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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之前

        2018-11-14 10:56:18許寒添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8年5期

        許寒添

        1

        許由家的冰箱壞了。許由的女朋友趙君做飯時打開冰箱門,霜水流了一地,豆腐酸了,肉餡壞了。冷藏室散發(fā)惡臭,讓趙君聯(lián)想到她爸宿醉后的嘴。趙君喊來許由。許由把冰箱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把插頭拔下來,插回去。像選西瓜似地拍拍外箱板。說實話,許由也不知道冰箱為什么壞了。他想請維修工來處理。但是他不能這么說,他知道這是他在家為數(shù)不多的能贏得尊嚴的機會。他要好好珍惜。

        其實這冰箱不應該壞。這臺冰箱許由才用了三年。西門子。德國老牌。用個二十來年也不打緊。但是這冰箱不是許由買的,是這間屋子的上一任房客賣給他們的。那個房客是法國人。他告訴許由這臺冰箱九成新,起碼還能用十年?,F(xiàn)在冰箱壞了,不帶一絲防備。

        許由提來工具箱,把冰箱放倒,卸下地腳螺絲,對著壓縮機和繼電器發(fā)愁。趙君去超市買晚飯的菜,室友衛(wèi)衛(wèi)還沒回來,屋里只有許由一個人。許由搗鼓了一陣,沒有進展,只空落得滿頭大汗。他脫了襯衣,去水龍頭喝了一肚子涼水,然后打了維修電話。

        趙君回來時看見了赤膊的許由在躺椅上睡覺,冰箱被大卸八塊,躺在地上。她大熱天累死累活買菜,而許由自由自在地睡下午覺。趙君有些沒好氣。

        趙君推醒許由說:“你不把冰箱修好,明天你去買菜。后天你去買菜。以后每天你都去買菜。”

        許由說維修工人已經(jīng)在路上。許由不說這句話還好,一說,趙君更氣不打一處來。

        她說:“你的錢是風刮來的???德國的人工費多貴你不知道?還打電話請工人?這破冰箱修不修得好還兩說,說不定修完比買一個新冰箱還貴?!?/p>

        許由不說話,他知道趙君說的不是冰箱,趙君說的是他許由沒出息,既不會掙錢又不會修冰箱,還不如整天喝啤酒打老婆的德國鬼子。但許由咽不下這口氣。

        許由說:“錢都是我賺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p>

        趙君說:“當年不是我爸找關系,你那個成績能搞到留學的指標?現(xiàn)在學會過河拆橋了?”

        其實許由話一出口就后悔了。但趙君的話更傷人。許由不想再吵架了。這些年來每次吵架都是這樣。兩個人互挖黑歷史,在對方眼中越來越丑陋,最后剩下一地雞毛。

        許由不說話了。他去水龍頭下喝水。

        趙君一掌拍在許由的背上,留下了一個宣紅的五指印,差點讓許由把水噴出來。

        趙君話鋒一轉,說:“沒羞沒臊的,衣服穿上!你要在家勾引誰???”

        許由知道趙君在說衛(wèi)衛(wèi)。趙君總覺得許由和衛(wèi)衛(wèi)之間不干凈。每次趙君和許由吵架,最后都會扯到衛(wèi)衛(wèi)。許由不還嘴,他反而還有些高興?,F(xiàn)在趙君說到了衛(wèi)衛(wèi),說明她的脾氣也接近尾聲了。

        一個小時后,兩個身穿藍色背帶工裝褲的工人來了。他們看見拆開的冰箱很不高興。因為許由沒有制冷設備維修資格證,不能自行拆卸電器。他們看許由和趙君是外國人,也沒有進一步追究,只說下不為例。

        兩個工人像外科醫(yī)生一樣在冰箱尸體上搗鼓了半天。事實證明,他們頂多算個仵作。一個小時后,他們給這臺冰箱寫了死亡證明,收了一個小時四十歐的上門維修費。兩個人一共八十歐。

        許由的大錢都歸趙君管。小錢身上沒那么多。他給趙君使眼色。趙君掏出皮夾子把錢交了,要了發(fā)票。其實她也沒有地方可以報銷。只是八十歐白白打了水漂,她只是想方設法往回找補點什么。

        工人走后,趙君連飯都不做了。她回到房間,把門一鎖,躺在床上看小說。許由敲了敲門。房間里沒聲。許由只能自己下廚。

        他學著平時趙君的樣子,切了菜,熱油,熗鍋,抓了一把生菜扔進鍋里。鍋里升起一團煙,油珠飛迸出來,落在許由的胳膊和臉上。許由像中彈一樣向后撤。

        趙君終于按捺不住從房間里出來,她搶過炒勺,示范蒜蓉生菜的正確做法。許由悻悻退到一旁,開始擺桌。

        趙君炒完了生菜又開始炒辣椒醬。趙君和許由都是江西人,但趙君愛吃辣,許由不吃辣。趙君在亞洲超市買不到喜歡吃的辣椒醬,就回家自己做。辣椒末吃油吃煙,油煙很大。趙君經(jīng)常一邊炒一邊哭。剛來德國時,一次趙君炒辣椒醬觸發(fā)了煙霧報警器。救火車一路高歌猛進開進街區(qū),來了之后發(fā)現(xiàn)只是趙君在炒菜。他們對趙君批評教育了一通。幾天之后消防局寄來了罰款。后來趙君就常年把煙霧報警器用塑料袋裹起來。

        晚上吃飯時,有兩個半菜。一盤蒜蓉生菜,一盤麻婆豆腐。因為許由不吃辣,趙君又額外給他煎了三根小香腸。

        趙君問許由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個星期頓頓都有豆腐。

        許由反問,不是因為你喜歡嗎?

        趙君面無表情,用勺子舀了一勺麻婆豆腐拌在飯里,說:“因為這周只有豆腐特價?!?/p>

        許由放下碗筷。

        趙君說:“我都不會做飯了。豆腐怎么做都是豆腐味。我也是豆腐味,你也是豆腐味,這個家里也是豆腐味?!?/p>

        許由心里說這個家明明都是辣椒醬味,但嘴上說的是:“后天,后天餐館發(fā)了工資,咱們?nèi)コ灾庾?。?/p>

        趙君說:“不行。這個月還得交網(wǎng)費?!?/p>

        許由說:“那個還遠著呢。大不了就用費魯喬的WIFI唄,密碼我已經(jīng)背下來了?!?/p>

        趙君說:“那電視費呢?”

        許由說:“那個不著急,還能再欠幾個月。”

        不知道是因為能吃豬肘太開心了,還是因為難得吃一次豬肘太憋屈,或者兼而有之,趙君放下碗筷,伏在桌上哭了起來。肩膀一抽一抽,好像一邊緩沖一邊播放的視頻。

        許由坐在趙君那邊,摟著她的肩膀。他從來不會說好聽的情話。論說情話,趙君拿手。她寫小說,也給許由寫過情書。但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就在許由一籌莫展的時候,衛(wèi)衛(wèi)回來了。

        衛(wèi)衛(wèi)是許由和趙君的室友。二十歲,在魯爾大學讀本科,是個人來瘋。衛(wèi)衛(wèi)看見一桌菜,就像蚊子見了血,自動坐了過來。趙君看見衛(wèi)衛(wèi)就不哭了。她不能在外人面前丟臉,尤其是這個女人面前。衛(wèi)衛(wèi)順手拈走了最后一根小香腸,邊吃邊贊美趙君的廚藝。趙君和衛(wèi)衛(wèi)不對付,這是里子。面子上,兩人情同姐妹。趙君問衛(wèi)衛(wèi)還要不要。

        “那多謝你咯?!毙l(wèi)衛(wèi)說。

        趙君像吃了蒼蠅一樣收起了笑容。到廚房,打開灶,開始熱油。

        衛(wèi)衛(wèi)喊道:“君君姐,我不吃二道油,那個致癌的。你要用新油煎哦?!?/p>

        趙君哼了一聲,大概是答應了。

        衛(wèi)衛(wèi)發(fā)現(xiàn)冰箱水果都不見了。許由告訴她冰箱壞了,里面東西爛了,都扔了。

        “我還以為是個什么事。”衛(wèi)衛(wèi)說完,跑出去,敲響了隔壁的門。

        不多一會,衛(wèi)衛(wèi)帶著費魯喬進來。費魯喬住在隔壁,是個有啤酒肚的中年意大利人。他繼承了意大利人的卷發(fā)、熱情和游手好閑。一進門室溫就上升了三點五攝氏度。

