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臨陽
沒摸過傳統(tǒng)的裙裾怎么敢寫裙裾?
只能寫別人說傳統(tǒng)的裙裾在風中飄逸。
不了解星辰的運行怎么能寫某位神靈?
只能寫看見星星想到一些美妙的事情。
沒到過異域就沒有異域的純正口音。
就拉不響異域奇特的手風琴。
——李東《八行書信:90后作家書信》
有寫作習慣的人一般會有一座倉庫。這個倉庫極其隱秘,大門上貼著“他人勿進”的告示。倉庫里有成箱成箱的書,還有一個個小本子。本子上的筆記有記錄日常所思所感,有摘錄讀到的話語。這座倉庫是作者寫作的發(fā)動機,它們即素材。
素材是食材,文章是飯菜。食材與飯菜之間隔著一口鍋和七七八八的調料,它們是高于生活的“高”。
沒有素材,筆失掉墨水,難以前進。但首先我們必須意識到素材的問題,搞清楚局限再上路也不遲。其實我們會對素材產生依賴,喪失自我寫作的自然流暢。這種依賴嚴重的話會讓你的文字像上緊發(fā)條的玩具青蛙,它會往前蹦跶,然后“咔嚓”一聲就不動彈了。比如我,在寫這篇文章時,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回倉庫,倒騰一陣,翻出些落灰的古物。它們被再次重視,面露欣喜,一個個張嘴大喊“用我,用我”地向你身上跳。但對于寫作來講,它們的存在其實是在為你設定路線。寫作缺少一種冒險性,你相當于個肉票,被素材無情綁架了?;蛘哒f,寫作本來是一場流浪,結果你跟了團,這樣的寫作,其實不夠性感。
徐皓峰老師的小說和電影我都較為熟稔,心生純正的敬佩。但在讀完《道士下山》后,卻有氣不順之感。之后發(fā)現(xiàn)其前言中提到寫此書的背景:1998年他跟一位老者學習,老者每天午睡醒來,先講點民國時期的江湖掌故,再論學術。這些掌故即小說的原始素材。他利用掌故創(chuàng)作小說。于是,我猜度自己讀后感覺“氣不順”的原因和此有關。每一則掌故拿捏在手里必定都透著一股可愛勁、機靈勁,它們從過去醒過來,巴不得多看幾眼花花世界。作者也許在創(chuàng)作中難以割舍,索性都讓他們活下來。單看每段經歷,確實有趣。但作為整體,我愚鈍,看著有些茫然。長篇小說如果由一則則掌故并聯(lián),在格局意識上可能有所損失,也難為陳凱歌導演。對于陳凱歌而言,小說變成素材,這個素材也捆綁了他,令電影混亂不清,徐皓峰老師必定也不滿意。而翻回頭讀徐皓峰老師的短篇集《刀背藏身》,則每篇都擲地有聲,容量小,但氣魄大。不貪,不婪,把一個素材穿透了,把一道菜炒熟了,香。
姜文在《誕生》中提到,好的素材就像是引線或炸點,能把人埋在心里的東西炸開?!秳游飪疵汀肪褪恰蛾柟鉅N爛的日子》的炸點。只有能將你炸得粉身碎骨的素材,才能創(chuàng)作出讓別人魂飛魄散的作品。這種“炸”是傳染性的,連環(huán)爆破。所以,不論我們在讀書還是“到人間去”,都是一個找炸點的過程,到瓦礫中找,到小路上找。有時,這種“找”充滿危機,害怕炸傷自己。軍人的勛章不在衣服外面,而在衣服里面,你的傷口就是你的勛章。不要害怕傷口,好的細節(jié)都是刮著骨頭“噌噌”響的。曾經想寫一個垃圾中轉站的故事,我拎著幾瓶酒就到垃圾堆里找工人聊天,和他們一起干活。垃圾散發(fā)出的惡臭直往鼻子里鉆,但當你把自己想象成工人,那味道也習以為常。其實,占有素材是一個前提。文前引友人的詩,即講這個道理,通俗點即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你一定要見豬跑,哪怕一眼,那一眼要達到“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的效果。要讓生活打在心里,沒有高爾基對巴別爾“到人間去”的建議,巴別爾不深潛于戰(zhàn)爭風浪下,不會根據隨軍日記寫出一生中最重要的《紅色騎兵軍》。
有時也不需要你參與戰(zhàn)爭,這種“找”有時只需要多留心,多觀察。“觀察”貌似簡單,實際上是一門學問。因為一個人的內心很容易近視,忽略已經成為一種習慣。而好的作者,時刻在擦拭著內心,保持一種敏感。周國平《寶貝,寶貝》記錄著自己女兒生活的諸多細節(jié),很多話語都是從詩里走出來的,她說,“媽媽,我是譜子,你來唱我吧”;當她采花時,她說,“我的手是花瓶”……周國平的敏感,讓他能準確傾聽到寶貝脈搏的每一次搏動,這是一筆珍寶。
拿到了食材,至于怎么做菜,就各有各的做法。運用素材的創(chuàng)意就是背叛素材。一些生意火爆的飯店,菜品之所以好評,就因為它背叛了食材本身的用途,做出了創(chuàng)意菜。寫作也是,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由丹尼·博伊爾導演的《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來源于維卡斯·斯瓦魯普的同名小說,而小說則來源于印度青年哈爾許瓦爾汗·維納希的真實經歷。但不同文本在面對素材時有不同的策略,我從一個例子即題目,來說明?,F(xiàn)實生活中鄰家男孩答對的十五道題目完全是知識層面的,而斯瓦魯普的小說則設置了完全不同的十二道題目,小說的靶心是印度貧富差距。而最后走到電影,十道題目,是給賈馬爾提供一次逆襲的可能,電影的核心又不在貧富差距。三個版本,三種可能。斯瓦魯普背叛現(xiàn)實,而博伊爾也背叛了斯瓦魯普,背叛出成功。對于素材,藝術之處在于選擇,而非照搬。巴別爾在創(chuàng)作《紅色騎兵軍》時,同樣背叛了戰(zhàn)爭。在戰(zhàn)爭中,他作為蘇聯(lián)紅軍布瓊尼麾下的一員,原本應像十七年文學一樣飽含革命浪漫主義,但他背叛了,選擇現(xiàn)實的曖昧,對以惡制惡的腥風血雨進行了手術刀似的剖析。這種背叛是一種還原,把戰(zhàn)爭的面具撕碎,把其所謂的正當和必然撕碎,而拼貼出它應有的荒誕和悲劇。
除了背叛,在具體通往作品的路上,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種是通過人物,一種是通過情節(jié)。在劇作理論中,也有這么兩種說法。前者是拉約什·埃格里的《編劇的藝術》,后者是羅伯特·麥基的《故事》。他們不對立,只提供兩種方法,就像面對同一片菜市場,他們提供了兩種食譜。大部分作者選擇通過情節(jié)——把素材編織起來,成一張網,讓它牢不可破。然而,也有人通過素材生育出一個人物:卡爾維諾在寫每個故事的起始之時,腦子中都會有一個形象,這個形象在他頭腦里發(fā)展成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不論是樹上的男爵,還是不存在的騎士,這個形象總是先行。這是處理素材的一種方式,即建立一個人物,讓這個人物形象帶著你走。當然,這種情況多出現(xiàn)在小說的寫作中。但它也提醒我們,面對現(xiàn)實生活,首先要關注里面的人,會呼吸的人。
從素材到作品,這條路是爬著過來的。當順利、輕松地哼著小曲從素材跑到作品時,那你就要當心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