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龍
朱滿寶從鎮(zhèn)上回來,心頭充滿著喜悅。盛夏的田野像個豐滿的女人,到處都是成熟的味道,朱滿寶曾經(jīng)喜歡過這種味道。
大毛佝僂著腰從一個墻角邊走過來,朱滿寶把他喊住了,朱滿寶說:毛哥,晚上鎮(zhèn)上演戲哩,你去看不?大毛想努力把腰伸直,反而更低了下去,他自言自語道:這腰看來是不中用了。朱滿寶把話又說了一遍,大毛苦笑了一下,說:你倒會尋快活,我可比不得你,走不走得還要孫子同意才行。說罷,走向田野里去了。朱滿寶還要說些什么,可見他的背影越來越遠,朱滿寶便把一口濃痰吐在地上,罵道:死不開竅的腦筋,就只曉得變牛做馬。
朱滿寶心頭的喜悅得不到發(fā)揮,憋在心里很難受。這時,他在村頭看到秋菊正哄著哭鬧的孫女,便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糖果剝開,給了小女孩,哭聲立馬住了。秋菊說:滿寶你又在鎮(zhèn)上來啦,還是你輕閑呢,好想得開哩。朱滿寶說:想不想得開是你自討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是瞎操心。秋菊的臉色難看下來,秋菊不理朱滿寶,抱著孫女就走,朱滿寶這才想起他還有重要的話沒有說哩,就喊:晚上鎮(zhèn)上演戲哩,去看不?秋菊回過頭來說:我在家里看電視,多省心。
村子不大,散落著十多戶人家,盡管朱滿寶把鎮(zhèn)上演戲的消息一再傳播,可沒有哪個男女去響應(yīng)他。這年頭,后生們妹子們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的老人既要在外面勞作,又要照顧孩子,哪有心思到鎮(zhèn)上看什么戲呢?一入晚,不是窩在家里看電視,就是早早上了床。只有朱滿寶是個例外,朱滿寶的兒子在外地買了房,老伴也跟了去城里帶孫子,且每月都有匯款來,讓他在家享清福。
說是享清福,倒真是清靜。一個人在家,寡味得很,電視里的廣告太多,特別是縣電視臺,那個性病廣告又長又叨嘮,朱滿寶只得換臺,可省臺也是廣告,反反復(fù)復(fù)播幾次,好像看電視的人都是聾子瞎子。只得又換臺。還好,中央臺沒有廣告,正在播體育新聞,許多人在搶一個球,還有許多人在叫喊,朱滿寶看不懂,索性把電視關(guān)了。
夏天的下午最是燥熱,電扇也好像是個擺設(shè),沒起到多大的作用。朱滿寶的頭腦里還記掛著晚上演戲的事,無論如何要在村里找個伴兒同去,不然太孤單。對于戲曲,朱滿寶有種特殊的愛好,當(dāng)然這要追溯到幾十年前,那時大隊成立文藝隊,把朱滿寶選上了,那時他可是個紅角兒,不但在全大隊的各個生產(chǎn)隊巡回演出,還要出大隊出公社交流演出。后來文藝隊解散,朱滿寶重新回到生產(chǎn)隊干活,失落了好一陣子才調(diào)整過來。
鎮(zhèn)上好久沒演過戲了,聽說還是一個省里下來的劇團,送戲下鄉(xiāng)呢。這么一個好機會,村里硬是沒人感興趣,朱滿寶可有點兒失望了。