        人不可貌相。看似百無一用的費魯喬三下五除二就把冰箱修好了。

        許由問他怎么會修冰箱。

        費魯喬哈哈一笑,說在監(jiān)獄什么都能學到。如果他再多蹲幾年,出來就能造導彈了。

        許由也笑了。趙君要付費魯喬錢,費魯喬擺擺手,拿走了趙君新端出來的香腸當做謝禮。

        2

        趙君和許由是在北京讀本科時認識的。趙君是德語系,許由是舞臺美術系。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專業(yè)。兩人是在德語系排練《陰謀與愛情》時認識的。趙君演女主角路易斯,許由給他們設計燈光。

        后來許由先一年來了德國,學場景設計。許由不會說德語,選的是英語授課。但老師和同學大都是德國人,德語說得不亦樂乎。許由聽不懂,課上得云里霧里。第二年趙君和家里撕破臉皮,背著父親出國。她學的是日耳曼文學,夢想成為嚴歌苓一樣的海外作家。

        嚴歌苓沒有回國。趙君出國以后也沒打算回去。她父母離異。父親逼她和大自己十五歲,還帶著一個孩子的中年男人相親。

        許由對自己的未來沒有計劃,他的口頭禪是“再看吧”。趙君最討厭許由這么說,但她嘴上不講。她知道,否定這句話,就是否定許由的人生意義。

        第二天起來,電冰箱運轉依舊正常。許由自己做了一個三明治,吃完打算去學校折騰畢業(yè)設計。趙君拉住許由。趙君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每天早晨要和許由接吻,說一切順利的少女了。許由想趙君大概是學校里出事了。

        果然,趙君說她這個學期有一門叫“德語和中世紀文學”的課掛了。趙君的掛科許由并不意外。出國以后許由發(fā)現(xiàn)趙君經(jīng)常曠課,只要一有空就窩在房間里寫小說。

        趙君說這次掛科不是她的錯,因為她的教授色瞇瞇的,經(jīng)常對她動手動腳。她有錄音當證據(jù)。那個錄音許由聽了,就是在咖啡廳的普通師生對話,聽不出端倪。

        許由對趙君說:“既然你有證據(jù),你應該直接去找學校投訴。你找我也沒用。你教授的薪水也不是我發(fā)的?!?/p>

        趙君臉色變了,指名道姓,說:“許由你還算不算男人!女朋友被欺負了,你還不聞不問!你馬上就畢業(yè)了!可我呢?我還有兩年!我還要浪費兩年的青春在這幫色老頭身上!”

        趙君又說:“當年那么多人追我,我真是瞎了眼才會找你?!?/p>

        趙君沒有撒謊。讀本科的時候,趙君一個平安夜可以收到三箱蘋果。許由別出心裁,送了趙君一個果汁機,吸引了趙君的注意。

        許由心想趙君也沒錯,老師騷擾學生在德國可不是鬧著玩的,輕則開除,重則坐牢,要是弄錯了,把老師一輩子也搭進去了。還是自己先去了解一下情況比較好。

        最后許由決定去魯爾大學找趙君的教授。

        趙君的教授叫萊曼。許由見他時他正在泡咖啡。一頭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穿著熟褐色的呢料西裝。

        許由的德語現(xiàn)在還說得走走停停,每次在正式場合說德語就緊張。一緊張就打嗝。許由見到萊曼后,覺得他像極了漢尼拔醫(yī)生,嗝更是打個不停。

        萊曼給許由倒了一杯黑咖啡。許由沒加奶和糖,一飲而盡后拿出筆記本。許由在上面寫好了開場白。斷斷續(xù)續(xù)念完一堆套話,許由開門見山,問萊曼為什么給了趙君不及格。

        萊曼露出一副他盡力,但他表示遺憾的神情。

        萊曼說:“趙君這個學期缺勤次數(shù)已經(jīng)過半,而且她的論文不符合我的要求?!?/p>

        許由說:“不符合要求的論文可以修改,對吧?”

        萊曼說:“可以修改,但是截止日期已經(jīng)過了。我很遺憾。”

        許由說:“萊曼先生,據(jù)我所知,教授可以授權學生一次延期,用于修改論文。所以其實趙君還有機會?!?/p>

        許由對德國大學規(guī)則的了解讓萊曼有些吃驚。

        萊曼喝了一口咖啡說:“沒錯,原則上是這樣。但問題是我并不想這么做?!?/p>

        萊曼說:“趙君的心思完全不在學習上。她是有天賦的,我覺得她沒有必要在學校浪費時間,她可以去做她喜歡做的事。同時,我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趙君身上?!?/p>

        最后許由和萊曼的對話終止于萊曼第四次看表。許由假裝沒有看見這個動作。但萊曼忍不住了,他把許由請了出去。兩人喝完了一整壺咖啡。出門時,許由不打嗝了。許由可以想象趙君把眼睛從小說上抬起來,一副怨天尤人的樣子。

        回家后,趙君沒有發(fā)火。她仿佛早就洞察結局一般。

        趙君說:“還沒吃吧?我去做午飯?!?/p>

        趙君非暴力不合作的態(tài)度更讓許由受不了。

        許由出生在一個三口之家。父親去世以前,他從來不知道什么是煩惱。父親把家里三個人的名字都刻在門楣上;每周日出門野餐;車庫里有四箱家庭相冊;六大本家庭留言簿。許由從沒見過父母吵架。在認識趙君以前,他以為夫妻吵架只存在于肥皂劇里。現(xiàn)在許由寧愿和趙君吵架,也不想碰她的冷釘子。

        吃過午飯,許由又出門了,這次他沒有說“再看吧”,說的是“我試試”。趙君很感動,從生活費中拿出五十歐給許由,說:“禮多人不怪?!?/p>

        許由不知道應該給萊曼買什么。超市里有五歐一瓶的紅酒,但是許由覺得這樣的禮物還不如不送。最后許由在亞洲超市買了一尊清水泥塑彌勒佛,巴掌大小,三十歐?,F(xiàn)在連菩薩也開始做生意了。

        趙君告訴許由今天下午萊曼不在學校。許由直接找上了萊曼家。

        許由按了五分鐘的門鈴,沒人開門。過了一會,一個娃娃臉的女人,穿著園丁服從花園走出來。她是萊曼的妻子,叫朱麗葉。

        許由說了自己的來意。

        朱麗葉給許由泡了咖啡,說:“萊曼應該是下班了,也許還在圖書館。他總這樣,在家待不長?!?/p>

        朱麗葉說完,就欠身道歉,又去了花園。

        許由跟了出去。原來朱麗葉在修理屋頂。朱麗葉年逾四十,在金屬梯上有些顫顫巍巍。

        許由放下咖啡,扶著朱麗葉從梯子上下來,主動請纓幫朱麗葉修屋頂。

        朱麗葉問許由有沒有木工證。

        許由說他在學校打過桌椅板凳、書架衣柜,修屋頂不在話下。朱麗葉這才把工具交給許由。

        工作很簡單。朱麗葉的房子老了,金屬瓦有些裂縫,用防水瀝青涂一遍就完事。修完屋頂,許由下來喝完了那杯咖啡??Х壤镲h進了一只瓢蟲,許由沒有喝出來。

        許由在客廳看了一會電視,萊曼還沒有回來。朱麗葉說萊曼沒有手機,聯(lián)系不上,可能看書入迷了。

        眼看就要到晚飯時間了,許由不好意思再打擾。他把彌勒佛留下,請朱麗葉為他向萊曼帶好。

        朱麗葉想留許由吃飯,許由婉拒了。

        那天晚上,許由問趙君,萊曼是不是真的騷擾過她。他覺得朱麗葉是好人,萊曼也是好人。

        趙君支支吾吾,最后只留下一句“算是吧”。許由沒有被性騷擾過,不知道“算是吧”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萊曼給趙君發(fā)了郵件,讓她按時完成論文修改。三天后,那尊彌勒佛被寄了回來。

