“三間廳”,蠟燭“幾十支”,樂聲“一派”。后面的描寫也是如此。這等筆墨顯得不厭其煩,其效果是將蘧、魯?shù)幕槎Y場面一一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具有高度的逼真感。當然,這些數(shù)量詞的背后,又表現(xiàn)了婁家二公子對蘧公孫婚事的高度重視,同時,又是他們作為官宦之家講究排場的必然。
其次是有趣?;槎Y是古人人生中的大事,中國人也一向把婚禮看得很重,《儀禮》中對“士婚禮”規(guī)定得很細致,其中就包括小說中所寫的“奠雁”。鄭玄注曰:“禮用雁為贄者,取其順陰陽往來。”唐賈公彥疏曰:“順陰陽往來者,雁木落南翔,冰泮北伹,夫為陽,婦為陰,今用雁者,亦取婦人從夫之義?!眾涓A麗的場面鋪排也充分表明對婚禮的重視程度。
然而到了魯家之后,莊重、喜慶的婚禮卻出現(xiàn)了滑稽的兩幕——“老鼠掉湯碗”和“小使飛釘鞋”。
所謂“有趣”也就是喜劇化的審美效果。這兩幕場景的喜劇化的審美效果首先來自于它們和婚禮的莊重氛圍的“不和諧”或者“矛盾”,更在于吳敬梓的善于描寫。
先看第一幕場景的描寫。婁、魯二府的婚慶,自不同尋常百姓如牛浦郎的婚禮那般簡單樸素,不僅有吹打細樂,還要演戲。演戲,一來是增添喜慶氛圍,二來也顯示主人對婚禮的重視。魯家請的戲班子先演了《加官》《張仙送子》《封贈》三出戲,這些自然都是喜慶和祝賀新人吉利的劇目。接著副末就請新郎蘧公孫點戲,誰知就在這個時候老鼠出現(xiàn)了。但吳敬梓采用了由“果”到“因”的“倒述法”,先寫“忽然乒乓一聲響,屋梁上掉下一件東西來,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窩碗里,將碗打翻。那熱湯濺了副末一臉,碗里的菜潑了一桌子”。這個場景的敘述次序,第一是“乒乓一聲”的響聲;其次是“一件東西”掉到燕窩碗里,“掉”的情形是“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再次是“熱湯濺了副末一臉,碗里的菜潑了一桌子”。描寫了“果“,作者才交代原因——“原來是一個老鼠從梁上走滑了腳,掉將下來”。由“果”到“因”的敘述法,既使得事情顯得突兀,又設(shè)置懸念,吸引讀者。天一評語于此已有關(guān)注:“不特席上吃驚,連看書的也吃驚?!被蛟S評者尚未意識到吳敬梓的敘述方法。
按說寫到這個份上,也已經(jīng)對婚禮的莊重喜慶氛圍有“不和諧”的效果了??墒?,吳敬梓不動聲色地延續(xù)這個突然事件帶來的尷尬:“那老鼠掉在滾熱的湯里,嚇了一驚,把碗跳翻,爬起就從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紅緞補服都弄油了?!毙吕晒偈腔槎Y的主角,他的大紅緞補服也是“簇新”的,但在滾熱的湯里嚇了一驚的老鼠,卻偏偏從新郎官的身上跳下去,將他“簇新”的衣服弄油。這樣一來,婚禮的莊重喜慶的氛圍徹底被破壞了。
“老鼠掉湯碗”的事情剛剛過去,吳敬梓緊接著又寫了尷尬的第二幕:“小使飛釘鞋”。這一幕吳敬梓卻完全采用按照事情的順序敘述和描寫的“正敘法”:先交代了廚役是“鄉(xiāng)下小使”的身份,又特別點明他“趿了一雙釘鞋”。接著寫端盤子的小使顧著看戲,將盤子里的兩碗粉湯打在地上,引來了兩條狗搶吃,他用力猛踢,不想腳上的釘鞋飛了出去,落在了陳和甫前面的點心盤子上。
按照平步青的評語,釘鞋一段,本于《宋書·劉敬宣傳》。但吳敬梓寫這個飛釘鞋的過程,不僅是按照順序敘述得細致,而且從小使端湯看戲開始,絲絲入扣,又出人意表。湯碗打碎在地上,卻不料狗來搶食;小使用釘鞋踢狗,卻不料飛了出去;釘鞋飛出,又不料飛到點心盤上;陳和甫“嚇了一驚”,又不料衣袖把粉湯碗招翻,潑了一桌。寫這個過程,吳敬梓又施展描寫的本領(lǐng):寫小旦唱戲,是“扭扭捏捏的唱”;寫狗搶食,是“咂嘴弄舌的”;寫小使踢狗,是“怒從心上起,使盡平生力氣,蹺起一只腳來踢去”;寫釘鞋飛來,是“一個烏黑的東西的溜溜的滾了來”??傊?,這第二幕場景,比起第一幕更令人捧腹,齊評曰:“閱至此,雖欲不笑,不可得已?!狈彩亲x過這一段文字的讀者,想來都有相同的感受。
