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晨昕
“聽說人死后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在朗朗夜空里探望他牽掛的人?!?/p>
許由的生日在六月,五歲生日那天早上父親從趙巖家借來一輛大摩托停在門前壩子里,張姨婆從山前的平子河洗完一木盆子衣服回來從壩子前經(jīng)過看見,笑意融聲地問正在摩托車前收拾行裝的父親,我才知道原來父親是要進城給許由買生日蛋糕。我蹲在廚房灶前燒著火煮水,母親說要給許由下碗長壽面,她的身體在暗深的光影里忙碌,小小空間里的光線忽明忽暗,忽明忽暗中我的影子在黑暗中消失,又在光明中出現(xiàn)。
水沸,母親手里抓著一大把面條,往鍋里丟,蒸汽騰騰向上像一道屏障阻隔了我投向母親的視線。再順著門口方向看過去,許由絞著兩條腿撅著屁股趴在門檻樂呵呵地看著趙巖家的摩托車,薄薄的劉海乖順地貼在額頭,兩只手托著紅潤的臉蛋在那自言自語。她總是用黏黏糯糯的語調(diào)喊我——許城陽。
我叫許城陽,許由是比我小十歲的妹妹,我們和父母一起住在平子河畔。
后來,許由總是問我,為什么我們要離開自己家來舅舅家住。我也總回答,因為爸媽走了。
父親在許由生日那天進城,出車禍當(dāng)場死亡。母親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一下子病倒后就混混沌沌了一年多,心力交瘁,最后也隨著父親走了。村里人給母親下葬的那天,我坐在廚房灶前燒著水煮面,眼泡紅腫,血絲滿布眼球。許由,趴在大堂的門檻上。
“許城陽,為什么是你在煮面條?!?/p>
“那你來煮?!?/p>
我把視線移開她臟兮兮的臉,扭頭看著自己睡在地面上分明的影子,我想起父親出事那天,這個昏暗的空間里,在隱隱約約晃動的光線下,我看見我和母親的影子重合了多次,重合部分的黑色沒有加深,于是,分辨不出是誰。我站起身,走到鐵鍋前撥開右手邊的袋子,翻起鍋蓋,抓起一小把面條,抬手丟下。升起的水蒸氣撲在我臉上,整張臉變濕。
母親離開的第一天,許由很乖,不哭不鬧,每天認認真真吃完清湯寡水的開水面條,除了睡覺,其他時間她都只趴在大堂的門檻上,趙巖坐她旁邊陪著她。
母親離開的第二天,許由突然跑到我身邊,小聲地問:“姐姐,媽媽也走了嗎?”
她極少這樣稱呼我,我竟然也耷拉下眼皮發(fā)呆地盯著她,她淚水盈眶的眼里透露出來的疑惑和悲傷讓我鼻頭一酸掉下一串眼淚,我彎腰捏住她的手,蹲下,看著她的眼睛說:“以后姐姐陪著你好不好?!?/p>
她呆呆地看了我?guī)酌?,在她的瞳孔中我看見自己漸漸被她的眼淚模糊。她突然閉上眼大聲哭,聲音尖銳音調(diào)高,慢慢從我的手中抽出她的手,然后雙手摟住了我的脖子,交纏上,越來越緊。我抱著許由進了屋,避開旁人投射過來的悲憫眼神。她哭睡著了,我卻再也睡不好。
母親下葬兩天之后,舅舅來接走了我和許由。
走的那天早上,我和許由去墳地跪拜燒香后,提著行李跟著舅舅上了車,透過車窗玻璃看見站在自家壩子里的趙巖以及他的爺爺奶奶揮手向我們道別。
舅舅家在一個小城鎮(zhèn)里,從村上坐車十個小時之后到的,中間還轉(zhuǎn)了趟車。房子頗大,是舅舅辛苦大半輩子攢錢修建的,樣子像許由小時候堆的積木房,朱紅的瓦頂,白色的墻面瓷磚,幾個大大的落地窗搭上藍灰色的窗簾,房屋前方是個大壩子,兩旁的土地栽種了果樹,房屋后圍的地用來種菜,然后,所有的一切都被原木色柵欄圍起來。
