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北方放眼望去,一條江橫亙在中國大地,蜿蜒曲折,猶如一條筋脈,忽而深埋,忽而凸顯,在一萬兩千里的長度上,劃著曲線。而同樣一條河,發(fā)源自同一個青海高原的河流,在流經(jīng)了九個省市之后,最終選擇了從山東省的東營市入海。那條長江,這條黃河,雖然看起來相隔千萬里,其實卻是同宗同源的。
就像齊魯與吳越一樣,早在2600年前,儒家的兩位巨擘,就在齊魯大地上有了某種深度交往。
公元前544年,在通往魯國的驛道上,一輛馬車郁郁而行。車上的人手握一柄寶劍,車身上是浮雕的一枝梅花。一個文靜內(nèi)斂的書生端坐其上,正打馬向著魯國首都——曲阜駛?cè)?。這時候,一段似有似無的音樂傳來,他勒住馬,停下車,側(cè)耳細聽。
此時的江南,在中原人的心里,還是蠻荒之地。尤其是在周禮最為備至的魯國國都曲阜。此次出訪,肩負重任的吳國使者季札,心里充滿了復(fù)雜之情。
說起來,吳國的開國始祖其實和周朝的淵源頗深。相傳泰伯、仲雍二人是親兄弟,他們的生父就是周朝太王古公亶父。按照當(dāng)時的立法,他們二位相當(dāng)于皇儲,是要在自己的老子去世后繼承王位的。但是他們的老子太偏愛三弟的兒子姬昌了,以至于滿眼都是掩飾不住的愛。當(dāng)然了,這個姬昌也不是一般人物,他正是成就了周朝800年基業(yè)的周文王。
為了不讓老父親為難,泰伯三辭王位,帶著兄弟仲雍從陜西老家岐山一口氣跑到了夷蠻地帶的江南,定居于梅里(今江蘇無錫的梅村),自創(chuàng)基業(yè),建立了勾吳古國。泰伯沒有孩子,也一直不稱王,只讓人喊伯,死后把王位傳給了弟弟仲雍。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泰伯讓王”的故事,孔子稱贊泰伯“至德”,被后人尊奉為吳國及吳姓的始祖。
而歷史仿佛總在重現(xiàn)。在傳了19代之后,吳國又出了一個三次讓國的季札。他的這次出使中原,就是一次歷史的選擇,也是他初辭國王之后第一次北上。他這次北上,終于成就了他的兩個大事:一個是踏上了魯國的土地,聆聽到正宗的周樂;再一個就是他的“墓門掛劍”,顯示了他仁義寬厚、誠信守諾的浪漫氣度。
二
季札的父親壽夢做吳君時,以太湖為中心的吳國經(jīng)濟有了較大發(fā)展,國力增強,已敢于與中原強國抗衡。吳王壽夢生有四子,其中四子季札精通中原文化,智慧而又仁義,有遠祖泰伯、仲雍遺風(fēng)。壽夢想把王位傳給他,季札認為這樣做破壞了嫡長子繼承制度,會引起內(nèi)亂,堅辭不就。壽夢只好立長子諸樊為太子。壽夢臨終時留下遺命,將來一定要傳王位給季札,當(dāng)時的吳人也紛紛擁立季札為君。
為了讓國,季札遠離吳都而去,偶然發(fā)現(xiàn)了延陵(今常州)這塊寶地。他覺得這里民風(fēng)淳樸,決定在此定居,躬耕山野,教化鄉(xiāng)民。不得已做了吳王的大哥諸樊,只好封四弟季札于延陵,故季札又號延陵季子。他同時立下規(guī)矩,死后君位繼承采取兄終弟及制,一定要把君位傳給季札。
因為季札通曉周禮,于是被委以重任,出使到了中原諸國。他和當(dāng)時著名的政治家叔向、子產(chǎn)、晏嬰都有過交往。
在路過徐國的時候,季札與徐王相交甚歡,徐王看中了他的佩劍,所謂心有靈犀吧,聰明的季札早已明白。但是佩劍出訪是一種禮節(jié),他這次北上,只帶了一把劍一枝梅花而已,所以只能佯裝不知。等他出訪回來經(jīng)過徐國時,竟發(fā)現(xiàn)徐王去世了。在他的墓前,祭奠之后的季札解下腰間佩劍,掛在樹上離去……這一曲寶劍贈知音的故事,不知道將多少浪漫的種子撒在了江南。
當(dāng)人們把季札作為一個政治家、外交家評論的時候,我更喜歡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人文氣質(zhì)。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的季札,耳朵是如此靈敏,以至于在聽過魯樂之后竟然聽出了每個國家的命運。
在周代禮樂文化最完備的魯國,樂人為他表演了商周古代歌舞。季札聽了《王風(fēng)》,說這是思念文王、吳王的德行;聽了陳國的詩,季札直截了當(dāng)?shù)刂赋觯愒姺从沉藝裏o道,這個國家即將滅亡;季札還認為《小雅》是怨恨商紂的暴虐而隱忍不發(fā);《大雅》聲音和樂,委婉而又正直;《頌》正直而不至于倨傲,委曲卻不至屈服,五聲和協(xié),八風(fēng)均平,表現(xiàn)了文王極盛的德化……
他對周禮的精通和獨到理解,贏得了魯人的敬重。這是他第一次和齊魯大地發(fā)生聯(lián)系。在他走進曲阜的時候,孔子不足8歲,正在經(jīng)歷自己的童年時代。兩個大家似乎擦肩而過。