蘧公孫、魯小姐婚禮上的這兩幕場面,使得這場婚禮由莊重、喜慶而變得尷尬不已。難怪魯編修覺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惱了一回。對此,臥評評論道:“吉期飲宴時忽然生出兩件奇事,是埋伏后文編修將病而死,所以點明‘編修自覺此事不甚吉利’。但閱者至此,惟覺峰飛天外,絕倒之不暇,亦不足尋味其中線索之妙?!迸P評和天一評一樣,用“峰飛天外,絕倒之不暇”評價其審美效果,同時還注意到它預(yù)示了魯編修即將病亡的情節(jié)發(fā)展,應(yīng)該說頗具眼力。不過,在筆者看來,這個尷尬的婚禮隱藏的含義遠不止于此,遠比預(yù)示魯編修病亡要豐富得多。
二
如果我們接著往下看小說,就該明白,蘧公孫、魯小姐尷尬的婚禮,帶來的是一系列的尷尬,或者如魯編修所感覺的“不甚吉利”。
首先,是蘧公孫、魯小姐夫妻之間的尷尬。
魯家父女,本來就非??粗乜婆e。魯編修認為,“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么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本著這樣的信條,又因為他沒有生兒子,只有魯小姐這一個女兒,就把女兒當兒子,從小培養(yǎng)她學(xué)習(xí)八股文:
五六歲上請先生開蒙,就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十一二歲就講書、讀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讀的滾瓜爛熟。教他做“破題”、“破承”、“起講”、“題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課,同男子一樣。這小姐資性又高,記心又好,到此時,王、唐、瞿、薛,以及諸大家之文,歷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肚里記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來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團錦簇。魯編修每常嘆道:“假若是個兒子,幾十個進士、狀元都中來了!”
在父親如此的教育和熏陶之下,魯小姐“曉妝臺畔,刺繡床前,擺滿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黃爛然,蠅頭細批。人家送來的詩詞歌賦,正眼兒也不看他。家里雖有幾本甚么《千家詩》《解學(xué)土詩》,東坡、小妹詩話之類,倒把與伴讀的侍女采蘋、雙紅們看;閑暇也教他制幾句詩,以為笑話”。吳敬梓在敘述中,特意加上“東坡、小妹詩話之類”的書,然而魯小姐卻將它們給伴讀的侍女看,自己根本不感興趣,她的心目中,只有八股文才最重要,成為了十足的“八股才女”。
與蘧公孫成婚以后,她按照自己的邏輯,“料想公孫舉業(yè)已成,不日就是個少年進士”。但蘧公孫對閨房里滿架的八股文章卻全不在意。她還以為“這些自然都是他爛熟于胸中的了”,又想到“他因新婚燕爾,正貪歡笑,還理論不到這事上”。她努力把蘧公孫往好處想。誰知過了幾日,蘧公孫赴宴回房,袖里竟然籠了一本詩到燈下吟哦,還拉著她并坐同看。到這個時候,她終于忍不住要試試丈夫八股文的功夫了。第二天,她知道公孫坐在前邊書房里,就寫下一個“身修而后家齊”的八股文題目,叫采蘋送給蘧公孫,蘧公孫卻付之一笑,回說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況到尊府未經(jīng)滿月,要做兩件雅事,這樣俗事,還不耐煩做哩!”
