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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宵燈花盡

        2015-05-14 09:46:33七宸
        飛魔幻A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白靈

        七宸

        楔子

        每年三月都是小西天開壇講經(jīng)的日子,然而今年卻出了件奇事。

        今年代表天庭來與佛界會晤的是久負盛名的文曲星君天權(quán),他坐地論道時,身邊一盞長明燈受緣點化,竟生出了燈靈。

        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吉兆,掌司小西天的孔雀大明王十分喜悅,之后親自為那燈靈賜名。玉帝深覺天權(quán)為他長了臉,遂大手一揮,給天權(quán)安排了一個去人間休假的機會,附贈美滿姻緣一段。月老奉命精挑細選,為天權(quán)挑中了青丘九尾靈狐一族的血脈,把這一世的紅線系了上去。

        結(jié)果,天權(quán)臉都綠了:“我以為我下凡只是去度假放松?!?/p>

        旨意上清楚寫著,說這只九尾狐是青丘的嫡系血脈,命相貴不可言,但要登上族長之位總掌青丘大權(quán),還須轉(zhuǎn)世投胎,在人間歷練一番。

        玉帝言辭懇切,叮嚀天權(quán)一定要照顧好九尾狐族這唯一一位小公主,不要讓人傷了她。天權(quán)心死如灰地想,原來他是去陪太子讀書的。

        旅游期間還讓人加班,當神仙真是太命苦了。

        地府因前些日子接了樁委托,暫時沒工夫理會天權(quán)的投胎申請,司命仙君只好臨時將文曲星君塞進了一具肉身,當天權(quán)再度醒過來,睜眼看到的就是幾只從他面前囂張奔過的老鼠。

        天權(quán)默默地打了個噴嚏,他其實不想接這個任務(wù),因為一個難以啟齒的理由。

        他從小……就對動物毛皮過敏……

        天權(quán)懷著一顆憂傷的心,花了幾天時間,弄明白了自己原叫聞仲,是個落魄書生。這書生居于青睢山,平時自視甚高,不與村民來往,如今自然也沒什么人來過問天權(quán)。他外出時遇到村民便禮貌問好,之后便青衫廣袖飄然遠去,也不管村民是不是在他背后掉了一地下巴。

        沒幾天,聞仲中邪了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山頭。

        根據(jù)司命仙君給的消息,再過幾年九尾狐就會流浪至此,然后和別有用心的天權(quán)一起度過她懵懂的少年時光。他做好了望穿秋水的準備,卻沒想到那位小公主來得這么快。

        那天降了點薄雪,天權(quán)吃過晚飯,正在散步消食。他跨過小橋,就看見青睢書院外跪著一個小女孩。

        書院里的夫子要轟她走,那女孩苦苦哀求,說自己也想要讀書。夫子無計可施,轉(zhuǎn)身留下一句:“你要跪便跪著,只是明天我這里開學,你一介奴籍,別污了我們讀書人的地方!”

        天權(quán)在一旁目瞪口呆,心想這凡人膽子也忒大了,天庭誰不知道青丘小公主的性子最是暴烈如火……

        然后,天權(quán)的下巴掉了下來。

        他看見那個小姑娘搖搖晃晃地起身,以為她終于要爆發(fā)或者放棄,卻沒想到那女孩只是默默地另挑了一處偏僻的地方,重新跪了下來。

        天權(quán)看著她肩頭上的薄雪,再看看之前她跪的地方留下的兩個淺坑,不知怎的覺得特別不是滋味。

        他知道神仙命苦,他沒想到神獸命更苦。

        白靈默默計算了一下,她已在這里跪了一天一夜。因是奴籍出身,她早就預料到求學之路會異常艱難。她也找過其他幾個學院,但結(jié)局無一例外是被人趕了出來,這次聽說青睢書院的夫子生性憐憫貧苦。

        然而為什么偏偏對她就如此苛刻?

