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天甜 李 杰

風險社會中媒介傳播悖論及消解路徑探析*
——以“上海外灘踩踏事件”為例

□文│湯天甜 李 杰

研究從風險社會的媒介傳播悖論入手，以“上海外灘踩踏事件”為切口，通過分析風險社會建構過程中媒介傳播的諸多矛盾，重新審視媒介的社會功能，有助于探尋消解傳播悖論的可能路徑，為風險傳播路徑提供有益借鑒。

風險 風險社會 建構 傳播悖論 媒介責任

在風險社會里，媒介“對已經確定的風險的定義就像是一支魔棒，在一個對自身造成威脅的遲鈍的社會，它可以激活政治中心”。[1]鑒于風險的這種“不確定”性，媒介對風險的傳播過程也較為復雜，一方面有呈現(xiàn)風險、完成“風險溝通”的職責，另一方面，可能激化現(xiàn)有風險并引發(fā)次生風險。當前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期，在中國特色的風險社會里探討媒介的風險傳播過程極具現(xiàn)實意義。本文試圖以“上海外灘踩踏事件”為研究基點，分析媒介傳播過程中出現(xiàn)的諸多矛盾，以此重新審視媒介的社會功能，找出消解傳播悖論的可能路徑，為風險傳播提供有意義的借鑒。

2014年12月31日晚23時35分許，上海外灘陳毅廣場發(fā)生群眾擁擠踩踏事故，導致36人死亡，49人受傷。事發(fā)后，如“跨年”“上?！薄皞觥钡汝P鍵詞被@小鐵煉鋼ing發(fā)出并引起了廣泛關注，無論是傳統(tǒng)媒體、網絡媒體等媒介傳播場域或是微博、微信等公眾傳播場域都對事件進行了大量傳播與持續(xù)關注，中央政府、上海政府迅速對事件作出應對，輿論之聲逐漸消弭。在事件傳播過程中，《新京報》對一名復旦大學的遇難者信息的披露引起該校官方以及部分學生的不滿，并出現(xiàn)“呼吁家屬拒絕媒體采訪”之聲，此事件再次引發(fā)學界展開關于“知情權與隱私權”等諸多問題的討論。

一、媒介的傳播偏向與風險本質探究的隱匿

媒介的風險傳播是將不確定的、無形的風險具體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有關“風險”訊息的傳播“意味著所有關于它的知識都是媒介性的，都依賴于解釋”。[2]從風險景觀的整體性來看，在“上海外灘踩踏事件”中，媒介對風險的建構存在固化思維的偏向，并沒有完成對風險的全景式掃描。為了找出媒介風險傳播的邏輯，筆者對事件的相關報道進行了宏觀考察，在百度新聞高級搜索中，以“上海踩踏”為關鍵詞，對2015年1月1～13日的新聞進行逐日搜索，經過整理得到以下數據（在這里，傳統(tǒng)媒體如《新京報》《新聞晨報》《南方周末》、中央電視臺等的相關報道已涵蓋在內，故不將傳統(tǒng)媒體與網絡媒體分別考察）。

圖 2015年1月1～13日“上海外灘踩踏事件”新聞量分布圖

從媒介呈現(xiàn)的風險景觀看，“上海外灘踩踏事件”的風險傳播是基本按照“現(xiàn)場還原—家屬曝光—政府應對—事件問責—反腐”這樣的固化邏輯思維進行的。其中，除去“傷亡情況”這一主線，反思、譴責成為最重要的輔線，即反思政府管理，譴責官員、醫(yī)院、警察。而對“踩踏”本身的科學認知與應對，以及基本急救常識的普及方面，媒介的風險意識培養(yǎng)是缺失的，風險本質的隱匿將會產生更大的風險。正如英國《金融時報》的評論《上海踩踏事故不是對當代中國缺陷的判決》所說，“不知為何，整件事與一種關于民族憂慮的敘事建立起了聯(lián)系”。媒介固化思維的片面表達植根于傳統(tǒng)社會的災難報道，面對現(xiàn)代性風險社會，媒介角色和功能需要轉變，不僅風險再現(xiàn)的傳播功能是其職責，對風險本質探析的建構功能也是其應有之義，大眾傳播指向的并不是單一的災難而是對未來社會圖景的建構。