舅舅溫和話不多,總是在清晨推著賣小糕點的推車出去吆喝,半夜三更才回來。舅母性格活躍,笑起來眼角的紋路被人看得一清二楚。她那一頭又黑又年輕的及腰直發(fā),讓許多人想伸手去感受這是怎樣充滿生命力的順滑美麗。舅母平日里除了要做糕點,也攬點其他零碎活。我和許由踏入他們家門檻的那天,舅母低著頭坐在一個比自己小腿還短的樹墩上,腳邊放著一個裝著大把細線的大簸箕,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抓著一塊大白布,上面有些密密麻麻的線和多種顏色的圖案,大白布就像一塊毯子蓋在膝蓋處,擋住了彎起來的腿,另一只手,拿著針在白布上飛快地穿梭,好高超的技術(shù)。聽見有人踏腳邁進門檻的聲音,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舅舅,接著黑漆漆的圓眼就在我和許由身上流轉(zhuǎn),然后瞇眼成線,嘴角上翹,露出一排整潔的牙,緊接著把手中的東西放進簸箕中垂手站著。我抓著許由的手蹭了蹭她,快叫舅媽。許由看著她乖乖軟軟地叫了一聲舅媽。她“哎”地應(yīng)了一聲,隨即笑出了聲,爽朗的笑聲讓空氣活躍出一種融洽的味道,呼吸著這樣的空氣讓我覺得這是一個充滿暖意的家庭。我歪著頭看向許由,她甜甜地笑著,我想許由一定也這樣地喜歡。舅媽小步快走了過來,抓著我和許由的手說了幾句熱情親昵的話就牽著我倆進屋。
許由和我住在一起,房間不大,布置也很簡單,書桌、床、衣柜。許由很喜歡。舅媽說房子建好之后,這間屋子本來是裝置好給自己的孩子的,但是肚子一直不見動靜,現(xiàn)在我和許由的入住,剛好就填滿了整個家。
那晚許由躺在我身邊。
“許城陽,我好困啊?!?/p>
“那就睡?!?/p>
“可是我睡不著?!?/p>
“閉上眼睛睡?!?/p>
“我閉著的,不信你看。”
“別說話?!?/p>
......
許由睡著了,我做了個夢。
山前的平子河水淙淙流,陽光打鋪在水面銀光閃閃,嘩啦啦的水流聲為迎風(fēng)招展的山花做了一場長伴奏。迷醉于這樣的晴空之下,我從腳邊摘下一片葉子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紋面揉捏,指面被染上薄綠色。忽遠忽近的砰砰聲入耳里來,我抬眼看見遠處花白頭發(fā)的張姨婆彎腰折腿地在河岸邊的平坦大石塊上捶著衣物,隨著衣棒的起落,濺起一些銀亮亮的水珠,旁邊還有那個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安靜大木盆。
醒來時睜眼就看見了窗外掛墜在紫夜的星星,滿天繁星像一只只執(zhí)著明亮的眼睛。我想,它們一定看見了我的心事,于是寄夢給我再看一眼平子河。
許由和我被送到鎮(zhèn)上上學(xué),她幼兒園,我高一。許由長得很乖巧,圓潤的臉,大黑眼珠滴溜溜地在眼眶打轉(zhuǎn),睫毛長又卷,細細軟軟又慢吞吞的聲音總是從那張上唇微翹的嘴巴里吐出來,這樣的孩子總是會博得眾人的喜愛。放學(xué)后她總是背著小書包,一只手蜷著被我捏在手心里,一只手隨著走路的節(jié)奏一甩一擺,嘴里哼哼唧唧,有時候會模仿我走路的動作和腳步,左右左,左右左,然后被我拖著跨大步。許由就是很乖,乖到讓我認為這孩子早熟過度。來到這個城鎮(zhèn)很久她都沒有哭過鬧過說要爸爸媽媽,她只是偶爾在早晨醒來迷迷糊糊時會問我,爸爸媽媽呢。我也只會回答,他們走了。
不管許由乖不乖,明不明白事理,我都得讓她學(xué)會接受身邊每個現(xiàn)實。