        后來許由在火車站偶遇了一次萊曼。萊曼戴著酒紅色的假發(fā),化著濃妝,穿著一條包臀連衣裙和高跟鞋,拖著一只寶藍色的行李箱。許由沒有認出萊曼,是萊曼主動和許由打招呼。

        萊曼對許由說,他做了變性手術,和朱麗葉離婚了,他要搬去巴黎生活。

        上火車前,許由給了萊曼一個擁抱。

        3

        雖然多特蒙德真正的夏天只有一周,但衛(wèi)衛(wèi)總會把身上的衣服控制在最少。這讓許由覺得天氣有些酷熱難耐。

        趙君不在家的時候,衛(wèi)衛(wèi)喜歡敲門找許由玩。迫于趙君的壓力,許由不敢開門。

        這時費魯喬就會冒出來,說:“衛(wèi)衛(wèi),帶一瓶威士忌,跟我去游車河啊?!?/p>

        衛(wèi)衛(wèi)從來不信費魯喬游車河的鬼話,她猜費魯喬已經(jīng)胖到被交通局收繳駕照的地步。

        雖然許由和衛(wèi)衛(wèi)之間一清二白,但趙君始終不相信。為了省錢和人合租是趙君來德國后最后悔的一件事。

        趙君覺得世界上的男人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無論猴子再怎么進化,最后還是本能說了算。更何況衛(wèi)衛(wèi)本身就不是沒縫的雞蛋。

        趙君的原話是,衛(wèi)衛(wèi)根本就是千瘡百孔、招惹蚊蠅的臭鴨蛋。

        一開始趙君以為衛(wèi)衛(wèi)只是愛臭美的普通女孩。她發(fā)覺不對,是從衛(wèi)衛(wèi)帶各種膚色的男人回家開始。他們鉆進房間,一待就是一整天。再后來,衛(wèi)衛(wèi)就留他們過夜。第二天早晨,趙君就會在馬桶里發(fā)現(xiàn)死水母一般的避孕套。

        那次趙君和衛(wèi)衛(wèi)撕破了臉。她敲開衛(wèi)衛(wèi)的門,拽著胳膊,把床上那個睡眼惺忪的白人扔了出去。那個白人光著屁股在樓道里敲許由家的門。他的衣服和錢包都還在房間里。

        小伙以為自己碰上了仙人跳,年輕氣盛,一秒鐘罵出三個性器官。但沒有人鳥他,屋子里面趙君和衛(wèi)衛(wèi)也吵成了一鍋粥。

        趙君不同意衛(wèi)衛(wèi)帶人來過夜。衛(wèi)衛(wèi)反駁說:“你有男人睡你當然講風涼話。要不你把許由讓給我,我也不找別人了。”

        趙君不怕吵架。多年來的小說寫作豐富了她的詞匯量。兩個女人就像五百只鴨子吵開。許由攔不住,只能把家里的刀具都收起來。

        最后是警察進來中止了兩個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原來白人小伙驚動了鄰居,有人報警找來了警察。

        那是趙君和衛(wèi)衛(wèi)之間爆發(fā)的最大一場沖突。讓許由吃驚的是,第二天,她們兩人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出去逛街。雖然衛(wèi)衛(wèi)還是一身讓趙君不快的毛病,但趙君也只在關上門才沖她喊婊子。

        趙君想搬家,或者把衛(wèi)衛(wèi)趕走。但許由不這么想。衛(wèi)衛(wèi)算是許由和趙君之間的一個緩沖地帶。一個垃圾桶。不管是趙君還是許由,誰要是不高興了,關上門罵衛(wèi)衛(wèi)兩句,生活就會美好一些。許由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個混蛋,衣冠禽獸的那種。

        那天許由和趙君又因為一件小事吵起來。

        原因是許由買來的柿子椒和黃瓜條買錯了。不是在土耳其超市買的,而是在大超市買的。土耳其超市的蔬菜不僅稍便宜,而且滿三歐,送一包紙巾。趙君已經(jīng)是第三次提醒許由,但許由就是記不住。他腦子里只有柿子椒和黃瓜條,買完菜一出門,才想到自己又犯錯了。

        那天許由本來想買包紙巾去給趙君交差,但趙君留了心眼,發(fā)現(xiàn)紙巾和土耳其超市送的包裝不一樣。許由是自作聰明,自討苦吃。錯誤性質(zhì)從“不上心”上升到“故意欺騙”。

        本來趙君要就這件事情再把許由叨叨一頓,但那天衛(wèi)衛(wèi)也犯了錯。她忘記關冰箱門,讓冷藏室對著餐廳吹了幾小時。這浪費比衛(wèi)生紙大多了。趙君放過了許由,把門一關,對著許由抱怨衛(wèi)衛(wèi),說他們一定要搬家。許由也在旁邊幫腔。但能搬去哪兒呢?許由也不知道。

        最后趙君又峰回路轉,說回了衛(wèi)衛(wèi)的男女問題。她叮囑許由絕對不能和衛(wèi)衛(wèi)做愛,就算做愛也要戴套,她說衛(wèi)衛(wèi)睡了那么多男人,搞不好早就染上艾滋病了。

        許由一邊說著“不會的”,一邊摟過趙君。

        他抱著趙君,像抱著一塊大冰坨,覺得胸口冷颼颼的。

        夜里,趙君刷牙洗臉畢,躺在床上看小說。這是她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候。只有在書里她才可以逃離這種雞零狗碎的生活。

        趙君還沒看上兩頁,衛(wèi)衛(wèi)又帶了男人回家。墻壁薄,擋不住他們的男歡女愛。趙君看什么都像看金瓶梅。許由已經(jīng)睡著了,他戴上了眼罩和耳塞。他睡得很快,腦袋一沾枕頭就著。趙君說這是沒腦溝的表現(xiàn)。

        趙君把小說扔開,摘下了許由的眼罩,把手伸向許由的褲襠。

        許由醒了,知道趙君想要了。其實許由也有點想要,但這方面許由一般由著趙君,從戀愛時起就是。

        許由去拿避孕套。趙君攔住他,說自己在安全期。

        許由說:“別蒙我,你還有一個星期就月經(jīng)了?!?/p>

        趙君把安全套的盒子奪過來,說:“別戴了,就一次沒關系的?!?/p>

        許由把趙君推開,問她到底怎么了。

        趙君說她想要孩子。

        趙君說她有一個學姐因為懷孕,申請了一年的休學。后來照顧孩子,又申請了一年。她說她不想再讀書了,但文憑以后說不定還有用。她想休學寫小說。

        許由覺得趙君瘋了。且不說休學寫小說這回事,現(xiàn)在他們拿的是留學簽證,最多就一年,連德國綠卡都沒有。生活上更是一團亂麻,過日子扣扣搜搜,還得千方百計順利畢業(yè)?,F(xiàn)在要孩子,生活質(zhì)量非得跌回石器時代。

        許由說:“生孩子這事,不可能。沒商量?!闭f完轉身睡去。

        趙君把許由拉起來。她沒有想過有孩子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她覺得只要她的小說能得獎,許由畢業(yè)開始上班,日子就會好起來?,F(xiàn)在許由不想要孩子,不是因為怕日子難,而是他心懷鬼胎。

        趙君喊道:“你是不是和衛(wèi)衛(wèi)那個婊子好了?!”

        許由不說話。

        趙君嗓門更大了:“你還不說話,你是要默認啊你!你睡誰不行,你睡那個公交車。你要氣死我啊!”