蘧公孫視八股文為“俗事”,這也是他從小被家庭熏陶后形成的立場。他的祖父雖然任南昌太守,卻“在風(fēng)塵勞攘的時候,每懷長林豐草之思”,功名之心淡泊;做南昌太守時,府中有“三聲”:吟詩聲,下棋聲,唱曲聲。因為父親蘧景玉早逝,祖父對他的影響更大。蘧太守曾經(jīng)對婁三、婁四公子說道:“我只這一個孫子,自小嬌養(yǎng)慣了;我常見這些教書的先生,也不見有甚么學(xué)問,一味裝模作樣,動不動就是打罵。人家請先生的,開口就說要嚴;老夫姑息的緊,所以不曾讓他去拜師就學(xué)。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讀些經(jīng)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憐惜他,已替他捐了個監(jiān)生,學(xué)業(yè)也不曾十分講究。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幾首詩,吟詠性情,要他知道樂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歡就好了?!?/p>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蘧公孫盡管有了“監(jiān)生”的名分,但實際上對舉業(yè)“不曾十分講究”,也沒有多少興趣。相反,他對做名士卻比較熱衷,從王惠那里得到《高青丘集詩話》后,他竟然加上“嘉興蘧來旬銑夫氏補輯”的字樣刊刻出來,“刷印了幾百部,遍送親戚朋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孫是個少年名士”;只是蘧太守知道后,卻“成事不說”,反而“就此常教他做些詩詞,寫斗方同眾名士贈答”,助長了乃孫的名士之心。
正是本著這樣的立場,蘧公孫才向魯小姐的侍女說出八股文是“俗事”的話來,他以為“向才女說這樣話,是極雅的了”,誰知正犯著魯小姐的忌諱。“當晚養(yǎng)娘走進房來看小姐,只見愁眉淚眼,長吁短嘆”,說道:“我只道他舉業(yè)已成,不日就是舉人、進士,誰想如此光景,豈不誤我終身?”“從此瞅瞅卿卿,小姐心里納悶,但說到舉業(yè)上,公孫總不招攬,勸的緊了,反說小姐俗氣。小姐越發(fā)悶上加悶,整日眉頭不展”。蘧公孫和魯小姐,一個追求的是名士風(fēng)流,一個講究的是科舉立身。朋友之間可以“道不同不相為謀”,可是夫妻之間“道”之不同麻煩就很大。成婚方才十多天,這對看起來是“才子佳人,一雙兩好”的新婚夫妻已然出現(xiàn)了大裂痕。
其次,是蘧公孫和魯編修之間的尷尬。
魯編修是在婁府初見蘧公孫的。之所以看上他,一來是門第不俗,婁府的表侄、太守的孫子;二來也愛他有才華,小說寫道:“兩公子把蘧公孫的詩和他刻的詩話請教,極夸少年美才。魯編修嘆賞了許久?!本o接著就問他的庚歲和懸狐之日。后來陳和甫做媒,也向婁家公子說魯編修“著實愛他才華”。不過,在魯編修的潛意識里,前者恐怕是他擇蘧公孫為婿更重要的動機。
果然,在魯小姐制藝難新郎后,一向以科舉為上的魯編修也開始關(guān)注女婿制藝的能力了。他“也出了兩個題請教公孫,公孫勉強成篇。編修公看了,都是些詩詞上的話,又有兩句像《離騷》,又有兩句子書,不是正經(jīng)文字,因此心里也悶,說不出來”。這個時候,還是女兒成婚不久,他只能“心里也悶”,不便對新女婿發(fā)作。婁府公子遍請名士“大宴鶯脰湖”后,參加婁府活動的蘧公孫去見他,他說得就很不客氣了:“令表叔在家只該閉戶做些舉業(yè),以繼家聲,怎么只管結(jié)交這樣一班人?如此招搖豪橫,恐怕亦非所宜?!泵骼锸桥u婁府兩位公子,暗里卻是責(zé)備女婿不將舉業(yè)放在心上。
魯編修的去世,直接原因是接到朝廷升遷的朝命,痰病大發(fā),以至病亡。但是此前,他已中過一次風(fēng),為的就是蘧公孫對舉業(yè)的輕視。夫人告訴他:“編修公因女婿不肯做舉業(yè),心里著氣,商量要娶一個如君,早養(yǎng)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接進士的書香。夫人說年紀大了,勸他不必,他就著了重氣,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淚眼汪汪,只是嘆氣”。沒有之前的中風(fēng),魯編修不至于接朝命就痰病發(fā)作。蘧公孫對舉業(yè)輕視的立場,帶來了魯家全家的不幸。
最后,是蘧公孫的自我尷尬。