        寒冷像融雪一樣開始侵入白靈的五臟六腑,她對著手呵了一口氣,正發(fā)抖時,忽然有人撐傘來到她的面前,那人向她伸出手來,一瞬間暖意將她的雙手包圍。

        她呆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男子,他將她扶起,臉上帶著溫和的笑,語氣卻不容拒絕:

        “撫琴對弈臨書作畫,星象醫(yī)卜乾坤術(shù)數(shù),經(jīng)政文商兵策戰(zhàn)略,你想學哪一樣?

        “世人都不肯教你,那我來教你?!?/p>

        白靈是頭一次給人當?shù)茏樱鋵嵦鞕?quán)也是頭一次給人當師父。

        別人都是先談戀愛再結(jié)婚,唯獨他文曲星君是先同居再補票,他和白靈之間很是磕磕絆絆,磨合了好一段日子,白靈一開始還十分警惕防范,因她這一路上見到的盜匪人販實在太多,很難保證天權(quán)不是其中一員。

        有一次,天權(quán)看到白靈身上的衣服實在太過破爛,便打算扒下來洗干凈縫補一番再給她還回去,奈何他心知肚明自己那一段露水姻緣,可白靈對此卻一無所知??吹教鞕?quán)向自己伸出了祿山之爪,她慌不擇路之下一口咬傷了天權(quán)的手腕。

        天權(quán)吃痛,叫了一聲,苦笑:“我終于相信你是狐貍變的了?!?/p>

        白靈心想:胡說,明明論容貌你才更像是狐貍變的!

        他們這種別別扭扭的生活持續(xù)了兩年多,白靈才逐漸對天權(quán)放松了戒備,她會在天權(quán)作畫時為他研墨,主動將他讀的書籍按經(jīng)史子集分類。

        多虧有白靈在,天權(quán)才沒把自己家里過成豬圈,只是白靈依舊不肯提及自己的來歷。天權(quán)每每旁敲側(cè)擊,卻總是無功而返。

        后來,月老托夢給他說人都綁給你了,你還糾結(jié)來歷做什么?

        天權(quán)想想也是,可就是忍不住想知道白靈的過去。喜歡一個人,所以想要知道她的一切,這不是很正常嗎?

        隨著白靈一天天長大,這青睢山也到了待不下去的地步。

        起因在于天權(quán)家中不耕不織,老早就引得那些村民們懷疑,終于有一次村民借著送野味的機會闖了進來,卻看到白靈慌亂回頭,她頭上有一對尖尖的耳朵,像蓮花的花瓣。

        聞仲果然是被妖怪纏上了!

        村民們揮舞著釘耙鋤頭聞風而至,要把這只妖怪當場打死。白靈被逼進角落,恐懼中用手護住頭,一鋤揮舞而至,血順著她的胳膊流下來,一切同三年之前沒有任何區(qū)別。

        三年前她就是在照料主人家的孩子時,那小主子忽地指著她大叫妖精,她慌亂往頭上一按才發(fā)覺自己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對耳朵,護院手持鐵棍聞風而來,差點沒把她當場打死,她千辛萬苦逃了出來。也是從那以后,白靈就明白,像她這樣的人,哪里都不會收容她。

        在村民們的拳打腳踢中,白靈疼得想哭,可緊跟著一只腳踢到了她的胸口,一口甜腥的熱血直從喉嚨里翻涌出來,溢出口邊。

        眼前金星亂冒,她恍惚中似乎看到有雪白的袖子分開眾人,輕輕地拭去她唇邊的血。

        在最后一刻終于趕到的天權(quán)抱起他的小姑娘,衣角盡數(shù)染上了斑斑血跡。白靈在他懷中奄奄一息,而天權(quán)生平頭一次感覺到憤怒,他目光冷冷,從眾人面上掃過:“我的徒弟是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惡事,以至于要你們這樣趕盡殺絕?”