天微微亮,我在舅舅推著小推車出門時發(fā)出的輕微轟轟隆隆的聲音中醒來,叫醒許由,一起刷牙洗臉吃早飯。早飯一直是舅母自己做的餅和糕點,偶爾會有豆?jié){和牛奶。糕點的樣式很多,味道也極可口。舅母常常利用吃早飯的時間夸自己的好手藝和勤勞的舅舅。糕點生意一直很好,夜半回家的舅舅從來沒有說還有沒賣完的糕點。白天我和許由去學(xué)校上課,舅母在家忙活自己的事情,放學(xué)回家之后我?guī)椭四敢黄鹱鐾盹垼S由在一邊做功課。飯做好后舅母拿著一個大盤子從飯菜里勻出一部分留給舅舅,然后將大盤子放在盛著開水的鍋里溫著,我們?nèi)齻€人就坐在院子里吃飯。偶爾許由和舅母說幾句當(dāng)天的趣事,然后安靜,時間就在靜謐中悄悄流逝,在飯菜香中感受一種溫情。舅舅和舅母的關(guān)系是很好的,懂得互相關(guān)心彼此,兩人待人待事都謙和有禮,和鄰里的關(guān)系也處得極好。有次我和許由放學(xué)回來還沒繞到門前的時候,聽見舅母和一群鄰里的婦女們坐在院子里干針線活,還一邊念叨:
“那兩閨女特別乖,招人喜歡,大的懂事小的可愛,一定是老天起了憐憫心不舍得見我和老周無兒無女地孤苦下去啊。”
“你還真拿別人家的孩子當(dāng)自個兒的養(yǎng)???”
“你還別說,我養(yǎng)了還就是我家的?!?/p>
“可那畢竟是女兒啊,以后都得嫁出去是別人家的,那你和老周又該咋辦啊?”
“說的啥話呢,嫁出去了難道就不是我女兒了啊,走到天南地北那都是咱閨女,不過說真的,要真的是嫁遠了的話,我也挺舍不得的。”
……
許由蜷在我手掌的手漸緊,我倆站在柵欄外邊被樹木擋住了身影,她站定腳一動不動,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前方平躺在地的石頭,興許是和我一樣仔細聽著院子里傳來的女人們的談話聲和笑聲,臉上露出和她這個年紀(jì)不相符合的專注神情。我透過樹葉間的空隙向院里看去,舅母臉上滿溢著笑容,整潔的牙齒露出來配合著爽朗的笑聲,一蕩一蕩的笑聲觸動了我的心弦,簡單的幾句話輕易地就沖破了我內(nèi)心的防線。我沒忍住哭了,眼淚溢出眼眶的那刻我立即抬手擦掉,沒讓許由看見。
從那個下午之后,我的沉默漸漸隱沒在身后,將笑容掛在面上。許由,越來越像個正常的孩子。
高中畢業(yè)后沒多久迎來了許由的生日,那天晚上吃完生日蛋糕后,我一個人走出房屋將四把四腳板凳搬到院壩里拼湊起來,然后躺上去看夜晚的星星,屋檐的瓦片,院中搖擺的樹,還有,像一張深藍色絲絨毯順滑的天空。眼珠緩緩轉(zhuǎn)動了好幾圈后將一切收錄在心中閉上眼,呼吸涼絲絲的潮濕夏日空氣,聽著屋里傳來許由和舅媽的嬉笑聲,我心中隱隱約約有一種孤獨感忽地崩開。
我想起了山隙流淌的平子河,想起了張姨婆的老態(tài)木盆,想起了那天我和母親重疊起來的黑影,我沒有想過生活會有這樣的一個轉(zhuǎn)變,心中向著天空的星星道:“如果你們能聽見我在說話,那么遇見了同是星星的母親,就請捎個口信給她,告訴她,許由現(xiàn)在過得很開心,城陽會陪著她一直走下去?!?/p>
夏夜里的星星總會多得叫人產(chǎn)生幻覺,最亮的那顆是北極星吧。我又聽說,每日黃昏時最先出現(xiàn)的那顆最亮的星星叫金星,天色漸黑它就漸亮。宇宙無限,擁有龐大數(shù)據(jù)的星系,這撒滿星星的夜晚是多么神奇??!要在這么一個奇妙的星空里,不管時間走了多久,人們行路多遠,都能叫出這顆星的名字,認出那顆星的樣子,是得有多么高的辨識能力呢。這樣的認知,或許也只是因為兩者之間的熟悉和感知,而和距離無關(guān)系吧。
圖·魏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