蘧公孫受其祖父影響,前文曾述。他本來的追求是做個名士,視舉業(yè)為“俗事”。這個立場在與魯小姐婚后不久仍然沒有改變,即使在魯小姐面前有些“慚愧”,即使小兩口子“從此瞅瞅卿卿”,“但說到舉業(yè)上,公孫總不招攬,勸的緊了,反說小姐俗氣”,惹得“小姐越發(fā)悶上加悶,整日眉頭不展”。他照樣去婁府,參加他們組織的“大宴鶯脰湖”活動。他甚至把岳丈魯編修批評婁氏兄弟的話轉(zhuǎn)述給他們聽,三公子聽后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這個地位!”這句話,也說出了他對岳丈大人的看法。
不過這個轉(zhuǎn)變還只是內(nèi)在的立場,蘧公孫真正的轉(zhuǎn)變是在聽了馬二先生的一番教導(dǎo)之后。第十四回寫馬二先生教導(dǎo)他:“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yè),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边@番話,讓他“如夢方醒”。此后,蘧公孫“在家里,每晚同魯小姐課子到三四更鼓”。再以后,他和馬二先生成為聯(lián)名的八股文選家,第三十三回《杜少卿夫婦游山遲衡山朋友議禮》寫道:“走到狀元境,只見書店里貼了多少新封面,內(nèi)有一個寫道:‘《歷科程墨持運》。處州馬純上、嘉興蘧銑夫同選’?!钡谒氖貙憸?、湯實兄弟到南京參加科舉考試,“一路打從淮清橋過,那趕搶攤的擺著紅紅綠綠的封面,都是蕭金鉉、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馬純上、蘧銑夫選的時文”。一個視舉業(yè)為“俗事”的少年名士,徹底轉(zhuǎn)變?yōu)榘斯晌倪x家。人生,還有什么比自己曾經(jīng)鄙視最終卻以之為生的選擇更尷尬的呢?
三
吳敬梓對蘧公孫和魯小姐婚禮尷尬場面的描寫,可以理解為“預(yù)示”。但是,我更傾向于將它視為一種“隱喻”筆墨或手法。
隱喻,最先是被視為修辭學(xué)中的一種修辭格。修辭學(xué)中的譬喻格,有明喻、暗喻和借喻三種,它們都是由于喻本和喻體之間有著相似點構(gòu)成的,一般都在詞組和句子中發(fā)揮著作用。但當代語義學(xué)認為隱喻是語義選擇限制和語義變異的結(jié)果。因此,對“隱喻”概念及其理論的探討首先也是在語言學(xué)領(lǐng)域展開。
隨著對語言學(xué)中隱喻研究的深入,學(xué)界對文學(xué)隱喻的探討也逐漸展開。季廣茂《隱喻理論與文學(xué)傳統(tǒng)》是目前探討比較深入的論著。該著從定義“隱喻”入手,探討文學(xué)中的隱喻問題。他認為:“隱喻是在彼類事物的暗示之下把握此類事物的文化行為。”他進一步解釋道:“所謂‘把握’,指的是感知、體驗、想象、理解、談?wù)摰目偤?。所謂‘文化行為’,指的是心理行為和語言行為的總和。就其實質(zhì)而言,它首先表現(xiàn)為語言現(xiàn)象,卻暗示出更具深意的心理現(xiàn)象,而任何心理現(xiàn)象都是文化現(xiàn)象的深層性展示。就其過程而言,它表現(xiàn)了兩類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并在兩類事物或明或暗的聯(lián)系中生成新意義?!痹诖死斫獾幕A(chǔ)上,該書討論了“隱喻視野中的文學(xué)傳統(tǒng)”——包括隱喻與明喻、轉(zhuǎn)喻、曲喻以及與比興、典故等之間的關(guān)系。
筆者認為,文學(xué)隱喻自不同于修辭學(xué)中的隱喻,不僅表現(xiàn)為語言意義(修辭和語義)上的比喻,而往往表現(xiàn)為隱喻意象。例如月亮,往往暗喻著團圓、思鄉(xiāng)等情感。在敘事文學(xué)作品中,隱喻甚至藏伏在某一段落甚至全篇之中。例如《紅樓夢》中林黛玉和史湘云聯(lián)句,聯(lián)句本身富有詩意,但聯(lián)句的場景卻很凄清,特別是林黛玉吟出“冷月葬花魂”的時候,這個清夜聯(lián)句的場景描寫所喻示的人物的情感乃至命運,就越來越清晰了。
蘧、魯?shù)幕槎Y,在此前已經(jīng)得到了鋪墊。蘧、魯兩家,一是曾經(jīng)的南昌太守,一是朝廷的翰林,可以稱得上門當戶對;蘧公孫和魯小姐,都是有才有貌,才貌相當。他們的婚禮,在婁府那里,本來洋溢著喜慶的氛圍,卻不料到了魯家的宴席上,發(fā)生了“老鼠掉湯碗”和“小使飛釘鞋”兩件很是尷尬之事。小說家吳敬梓完全不是隨意寫來,而是細細鋪陳,讓尷尬的場面仿佛目前。如此的筆墨自然隱藏著作者的用意——尷尬的婚禮隱喻著蘧、魯兩人的婚姻的尷尬、人生的尷尬。魯小姐的滿心希望,變成了暗自垂淚;一心作風(fēng)流名士的蘧公孫,居然變成了他原先瞧不起的八股選家。魯編修本指望招來一個好女婿,誰知因為生女婿的氣而斷送了性命。婚禮的尷尬雖然是一個開始,但并不是這些結(jié)果的原因,尷尬的婚禮只是“喻示”——而非“預(yù)示”——后來一系列的尷尬。