午后的鄉(xiāng)村,跟城里差不多,大多人都要睡午覺。只不過是村里此時很是沉寂,除了蟬不知疲勞地嘶叫著,沒有什么噪音去打擾人們的白日夢了。狗兒躺在樹蔭下伸長著舌頭,朱滿寶經(jīng)過身邊時,它也懶得理他。只是經(jīng)過劉梅花屋前,朱滿寶猶豫了一下,停住了。朱滿寶是很少到劉梅花屋里去的,倒并不是他們之間有什么仇恨,也不是劉梅花這個人難說話,內(nèi)中的緣由雖成為歷史,但給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還是帶來一定的影響。
總之,這一切還是和戲曲有關(guān)。
村內(nèi)幾乎沒有其他人走動,朱滿寶四處張望了一下,便在心中罵自己:又不是去做賊,鬼鬼祟祟成個什么樣子呢。這樣一想,他便大大方方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屋內(nèi)的吊扇呼啦啦地響著,竹床上躺著一老一小兩個人。小孩子的嘴上還叨著一只奶瓶,肚子上蓋著一塊毛巾。女人也是仰面躺著,上身竟然裸露著,兩只干癟的奶子像兩個成熟了的絲瓜一樣吊在胸前。朱滿寶見此情景,臉兒不禁有點發(fā)燒,渾身也一下子冒出大汗來。他立即轉(zhuǎn)回身,慌亂之中撞倒了一把小椅子,把竹床上的女人給驚醒了,一坐起,瞧見了正在往外走的朱滿寶,女人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急忙抓起身邊的短褂子穿上,喊道:滿寶叔,有事呀。朱滿寶年紀(jì)和女人差不多,但輩份大,女人應(yīng)喊他叔。朱滿寶不得不回頭,連說:沒事,沒事。女人這時已來到門口,說:沒事你來這兒做什么,想偷看呀。女人這么一說,倒把朱滿寶給逗笑了,說:一把老骨頭,哪個愿看哩,四十年前倒差不多。一來二去,就把剛才尷尬的氣氛消散了。女人輕聲說:外面太陽毒,進屋坐坐吧。朱滿寶嘴里說著不啦不啦,身子卻慢慢地飄進了屋。女人給朱滿寶倒了一杯茶,朱滿寶接過來一咕嚕喝干了。女人說:看你這么渴,這么個當(dāng)晝也不歇,做么事去了?朱滿寶咂吧一下嘴說:哪做什么事,這天,太熱了。盡管朱滿寶心里早想把那個鎮(zhèn)上演戲的消息告訴女人,但表面上還是磨磨蹭蹭不說出來。劉梅花的男人走了三年了,這幾年女人蒼老了許多,兒子媳婦都在外打工,丟下幾畝責(zé)任田和一個三歲孩子給她。女人要忙田地,又要帶孩子做家務(wù),累得夠嗆。
按說,現(xiàn)在正是村人勞作的空隙之機,稻谷還未開始收割,棉花也還沒有采摘,但小村的人們似乎永遠都沒有那么閑散,忙著總也干不完的活兒。雖然兒女們打電話來總是叫他們不要勞作,不要太忙,多多照顧好孫子孫女,可他們真能放得下嗎?不能,只有朱滿寶才放得下,只有朱滿寶才無所事事。不管怎樣,朱滿寶還是把演戲的消息告訴了劉梅花,他相信劉梅花不同于其他的女人,不會對這個消息無動于衷。果然,他很快就從女人的臉上感覺出來,他看到女人雙眼一下子放出光來。朱滿寶這個時候像是穿越時空般地看到了幾十年前那個叫劉梅花的女子的某些表情。遺憾的是這樣的情緒轉(zhuǎn)瞬即逝,劉梅花很快又回到現(xiàn)實中來,她搖了搖頭說:去不了啦,孩子拖累著。
把孩子也帶去吧。朱滿寶說。劉梅花驚訝地望著朱滿寶,說:怎么可以?朱滿寶反問她:怎么就不可以呢?我們兩個人看不住一個孩子?
