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志
不平等主義*
——關于不平等的論證及其問題
姚大志
反平等主義與不平等主義是不同的。反平等主義本質上是一種否定的論證,它試圖證明平等主義是錯誤的。不平等主義則是一種肯定的論證,它不僅反對平等主義,而且還要證明不平等是能夠得到合理辯護的。目前主要有三種重要的不平等主義,即“足夠論”、“資格論”和“應得論”。這些不平等主義既有各自的道理,也存在各種各樣的難題。對于平等主義者來說,關鍵的問題不僅在于如何回應不平等主義,而且還在于是否能夠找到一條使平等主義和不平等主義達成和解的道路。
平等 不平等 足夠論 資格論 應得論
同是作為反對平等的理論,反平等主義(anti-egalitarianism)與不平等主義(inegalitarianism)是不同的。反平等主義本質上是一種否定的論證,它試圖證明平等主義是錯誤的:平等本身在理論上是不可欲的(得不到合理的辯護),在實踐上是不可行的(會導致有害的后果)。不平等主義則是一種肯定的論證,它不僅反對平等主義,而且還要證明不平等本身就是好的,起碼不平等是能夠得到合理辯護的。因此,與反平等主義相比,不平等主義是一種更強的立場。
由于平等主義在當代政治思想中處于支配地位,平等差不多已經成為一種“默認值”,所以對于不平等主義者而言,他們的任務就是要提供這樣一種論證:什么樣的不平等是能夠得到辯護的。為此,當代的不平等主義者提供了各種各樣的論證,其中最重要的有“足夠論”、“資格論”和“應得論”等等。
這里我們需要對論域做出限定。對于不平等主義,無論是反對平等,還是贊同不平等,一般都限于經濟領域。也就是說,不平等主義者通常反對的是經濟的不平等,而不是政治的、法律的或社會的不平等。同樣,他們贊成的也是經濟的不平等,而不是政治的、法律的或社會的不平等。
平等主義者認為,平等具有至高無上的道德重要性,如果其他的價值與平等發(fā)生沖突,那么它們就必須給平等讓路。相反,不平等主義者認為,平等不具有平等主義者所主張的那種道德重要性。但是,關于什么東西在道德上是重要的,不同的不平等主義者之間的觀點是不一樣的。其中有一種觀點認為,在資源分配的問題上,重要的東西是足夠而不是平等。如果每個人都是足夠的,那么即使其中某些人比其他人擁有得更多,這也不會產生什么道德上的后果。這種觀點被稱為“足夠理論”(doctrine of sufficiency)或“足夠論”(sufficientarianism)。
從足夠論的觀點看,平等主義不僅是錯誤的,而且是有害的。首先,平等會造成與自由的沖突。在不加干涉的情況下,人們之間自然會產生在財富和收入方面的不平等,如果在這種情況下要實現平等的分配,就必然要通過政府的強行壓制才辦得到。這樣,自由與平等之間顯然會產生沖突,而在這種沖突中,平等會以犧牲自由為代價。其次,平等主義會導致人的異化。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需要,而這些需要的滿足以一定的財富或收入為前提,因此人們的收入只要能夠滿足自己的需要,就是足夠的。但是在平等主義的鼓勵下,人們實際上關心的東西不是自己的本性和自己的需要,而是別人的收入是多少,進而去追求收入的平等。也就是說,平等主義讓人關注的不是自己的本性,而是異于自己本性的東西。最后,平等主義使我們的時代迷失了方向。平等主義促使人們把自己的經濟地位與其他人進行比較,這樣就把注意力分散了,使人們不去考慮那些在道德上比平等更為重要的事情,那些需要我們投入更多精力才能夠理解的事情。在這種意義上,平等主義使人們變得更為膚淺。①
足夠論者還認為,平等主義不僅是有害的,而且是沒有正當根據的。在他們看來,通常支持平等的理由有兩個:首先,社會成員之間的友愛關系是非常重要的,而要維持這種關系,平等是必不可少的;其次,我們應該消除經濟不平等,因為經濟不平等不可避免地導致政治不平等和社會不平等。雖然足夠論者承認這些考慮為平等作為一種社會政策提供了有力的理由,但是認為它們沒有為平等本身作為一種內在的道德價值提供理由。足夠論者認為,在平等主義的論證中,這些理由是工具性的,平等的價值是從與其他事情的關聯中派生出來的。②但是,足夠論者的這種批評是片面的。平等主義包含不同的類型,比如說目的論的平等主義與義務論的平等主義。即使這種批評適合于義務論的平等主義,但它也不適用于目的論的平等主義,因為后者主張平等本身就是一種道德價值。