        許由還是不說話。過了一會,衛(wèi)衛(wèi)敲門,說:“君君姐,你背后罵我也別讓我聽見行不。老娘就算是公交車,許由也坐不上?!?/p>

        4

        昨晚許由沒睡好。生孩子的事攪得他心煩意亂。今早起來,許由覺得頭疼,太陽穴像被大石錘砸過一樣。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許由想再睡一會,但他和教授奧利弗約了見面。關于他畢業(yè)事宜。

        本來奧利弗和許由說得好好的,只要寫論文就可以畢業(yè)。但是奧利弗后來變卦說,必須要有一項畢業(yè)設計。許由不是不想做畢業(yè)設計,重點是畢業(yè)設計花錢、費時間。從買材料到加工到運輸,哪個環(huán)節(jié)都不是好啃的骨頭。

        為了做這個畢業(yè)設計,許由三天兩頭和打工的中餐館請假。中餐館的老板是個刀條臉的福建人,鼻窩里還有一撮雀斑。老板嘴上罵罵咧咧,實際上還是準了許由的假。許由心里也感激也不感激,他覺得老板大概也找不到比自己更便宜的打工仔了。

        這天早晨許由急著出門,但趙君昨天才把一個星期的內(nèi)褲洗了。許由翻遍了衣柜找不到一條內(nèi)褲。趙君問許由愿不愿意穿她的,許由當然不同意。最后趙君只能找了一條泳褲讓許由先穿著應急。

        許由到了地鐵站,正好碰到一架直梯上來。許由走了進去。關門之前,進來一個頭發(fā)結綹的白人醉漢,聞起來就像一架子打翻的烈酒。電梯緩緩下行。

        從地面到地鐵要二十秒。許由可以選擇閉氣。但轎廂走了一半,卡在井道當中。

        許由罵了一句,立刻去按緊急呼救,但沒有回應。醉漢看著許由,好像有點幸災樂禍。許由希望這個醉漢不要找他搭話,最好是個啞巴。

        醉漢看上去腦袋不太靈光,他踹了幾腳電梯內(nèi)門。整個轎廂搖搖欲墜。許由嚇壞了,急忙阻止醉漢。

        許由現(xiàn)在追悔莫及。自己要是不懶那一下,選擇走樓梯就好了。

        醉漢搖頭晃腦,嘴里念念有詞,在一個角落坐下。他從懷里掏出散裝煙草,用煙紙卷了開始抽。

        許由覺得這個紙煙味道很奇怪。過了一會,他意識到,這個醉漢抽的是大麻。許由被大麻煙味熏得五迷三道,這時候應急電話終于傳來響聲,說維修人員會在一個小時內(nèi)趕到。

        許由想給趙君打電話,如果趙君不接,他就打算打給警察,但手機在井道里沒有信號。

        流浪漢看了一眼許由,把煙遞過來,問抽不抽。許由搖搖頭。他都快哭了。

        一個半小時后,許由帶著渾身的大麻味,從轎廂里逃了出來。他急忙趕去奧利弗的辦公室,還帶了一罐品客薯片賠罪。

        奧利弗吃了薯片,氣消了一點。但他看完許由的方案,血壓又上來了。奧利弗讓許由解釋一下他的想法。許由卻呆若木雞,看著奧利弗襯衣上的一根線頭陷入思索。

        許由覺得自己渾身不對勁。他腦袋發(fā)暈,好像在坐飛機。飛機時而上升,時而下降。奧利弗聞出了許由身上的大麻味,問他從哪兒來,是不是碰見極右分子了,要不要叫救護車。

        許由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了。奧利弗說的每個字他都聽見了,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這是吸食大麻的癥狀。

        許由問奧利弗自己能不能在沙發(fā)上躺一會。奧利弗點了頭,然后又問了許由一次要不要叫醫(yī)生。

        許由在沙發(fā)上躺了三個小時。

        奧利弗吃完了薯片,回了四十多封郵件,又看了兩集《全美超?!贰TS由醒來后,奧利弗和他約了下一次見面的時間。

        奧利弗沒有生氣,只是很平靜地說:“我下班了,祝你晚上愉快?!?/p>

        后來許由又去找過奧利弗幾次。為了省錢,許由想在畢設里做“現(xiàn)成品藝術”。所謂“現(xiàn)成品藝術”,就是收集垃圾和廢料,再把它們重新組合,變成藝術品。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每次許由帶去的設計方案都被奧利弗改得面目全非。

        有一次永遠笑瞇瞇的小胖子奧利弗終于發(fā)火了。他把許由打印出來的三十頁方案扔進了碎紙機里。許由眼見機器開動,他喝過的咖啡和熬過的夜晚變成一條條紙片從機器里吐出來。

        奧利弗對許由說:“你不能總想著省錢、省錢。我們做的是藝術,你現(xiàn)在是藝術家,你明白嗎?”

        許由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英語混著德語和奧利弗抬杠:“藝術家也要吃飯!我沒有工作,沒有錢!”

        許由又說:“我從來沒說過我是藝術家!我是設計師,我是來德國掙錢的!不是來幫你們整理分類垃圾的!”

        那天許由回家以后有些后怕,他怕奧利弗不給他參加畢業(yè)答辯的資格。那么九月以后,他沒有文憑,靠什么去找工作呢?趙君在一旁幫許由修改論文里的語法錯誤,花了一個小時改了一頁紙。她說:“許由,你這德語水平還不如衛(wèi)衛(wèi),論文怎么答辯?”

        許由一氣之下奪過那份論文,扔進垃圾桶。當天晚上他重新寫了一個標題,叫《物質(zhì)的貧困與精神的豐碑——對意大利貧困藝術的研究》。

        5

        許由開始相信德國的時間是有相對性的。外面的時間很慢,到處都是喝咖啡的有閑階級和在草坪山曬太陽的大學生,但是許由一旦走進圖書館或者工作間,時間眨眼就不見了。掛鐘像打了興奮劑跑得飛快。有時候許由會懷疑畢業(yè)以后,自己是不是就該老了。

        十一月來了,很多人開始閑下來,另一批人則變得忙碌。

        許由接到電話,他打工的中餐館的老板因為出車禍住院了。老板娘在電話里明敲暗打指摘許由,說都是因為許由經(jīng)常請假,老板一個人忙前忙后,疲勞駕駛才會出車禍。許由沒有為自己開脫,他買了一束花去醫(yī)院看望老板。老板腿上打著繃帶和石膏,一臉輕松,反而安慰許由說:“沒事,你別難過,我好得很。天天躺著,就當給自己放假了。”

        后來許由給老板娘打過兩次電話。餐館雖然停業(yè)了,但許由還有一個半月工資沒發(fā)。老板娘每次顧左右言他,好像壓根沒有這回事。許由一提起工資,老板娘就哭訴自己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有多困難。后來許由就再沒提過這事。

        中餐館的工作算丟了,許由一下失去了生活來源。他在德國花完了第一年的生活費后,就沒有再向家里要錢。事實上,就算他要錢,家里也不一定有。許由的父親去世多年,母親一個人在中學當老師把他拉扯大。許由知道自己不該再和母親索要更多了。

        就在許由一籌莫展的時候,費魯喬給他介紹了一個工作。圣誕節(jié)將至,圣誕市場即將開張,費魯喬有一個朋友在市場上賣小吃,正缺人手。許由不假思索就答應了?,F(xiàn)在是山窮水盡的時候,許由要是再掙不到錢,下個月就要連人帶行李被房東趕出來。

        費魯喬的朋友叫山姆,波蘭人,身高一米八九,是個攀巖教練。每年這時,山姆就會在圣誕市場上租一個攤,賺一波快錢。今年他老婆懷孕,所以找了許由來幫忙。山姆給許由開的時薪是十二塊。因為是冬天的戶外工作,又臨近假期,所以工資格外地高。

        攤子不大,但什么都賣,甜酒、烤腸、果干、甜面包。甜咸都有。晚上忙起來夠他們喝一壺的。白天不忙的時候,許由和山姆就一邊干活一邊聊天。山姆說他在干教練以前是職業(yè)徒手攀巖選手。他把巨大的手掌放在許由的面前,上面長滿淡黃色的胼胝。許由在電視上看過徒手攀巖的紀錄片,看上去很刺激。

        山姆點點頭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攀巖更刺激的事了。接著他撩起褲腿,露出右腿的義肢。

        山姆爬過全世界大大小小的懸崖和摩天大樓。他說每次攀巖都是在和死神拉鋸,他的右腿是在塞爾維亞的黃金海岸摔斷的。山姆也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后來他再也沒法徒手攀巖,命也保住了。