        眾人很尷尬,默不作聲,在一片靜謐里,白靈忽然就覺得……真好。

        在她認定了無家可歸的時候,這個溫暖的懷抱就像是她最可靠的家。

        她輕輕地扯了扯天權(quán)的衣袖:“師父,我想……回家?!?/p>

        春歸郁林苑,花滿長安城。

        這里是白靈三年前倉皇逃離的故土,三年之后她再度推開那扇柴扉,目之所及之處都是蛛網(wǎng)塵埃,主人早已亡故。

        白靈蹲下身來,將床頭的一個破洞緩緩掏開。她被傳言說是妖怪之后,父母驚嚇之下將她拒之門外,她倉皇逃離長安,這三年來賭氣竟不曾回家一次。然而她記得在自己很小的時候,阿娘喚她起床時,會在床頭破洞里放上點零食,作為對她早起的鼓勵。

        她將手伸進去,指尖觸到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打開一看,里面是顆變干發(fā)黑的糖葫蘆。

        天權(quán)跟在白靈身后,看著他的小姑娘握著那紙包,無聲無息地流下淚來。

        “師父,”白靈緩緩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來長安嗎?”

        “世人皆因我是賤民出身而辱我、輕我、欺我、賤我,我看著長安城里那些公子少爺們念書,覺得自己唯有念書才能有出息。我家買不起燈油,我爹便去山上抓螢火蟲來裝進袋子里供我照明,為此險些從山上摔下去。我想自己終有一日能一飛沖天,讓他們一世安好,可世事為什么變得這樣快?”

        白靈的父母都是沒什么見識的俗人,猛地見到自家女兒長了妖怪一樣的耳朵,自然也是怕的,可是懼怕終究抵不過血脈親情。然而當他們打開門喊著白靈的名字追出去時,白靈已經(jīng)被人逐出了長安城。

        三年不見,再回首卻物是人非,只剩下一顆糖葫蘆,那些懊悔與思念再也無法說出口。

        “所以我才要回長安?!卑嘴`輕笑,“我要處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那些棄我去者、亂我心者都煙消云散!”

        天權(quán)想,他花了三年時間終于敲開了這個小姑娘的心扉,知曉了她悲哀的過去。而她的未來,則會有他一路相伴:“我……會護著你的?!?/p>

        那時他理所當然地以為白靈只有他了,而他……自然也是白靈的。

        自打他們抵達長安,已有七年時光。

        在這七年里,天權(quán)想辦法為白靈脫去了奴籍,教她琴棋書畫各種技藝,他一方面啟發(fā)著白靈的各種天分,一方面也啟發(fā)著他自己——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是個這么柔情脈脈、拿肉麻當有趣的人。

        當從來纖塵不染的文曲星君第一次被白靈拿著菜刀逼進廚房后,他就包攬了所有切菜洗碗的活計,從一開始的被迫到后來的心甘情愿,最終練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工。向來只有在棋盤上才拿得出耐心的天權(quán),也會陪著白靈一起逛街挑選衣服,就為了聽她愉快地嘲笑他庸俗的眼光。

        他喜歡同她一起漫步,看夕陽西將他們的影子融得再沒有半分間隙,喜歡聽別人談起他的小姑娘變得越來越出色——他喜歡白靈。

        一切的喜歡老土而瑣碎,然而卻很幸福。

        他每天叫她起床時總不忘在她床頭放點零食,而白靈迷糊爬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著哈欠去收集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就是為了讓天權(quán)吃完早飯之后能喝一口用露水沏好的楓露茶。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天權(quán)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終于確定,他想和白靈永遠這樣在一起。

        可惜好景不長,自從長安城開始傳言“白家有女初長成,筆走龍蛇起雷聲”后,世家少年們慕名而來,都以為天權(quán)只是白靈的師父,紛紛像對待岳丈一樣討好他。

        天權(quán)忍無可忍,終于有一日借重陽節(jié)之名拖著白靈爬山賞菊,在山道上若無其事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老了?”