在足夠論者看來,平等主義者依據的東西與其說是論證,不如說是直覺:窮人的處境表明,不平等是錯誤的。改善窮人的處境,給予他們以物質性的幫助,這種直覺沒有什么問題。問題在于,就不平等而言,什么東西在道德上是應該加以反對的。是窮人比其他人所得到的收入更少?還是窮人的收入本身太少了?平等主義者反對的東西是前者,但足夠論者主張,人們有理由反對的只是后者。
足夠論者認為,當我們考慮不平等的問題時,我們通常對窮人的處境具有道德上的擔憂。但是,在這種場合,直接觸動我們的東西不是財富數量上的差別,而是生活條件的性質,不是窮人所擁有的經濟資源在數量上比我們更少,而是他們如此貧困的事實。如果不平等存在于小康者與富人之間,雖然我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前者的處境不如后者,但是我們一般不會被這種不平等所觸動,更不會對此產生道德上的擔憂。③對于足夠論者來說,貧困是不好的,但是這不意味著不平等也是不好的。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人們之間存在經濟上的不平等,而在于一些人沒有足夠的經濟資源。同樣是幫助窮人,平等主義者的理由是消除不平等,而足夠論者的理由是使窮人擁有足夠的經濟資源。在足夠論者看來,改善窮人的經濟條件,以及為此而必需的經濟資源的再分配,這是沒有爭議的,但是這種無爭議性并不意味著平等作為一種理想是沒有爭議的。
如果讓我們產生道德擔憂的問題不是不平等,而是不足夠,那么什么是足夠?起碼我們可以有三種足夠(sufficiency)的觀念。第一種是最大化的足夠觀念,即一個人達到了這種足夠的水平,那么更多的東西就會對他有害了。足夠論者所說的足夠顯然不是這種最大化的,因為這種足夠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達到的。第二種是最小化的足夠觀念,即一個人達到了這種足夠的水平,那么他僅能夠維持自己的生存。這是自然為人類規(guī)定的足夠,以確保人們的存活。顯然這也不是足夠論者所說的足夠,因為這種足夠觀念所規(guī)定的門檻太低了,而在這種門檻上方的人們仍然生活在困苦之中。第三種足夠觀念位于前兩者之間,說一個人是足夠的,在這種意義上是指他能夠過上一種體面的生活。這種足夠觀念所規(guī)定的門檻足夠高,以使所有人都能夠擺脫貧困的處境。
足夠論者所說的足夠就是第三種觀念。在他們看來,所謂足夠,就是人們的“某些需要或標準得到了滿足”④。比如說,一個人擁有足夠的錢,這意味著他對自己的經濟狀況感到滿意。按照足夠論者的說法,這種足夠觀念體現為兩種情況:某個人沒有遭受到物質貧困之苦,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或者,雖然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是不幸的,但是更多的金錢并不能夠緩解他的不幸。為了使自己的主張看上去更有道理,足夠論者提出,一個人的收入是足夠的,這不是說更多的收入就不會給他帶來好處了,而是說更多的收入對他的生活而言不具有實質意義了。⑤
我們對足夠論有以下三點批評。首先,足夠論是一種門檻理論。這是指它只是為社會提出了必須加以滿足的最低要求,而沒有為社會規(guī)定更值得追求的理想。也就是說,作為一種政治哲學,足夠論的門檻太低了。其次,足夠論只是規(guī)定了社會應該加以滿足的最低門檻,而對于門檻之上的事情,它未做任何說明。即使一個社會滿足了足夠論的門檻,但是在門檻上方的人們之間仍然存在不平等,而且這種不平等仍然可能是不正義的,即它們得不到合理的辯護。然而對于足夠論者來說,只要滿足了門檻的要求,任何不平等都是可接受的。最后,有四種理論都涉及門檻,它們相映成趣。對于不平等主義者,門檻表現為足夠論;對于平等主義者,門檻體現為優(yōu)先論;對于社會主義者,門檻體現為需要理論;對于福利主義者,門檻表現為最低保障理論。
足夠論是一種溫和的不平等主義,起碼它要求為窮人提供足夠的經濟條件,而這通常意味著體面的生活水平。與其相比,資格論(entitlement theory)則是一種強硬的不平等主義,它主張權利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其中包括財產權。
同其他不平等主義的理論一樣,資格論也堅決反對平等主義。資格論者反對平等主義的論據主要有三個。第一,不平等是無法解決的,任何強行的平等最終都將變成不平等。第二,不平等在某些情況下可能是不幸的,但不是不公平的。第三,人們通常認為平等是一個自明的真理,但實際上平等主義缺乏根據。在這里,資格論者抱怨人們對待平等與不平等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和不公平的:如果一種分配出現了不平等,那么人們堅持要求對這種不平等的分配加以證明;但如果分配是平等的,那么則不需要提供任何證據。