        許由聽了山姆的故事,不禁對這個攪拌楓糖漿的肌肉大漢報以敬意。許由從來沒有過什么崇高的理想。他的理想屬于別人,比如看著趙君成為作家。

        許由學東西很快,兩天就掌握了煮甜酒和烤烤腸。只有果干甜面包許由烤不好。其實不是烤不好,而是料配不對。甜面包的配料有很多,包括糖汁干果、橙子、堅果和香料,表面還要撒上一層糖霜。許由第一次做,橙汁和糖霜加得太多了,吃起來甜得剌嗓子。

        許由想把面包扔了。山姆攔住他,把面包擺上貨架依舊賣。有個大叔吃了一口,就說面包太甜,來找山姆理論。山姆態(tài)度優(yōu)雅,奉上一杯免費的甜酒,賠禮道歉。有的人吃了,覺得甜也不說出來,只是悶聲買一杯甜酒解渴。還有的人,大部分是小孩,就喜歡吃這種齁甜的味,纏著爸媽買。結果一大塊果干甜面包賣得一干二凈。

        許由熟練以后,無論制作小吃還是人情世故,都處理得妥妥帖帖,山姆來的時候就少了。白天生意不多,一個人看鋪子就行。

        多特蒙德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許由在德國沒有什么朋友,也不怕碰見熟人。之前在中餐館,來吃飯的都是中國人,許由不認識他們,不打緊。現(xiàn)在在外面擺攤,來的大部分都是德國人,許由有點怕遇到同學。有時候他遠遠看見一個熟人就緊張,一緊張就打嗝??腿司鸵詾樗党粤?,指著他壞壞地笑。

        這天許由見到費魯喬帶著一個年輕姑娘穿過圣誕市場,兩人行色匆匆,走路帶風。許由的工作是費魯喬介紹的,他不怕碰見費魯喬。許由就吆喝著和費魯喬打招呼。但費魯喬好像沒有聽見許由的吆喝。費魯喬的女伴聽見了,拉著費魯喬走過來。費魯喬似乎很久沒有運動,兩頰的肉耷拉下來,不像臉,反而像戴著面具。

        費魯喬點了兩杯甜酒。許由端了上來說:“算我的。我的工作還得謝謝你。”

        費魯喬說:“兩杯甜酒可不夠打發(fā)我。”

        許由笑了笑,又看著費魯喬的女伴說:“女朋友好看啊,你不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介紹個屁,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辟M魯喬說。

        費魯喬看許由還不明白,勾勾手,低聲在許由耳邊說:“應召女郎?!?/p>

        還沒等許由反應過來,費魯喬一揚脖子,說:“你也別總上班,你和趙君那么年輕,應該多出來逛逛。”

        許由收了杯子,點點頭,不置可否。

        費魯喬喝完甜酒就和女伴走了,兩人從始至終沒有牽手。

        圣誕市場的最后一天,天上下起了大雪,城市銀裝素裹。有小孩拆了門板,在草坡上滑雪?;┬『⒃絹碓蕉?,丟了門板的家庭就越來越多。后來幾個家長找到了草坡上。原來他們拆的不是自家的門板。家長一來,小孩就一哄而散了。

        許由和山姆請了假。最后一天他想帶趙君去市集上逛逛。山姆答應了,還把當天的工資也發(fā)給了許由。許由不想要,但山姆硬是讓他收下了。

        趙君裹著毯子在家寫小說。德國的暖氣費很貴,趙君在家時盡量多穿衣服,喝熱水,不開暖氣。趙君一開始不想出門。圣誕市場每年都有,趙君的新鮮勁早過了。外面天寒地凍,再說市場上的東西比平時貴出一半,都是些吃吃喝喝,最后拉出來都一樣。

        但這天許由特別堅持??赡苁且驗檫@個月他掙了錢,有了底氣。也可能是前幾天費魯喬的話刺激了他。這幾天許由睡覺的時候就在思考,這個過日子到底過的是什么?人要是生下來就是為了受苦,那日子過得還有什么勁?

        最后趙君拗不過許由。兩人穿了羽絨服,圍了同一條圍巾出門。多特蒙德的圣誕市場不算很大,但在德國也是赫赫有名。因為多特蒙德圣誕市場的圣誕樹是全世界最高的,每年圣誕節(jié)時政府就把它搬出來,敲敲打打,固定在市場中央。一抬頭,沒別的,只看見樹頂?shù)男切呛鸵箍铡?/p>

        “就是為了這棵樹,也得出來看看?!痹S由說。

        趙君笑話許由說:“東方明珠、國貿(mào)中心,還有‘大褲衩,哪個沒它高?別整得和鄉(xiāng)下人進城似的,讓人看笑話?!?/p>

        許由自己也笑了,他說:“它們是高,但我們看不見啊?!?/p>

        兩個人買了烤腸和甜酒,邊吃邊走。市場上有很多人,平時不知道蟄伏在哪座大樓里,一過節(jié),全都出來了。

        許由看見了一家首飾店。他已經(jīng)三年沒有給趙君送過生日禮物了。他把趙君拉到店鋪前,拿著好幾件首飾在趙君頭上左比劃,右比劃。

        趙君臉羞得通紅說:“你快點……別人都要看笑話了。”

        許由說:“他們笑什么,我又不是光看不買?!闭f著許由就掏錢,買下了一把木簪。

        許由剛拉著趙君要走,老板卻叫住他們。許由有些慌張,說:“錢我們給過了,五歐,沒錯的。”

        老板德語也不好。許由連聽帶蒙明白了,他們買了東西,可以去游客中心抽獎。許由不想去,他運氣差,從來沒有中過。趙君不依他,偏要他抽。許由在胸口亂七八糟畫了十字,又合十拜了菩薩。一抽,果然沒獎。

        晚上上了床,許由要戴上眼罩睡覺。趙君拿出厚厚的一沓小說手稿交給他,說:“明天幫我寄了吧,這次一定可以得獎?!?/p>

        許由回家后算了一下圣誕節(jié)前賺的錢,刨去圣誕夜的花銷和上個月的支出,還有兩千歐。許由把錢交給趙君。趙君把錢分成兩分,兩百歐存進兩人的買房基金,存在銀行里,一千八百歐是下兩個月的生活費。

        許由想請費魯喬吃頓飯,畢竟工作是他介紹的,趙君也同意。兩人約了費魯喬。到了那天,費魯喬卻把許由和趙君帶到他家。原來他親自下廚,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意大利菜。

        費魯喬家的格局和許由家一樣,但相比之下亂很多,看得出來很久沒有女人住過。費魯喬離婚多年。墻壁上貼滿了葛麗泰·嘉寶的海報,費魯喬毫不遮掩說嘉寶是他的前妻。

        費魯喬的手藝不是吹的,他胖得情有可原。趙君說她在意大利也沒吃過這么好吃的夏威夷披薩。許由知道趙君沒有去過意大利,但是沒有說破。過了一會,衛(wèi)衛(wèi)也循著香味進來。

        費魯喬看見衛(wèi)衛(wèi)很高興,張開胳膊擁抱她,說:“歡迎歡迎,全世界的姑娘我都歡迎?!?/p>

        衛(wèi)衛(wèi)一進門就點上一根煙,費魯喬也要了一根。他抽一口,就咳一會,看他抽雪茄真是煎熬。許由感覺抽完一根,肺都能咳出來。

        衛(wèi)衛(wèi)開費魯喬玩笑,說:“你這樣的人千萬別去體檢。說不定本來身體健康,體檢完就要病危通知了。”

        費魯喬哈哈大笑,他的笑聲里也帶著咳嗽。

        他說:“可不是嗎?我上個月去體檢,醫(yī)生說我起碼有三種癌癥,他讓我戒煙戒酒。廢話,要是誰都能戒煙戒酒,還要醫(yī)生干嘛?”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費魯喬喝得有點多,臉紅撲撲的。他切下一塊披薩,放在許由盤子里,問:“圣誕節(jié)生意怎么樣?”