村里沒有其他人去?劉梅花的表情還是有些遲疑。朱滿寶說:我再去邀邀,看看有沒有人同去。
朱滿寶走出門時,女人還是沒有答應(yīng),但也沒有一口回絕。
這時,村里開始有人出工了。他們見了朱滿寶,露出的神色說不出是嫉妒還是鄙夷。朱滿寶也懶得再理他們,進屋去了。屋里有些悶熱,電扇的風(fēng)一點兒也不管用,剛才在太陽底下走了一遭,身上的汗還粘貼在身上,朱滿寶只好走出屋來,來到村后靠在一棵大樹底下半躺著。樹林里有風(fēng),很蔭涼,朱滿寶就在那里打了一個盹,一覺醒來,太陽已西斜了。
手機這時響了,是兒子打來的。并沒有什么事,只不過是幾句問候,這多少給朱滿寶寂寞的心里添了一絲兒溫暖。老伴和媳婦從沒打過一個電話給他,朱滿寶雖有怨言,也不好表露出來。畢竟兒媳婦是外人,老伴也不是年輕人啦,況且他們年輕時也很少說上幾句話,現(xiàn)在分開了,更沒有話說了。
當(dāng)陽光開始淡薄下去時,朱滿寶早早地做晚飯了。一個人的飯做起來很快,他不用柴灶,用的是液化氣,既干凈又快捷。朱滿寶正蹲在屋里吃飯,忽覺門里一暗,進來一個人,一看,卻是劉梅花。劉梅花的臉上不知是熱的還是什么原因,有些紅通通的。她問朱滿寶真的愿意幫她帶小毛,朱滿寶說肯定會的。劉梅花說那就跟你同去啦,你要等我哦,我還沒做飯呢。朱滿寶看到劉梅花的眼神里又出現(xiàn)了那種激情,這讓他很是感動,也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身體內(nèi)慢慢生長出來。這是一種久違的東西,早已失落在幾十年前的舞臺上,現(xiàn)在要想找出來,恐怕只是幻想吧。
四十年前,朱滿寶與劉梅花同在一個舞臺上演出過,那時兩人都是未婚男女,如果不是后來劇團的突然解散,兩人的關(guān)系就會走向深入,兩個人的人生也就是另一個樣子了。正是因為這層關(guān)系,劉梅花嫁到這個村莊來后,劉梅花的男人更是像防賊似地監(jiān)視著他們的行動,生怕兩人重燃愛火,再續(xù)前緣。其實,一切都只是那個男人的猜忌,雙方都已成家,過去的一切就像流走的水,再也不會回頭了。不過。這樣一來,兩人為了避嫌,平常也很少說話,見面也只點頭而已。
女人走時回頭對他說:你等我呵!女人說這話時竟然像個女孩子似的莞爾一笑。這一笑,把朱滿寶潛伏在心底里的激情喜滋滋地冒了出來。
吃過晚飯的朱滿寶沒有立即走出屋門,外面還有光亮,村里還有人走動,畢竟許多年沒和劉梅花同走在一起了,不讓黑夜作掩護,朱滿寶怕自己沒這個膽量。這也并不是他心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許多年過去了,當(dāng)年的激情早已被歲月擠壓得沒有一點兒氣息,現(xiàn)實生活中讓他也不再有什么非份之想。只不過是生活中的寂寥被某個火種點亮了一下,他想借這個光亮去改變一下古板而亙久不變的生活,足夠讓他在未來的許多日子里慢慢品味。僅此而已。
村里全黑下來,朱滿寶拿著手電來到劉梅花的屋前。沒有多少話說,朱滿寶把三歲的小毛抱過來倚在自己的脖頸上,小毛嘴里不住叫著:奶奶,奶奶。劉梅花一邊關(guān)門一邊對孫子說:公公背你好舒服呵,小毛乖乖。女人身子走過來時,一陣涼風(fēng)讓朱滿寶感到清爽的同時還聞到了一種淡薄粉脂香。有狗在村頭吠叫著,被朱滿寶一腳踢開,后又搖著尾巴跟著他們走了好一陣子,才悻悻地回頭。
到鎮(zhèn)上的路程不遠也不近,四五里地。星光出來了,模糊的山影像個巨大的老人端坐在那里,仿佛只要它一伸手,就會把朱滿寶他們擋回村子,并給他們一掌,讓他們暈眩半生。田野里的蛙聲東一點西一聲地叫得不是很積極,沒有一點兒氣勢。若是先前,早已是蛙聲如鼓,可以震懾幾里地了。上了大路,星星點點有人走動,他們也是去鎮(zhèn)上看戲,朱滿寶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心里輕松下來。