表1 1月1～13日“上海外灘踩踏事件”的媒體關注

二、風險衍生情感的渲染與元風險呈現(xiàn)的弱化

2008年汶川地震中媒體部分悲情化報道引發(fā)了媒介“悲情傳播”大討論。強人性化的情感在災難面前轉化為悲情，媒介的“悲情傳播”本質上是將人性中最令人敬畏的部分展現(xiàn)出來，但是悲情的呈現(xiàn)與塑造需要“度”來制衡?！吧虾Ｍ鉃┎忍ぁ笔鹿拾l(fā)生后，現(xiàn)場以及家屬的悲痛的“直播”成為具有高新聞價值的素材，而部分媒體的表達偏離了悲情，異化出“恐懼”，如《羊城晚報》的《幸存者痛苦回憶上海外灘踩踏事件：3秒內倒下一大片》，中國網的《外媒關注上海踩踏事件 網友稱上海一夜變孟買》、環(huán)球網的《上海踩踏事故讓世界揪心 被和印度“直白對比”》等。在媒介建構的“風險社會”里，對事實的“修辭”促使客觀真相淹沒在主觀情緒中，這種建構的擴展同時也是“風險”外圍的噪音，對“風險”的消解起到明顯干擾作用。

2015年1月3日，隨著遇難者名單的公布，遇難者身份以及其背后的故事曝光。通過對部分報道遇難者的新聞梳理（表2）中發(fā)現(xiàn)，媒介對遇難者身份的建構基于一種“悲情”，魯迅曾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3]家庭的悲劇、奮斗生命的戛然而止、社會好青年的隕落等這些作為人類的美好理念被打破，這種“美好”的悲情比悲情本身更具渲染力。

表2 部分遇難者背后故事的呈現(xiàn)

大多數情況下，在具有“傷亡”特征的風險傳播中，“風險”已經被從“元風險”中分離，而僅成為公眾“風險想象”中具有吸引力和震撼力的話語形式，這一過程中，媒介傳播的“衍生情感”逐漸將“元風險”消解。公眾沉浸在媒介營造的悲情中，又迫于新消息的接收和吸引，其反思能力逐漸被本應理性建構“風險社會”的媒介挾持。元風險呈現(xiàn)的弱化逐漸使人們迷失在媒介營造的衍生風險的情緒中并將這種“擬態(tài)情感”作為現(xiàn)實感知，導致個體的自主與反思根基“決堤”，一旦新風險出現(xiàn)時，類似的情景重新上演，逐漸形成一種非良性循環(huán)。

三、知情權的擴張與隱私權邊界探尋

在“上海外灘踩踏事件”發(fā)生后，隨著遇難者身份的確定，媒介開始進行遇難者故事的挖掘，其中，《新京報》對上海復旦女學生的報道受到復旦大學部分師生的指責。1月1日，《新京報》以《復旦20歲“才女”外灘踩踏事故中遇難》為標題，運用個人社交媒體信息以及相關同學的采訪，對“復旦女學生”的情況進行全面報道，并引用其男友在社交平臺上的信息內容來表達惋惜。當晚，復旦大學官方微博及微信平臺先后發(fā)文呼吁媒體尊重、保護這位逝者，讓逝者安寧。1月2日，一篇注明來源為“復旦易班”微信公眾號的帖子《【呼吁】少點傷痛，多點尊重》通過微信朋友圈大量轉發(fā)，質疑媒體挖掘并曝光“復旦女學生”隱私的做法。1月3日，一位廣州媒體人對此事件作出回擊并發(fā)帖題為《媒體人就外灘踩踏事件致復旦學生公開信：別太矯情了》。社會各界展開了“隱私權與知情權”的討論。