        許由笑了笑,說:“掙了點?!?/p>

        費魯喬把最后一塊披薩給趙君,說:“其實我昨天把錢包丟了,下個月手頭有點緊,許由你能不能先借我點?!?/p>

        趙君明白了,原來費魯喬今天擺的一桌鴻門宴是要借錢。她搶在許由前面,說:“真不巧,許由媽媽生病了,許由昨天把錢寄回了中國,我們手頭上也緊?!?/p>

        衛(wèi)衛(wèi)聽了,冷笑了一聲,用中文說:“睜著眼睛說瞎話?!?/p>

        費魯喬聽不懂,這句話就是說給趙君的。

        趙君怒了,也用中文回敬說:“你說誰呢?誰上個月天天開暖氣,暖氣費還沒交?還不是我們墊的錢?!?/p>

        衛(wèi)衛(wèi)自知理虧,低頭吃通心粉。

        費魯喬也出來打圓場,說:“我就問問而已,沒事。德國警察勤快,肯定很快就能把錢包找到?!?/p>

        后來費魯喬又拿來酒和冰塊,四個人歡歡喜喜喝了一會,再沒提錢的事。

        后來許由第一個喝倒,趙君把他扶回屋子。衛(wèi)衛(wèi)還待在費魯喬那,和費魯喬有說有笑,邊喝邊聊,平分秋色。趙君也不知道他們續(xù)了多少攤,反正她睡下的時候衛(wèi)衛(wèi)還沒有回來睡覺。

        6

        到了三月,奧利弗給許由介紹了一個在劇場的實習工作。雖然沒有實習工資,但如果實習表現(xiàn)出色,可以留下工作。

        這個實習機會對許由來說是千載難逢。唯一讓許由頭疼的是沒有實習工資,如果沒有收入,他和趙君兩個接下來怎么生活呢?

        許由回家和趙君商量了這個事。趙君這個時候幫許由拿了主意。她說許由應該去劇場實習,反正距離九月只剩半年的時間。他們倆就算真的山窮水盡,還有之前存的購房基金可以用。

        但許由堅持不肯動那筆買房的錢,他寧愿再找一個餐館打工。趙君覺得許由是舍近求遠,現(xiàn)在重要的是想辦法留在德國,許由要是畢業(yè)找不到工作,一年簽證到期就要回國,存再多錢也是白搭。

        趙君說:“你要是舍不得動那筆錢,我也和你出去打工。”

        許由馬上駁回了趙君的建議,他讓趙君安心寫小說,錢的事情他會想辦法。

        最后許由決定先去劇場實習一個月。他希望自己的出色表現(xiàn)能打動劇場經(jīng)理,他們能付一部分工資或者提前預支工資。

        劇場在多特蒙德的市中心,是城市的地標之一。這不是許由第一次在劇場工作,本科時他就做過幾個話劇的舞美設計,和劇場方面打過交道。經(jīng)理看了許由的簡歷,問許由以后想在劇場干什么。

        許由如實說:“舞臺設計師或者燈光師?!?/p>

        經(jīng)理點點頭,大筆一揮,讓許由當了舞臺監(jiān)督的助理。

        舞臺監(jiān)督是一出戲里各個單位的協(xié)調(diào)人,管的事情又多又雜,基本上是指哪打哪。

        許由的上司是一個叫歐菲娜的女人,她干了十五年的劇場監(jiān)督。歐菲娜今年三十七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急性子。精明干練。能在五分鐘的休息時間里抽三根煙。

        歐菲娜性子急,說話也快。許由一和她打交道就緊張,一緊張就打嗝,一打嗝說話就不利索。歐菲娜聽不清許由說話,就更急,說話就更快。

        舞臺監(jiān)督的工作既零碎又繁瑣。第一天,許由像一只毽子一樣被踢來踢去。

        在休息間提醒導演排練。

        在后臺核對道具清單。

        在辦公室復印劇本拿到劇場分發(fā)。

        在舞臺上用彩色膠帶給道具的位置進行標記。

        許由在一天之內(nèi)就熟悉了劇場的每個角落。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舞監(jiān)助理,而是馬拉松運動員。

        回到家,許由覺得自己要累散架了。

        在劇場實習的間隙,許由還要去學校完成畢設。他的設計方案終于通過了奧利弗的認可。進入實施階段以后,許由就不僅僅往學校跑,還要往打印店跑,往建材市場跑,往策展中心跑,最后還要往劇場跑。

        這天許由抱著一捆PVC管去艾森的建材市場退貨。剛下火車,沒吃早飯,腿有些打晃,打算在車站的亞洲食堂里吃一口。

        大清早店里沒什么人,只有一個西裝領帶的年輕人在點菜,他點了一個春卷,付了錢,坐在一旁看報。師傅端上春卷,問一旁的許由要什么。

        許由還沒回答,突然車站外面?zhèn)鱽硪宦暰揄?。年輕人和師傅都跑出去看熱鬧,留下許由一個人孤零零看菜單。許由看了一會菜單,然后把目光放在那盤還沒動過的春卷上。

        許由在心里默默倒數(shù)了十秒。

        “……四、三、二、一。”客人和師傅還沒回來。

        許由用桌上的面紙巾包起春卷跑出了火車站。

        那聲巨響來自車胎爆炸?;疖囌就饨?jīng)過一支示威游行的隊伍,每個人都穿著黑色的衛(wèi)衣,看上去不像好惹的。警車和裝甲車陸續(xù)開來,天上還有直升機。

        許由在車站吃完最后一根春卷也不見公交車來。一個推著手推車的老太太經(jīng)過,說:“小伙子,別等了,今天‘新納粹游行,公交車不開?!?/p>

        許由自認倒霉,捧著一捆PVC管徒步走在馬路上。

        公交車今天停運,但行人似乎沒有變多。他們也許都開車,也許都認識開車的朋友。

        咖啡店門口擺著桌椅,有德國人在一邊吃牛角面包一邊看報紙。

        綠島上有兩個少年在玩滑板,身邊的音箱里播放著嘻哈音樂。

        許由幾乎穿越了半個城市。太陽越來越曬,德國簡直是超音速進入夏天。

        許由在綠島的噴泉里喝了幾口水。只有有錢人和瘋子才會去買德國超市里貴到離譜的瓶裝水。

        許由繼續(xù)出發(fā),但他要走的好幾條路都因為游行被封鎖。谷歌地圖不會知道今天的示威游行。許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繞遠,然后他覺得自己迷路了。

        十字路口前有一個騎電動車的土耳其小哥正在等紅燈,許由走上去問路。

        “你要去哪?”土耳其小哥問。

        許由給他看谷歌地圖。

        “瞎扯。今天納粹游行,這條路根本就不讓走。”土耳其小哥一揚手,“上車吧,我?guī)闳??!?/p>

        在許由生活的魯爾區(qū),有大量土耳其移民。他們大多是五六十年前,跟著移民潮來德國找工作的。這里的土耳其裔特別多,而且愛抱團居住。多特蒙德有一個土耳其人的聚居地,被中國人叫做馬街。馬街上都是土耳其人和土耳其商店,仿佛一個微型的土耳其小鎮(zhèn)。

        許由和趙君曾經(jīng)在馬街住過一年。許由的家被偷過兩次,趙君還被土耳其人送過大麻糖。后來馬街上出了一件中國女學生被難民強奸的案件,出事以后,趙君晚上七點以后就再不敢出門。又過了一個月,他們就搬到了費魯喬的隔壁。

        許由有點害怕土耳其人。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敬而遠之。他拒絕了土耳其小哥的好意,自己向前走。

        土耳其小哥好像聽不懂德語似的,下了車,硬把許由的PVC管放在車屁股上。

        他說:“上車吧。在德國,所有的外國人應該團結,親如一家?!?/p>

        許由覺得小哥沒有惡意,他也受夠了像喪家犬一樣在街上晃蕩。許由上了車。小哥把電動車騎得飛快。

        土耳其小哥說他叫卡亞。他的工作是蜘蛛人,就是給摩天大樓擦窗戶。

        卡亞說他和那些白領在一個地方上班,只不過德國人在里面上班,土耳其人在外面。

        卡亞正說著,一個交警把他們攔了下來。

        在德國自行車和電動車上強制安裝車燈,不然會被罰款??▉喌碾妱榆嚿蠜]有車燈,被交警逮個正著。

        警察給卡亞開了一張十歐的罰單??▉喿哉J倒霉。騎上車,他對許由說:“這些警察就喜歡查外國人。幸好他沒要看暫住證……”