戲已經(jīng)開演了,悠揚的二胡音調(diào)打開了他們心里那種久違的柔情。朱滿寶和劉梅花兩人一眼就看出了是在演《牛郎織女》,這是個家喻戶曉的故事了,正是因為大家熟悉,臺下的觀眾們才看得有滋有味,評頭品足,很是熱烈。因是露天演出,四周都站滿了賣小吃的攤販。小毛一眼就瞧見了賣油條的,朱滿寶過去買了幾根,劉梅花要拿錢,朱滿寶笑道:今天是我請你來的,只要你想吃什么,都由我來付賬。劉梅花也笑著說:今晚你變大方了。
臺下看戲的人還真多,熱氣哈得戲場上的天空都是霧蒙蒙。他們擠在人群之中,跟著臺下的觀眾一起評論,他們的經(jīng)歷甚至還可以讓他們有資格對臺上的演員說點什么。有時劉梅花會突然一笑,朱滿寶問她笑什么,劉梅花沒有回答,朱滿寶說,肯定是想起了以前我們在臺上的演出吧。提起四十年前的事,兩人的話題更多了,反倒把臺上的演出給忽略了。如果不發(fā)生后來的事,那么這場戲會給朱滿寶今后枯燥的生活帶來多么有趣的回味呵??墒虑榭傆幸馔獍l(fā)生,無法預(yù)料。
小毛看不懂臺上的演出,大概是在朱滿寶脖頸上坐煩了,要下來。下來就下來吧,也沒有什么問題。這時,劉梅花擠出人群去方便,小毛也要跟去,被劉梅花拉了回來,交給了朱滿寶。身邊沒有了劉梅花,朱滿寶沒有談話的對象,便把精力放在了舞臺上的演出。正好這時有人往他身邊擠,他伸出手去拉小毛的手,卻撲了個空。小毛,小毛。他四處喊。聲音湮沒在一片噪聲中。
小毛就是這樣走失的,沒有半點預(yù)兆,朱滿寶也沒有半點心理準(zhǔn)備。
戲是肯定看不下去了,朱滿寶帶著劉梅花在人群中不住嘶喊著,一直喊到演出結(jié)束,小毛依然沒有出現(xiàn)。兩人走在空曠的鎮(zhèn)街上,劉梅花一把抓住朱滿寶的臂膀,五條血痕清晰地在月光下的夜空中閃現(xiàn)。劉梅花發(fā)瘋般地對他喊叫:都是你不好,你賠我孫子來!
朱滿寶蹲在地上,不住地捶打著自己的頭。劉梅花撕打完朱滿寶后,伸出手來說:拿手機給我,我要打個電話。朱滿寶木然地把手機拿了出來,劉梅花打通了兒子的電話。當(dāng)劉梅花把小毛走失的消息告訴他時,朱滿寶聽到手機里傳來的是兒子的怒吼聲。怒吼一陣后,兒子問:報警了嗎?劉梅花一愣,說:沒。兒子那邊罵開了:你是豬呀,連警都不報!朱滿寶這時也跳了起來:對,我們趕緊報警,打110!
已是夜半了,朱滿寶和劉梅花被鎮(zhèn)上派出所的李所長叫了去。做完了記錄,李所長輕蔑地看著他們說:兩個這么大的人,還看不住一個小孩,你們做爺爺奶奶的也太不稱職了。朱滿寶本想說自己不是小毛的爺爺,可看著李所長那個神態(tài),也懶得說出來。不管李所長多么不耐煩,劉梅花還是反反復(fù)復(fù)問一些明天能不能幫她找尋的話題。
那天晚上,朱滿寶和劉梅花都沒有回村?;鞚岬脑鹿庀?,兩個人像游魂似地在鎮(zhèn)街周圍飄蕩,沒有引起人們多大的注意。他們幻想上天能給他們一個驚喜,結(jié)束這場因他們內(nèi)心躁動而引起的上天給他們的懲罰。
老天爺,結(jié)束這場玩笑吧,我們再也不敢了!
兩個白發(fā)男女跪在露水浸洇的大地上叩頭膜拜。
兩天后的中午,朱滿寶正在屋中打盹,屋門被狠勁踢開了,一對怒氣沖沖的男女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朱滿寶當(dāng)然認識,他們就是劉梅花的兒子和媳婦。他們的到來,是朱滿寶早有所料的,朱滿寶起身讓座,并想裝上一支煙給那男人,男人一把打掉朱滿寶遞過來的煙,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老流氓,你還有臉活在世上,還不如一頭給撞死算了。女的一把鼻涕往朱滿寶臉上一摔,撲上去把他臉上抓了幾道血印,口里不住喊:你賠我兒子來,你賠我兒子來!