        白靈腳下一個趔趄,額頭磕到了山巖上,當場破相。

        等額頭上的紗布拆下來,那里已經(jīng)留下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印記。天權(quán)心疼得要命,想了想取了一只畫筆來,忽地聽到白靈問他道:“師父,你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天權(quán)微微一頓,筆端暈開胭脂,他若無其事道:“再過兩個月我就到而立之年了,你覺得……我是不是該成家了?”

        白靈抿了抿嘴,她看見銅鏡里天權(quán)將她額上的那個傷痕勾勒幾筆,竟然繪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那桃花恰好點綴在眼角,像是蘊藏著某種曖昧繾綣的愛意。

        她將銅鏡扣下:“娶妻這件事……過兩個月,我再同你商議吧。”

        天權(quán)目送白靈出門,眼看他的小姑娘已走到門口,卻忽地頓住腳,回頭向后看了一眼。與天權(quán)目不轉(zhuǎn)睛的目光一撞,她急急回過頭去,連耳根都紅透了。

        為此天權(quán)一整天心情都極好,待到晚上他靈魂出竅回歸天庭,還保持著嘴角上揚的姿態(tài)。

        “星君找小老兒,是對這段俗世姻緣還算滿意嗎?”月老笑瞇瞇地問。

        天權(quán)點了點頭,不過他找月老來,卻不是為了這件事:“我記得月老你當時許我的是一世姻緣。若我想同一個人永生永世在一起,月老可否幫忙補系一根牢固點的紅線?”

        “一個是天上的文曲星君,一個是青丘的未來女帝,這身份也還算是般配……”月老點點頭,“星君之前可有見過她?”

        天權(quán)搖頭道:“你也知道我對毛皮過敏,但不知怎么對白靈竟沒有這種反應。我和白靈相處十年,然而我卻覺得這樣的日子再重復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厭倦……月老你怎么了?”

        月老如遭雷擊,怔怔地道:“星君……我為你牽線的那只九尾狐,并不叫白靈??!”

        天權(quán)看向月老身后,心里也是一怔。

        聞仲的命牌上連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名,而白靈的命牌就在他旁邊。

        與她的紅線相系的人,亦不是聞仲。

        到底是哪里出錯了?

        天權(quán)在自己的文曲宮中喝得爛醉如泥,后來渾渾噩噩地聽說白靈最終還是嫁了,天庭眾人倒不是多么關(guān)心文曲星君這次的錯位桃花,而是關(guān)心白靈嫁的那人,那人是凡間的少年帝王。

        天權(quán)依稀記得那位帝王,他是來找白靈次數(shù)最多的一人。

        也好。天權(quán)想,之前是他自己自作多情,如今他的小姑娘終于算是嫁得良配。白靈本是要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如今這世上再不會有辱她、輕她、欺她、賤她之人了。

        他覺得他應該欣喜的,可是當那位帝王大婚時,他卻連向凡間望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那時,他泡在酒壇子里,醉生夢死,渾身上下仿佛一個落魄狼狽的人間酒鬼,再看不出文采風流的文曲星君的痕跡來。眼角有什么酸澀的東西和酒水融在一起,倏忽便不見了。

        他反反復復地安慰自己,說十年的感情哪能說斷就斷,讓他徹底忘掉白靈好歹也需要時間??僧斢竦圩鲋饕涯俏磺嗲鹦」髟S配給天權(quán)時,天權(quán)卻斷然拒了婚。

        那位公主是在第四年才來到青睢山,而那時天權(quán)已經(jīng)帶著白靈遠赴長安。陰錯陽差,是他有錯在先。

        天權(quán)將自己一千年的道行分了一半給那位公主作為賠償,九尾狐在他身后怔怔地看著他遠去,忽然哭道:“天權(quán),從你第一年經(jīng)過青丘時我便一眼喜歡上了你,可你為什么寧愿自毀道行也不愿意娶我?!”