在新媒介環(huán)境下，社交平臺的使用，使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的邊界越來越模糊，對于個人而言，社交媒體如同人際交流，其雖在公共空間上發(fā)表信息卻具有私人空間的性質，而對于開放的網絡空間，社交媒體上個人空間雖然具有個體性，卻是對全社會開放的。在這種公私模糊的空間，隱私權與知情權的邊界很難認定。

2012年12月28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次會議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加強網絡信息保護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決定》規(guī)定：國家保護能夠識別公民個人身份和涉及公民個人隱私的電子信息。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竊取或者以其他非法方式獲取公民個人電子信息，不得出售或者非法向他人提供公民個人電子信息?！稕Q定》為治理網絡信息濫用提供了法律依據，但卻引發(fā)阻礙網絡反腐的擔憂，新媒體時代，知情權與隱私權邊界的權衡仍要基于傳統(tǒng)時期的判定，較為中立的觀點認為：對于公眾人物以及卷入公共事件的人物的隱私,應采取公眾利益和國民利益至上的原則；對于普通人的隱私，應該采取人格權至上的原則；在處理日常的傳播權與隱私權的沖突時,采取“實際的惡意”原則來判斷對隱私的侵犯是否成立。[4]

法律界有句名言“隱私權到公眾利益為止”，在隱私權與知情權邊界模糊的情況下，“公共利益”看似是最有效的判定標準。筆者認為，本次事件中“知情權”與“隱私權”的爭論可以從以下問題考慮，遇難者背后的故事是否牽涉到公共利益；風險社會中，這些素材對“風險”本身有多少建構與傳播意義。

四、媒介風險傳播悖論消解的可能性討論

有學者認為，風險的“不確定性”和“潛在性”等特性決定了媒介傳播悖論存在的必然性，但通過對上述媒介風險傳播悖論的分析發(fā)現(xiàn)，媒介報道行為失范同樣是其傳播悖論產生的誘發(fā)因素。因此，在風險社會中，媒介報道行為的規(guī)范及風險意識的培養(yǎng)是消解風險傳播悖論的有效路徑。

1.媒介報道需要“平衡”思維

風險事件紛繁復雜，媒介所做的選擇性報道如果忽視風險背景知識，以偏向的風險“事實”呈現(xiàn)來“覆蓋”未知的風險知識，將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掩蓋風險本質。在風險傳播中，“平衡”思維不僅指信息來源、獲取手段和途徑的平衡，更是強調事實、觀點和價值觀的平衡。在該案例中，媒介對信息的呈現(xiàn)遵循一定的固化思維，視點集中在事件還原、家屬報道以及政府問責等方面，而在風險本身的特征、防治以及事故后的心理調試教育等方面則處于失衡狀態(tài)。所謂事實平衡是指多角度、多視點地報道新聞，這就需要媒介在報道中擴大報道面，即增加報道量的同時，注重信息結構的平衡，以此保證受眾對風險有更為客觀、全面的認知，推動社會對風險作出理性判斷。

此外，媒介報道中的傾向代表著某種價值的傳輸，“平衡”思維要求媒介在傳播中做到價值的平衡。在該案例中，媒介所營造的事件氛圍偏向于“悲情”和“恐懼”，而在風險傳播中，恰恰是“科學”和“理性”才是最需要被傳播的。如何平衡這種價值博弈，有學者提出了“對話式新聞”策略，即“好新聞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與想象中的敵人開展對話式新聞”?！芭c敵人的對話”是拋棄“恐懼”，回歸“理性”的開始。在風險報道中，媒介需要以“假象的敵人”為基準向人們提供風險知識，讓大眾了解規(guī)避風險常識以降低風險損害，據此，也可以給事實的多元側面提供一個對話的空間，并通過充分的信息交流實現(xiàn)“平衡”。

2.媒介反思性實踐的必要性

風險具有“潛在性”，但在不斷出現(xiàn)后展現(xiàn)出一定的規(guī)律，尤其是在以天災人禍為主的常態(tài)化風險中。媒介如果對當前狀況和過去經歷沒有意識,那么其建造世界圖景的允諾可能為世界帶來麻煩。風險反思既是對以往風險特征的把握也是對新聞實踐的一種總結?！帮L險”特性需要媒介將“反思”提上日程，“反思”風險，“反思”報道，這對媒介風險思維的培養(yǎng)具有重要作用，同時也是媒介“監(jiān)測”功能的需要。