        卡亞正說著,警察在后面喊住他們——他要看卡亞和許由的暫住證。

        卡亞簽證早過期了,他沒有暫住證。許由掏出暫住證和學生證,對警察說:“他叫卡亞,是我的同學,我們今天一起去買畢設的材料。”

        警察看了許由的學生證,把照片核對了好幾遍。確認無誤后,警察把卡亞也放了,只提醒他們:“今天有游行示威,沒事就待在家里,安全第一?!?/p>

        卡亞一路上對許由千恩萬謝,他說要不是許由,今晚說不定他就得在警察局寫材料過夜了。

        一路上卡亞一直重復著那句話:“外國人就是應該互幫互助,團結起來,親如一家?!?/p>

        7

        六月份有三件好事。第一件是許由的論文和畢設都通過了。第二件是趙君的小說得了一等獎,馬上付梓出版。第三件是衛(wèi)衛(wèi)打算搬家。

        為了慶祝小說出版,更是為了慶祝衛(wèi)衛(wèi)搬家,趙君請來衛(wèi)衛(wèi)和費魯喬,弄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衛(wèi)衛(wèi)吃了兩筷子粉蒸肉,端起酒杯說:“君君姐,你不地道啊。我要搬家,你怎么還這么高興?”

        趙君說:“喬遷之喜,當然該高興?!?/p>

        衛(wèi)衛(wèi)說:“你怕是巴不得我走吧。”

        趙君說:“哪兒的話,聽說你明天要搬家,我今天一邊煮菜一邊掉眼淚哩?!?/p>

        許由想把話題岔開,開玩笑說:“我說今天的燉牛肉怎么這么咸呢!”

        四個人吃著喝著,屋里突然停電了。許由端來四只蠟燭,費魯喬就著燭光檢查了空氣開關,都是好好的。看來是供電局的問題。只能等著恢復供電。

        好端端的一頓飯突然變成了燭光晚餐。每個人的下巴都黃澄澄的,鼻尖發(fā)亮。

        費魯喬突然來了興致,唱起了生日快樂歌。大家都以為費魯喬今天過生日,也跟著他唱起來。

        唱完歌,原來今天不是費魯喬的生日,他只是有感而發(fā)。大家都切的一聲。費魯喬說:“沒關系,世界這么大,肯定有人今天過生日。”

        接著費魯喬又教他們用意大利語唱生日歌。大家唱完,電正好來了,燈重新亮起來。街道上傳來歡呼和口哨聲。許由他們也被感染,一起歡呼“生日快樂”。

        許由對費魯喬說:“許個愿吧?!?/p>

        費魯喬搖搖頭。

        許由說:“那我?guī)湍阍S。祝你長命百歲?!?/p>

        接著大家各自吹滅了眼前的蠟燭,開始吃飯。

        許由剛拈起筷子要夾菜,電又斷了。

        第二天一早,衛(wèi)衛(wèi)就喊許由幫忙搬家。許由看了一眼窗外,說:“你急什么,搬家公司的卡車都還沒來?!?/p>

        衛(wèi)衛(wèi)說:“要什么卡車,我就搬去對面,和費魯喬住一塊。”

        許由做夢也沒有想到,二十歲的衛(wèi)衛(wèi)最后會看上費魯喬這個小胖老頭。

        還有三個月,許由在劇場的實習就要結束了。本來實習是沒有工資的,但是考慮到許由出色的表現(xiàn)和經(jīng)濟狀況,經(jīng)理給許由開了一份一個月一千五百歐的底薪。

        許由在劇場的頭兩個月,一直跟著歐菲娜干舞臺監(jiān)督。菲歐娜是急性子,但人不壞。舞臺監(jiān)督事多物雜,既要耐心又要細心。有時候菲歐娜脾氣急了,沖著許由吼兩嗓子,許由也不著急,丁是丁卯是卯地把事安排明白。歐菲娜覺得許由比她還適合干這行。

        原來在許由之前,歐菲娜已經(jīng)炒掉了三個助理。他們有的是不喜歡這個行當,有的純粹是不喜歡歐菲娜。但許由和他們不一樣。生活由不得許由喜歡或者不喜歡。柴米油鹽,衣食住行,哪一個許由都得操心。許由不敢奢求自我實現(xiàn),能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他就謝天謝地了。

        許由的舞監(jiān)助理本來干得好好的,卻在六月份出了岔子。出岔子的不是許由,是歐菲娜。有了三個孩子的歐菲娜又懷孕了,她向劇場經(jīng)理請了產(chǎn)假。歐菲娜可以不在,但劇團不能沒有舞臺監(jiān)督。新來的舞臺監(jiān)督叫奧維斯,但問題是奧維斯帶著自己的舞監(jiān)助理。

        如果許由是以實習生的身份在劇場工作,有多少個助理都不成問題,可許由占著工資,就占一個編制。一個舞臺監(jiān)督配一個舞監(jiān)助理,這是規(guī)矩。

        時隔幾個月,問題再一次擺在許由面前,是不要工資接著干,還是辭職放棄。這個問題讓許由抓破了腦袋。還有三個月他就可以畢業(yè)入職了,可也就是這三個月,如果許由沒有工資,房租、網(wǎng)費、菜錢又從哪來呢。

        許由回家把這件事和趙君商量。許由說:“實在不行,咱們就先從買房基金里支出三個月來,等我有了工資,再往回補?!?/p>

        幾個月前的趙君也是這么說的,那個時候不同意的人是許由。現(xiàn)在許由把這件事重新提出來,不同意的人卻變成了趙君。

        趙君說:“這筆錢不能動?!壁w君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留下分毫商量的余地。

        那天晚上,許由頭一次失眠,他睜著眼睛,但因為戴著眼罩,眼前一片漆黑。

        趙君看完小說,從包里找出他們的存折夾進書里,再把書放回書架。

        許由沒有離開劇場,因為經(jīng)理給了他一個新工作。

        經(jīng)理說:“你運氣真好。劇團有一個導演是臺灣人,他看了你的簡歷和作品集,打算讓你去負責燈光?!?/p>

        許由就從舞監(jiān)助理變成了燈光助理,工資還漲了兩百歐。許由總想見一見這個導演,但導演很忙,很少在劇團出現(xiàn),許由總是撲空。

        這天副導演來給大家排戲,燈光師讓許由去檢查一遍燈具。許由站上升降車,把每個燈具的保險和開關都檢查了一遍。下來時,副導讓許由買包煙送到后臺休息室。

        許由拿了錢去買煙,回來時他看見一個亞洲人站在劇場門口。亞洲人問許由有沒有煙。德國街上有很多流浪漢問過路人要煙,許由就沒當回事。

        許由晃了晃手里的煙,說:“幫別人買的,不好意思啊?!?/p>

        許由來到休息室,發(fā)現(xiàn)里面沒人。他來到舞臺找副導演,發(fā)現(xiàn)那個亞洲人也站在那,副導演喊他“王先生”。原來他就是那個臺灣導演,這包煙就是給他買的。

        下班后,王導和許由在劇場門口抽煙。許由來德國以后把煙戒了,但王導給他遞煙,他不敢不接。

        王導三十年前從臺灣來德國留學,學的是戲劇理論。剛畢業(yè)的時候,王導也是什么都干,后來他一邊工作,一邊又讀了博士,在這邊做了幾個大戲,終于站住了腳跟。分手時,王導拍了拍許由的肩膀說:“加油干,你還年輕,大有可為?!?/p>

        許由點點頭,問王導能不能留一個電話。

        王導摸了半天口袋,說:“今天忘帶名片?!彼褵燁^踩死,說:“改天吧。反正都在劇場里,來日方長,抬頭不見低頭見?!?/p>

        但那天以后許由再也沒見過王導。一個星期后許由從劇場離職了。

        那天劇場里安排了一場排演。排演前,許由照例檢查了一遍燈具。觀眾席上坐著副導演和零零散散的觀眾。演出差強人意,落幕后掌聲也稀稀拉拉。

        就在觀眾準備離場時,幕后傳來一聲巨響。副導演急忙讓舞監(jiān)拉起大幕。一盞聚光燈砸到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幸好當時舞臺上已經(jīng)沒有人。

