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寶山
山東淄博的許多女子喜歡人們稱她們?yōu)椤昂薄?/p>
這一定與蒲松齡寫的《聊齋》中一個又一個談狐說鬼的小說有關。蒲松齡筆下那些可愛、可贊的狐女鬼妹,通過一個又一個生動感人的故事,走進讀者的心靈和夢境里。人們喜歡她們,是由于這些女子不僅美麗溫柔、情深義厚,更主要的是她們表現出人類最美好的品質和崇高的道義。
那年,我到淄博市,接待我的是一位女作者,她與淄博的許多女子一樣,喜歡人們稱她為“狐”,一個蒲松齡小說里那樣俏麗多才的女子——周雁羽。年紀輕輕的女作家已經名滿淄博市和山東省,出版了《香在無心處》、《真水無香》等十余部散文集。
女作家那天引領著我來到蒲家莊,拜謁了蒲松齡故居和紀念館,參觀了蒲松齡公園。公園中的那個柳泉在三百年前是蒲家莊外的一條小路,路邊一眼泉井,水清以冽、味甘以芳。當年,蒲松齡就在這滿井邊的柳下搭建茅棚,燒泉水,煮清茶,請南來北往的路人吃茶,聽他們講述天下奇聞怪事,以備先生寫作素材之用。故而,蒲松齡得“柳泉先生”的別號。
四月,柳樹新椏,條條柳枝如俏女柔嫩的手,拂面似風。我坐在滿井旁,正在當年蒲松齡奉茶聽古處陶醉,那“狐”連連催促,說是那邊還有蒲松齡后裔第十世孫的書畫小屋呢。這真是意外驚喜?!懊篮北阋襾淼揭惶庝镐赶鳌皡R者淵之”的一洼側畔的半間小屋。門楣上方書寫著標明蒲氏后人書屋的文字,屋內墻上、掛繩上盡是蒲松齡詩詞俚曲的書法作品。書案前有一身穿汗衫的大漢正揮毫酣然寫字。我靜靜站在一旁看他寫字,一幅字寫完,大漢方才抬起頭來問:“哪方來的客人?。俊?/p>
“來自內蒙古草原”,我回答。再問他:“我從志書上看,大都說你們蒲氏族上是蒙古人,是嗎?”
“那是當然,我看你就是個蒙古人,來自大草原的鄉(xiāng)親??!”
蒲文善先生走出書案提壺沏茶,我請求用柳泉滿井水泡茶,以便沾點仙氣。文善先生笑了:“那柳泉滿井的水豈是當年我家大老祖(蒲松齡)招待南來北往客人的水呀,滿井早枯了……我這暖壺里的水是從我家井里汲上來的,雖不比當年滿井里的水味甘以芳,卻也解渴、潤肺、清腦呢?!?/p>
文善先生的水好茶香,我與那“狐”足足喝了一個小時。也與文善先生聊了一個小時。臨走時,蒲先生說:“兄弟,你從我這里挑一幅字回去吧。”
這怎么好意思呢?在我猶疑之間,文善先生從墻上取下一幅“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字贈與我。初次相見的文善先生這般的深情厚誼,實在讓我激動不已。
文善先生的這八個字,就懸掛在我家書房的墻上。當我驕矜時、當我煩惱時、當我浮躁時,只要抬頭看見這八個字,即刻身靜神安,那驕矜、那煩惱、那浮躁一如煙云從我心間散去,頓覺心曠神怡。
后來,我與蒲先生常有書信往來,逢年過節(jié)打個電話互致問候,彼此問候掛念多了,情意也就厚了。
2009年春天,去鄭州參加中國小小說界的一次集會后,我又一次繞道來到淄博,文善先生親自到車站接我,他遠遠地看見我就呼名喚姓地跑來,牽著我的手走出車站。從此,我不再稱他為先生,改稱為文善兄了。
文善兄這次除了安排參觀蒲松齡故居外,還領著我來到山川禪寺,見到禪寺住持王楓。王住持出生于安徽穎上書畫世家,自幼習畫,后來,熱衷于工筆重彩禪畫,獨樹畫風,已被僧俗兩界尊稱為“畫僧延年”。
王住持請來淄博十多位書畫家,揮毫潑墨,互贈作品,傾心交流,一直延續(xù)到午宴上。佛家設宴自然是素食,滿桌雞鴨魚肉全部由豆制品和面食添加各種配料加工而成,卻也色香味俱全。
大師也備了酒水,請大家飲用,他以水代酒頻頻“敬酒”。我坐在大師近旁,他看到我喝得盡興,悄悄對我說:“我在進佛門前一次能喝一斤白酒,四年前正式進佛門的前一夜與書畫界朋友聚飲,我喝了一箱啤酒,從此,就與酒無緣了?!?/p>
我問:“你就不饞酒嗎?”