        因為縱使他可以騙盡天下人說自己已經(jīng)從過去走了出來,卻無法騙過自己的心。天權(quán)捂住自己的頭,只覺得陽光刺眼,頭痛欲裂。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不知不覺人間百年轉(zhuǎn)瞬而過,就在天權(quán)以為他終究能慢慢忘了白靈時,小西天來遞講經(jīng)拜帖,他看著那個送帖子的人,猶如身在夢中。

        “白靈?”

        白靈冷若冰霜,比凡間更少了幾分活氣,若不是眼角一朵桃花瀲滟流轉(zhuǎn),天權(quán)還真的不敢相認。

        她怎么會是……小西天的人?

        天權(quán)猛地想起自己下凡那天,除了已知青丘靈狐后裔要在人間歷劫之外,好像還聽地府的人說起過,說地府接了小西天的委托。

        天權(quán)在小西天孔雀大明王座下跪了整整十天,那位大明王才肯相見。彼時大明王手中拿著一枚金撥子,輕輕地挑了一下自己面前的長明燈的燈芯,那盞白玉蓮花燈的燈光搖曳了一下,左右兩邊各雕著一瓣雪白的蓮花花瓣。

        “也是孽緣啊?!贝竺魍踺p輕嘆了口氣,“你想知道白靈發(fā)生了什么事,是嗎?”

        他將面前的長明燈輕輕一推:“把它帶回去吧,這盞燈,便是白靈的本體了?!?/p>

        在天權(quán)開壇講經(jīng)時,白靈恰好就在天權(quán)身邊,得了天權(quán)的一點靈息修得人形。大明王親自為她賜名白靈,并告訴她若想修得正果,便要受人間疾苦,接著才好揮智劍斬情絲。

        白靈領(lǐng)命應劫,月老特意為她選了個有佛緣的凡人,她前半生會被人誤認為妖而顛沛流離,直到遇上那個凡人之后兩人攜手一世白頭,死前方得大徹大悟。卻不想白靈偏偏撞上了天權(quán),這就像是一場既定的宿命。

        兩人紅線就此偏離既定,一再糾纏,終成死結(jié)。

        天權(quán)點燃了那盞長明燈,接著緩緩地閉上了眼。

        長明燈的青煙塑造出的幻象在他身邊飛速變幻,一直推到百年前,他而立之年的前兩個月。

        他看見自己的肉身毫無聲息地躺在床上,子夜的鐘聲一過,那人卻忽地渾身一震,緩緩睜開了眼。

        天權(quán)明白,那并不是自己,而是之前被自己借用了肉身的聞仲。如今他抽身而去,自然就由聞仲接管了所有權(quán)。

        聞仲似是疑惑了一會兒,然而他平素謹慎,也沒有在人前露出什么破綻。直到生辰那一天,白靈遞了一首詩給他:

        長安柳,長安柳,為誰青青君知否?花開堪折直須折,與君且盡一杯酒。

        那人自然不知道白靈是誰,然而送上門來的美人,實在沒有不要的道理。

        天權(quán)立在房門外,看著精心裝扮過的白靈腳步輕巧地來敲聞仲的門,那人打開門讓白靈進去,而他被關(guān)在門外,指甲狠狠地掐到肉里,心痛得幾乎死去。

        夜晚大雨滂沱,將那個女子的掙扎、哭泣一同掩埋。

        紙自然是包不住火的,很快這師徒之間的丑聞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聞仲終于慌了手腳,他到底是個自恃清高的讀書人,輿論面前只好把白靈推了出去,并將那首詩到處張貼,逢人便說是白靈勾引他。白靈卻始終不發(fā)一言,既不反駁,也不哭鬧,只是整日靜靜地看院中桃花紛落如雨。

        “師父?!彼@樣輕輕地說。

        天權(quán)就在她的旁邊,她看不見他已淚流滿面。

        深夜,有不速之客闖進了白靈房間,那人正是當朝的太子,未來的少年帝王。

        他說:“白靈,你跟我走?!?/p>

        白靈卻搖了搖頭:“我?guī)煾冈谶@里,我哪里也不去?!?/p>

        太子冷笑:“你師父已經(jīng)將你賣給我了?!彼斐鲆桓种福澳阒浪涯阗u了個什么價錢嗎?一個一品閑官的官銜!”