就《儒林外史》整個敘事看,這種隱喻的筆墨,并不僅僅表現(xiàn)在蘧公孫與魯小姐婚禮描寫中,在其他地方,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例如,第三十五回《圣天子求賢問道莊征君辭爵還家》寫莊紹光被皇帝征召,在奏對之時,“不想頭頂心里一點疼痛,著實難忍,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問,一時不能條奏,容臣細思,再為啟奏?!被氐阶√幒?,他“除下頭巾,見里面有一個蝎子”。這個細節(jié),莊紹光理解給出了喻體:“臧倉小人,原來就是此物!看來我道不行了!”接著就是太保公讓徐侍郎轉(zhuǎn)達“欲收之門墻,以為桃李”的意思,被莊紹光婉拒?;噬峡戳饲f紹光所上十策,欲為重用,征求太保公的意見時,太保公則以他非進士出身為由提出反對意見。果然如莊紹光所言,“臧倉小人”使得“我道不行”。
實際上,精于結(jié)構(gòu)的吳敬梓在小說的第一回就設(shè)置了一個隱喻——王冕看星:
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那些眠鷗宿鷺,闃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fēng),刮得樹木都颼颼的響;水面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少頃,風(fēng)聲略定,睜眼看時,只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憐見,降下這一伙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不及見了!”
這段文字,既是小說的情節(jié),也是一個場面。在中國古代星相學(xué)里,貫索九星是主牢獄之災(zāi)的煞星,它們犯了主讀書和獲取功名的文昌星。本來是平靜澄澈的月夜,因為兩星相犯,怪風(fēng)驟起,人禽皆驚,接著是天上百十個小星墜向東南角。作者借王冕之口,說這個星象將會帶來一代文人的厄運。從整個小說看,這是一個隱喻意象。用星宿的交合,比喻一代文人將被八股科舉制所束縛和毒害;用怪風(fēng)驟起、人禽皆驚的恐怖場面,喻示一代文人被八股科舉制束縛之苦、毒害之深。
從蘧、魯婚禮的描寫,我們能夠看出吳敬梓對隱喻手法的純熟的運用。從莊紹光奏對時被蝎子所蜇,感嘆“我道不行”,以及王冕看星,還可看出吳敬梓在小說中經(jīng)常運用隱喻的手法。這種手法的運用,體現(xiàn)出作為小說家吳敬梓的莫大用心。對這一手法予以挖掘,或許也是懂得《儒林外史》“偉大”的一個途徑。小說中類似蘧、魯婚禮的場面描寫還很多,其中不乏隱喻筆墨,或是隱藏著其他的藝術(shù)手法,需要我們做更多細心的挖掘和發(fā)現(xiàn)。
注:
① 《儀禮疏》卷之四,《十三經(jīng)注疏》本,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版。
②③ 轉(zhuǎn)引自李漢秋《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51、152頁。
④ 如束定芳《隱喻學(xué)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將西方隱喻研究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隱喻的修辭學(xué)研究,從公元前300年到20世紀30年代;第二階段為隱喻的語義學(xué)研究,大約從20世紀30年代到70年代;第三階段為隱喻的多學(xué)科研究,從20世紀70年代至今。
⑤ 關(guān)于文學(xué)隱喻的理論探討,參見朱全國、王海燕《文學(xué)隱喻研究述評》,《寶雞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3期。
⑥ 季廣茂《隱喻理論與文學(xué)傳統(tǒng)》,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頁。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王思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