資格論者特別反對“分配正義”的觀念。在他們看來,“分配”一詞意味著由一種社會制度按照某些原則來集中地提供某些東西,但是,在實行市場經濟的社會中,任何關于資源的分配決定都是分別做出的,生產、交換和資源的控制是由不同的人們分散進行的,沒有任何集中的分配,沒有任何人或群體有權控制所有的資源,所有人的合力形成了總的結果。這里沒有統(tǒng)一意志、統(tǒng)一目的和統(tǒng)一結果,從而也沒有所謂的“分配正義”。
所謂資格,是指人們對財產的權利。資格論的實質是確認財產權的合法性。一方面,財產權的產生是歷史的;另一方面,財產權產生的方式是各種各樣的。因此,資格具有兩個特點。第一,資格是歷史的;第二,資格是非模式化的。
資格是歷史的,這是強調財產權與人們過去的行為密切相關。在這里資格論與平等主義是對立的。平等主義只注意分配的結果,主張分配的正義取決于分配的結構。例如,一個A拿10份B拿5份的分配,同一個A拿5份B拿10份的分配,對于平等主義來說,具有同樣的不平等結構。在平等主義者看來,兩種分配都是不平等的,所以兩者之間沒有本質的區(qū)別。資格論者則不是按照分配的結果來評判分配是否符合正義,而是考慮這種分配是如何演變過來的,考慮與分配相關的各種信息。人們過去的行為能產生對事物的不同資格。例如,與正常的工人相比,一個在監(jiān)獄中服刑的犯人應該在分配中得到一個很低的份額,他的所得與其先前的犯罪和目前受到的懲罰是相關的。⑥對于資格論者,一個罪犯拿10份而工人拿5份的分配不可能是正義的,但反之卻是有理的。
資格是非模式化的,這是強調人們獲得財產的方式是各種各樣的,沒有統(tǒng)一的模式。資格論者認為,整個社會的資源分配不是預先統(tǒng)一設計的,而是一個分散的自然過程,從而任何一種模式都不能解釋所有的財產權。在資格論者看來,平等主義就是模式化的。為了說明平等主義的模式必然失敗,諾奇克舉了一個籃球明星張伯倫的例子。假設某個社會實行一種平等主義的分配D1,每個人都獲得平等的一份。再假設張伯倫是一個眾人喜歡的籃球明星,他同一個籃球俱樂部簽訂了一份契約:在國內的每場比賽中,從每張售出的門票中抽出25美分給張伯倫。在一個賽季中,有100萬人觀看了他的比賽,結果張伯倫得到了額外的25萬美元。于是,原先平等主義的分配D1就變成了不平等的分配D2。⑦對于資格論者來說,D2不僅意味著打破了D1的單一分配模式,而且意味著D2這種不平等的分配是從D1的平等分配中自然而然產生出來的。由于球迷自愿將自己的一部分收入轉給了張伯倫,所以,D2作為結果顯示了人們收入上的巨大不平等,但它并不是不公正的。
那么社會有什么辦法來解決這種自愿行為對平等主義分配的攪亂呢?在資格論者看來,可以采取兩種辦法來維持平等主義,或者不斷地進行干預,不準人們隨其意愿地轉移資源,如不準每個觀眾給張伯倫25美分,或者不斷地從某些人那里奪走某些資源,如沒收張伯倫額外得到的25萬美元。但無論采取哪一種辦法,都會侵犯人們的權利。對于資格論者來說,“張伯倫”這個例子的普遍意義在于:如果沒有對人們生活的不斷干預,所有平等主義的分配都不能維持下去。
資格論的主要靶子是平等主義。從資格論的觀點看,平等主義只確認了窮人的權利,而沒有承認富人的權利;平等主義僅僅注意分配問題,只關心誰得到什么東西,而沒有注意生產問題,不問這些東西從何而來,似乎可供分配的東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另外,平等主義是通過國家強制實行的再分配實現的。在資格論者看來,這種由稅收所支持的平等主義再分配就是從一些人手中強行奪走某些收入,然后將它們給予另一些人,其實質是強迫一些人為另一些人勞動,所以平等主義的再分配是對人們權利的侵犯。
對于任何一種可供社會分配的東西都可以思考兩個問題:一個是它們從哪里來?另一個是誰將得到它們?平等主義更為重視后一問題,從而傾向于一種平等分配的結果。資格論作為不平等主義則主張前者是更為根本性的問題,堅持財產權的不可侵犯性,用資格來對抗平等。任何平等主義的再分配都意味著財富在人們之間的轉移,財富來自富人,去向窮人。如果說再分配中富人和窮人的利益和權利是不同的,那么資格論顯然更有利于富人。資格論者認為,財產的所有者對其財產是擁有權利的,因此他就可以隨其所愿地處理自己的東西,可以用來交換、饋贈,他人或國家都無權干涉。