        聞仲唯唯諾諾地跟在太子身后,白靈怔怔地看著他,似是終于絕望。

        十里紅妝,盛世大婚。

        她紅衣為嫁,然而誰也不知道,這個太子妃是被人綁著,塞進了轎子。

        她口中塞著麻核,只有天權(quán)能聽懂她嘴里反復念的是什么。

        她在說師父。

        曾經(jīng)在她最寒冷、最凄惶的時候,曾對她伸出手來的人,卻已不在了。

        太子登基為帝后很寵愛白靈,寵愛到為她幾乎與舉國上下翻臉的地步。然而天權(quán)卻看到,白靈經(jīng)常在午夜時分驚醒,風吹帷幔帶動光影流轉(zhuǎn),她舉目茫然,像個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

        聞仲雖然得官,卻毫無實權(quán)。他也清楚自己目前唯一的希望便是白靈,因此常打著皇后的招牌欺行霸市。聲名狼藉的白靈很快激起了朝野上下的討伐,其中,聞仲與二皇子勾結(jié)在一起,造了反。

        過了整整三年,戰(zhàn)火才終于平息下來。在清算罪魁禍首時,卻沒有找到聞仲的身影。

        是白靈違令救走了他。

        天權(quán)一直跟在白靈身后,看著她將中箭之后奄奄一息的聞仲背上了青睢山,她手腳被山上的荊棘劃得血肉模糊,可是她關(guān)心的只有聞仲。

        她一邊爬,一邊低聲地笑,她說:“師父你知道嗎?我有的時候會以為我只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醒之后,你還在窗邊烹茶,看到我醒了,就順手喂我塊糖吃。

        “我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醒來之后我還可以歡歡喜喜的和你在一起。

        “我說什么想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要天下人敬我、畏我,可后來才想明白,這一切都抵不過當初你說的一句,你會護著我?!?/p>

        白靈微微一笑,嘴角緩緩流下一行血來。

        聞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手中的匕首刺得更深了一些。他看到山下的將士們將這座山團團包圍,而此刻他唯一可以拿來作為人質(zhì)的只有白靈。

        少年帝王似是擔憂白靈,焦躁不安想要上前,但幾近瘋狂的聞仲已經(jīng)揮舞著匕首向他沖了過來。御林軍萬箭齊發(fā),很快將這人斃于箭下。

        而此時,白靈已經(jīng)不見了。

        在御林軍射箭的時候,白靈正一寸一寸地向那個小竹舍爬去,十指幾可見骨。最后,她終于碰觸到了那扇竹門,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大片大片的鮮血在她身后開成紅蓮地獄,她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來,眼神似是望著不遠處的天權(quán),她輕輕說道:“師父,你……你回來啦……”

        扣在竹門上的手倏爾墜了下去,再也沒有抬起來。

        與此同時,長明燈頃刻熄滅,將天權(quán)從幻象中狠狠地拽了出來。

        誰也沒有想到白靈這次下凡竟會動了真情。

        她原是長明燈所化,沾不得半點血腥。然而那凡人為她不惜屠盡朝野所有反對之聲,末了,又連累了聞仲一介凡人——他本無反心,然而君王卻因為不齒他對白靈做出的那些禽獸行徑,定要置他于死地,聞仲這才投奔了二皇子。一場戰(zhàn)火,又搭進了成千上萬條人命。

        大明王為了以示懲戒,特意用佛家的七情鎖鎖住白靈的七情六欲。從此不得喜、不得怒、不得悲、不得歡。白靈前幾次經(jīng)過青丘,聽了些許流言,又聽聞文曲星君天權(quán)原本的紅線對象是狐族的小公主,前幾日,他還莫名其妙送了那公主五百年道行。她當時聽了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就走,回去卻被那七情鎖折磨得吐血,之后大病了一場。