男女發(fā)泄這一切時,朱滿寶沒有反抗,也沒有能力反抗。男的走時丟下一句話:我兒子找不到,除非你拿出一百萬來,否則你休想自在過下去。
這兩天來,朱滿寶是在擔(dān)驚受怕中度過的?,F(xiàn)在好了,他們總算出現(xiàn)了,該來的總算來了,朱滿寶反倒坦然了。手臂上的傷痕朱滿寶沒有半點痛苦,如果沒有這傷痕他會更痛苦?,F(xiàn)在臉上又添了傷痕,朱滿寶感到一種被侮辱的痛苦,可這種痛苦能找人去訴說嗎?去告人家傷害嗎?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入夜,朱滿寶把自己關(guān)在黑暗的屋子里,一絲幽怨的哭聲傳來,把朱滿寶弄得更加心煩意亂。他把手機拿出來按出了那幾個熟悉的數(shù)字,想想又清除了。這樣反復(fù)了多次,還是拿不定主意打不打這個電話。最后,他干脆把手機丟在桌上,不去看那個東西。偏偏這時手機響了,鈴聲非常刺耳,由不得朱滿寶有什么猶豫了。號碼正是他剛才想撥的那幾個數(shù)字,一接通竟然不是兒子的聲音,卻是從未給他打過電話的老伴。
老伴在那邊知道了村里發(fā)生的一切,甚至連未發(fā)生過的事情她也想當(dāng)然地發(fā)生了。一方面可能是她的臆測,另一方面卻是劉梅花兒子轉(zhuǎn)述的后果。老伴要把這些年來她和朱滿寶無法交鋒的語言全都發(fā)泄出來,比先前在家里還多了一份惡毒。兒子的話要婉轉(zhuǎn)些,兒子說爸你在家寂寞可以來我這兒呀,都一大把年紀(jì)了弄出這事多不好,你也太大意了還把人家的孩子丟掉了,你叫我們做兒女的如何說話呀。建榮給我打電話了,說要是找不到孩子,要打官司找我們賠償損失,你說叫我怎么辦?兒媳的話很直白,她說爸你是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不要連累我們,你去給建榮多說些好話,我們是不會賠償他損失的,要賠也是你去賠,他要拆你的老骨頭讓他們?nèi)ゲ?,反正我們管不著,誰叫你做出那樣的事,一把年紀(jì)了,我們臉上無光。
朱滿寶接完電話頭更加懵了。我真的做錯了什么,真的是老流氓了嗎?丟掉孩子自己是大意了,可他與劉梅花之間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呀,就是開始他也并未期待著會發(fā)生什么呀。丟孩子的責(zé)任他可以擔(dān),盡管他擔(dān)當(dāng)不起。擔(dān)當(dāng)不起也要擔(dān)呀,有什么辦法呢?
幽幽的哭聲還在繼續(xù),牽引著朱滿寶走出屋門。
哭聲肯定是劉梅花家里傳出來的,這點朱滿寶心里清楚。后來哭聲停住了,他不知不覺地來到那個屋前時,窗戶里的燈光幽暗暗的,但朱滿寶還是猛然看到駭人的一幕:劉梅花正在房中系繩上吊,腳下正踩著一個木凳。朱滿寶不顧一切地踢開她的屋門,大聲喊:建榮,快救你媽!
劉梅花是救下來了,但兒子媳婦的怨罵已變成了惡毒的咒罵了。朱滿寶悄悄躲在屋外的墻壁下,罵聲讓他憤怒。太不像話了,哪像是做小輩人,比長輩的長輩還兇。
朱滿寶不敢離開那里,他怕自己一離開劉梅花做出傻事沒人知道,世上沒后悔藥吃,他不能丟掉一個孩子,再奪去一條性命,那樣,他就是到了地獄也永世不得超生了。窗戶里面黑黑的,看不到什么,他把耳朵貼在墻壁上,里面的每一絲動靜都讓他心驚肉跳。
第二天早上,劉梅花第一個發(fā)現(xiàn)睡在墻根下的朱滿寶。劉梅花一把抓住他,似乎抓到了一個依靠。
尋人啟事在電視臺播了報紙上登了,孩子還是沒有消息。建榮像個困獸似的在家里摔東砸西。建榮媳婦到朱滿寶家里去罵,要他賠她兒子。這樣的鬧了幾天,派出所沒有消息,估計小毛是被人販子拐走了,如果是走失的,鄉(xiāng)鎮(zhèn)上不過那么大的范圍,找到孩子不成問題。
終于在一個陰沉沉的天氣里,建榮夫婦走了,仍舊回到先前打工的地方。他們待在家里也沒用,派出所的李所長也告訴他們,案已立了,一有消息會及時通知他們。不過,建榮走時對劉梅花丟下一句話:找不到孩子,我今后也沒有你這個媽。丟給朱滿寶的話是:找不到孩子,年下回來算總帳。