大師說:“佛門是個讓人守規(guī)矩的地方,佛家的戒律是要印記在心上的。心守戒律,心欲就沒有了,心界也就純凈了……”
我倏然想起大師送我的畫冊扉頁上寫的一句話:一個心明如鏡的人,鏡前的萬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一旦用心去思量、愿望、攀緣、追索,那么這面鏡子就會蒙上塵土,就看不見萬物的形象,心路就完全迷失了。
這天下午,我在文善兄的宅院里喝茶,院里槐花香濃,我腦海里一直想著大師講的“心明如鏡”的話。
這夜,我住宿在文善兄的書房里。這是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連接在主宅的東側,有十多個臺階把人送進去。窗口是朝東開的,推開窗戶,蓬勃的柳枝似要涌進,好似它們也喜歡這書屋的清凈與墨香。
夜闌人靜,遠處有蛐蛙在鳴,一彎月吊在柳枝頭,斑駁的月影投在文善兄寫字的大案上,也罩在我的床鋪上。這里仿佛成了蒲松齡《聊齋》書里的神秘居處。我躺在床鋪上期盼著那一個個狐般美麗嫵媚女子的光臨,可那狐女鬼妹一個也不來。倦意越來越濃,卻來了一位老者:細高的個子,面容清癯,目光如炬。我急忙起身為老人沏茶,老者說:“不必了,已在柳泉那邊喝過了……”
不知怎么,老者竟然知道我是寫作的,還知道我寫過為數不少的是小說,就說:“你們寫小說怎么就寫那么多鬼怪呀?”我說:“沒有啊。小說不就是寫人的嗎?我們都在寫人啊?!崩险邠u搖頭道:“你們寫那么多墮落、縱欲、欺騙、權術,還說沒有寫鬼怪?小說是要把人帶到春風和陽光里的,即使是夜晚,也要把人帶到月光下、大道上,讓他們尋找到回家的路??赡銈冎虚g的有些人寫那么多無情冷漠、謀算陷害,這些就是鬼蜮伎倆,就是寫鬼怪,難道這些人就忘記了文學的道義和良心了嗎?”
老者說得我有些汗顏,想起自己似乎也寫過一些鬼蜮伎倆的玩意兒。
蒲家莊亦城亦鄉(xiāng),夜里有犬吠,黎明有雞鳴。鄰家雄雞一聲長鳴,老者驚悚而起,甚是慌亂地說:“晚了,晚了,我得走了”,說著就出門。待我披衣趿鞋出門相送時,門外院中早已不見人影。鄰家的雞又一聲長鳴,東方天際有了一抹紫紅。我返回小屋呆呆癡坐,竟想不起來剛才這一切是夢非夢,與我對坐諄諄教導我的是人是仙。小屋里漸漸明亮起來,墻壁上張掛的字幅顯現了面目。在字幅之間,我忽然看見一張畫像,那人面目清癯,目光如炬。近前細看,畫像下面寫著“蒲氏三老祖柳仙……”幾行小字。哦!這不是蒲松齡——聊齋先生嗎?我在蒲宅一夜受其教誨真是人生之大幸??!對柳泉先生的囑教怕日久遺忘,我急忙翻出本子,一一回憶補記。
在蒲家莊的兩日真是奇遇,王楓大師禪家哲理的講述、柳泉先生文學道義與良心的囑教,無不給我極大的啟發(fā)和教育。我努力做一個心明如鏡的人,心里那面鏡子亮著,就明白怎么做人,也就知道怎樣作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