        她不欲再見天權(quán),卻沒想到天權(quán)堵在了她門口,以那盞長明燈的本體作為威脅,一定要請白靈到他的文曲宮去。

        白靈踏進文曲宮,一眼便看到天權(quán)在作畫。傳說文曲星君天權(quán)武力技能無一所長,唯有一支生花妙筆,占盡天下風流。

        她看著天權(quán)在紙上描畫,畫的正是盛世長安。正迷惑間,天權(quán)已自顧自開口:“白靈,我當了你十年師父,然而你知道我現(xiàn)在畫的是什么嗎?”

        白靈一驚,還未反應過來,便覺一陣睡意席卷了她的全身。

        天權(quán)看著白靈伏案倒下,自顧自回答道:“我畫的是‘一夢如是?!?/p>

        以他心頭之血,祭生花妙筆,便可將人的神識拘于畫紙之上。白靈在他的畫境里就像在夢中一樣,只不過那應該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夢,夢中所有的一切都能按照白靈的意愿發(fā)生,所有的過錯都能得到改正。

        這是“如意”之夢,沒有人可以從這樣事事如意的夢中醒過來。要醒過來,除非對這樣的美夢,她仍有遺憾。

        但那怎么可能呢?天權(quán)想,自己所能依仗的只有手中一支筆了,而他從未失手過。

        他曾經(jīng)因為一時的逃避而毀了白靈一生。以后他再也不會了。

        “我的小姑娘,我發(fā)過誓,說我會護著你,可我卻沒有做到,我只顧著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卻留下你一個人面對那樣的風刀霜劍,以后我再也不會了?!碧鞕?quán)默默在心里說。

        天權(quán)靜靜地看了夢中的白靈一會兒,輕輕地吻了吻她眼角的那朵桃花,隨后,去了西天門。

        天界有東南西北四天門,其中西天門溝通古今造化,扭轉(zhuǎn)時空未來。

        他想重返過去,改變白靈在人間經(jīng)歷的一切。

        神族歷來與天地同生,不老不死,時光在其他仙君們身上沒有任何影響,唯獨天權(quán),大概是在下界待得久了,眉梢眼角依稀有種經(jīng)歲月打磨過的溫柔。

        然而就是這個溫柔的文曲星君,他沒什么翻天覆地的能耐,就連站在西天門面前時,西天門也因為機緣未到而緊緊關(guān)閉。

        他微微一笑,一頭撞上了緊閉的西天門。

        剎那,鮮血飛濺。

        “就算千年道行盡毀,我也要讓九天十地、漫天神佛都知曉,我可以死、可以滅,唯獨我的愛恨欲念不死不滅??v使百劫成灰,雖九死——不悔!”

        在臨死的時候,天權(quán)想,此刻在他的文曲宮中,白靈不知道在做什么夢?

        應該是個再美滿不過的夢吧,在那夢中她會嫁得良人,會母儀天下,會兒孫滿堂。她的夫君會在下朝歸來之后與她如尋常夫妻一樣閑話家常,她會有一個師父與她疑義相析,而不是有一段難堪得令她無法在世上立足的感情。