資格論面對的主要難題是財產權問題。資格論要求尊重個人的財產權,為它們提供了保護,毫無疑問這是正當的。問題在于,這種對財產權的尊重和保護對于不同的人,其意義和價值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與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們相比,它更有利于處在社會頂層的人們。另外,資格論聲稱自己尊重歷史,但是,尊重歷史意味著承認既定事實,而既定事實與某些人的既得利益是連在一起的。這樣,資格論對財產權的保護也有這樣的嫌疑:承認現狀,維護既得利益,為現實生活中的不平等提供辯護。
在反對平等主義的斗爭中,如果說資格論的武器是權利,那么應得論的武器則是業(yè)績。因為一個人做過某種事情,有某種業(yè)績(merit),所以他對某種東西是應得(desert)的。一般而言,資格依據的東西是規(guī)則,而規(guī)則使某個人對某種東西具有資格。應得依據的東西是過去所做的事情,某些行為使某人應得某物。雖然有時在具體的事情上要分清資格與應得是很困難的,但在概念上兩者有明確的區(qū)別。比如說,某個人在路上撿到了100萬元錢并且無人認領,而規(guī)則規(guī)定,如果他上交這筆無人認領的錢,那么他可以得到其中的一半。對于這50萬元錢,我們可以說他是有資格的,但不能說他是應得的。
鑒于平等主義在當代已經深入人心,或者像反平等主義者所說的那樣,平等已經成為一種時代的迷信⑧,在這種背景下要反對平等主義,證明不平等主義,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起碼,你說平等不是一種價值,或者平等沒有意義,這很難令人信服。因此,我們下面將考查一種特別的應得理論。⑨這種應得論以多元論為出發(fā)點(所謂多元論是指,它假定平等和應得都是價值,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然后再來檢驗如下三種可能性:(1)平等和應得都是價值,都具有重要意義;(2)只有平等是真正的價值,而應得不是;(3)只有應得是真正的價值,而平等不是。它將論證,這三種可能中只有一種是真的,即最后一種。
首先,應得論者認為,如果人們的應得是同樣的,那么平等與應得具有同樣的解釋力。在與其他理論的競爭中,平等主義實際上處于一種優(yōu)勢地位:它堅決反對不平等。幾乎我們所有人都具有這樣的直覺,如果A比B的生活處境更差,并且我們只能幫助其中的一個人,那么我們更應該幫助A,改善他的處境。基于這種直覺,我們應該接受平等主義。從平等主義的觀點看,如果A和B兩個人都要求幫助,那么A的更差處境給他的要求增加了“砝碼”,從而我們應該幫助A。也就是說,平等主義為這種不平等的處境提供了合理的解釋。
問題在于,對于這種處境,平等主義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嗎?應得理論家認為不是,他們認為應得也能夠提供合理的解釋。讓我們假設,A和B兩個人應得的生活水平是同樣的,但是他們的實際處境都位于這個應得水平之下,而且A比B更差。從應得理論家的觀點看,因為兩個人的應得是同樣的,但是與B相比,A的實際生活水平離其應得相差得更遠,所以我們更應該幫助A。⑩如果我們幫助B,這會使應得的情況變得更壞了;如果幫助A,則會改善不應得的現狀。也就是說,對于解決不平等的問題,應得起碼具有同平等一樣的解釋力。
對于我們目前討論的問題來說,這個假設的情況意味著,應得是一種真正的價值,它獨立于平等而發(fā)揮作用。至于平等,則有兩種可能:第一,它不是真正的價值;第二,它是價值,但是它依賴于應得才能夠發(fā)揮作用。那么到底平等是不是價值?應得理論家認為,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一種特別的檢驗。
這樣,應得理論家得出了他們想要的結論:只有應得是真正的價值,而平等不是,因此,平等主義是錯誤的,因為它把平等視為首要的價值。
上述三種理論都是不平等主義的,然而它們之間也存在很多分歧。比如說,應得論可能會認為資格論是錯誤的,因為資格建立在制度規(guī)則上面,而制度規(guī)則本身則可能是不正義的。再比如說,資格論和應得論可能都會認為足夠論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它沒有說明“足夠”應該如何確定,以及“足夠”的基礎是什么。現在我們把這些問題放在一邊,只考慮一個問題,即平等主義者會如何回應這些不平等主義的理論?