在“上海外灘踩踏”事故發(fā)生前，諸多“紅色信號”發(fā)出，比如，水泄不通的人流、擁擠的臺階等，卻沒有引起政府、媒介、公眾的注意。而在這之前的寧夏、昆明等小學的踩踏事故卻同樣沒有在人們腦海中形成一種經驗?？梢?，“反思”作為媒介行為的一環(huán)并沒有得到重視，本文所述媒介在風險傳播中的諸多悖論，不僅可以作為媒介反思性實踐的起點和基礎，更希望能將“反思”這一理念融入到媒介的日常風險傳播中，促使其對以往及新出現(xiàn)的問題進行深入反思，提升反思自覺，在風險認知與構建實踐中，有意識地完成科學理性的風險傳播，促進社會實現(xiàn)有效的風險溝通。

3.媒介風險意識的“涵化”

風險意識培養(yǎng)的目的在于能夠使公眾面對社會可能發(fā)生的突發(fā)危機或災難時有一定的思想意識和應對知識，而這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媒介來普及與涵化。就電視而言，科學技術的傳播依托于專業(yè)化的節(jié)目，如科教節(jié)目、專家解讀形式的新聞節(jié)目以及一些包括科學信息內容的娛樂節(jié)目。在這些節(jié)目生產過程中，需要媒介摒棄“忽視風險”的固化思維，并為“風險”認知與探討留出“議程”空間。對于報刊來講，風險意識的培養(yǎng)主要依靠風險信息的呈現(xiàn)以及對風險知識的深入解讀，這個過程需要記者強化自身的“風險思維”，深入探尋風險本質。此外，新媒體的發(fā)展也為風險意識涵化提供了新的平臺， 據第35次《中國互聯(lián)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數據顯示，截至2014年12月，中國網民規(guī)模已達6.49億人。微博、微信、手機客戶端（APP）等新技術平臺為媒介風險知識的大范圍傳播提供可能，如在“上海外灘踩踏事件”發(fā)生后，果殼網在其微信平臺上發(fā)布的“踩踏中如何自救”等信息被大量轉發(fā)，這也為媒介的風險涵化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

總而言之，風險意識的涵化需要媒介在風險未發(fā)生時，將科學與理性融入日常報道中，這是“未雨綢繆”式的涵化。通俗來講，就像是一種“保險”推銷，是風險意識的培養(yǎng)。在風險爆發(fā)時，則需要從風險現(xiàn)狀出發(fā)向人們傳遞相關知識，傳播“理性”和“科學”，以此強化人們的風險意識與認知。

（作者單位：重慶大學新聞學院）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基于風險社會視角下中國電視傳播的響應機制與應對策略研究”（14CXW01），重慶市教育委員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校園媒介融合視閾下高校軟實力建構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13SKA06）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的再思考[J].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02（4）

[2]汪胤.皮爾士現(xiàn)象學及其意義[J].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社版)，2008（2）

[3]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03

[4]單波，陳亦琳.隱私權與知曉權:沖突與平衡[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4（2）

[1][英]大衛(wèi)·丹尼.風險與社會[M].馬纓，王嵩，等譯.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

[2]烏爾里?！へ惪?世界風險社會[M].吳英姿，孫淑敏，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

[3]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后果[M].田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52

[4]成伯清.“風險社會”視角下的社會問題[J].南京大學學報，2007（2）

[5]貝克，鄧正來，沈國麟.風險社會與中國—與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へ惪说膶υ抂J].社會學研究，2010（5）

[6]全燕，申凡.媒介化生存下“風險社會”的重構與反思[J].國際新聞界，2011（5）

[7]蔣曉麗，胡登全.風險社會與媒介表征[J].四川大學學報，2010（2）

[8]中國互聯(lián)網絡信息中心.中國互聯(lián)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第35次）[R].北京：中國互聯(lián)網信息中心，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