朱滿寶的生活更不好過了,老伴過不了幾日便打電話罵他一頓,村里人見了他像見著了老虎似的都遠遠地走開,背后的話當(dāng)然更多了,什么飽暖思淫欲,什么無事生非,什么流氓成性,什么重續(xù)舊情,等等,反正,朱滿寶是一個老不正經(jīng)的人,害了人家劉梅花的兒子媳婦沒有兒子。對于劉梅花,村人同樣是瞧不起,沒有人同情她,也沒有人去安慰她,劉梅花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田地里的活兒也荒蕪了。
這日,朱滿寶去派出所問消息,李所長說老朱呵你又來了,有消息我會告訴你的。朱滿寶說:李所長等到你的消息要到何年何月呀。李所長不屑地說:你以為破案子是演戲那么容易的呵,人家十多年前的案子都還沒破哩,你急有什么用?要急,自己先尋去。朱滿寶說:李所長,我到哪兒去尋呀?李所長說:你們?nèi)绻娴娜ふ遥业箍梢蕴峁讉€地點,因為那些個地方曾經(jīng)解救過被拐賣的兒童。說著,李所長寫了幾個地名在紙上,給了朱滿寶。
走在鄉(xiāng)村土路的陽光下,朱滿寶把那張紙條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地折好,放進了口袋。
晚上,朱滿寶輕輕推開了劉梅花的屋門?;璋档臒艄庀?,劉梅花木然地看著朱滿寶,說:來了,坐吧。對于村人們對他們的議論,劉梅花現(xiàn)在覺得無所謂了,一切她都覺得無所謂了,孩子是最重要的,失去了孩子不光是失去了兒子的信心,也失去了她對未來的希望。她一把老骨頭,賤骨頭,對誰都不重要了。
朱滿寶神色凝重地說:今晚來,我是想說關(guān)于孩子的事情。提到孩子,劉梅花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朱滿寶說:孩子的丟失我有重要的責(zé)任,所以,我打算到外面去尋找。一是來向你說明,二是想拿幾張孩子的照片,尋找時有個幫助。
劉梅花急急到房里找來一疊孩子的照片,朱滿寶揀了幾張,他看了劉梅花一眼,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精神比剛才好了許多,他本來還想說些什么安慰的話,可到底還是說不出來,其實,說出也沒有多大的意義,只有自己的行動才能讓女人看到希望,才能使她精神煥發(fā)出來。這一刻,朱滿寶心頭為自己的這個決定而有點自豪起來。走出門時,劉梅花問:你一個人出去?朱滿寶點了點頭,說:我行!
叫朱滿寶萬萬沒想到的是,后半夜,他的屋門竟然被劉梅花敲開了。明亮的電燈下,朱滿寶看到劉梅花的神情很是激奮,劉梅花劈頭蓋臉一句話是:我跟你同去!
朱滿寶一下子緊緊抓住劉梅花,連聲說:好,我們同去尋找,就是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小毛找到!
那天晚上朱滿寶的屋里沒有熄燈,在小村的夜里異常耀眼。
第二天的凌晨,兩個人影像幽靈似的從村里飄了出去,他們要飄向哪里?沒人知道。
三天后,村里的人們才發(fā)現(xiàn)朱滿寶和劉梅花的屋門都緊鎖了,兩人不見蹤影。有人看見兩人從鄉(xiāng)村的小路走上了公路,難道他們兩人又走失了?十多天后,兩人還沒有回來,村人們這才關(guān)心起他們來,有人分別給朱滿寶和劉梅花的兒子媳婦打電話,得到的回答是他們都沒見著兩個老人,劉梅花的媳婦還反問村人們:他們是不是私奔了?朱滿寶的老伴得到這個消息后給村人們的回答是:老不死的又犯了老毛病了,那把老骨頭死在外頭我也不管了。但說完這句話后,她卻嚎啕大哭起來。
一年后,建榮的兒子還真找著了。據(jù)派出所的李所長講,是兩個老人從外地打電話給他們報的案并提供了詳細的情況,順利解救小毛后,他們想找那兩位老人,竟然沒找著。
那兩位老人是不是朱滿寶和劉梅花?
那年年下建榮和媳婦帶著小毛回到小村老屋時,發(fā)現(xiàn)屋門的鎖已經(jīng)銹死,他們便找來鐵錘砸開了。小毛一進屋,便問:奶奶呢?奶奶!
孩子的記性真好,一年多了,他還記得有個奶奶。
〔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