從平等主義的觀點看,足夠論有一些可取之處。足夠論的關注點是窮人,它要求改善他們的生活處境,提供足夠高的最低社會保障,在這些方面,它與平等主義是一致的。因此,足夠論可以是不平等主義的,也可以是平等主義的,比如說優(yōu)先論。但是,足夠論面臨兩個難題。首先,與資格論和應得論不同,足夠論只表明一種狀態(tài),而沒有理論基礎,缺乏對自己的正當性辯護。其次,因為足夠論沒有理論基礎,所以它難以確定“足夠”的標準是什么,甚至無法定義足夠的涵義是什么。
對于平等主義,如果說足夠論可以成為敵人也可以成為朋友,那么資格論則顯然是“頭號公敵”。在所有的不平等主義中,資格論持有最強的立場。資格論批評平等主義只確認窮人的權利,而沒有承認富人的權利,只關心誰得到什么東西,而不問這些東西從何而來,只把處境最差者當作目的,而把處境更好者當作手段?,F在平等主義者也完全有理由這樣批評資格論者:只維護富人的權利,而沒有承認窮人的權利;只關心財富的持有,而不問財富應該如何分配;只把處境更好者當作目的,而把處境最差者當作手段。從平等主義者的觀點看,資格論的要害在于維護現實,而維護現實意味著維護既得利益者。相反,平等主義則批判現實,并試圖按照平等主義的理想建立一個正義的社會。
如果說資格論是平等主義的頭號敵人,那么應得論則是平等主義最難對付的對手。因為應得論是一種源遠流長的思想,它不僅為人們所廣泛接受,而且也一直是現實社會生活中的分配原則。此外,應得論確實有其合理性,無論“應得”意指什么,說一個人應該得到他應得的東西,這總不會有錯。但是,盡管如此,平等主義者也可能會對應得論者提出這樣一些批評。首先,應得的觀念本身是模糊不清的。比如說,應得究竟是前制度的,還是制度的?一個人應得什么,是憑借努力還是貢獻?所有應得都是道德應得嗎?是否存在非道德的應得?起碼從平等主義的觀點看,這些問題迄今為止還沒有得到明確的回答。其次,平等主義者會認為,即使承認應得論是有道理的,這也是指它與平等主義是相容的;如果它與平等主義是不相容的,那么它就沒有道理了。而且我們應該指出,應得論與平等主義是相容的,這種主張也能夠得到某些應得理論家的承認。最后,平等主義者對應得論的最有力批評也許是這樣的:應得理論家主張,基于應得,富人的更高收入是他們應得的,富人之所以得到更高的收入,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比其他人擁有更高的自然天賦,但是,他們對自己的自然天賦不能說是應得的,因為沒有人應得其天賦,無論它是高還是低,如果富人對其更高的天賦不是應得的,那么對其因天賦而擁有的更高收入也不是應得的。
總結一下我們迄今為止所進行的討論:平等主義者和不平等主義者都認為自己有理,對方是錯誤的,然而雙方的立場又是對立的。通過我們的考察,也確實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他們的觀點,即他們雙方各有自己的道理,也有自己的錯誤,盡管我們所說的道理和錯誤與他們自己所說的不盡一致。如果這樣,那么我們是否能夠找到一條使平等主義和不平等主義達成和解的道路?也就是說,我們是否能夠闡發(fā)出一種觀點,而這種觀點是平等主義者和不平等主義者都能夠接受的?
這種分配是不平等的,對總體收益貢獻更大者能夠得到更多的收入,因此它能夠為不平等主義者所接受,無論是資格論者還是應得論者。雖然這種分配是不平等的,但是它禁止嚴重的不平等,對處境更差者給予更多的關注,并且可能最大程度地改善他們的處境,從而也是平等主義者能夠接受的。
①②③④⑤Harry Frankfurt, “Equality as a Moral Ideal”,Ethics98 (1987), pp. 22~23, p.24, p.32, p.37, pp.38~39.
⑥⑦諾奇克:《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姚大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4~185、192~193頁。
⑧William Letwin, “The Case against Equality”, inAgainstEquality, edited by William Letwin, London: The Macmillan Press, 1983, p.1.
〔責任編輯:趙 濤〕
*本文系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分配正義研究”(項目號:12JJD710011)和國家2011計劃司法文明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的階段性成果。
姚大志,1954年生,吉林大學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社會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