        “那才是你原來的人生。你的美滿生活里,本來就不該有我?!?/p>

        天權(quán)慢慢地笑了,他想,他就要死了。

        他渾身是血地站在戰(zhàn)場上,身上只剩下了五百年的道行,而他剛才,將這五百年道行,隨手送了人。

        他送的那人,正是白靈名義上的夫君,那位少年帝王。

        天權(quán)咳出一口血來,他想真是天意難測,他沒有力氣支撐自己回到聞仲三十歲生辰時分,反而來到了白靈出嫁的那一年。

        天權(quán)拼命地試圖挽回這一切,他暗中給白靈寫信,信中言明他已和白靈恩斷義絕,從此他們之間再不許顧及師徒情分,他勸她那少年帝王是她的良配,讓她安心嫁人。

        于是出嫁那天白靈終于沒有掙扎,她被喜娘扶上轎子,手中死死捏著一紙書信。

        朝野上下鄙夷白靈,天權(quán)便暗中殺了那些大臣,不叫這帝后兩人受半點非議。

        文曲星君有一雙本該用來撫琴執(zhí)筆、吟詠風流的干凈的手,然而卻拿起了殺人之劍。

        半年后,聞仲到底還是反了。

        當天權(quán)站在青睢山腳下,白靈背著傷痕累累的聞仲,像對待路邊隨便什么人那樣客氣疏離地問他上山的近道時,他奪過聞仲袖中藏著的匕首,一刀了斷了那書生的性命。

        再然后,白靈將那把匕首深深地插進了他的心臟。

        她眼睛通紅,臉上全都是淚:“你是誰?你為什么……要殺他?”

        “他把你害成如今這樣,你卻……”天權(quán)想:“我當時是不是說過,我會護著你的?”

        但現(xiàn)在的天權(quán)對白靈而言,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她狠狠地將匕首刺入天權(quán)的心臟,手雖顫抖,卻極準。一刀,兩刀,直到雙手都沾滿了鮮血。

        這是這個誕生于佛陀座下、生性逆來順受的姑娘第一次殺人。

        可天權(quán)一點也不后悔,他甚至在那些箭紛紛射來時,拼盡最后一分力氣,擋在了白靈面前。

        當時白靈被天下人斥為禍國妖妃,忠義將士們以死相逼,逼那少年帝王賜死惡婦,還天下河清海晏。君王不忍下手,那就由他們來替天行道。

        但最終白靈跌跌撞撞地抱著聞仲的尸體逃了,留下天權(quán)與那帝王遙遙相對。末了,他搖搖頭,咳出一口血來:“連自己喜歡的姑娘都保護不了,讓我……怎么放心把她交給你呢?!?/p>

        說完這話,他將自己身上僅剩的那五百年道行,隨手送給了那凡人。

        他想:我就要死了。

        天權(quán)的仙骨本就經(jīng)不起他這么折騰,更何況他五百年道行送了青丘狐族,另外五百年許了白靈平安。

        那君王平白得了天權(quán)五百年道行,再加上他本身就有佛緣,飛升不是難事。這樣天權(quán)也就不必擔心,自己走后,白靈會無可依靠。

        而他拼盡一切撞開西天門,求的不就是這個結(jié)果嗎?

        等他死去之后,白靈的夢境就會自然碎裂,而那時她睜開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將是被文曲星君生生逆天改命過的世界。

        他曾負她一腔深情,只好還她一紙長安。

        “那如玉的少年帝王,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p>

        天權(quán)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那個鎖著七情鎖的身影緩緩向他走近,每走一步都仿佛赤足踩過皚皚雪地、涉過茫茫深海。

        “你……”你怎么會從那樣的美夢中醒來?你還有什么遺憾?

        “那個夢是很圓滿,我有夫、有子、有自己的家庭,可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在說,你還應該有一個師父。

        “我的師父是一個傻瓜,沒有我看著他就會做傻事?!卑嘴`逆著光,俯下身,安然道,“所以天權(quán),我來找你了?!?/p>

        七情鎖嗡嗡作響,急若催魂奪魄,警告白靈遠離那讓她動情之人,可她就那么靜靜地蜷進天權(quán)懷里,任全身上下緩緩滲出血來。

        “天權(quán),這次再不許丟下我?!?/p>

        我總是要跟著你,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

        七情鎖最后一震,將白靈五臟肺腑盡數(shù)震碎,而她被天權(quán)抱著,就像是回到了家鄉(xiāng)。

        當天庭中其他諸神通過那破碎的西天門匆匆趕來時,他們都沉默了。

        到底,來晚一步。

        青睢山腳下的兩個人眉目如生,相互依偎在一起,像是誰都沒辦法把他們分開一樣。

        如玉的少年帝王、如花的青丘公主,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她和他偏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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