        這件事情的第一責任人是安置燈具的場工,第二就是負責燈具檢查的許由。

        許由從調(diào)光室趕來,一看見地上粉碎的聚光燈,人就傻了。他記得自己明明檢查過,所有安全扣都是好好扣上的。但現(xiàn)在燈卻掉了下來。

        燈光師檢查了一遍聚光燈,說:“沒辦法,看來是設備老化?!痹S由知道燈光師是在為自己說話,下巴都能別進褲腰里,不住地道歉。

        最后檢查的結果確實是設備老化,但許由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經(jīng)理讓許由自己辭職,這樣可以給演員和觀眾一個交代。但許由沒有在辭職信上簽字,他不想辭職。他要見王導。經(jīng)理搖搖頭,讓許由簽字。

        許由轉身從經(jīng)理室里跑了出來,在大樓挨個門找王導。王導就是許由最后的救命稻草,只要這個時候有人拉他一把,再過三個月,許由就是簽合同的正式工。但是那天王導不在劇場。最后許由被兩個保安請了出去。

        后來經(jīng)理把許由當做離職處理了。理由是未經(jīng)批準超過三周不上班。

        8

        許由失業(yè)后的第一天,來了一份快遞。許由把快遞拆了,發(fā)現(xiàn)是趙君的樣書。他很少讀趙君的小說,這一本也沒讀過。他現(xiàn)在沒有時間讀小說,找一份工作才是重中之重。

        許由又打電話給中餐館的老板娘。老板娘說老板的腿好不了了,他們打算把店賣了,回國再謀出路。

        許由掛上電話,舅舅的電話打過來。許由的媽媽因為中風住院了。

        許由的爸媽多年前就離婚了,媽媽就他這么一個兒子,他知道他現(xiàn)在必須回去。

        許由回家問趙君要錢買機票。

        趙君正在寫小說,她放下筆,說:“你不會走了就不回來了吧?”

        許由說:“你給我錢。我一定會回來的。”

        趙君說她知道許由不會回來,所以她不會把錢給許由。

        趙君又說:“我知道你討厭德國,你做夢都想離開這里,你說的夢話我聽見了。存折我藏起來了,你找不到的?!?/p>

        許由摔門而出,去隔壁找費魯喬借錢。但費魯喬和衛(wèi)衛(wèi)都不在,許由怎么敲都沒人回應。

        許由又回來,給通訊錄里的人挨個打電話借錢。最后只有三個人愿意借五百歐給他,其中還有一個是放高利貸。

        許由無計可施,抱著頭坐在沙發(fā)上。

        趙君在房間里筆走龍蛇,筆尖在紙面上沙沙作響。她一旦開始寫小說,就兩耳不聞窗外事。

        許由沖進房間,把趙君按在床上,開始脫褲子,說:“你不是想要孩子嗎?現(xiàn)在咱們就生孩子,有了孩子你就不怕我不回來。”

        趙君扇了許由一個耳光,一邊尖叫,一邊推開他。

        許由跪在地上,顧不上耷拉的褲子,求趙君說:“我就這么一個媽,你讓我去看她一眼。錢就當是我借你的行不行?我回來一定還你。”

        趙君抱著自己,目光能殺人。她說:“你求我也沒用。我沒有錢?!?/p>

        許由說:“咱們的購房基金里面有七千多歐?!?/p>

        趙君說:“沒錢了。里面的錢我花了?!?/p>

        許由瘋了似的撲上來,死死捏住趙君的肩膀說:“花了?七千歐你花哪了!”

        趙君奮力掙開許由,說:“花了就是花了。你以為得獎不要交錢?印書不要錢的嗎?那些書商都是吸血鬼!”

        許由把趙君重重摔在床上,吼道:“騙子!你還我的錢!你還我的錢!”

        趙君抄起樣書砸在許由的身上,說:“這就是你的錢,等我把書賣了,錢都還你?!?/p>

        “把書賣了?”許由不知道自己在問誰,“誰會買你的破書?文學獎!我早該明白,你的小說怎么可能得獎呢!”

        許由的話刺痛了趙君,這次輪到她歇斯底里:“混蛋!你滾,我不要見到你,你給我滾出去!”

        許由走了。門重重地砸在門框上,空氣中彌漫著塵埃。

        許由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道怎么走上了馬街,走進了一家酒吧。

        酒保問他要什么。這是許由第一次來酒吧,他的腦子很亂,連話都忘記怎么說。

        有人拍了許由的后背,他回頭,居然是卡亞。原來這家酒吧是卡亞的“基地”,每天下班后卡亞都會來喝兩杯。

        卡亞幫許由點了單。今天他請。許由的手機總是響??▉喿屧S由關了機。兩個人喝了六瓶啤酒,兩杯雞尾酒,三杯不加冰的威士忌。許由去廁所吐了一次,回來后卡亞要帶許由回家接著喝。

        許由不假思索就答應了。他正愁沒個地方去。

        回了家,卡亞第一時間就去冰箱里找酒和冰塊。卡亞的老婆圍著頭巾,奪過卡亞的酒瓶??▉喴娋票粨屃耍獠湟幌鲁鰜?,大耳刮子朝老婆打去。許由雖然喝得七葷八素,但還是上去勸架。

        卡亞也醉得不輕。他像扔垃圾一樣把老婆扔在一邊。他對許由說,土耳其的女人都是爛貨。要睡就睡亞洲女人。他在紅燈區(qū)睡過一個中國女人,女人對他言聽計從,小鳥依人。

        許由讓卡亞別說了。但卡亞好像沒聽見,他的臉越來越紅,嘴里酒氣沖天。

        “最關鍵的是,我睡完沒給錢,哈哈……”卡亞說。

        許由不知道心頭哪來的一團無名之火。他奪過卡亞的酒瓶,直沖他的腦袋砸去。酒瓶碎了,卡亞的腦袋也碎了??▉喌睦掀艣_上來抓許由的臉,用土耳其語大喊著殺人了。

        許由一下子醒過來,奪門而逃。他意識到自己身處馬街,四面八方都是土耳其人??▉喞掀耪癖垡缓簦瑏硎畮讉€土耳其人,他今晚就要交代在這。

        死亡的恐懼下,許由提著氣一下跑出了兩條街,酒精都變成汗蒸發(fā)出來。

        月光如水,許由靠著墻喘著粗氣,他打開手機,有十多條趙君的未讀信息,滿屏都是感嘆號。

        趙君說衛(wèi)衛(wèi)要自殺。

        許由趕回家時,費魯喬的門口已經(jīng)聚集了七八個人。大門緊閉。有人報了警,有人去找開鎖公司,有人沖著鑰匙空念福音書。

        許由推開眾人,憑著酒勁,幾腳下去,踹開了門鎖,闖了進去。德國人都慌了,紛紛撇清關系。他們說許由這是侵犯私人財產(chǎn),要坐牢的。

        許由才不管這些。屋子里沒有煤氣味,但他還是不敢開燈。許由打著手電尋摸了一通,最后在浴室里找到了割腕的衛(wèi)衛(wèi)。鮮血染紅了浴缸。

        十分鐘后救護車姍姍來遲,趙君陪著衛(wèi)衛(wèi)去了醫(yī)院。

        四個小時后,趙君從醫(yī)院回來。她對許由說:“費魯喬失蹤了,他有艾滋病,衛(wèi)衛(wèi)被傳染了?!?/p>

        當時許由正在衛(wèi)生間刷牙,牙刷頭戳破了他的牙床,腥腥的,嘴里有一股鐵銹味。他又想到了中風癱瘓在床上的媽媽。

        許由刷完牙,上床睡覺,東邊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白。

        趙君躺在許由的身邊,說:“明天,你也去做個檢查吧?!?/p>

        許由不說話。他沒戴眼罩,睜著眼睛,看著窗外,不知道明天什么時候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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