在這次出訪中,季札以自己優(yōu)異的表現(xiàn),讓中原認識了吳國;與此同時,他后來把周樂引入?yún)菄?/p>
三
39年后,他再次出訪齊國,遇見了后來被譽為“至圣先師”的孔子。那一年,季札61歲,而孔子36歲。
這年夏天,季札帶著自己的兒子出訪齊國,在歸途上,他的大兒子意外去世了。寫到這里的時候,歷史閃進了黑暗中,我們已經(jīng)無法拉開燈照亮當(dāng)時的情景。有人說也許是吳王的公子光為奪取王位在刺殺吳王僚時暗殺計劃的一部分;有的說,也許是真的因為生病而亡,總之在路途中,季札失掉了自己的大兒子。
他做出了一個非常痛苦的決定:就地埋葬。就這樣,位于贏博之間的山東省萊蕪口鎮(zhèn)垂楊村,見證了兩位大儒的見面。
《禮記·檀弓下》記載了當(dāng)時的情景:“孔子曰:延陵季子,吳之習(xí)禮者也。往而觀其葬焉……”因為素聞江南大儒季札是吳國最知禮數(shù)的人,所以孔子要前往觀看葬禮。
他們開挖的墓穴很深,但深不致地下的泉水冒出。下葬的時候,死者沒有換華麗的服裝,只穿平常服裝。靈柩放下掩埋,大小恰好掩住墓穴,封土僅及半身,人俯身就可以摸到。送葬者褪下左袖,從右邊環(huán)繞墓塋三圈,邊走邊哀號:骨肉回歸大地,這是命運,但魂魄沒有到不了的地方,沒有到不了地方。說完后季子就離開了。
歷史已經(jīng)隱在了時光深處,我們已經(jīng)無從知曉,季札是如何忍住悲痛,繞土堆而行走的,也無從知道,當(dāng)他大聲喊出:魂歸塵埃吧,他的內(nèi)心是何等蒼涼和無奈?;蛘撸呀?jīng)參透了生命的意義?為什么在白發(fā)人送走黑發(fā)人后,能夠淡定地轉(zhuǎn)身離開?
整個葬儀既簡樸又隆重,完全符合周禮,在旁邊觀看的孔子忍不住盛贊:“延陵季子之于禮,其合矣?!?
及至孔子在他后來的歲月中痛失愛子、愛徒的時候,似乎沒有那樣淡定。孔子70歲的時候兒子孔鯉死,71歲的時候顏回死,72歲的時候子路死,孔子很悲痛,“慟哭”并“哭于中庭”。
圣人的慟哭,讓我們看到的是“圣”背后真情袒露的人性。
四
關(guān)于孔子與季札交往似乎僅此一次。但是在孔子老年的時候,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一件很有意味的故事:孔子與他最喜愛的門生顏回一起登上泰山,師徒兩人站于峰頂,朝東南方向極目遠眺,孔子竟看見千里之外的蘇州城閶門外拴著一匹白馬。孔子指著遠方問道:“你看見吳地的閶門嗎?”顏回說:“看到了?!笨鬃佑謫枺骸澳情嬮T外有什么東西呢?”顏回凝神又看了一陣,說:“有一匹白練,白練前有生藍?!笨鬃訐崦艘幌骂伝氐难劬?,說:“這哪里是什么白練和生藍呀!這明明是白馬和馬吃的草呀!”
每每讀到這里,我就會想起孔子,站在天之下、山之上的孔子。
孔子站在泰山上看到了什么?
望吳?他望見的僅僅就是吳國的首都嗎?那個時候,隱居在常州的季札應(yīng)該還健在。
還有那匹白馬,究竟象征著什么?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所以能夠站得高看得遠,不像顏回只看到局部,他看到了事物的全貌和本質(zhì)。孔子將世界盡收眼底。不是因為山高讓視野開闊了,而是因為人的胸襟打開了。用的是詩人的天目,更是哲人的博大情思。
五
“季札三讓”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的寬厚、誠信、禮讓、睿智的美德。但是并沒有感化吳國的國君,他們照樣窮兵黷武,季札的三個國王哥哥中兩個都是橫死,吳王闔閭戰(zhàn)死,吳王夫差更是戰(zhàn)敗自殺并滅國的。
同樣,孔子周游列國14年,也沒有阻止任何一場戰(zhàn)爭。但是,他們留下的精神財富,關(guān)于仁、義、禮、智、信的思考和身體力行的做法,最后都融入了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中。
歷史的傳說給我們留下的是一個美好的結(jié)尾?!渡喜┏啞分杏涊d, 孔子在贊嘆季札讓國時,連聲夸贊說:“延陵季子,其天民也乎?”
據(jù)說,在季札去世之后,孔子為他寫下了碑銘“嗚呼有吳延陵君子之墓”這10個古篆。但歷經(jīng)千年,今碑之字已不知其真?zhèn)?。上千位史學(xué)家考證過:孔子從未到過吳越之地,那又如何能為季札題寫墓碑呢?其實千百年來,這只是人們心中的一個想法而已,只不過假孔子之名,書寫了人們心中的一個夢而已。
責(zé)任編輯 葉雪松
夏海濤,祖籍山東泰安。出版過詩集《眷戀》《恍然隔世》,散文集《秋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