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茂活

《辭書研究》2013年第3期所載《釋“猱”》一文，討論了“猱”的詞義引申關(guān)系，讀來深受啟發(fā)。該文后半部分探析了“猱頭”的含義及其語源，總體來講是令人信服的，尤其是以宋人《五猱圖》說明“猱頭”名詞義的來源，可謂材料新穎，眼光獨特，所做訓(xùn)解是符合事實的。但是該文把“猱頭”的動詞義釋為“頭發(fā)從前往后蓬梳”，并說“猱了/著頭”是“梳了/著猱頭”之義，則不免顯得迂曲拘執(zhí)。其實“猱頭”就是“不戴帽子或頭巾，光著頭”的意思。

《釋“猱”》文所引《醒世姻緣傳》中的四處用例：“猱著頭，上穿一件油綠綾機小夾襖”“猱了頭，披了一件汗褂，趿著鞋”“猱了頭，穿了一件破布夾襖，一雙破鞋”“光著脊梁，猱著頭”，全都是“不戴帽子或頭巾，光著頭”的意思，都是指人穿著隨便，不加冠帶約束的樣子?！夺尅扳薄肺恼f“猱頭”是“頭發(fā)從前往后蓬梳”，并說“珍哥猱著頭”“是對他（何按：應(yīng)作‘她。珍哥是晁源的妾）發(fā)型的描寫，是說珍哥梳了（或者說‘理了）一個猱頭”。這是完全不合文意的。今甘肅張掖、武威方言中仍有“猱頭”的說法，意義及用法與上述各例完全相同，即指光著頭，披散著頭發(fā)。如：這么冷的天，你猱上個頭，不要感冒了。

對《醒世姻緣傳》中的“猱頭”，黃肅秋（1981：352）的解釋基本上是正確的：“猱頭——疑是不戴帽子或禿了頂之意?！笨上н@里只是“疑是”的推測之語，再者“禿頂”之說也沒有依據(jù)。至于《漢語大詞典》所做的“撓；搔”的解釋，則無疑是錯誤的。這一點《釋“猱”》一文已有揭示。

在《醒世姻緣傳》中，“猱頭”還寫作“撓頭”，“撓”是“猱”的同音借字。試看以下諸例：

（1）只見吳學(xué)周的老婆撓了個頭，亂砍了個髻，叉了一條褲子，侶在門后邊篩糠抖戰(zhàn)，灶前鍋里煮的熱氣騰騰，撲鼻腥氣。（《醒世姻緣傳》第三十一回）

（2）進去見素姐才撓著頭，慢條斯理地纏腳……見素姐還撓著頭，沒纏了腳，心里也還道是合女婿同在房中。（《醒世姻緣傳》第四十五回）

（3）夫婦梳洗已完，穿衣服已畢，那輪該上灶的孔檜，撓著個頭，麻胡著個臉，從后邊跑出來。大奶奶道：“好奴才！我已梳洗完畢，日頭半天，大晌午的，你把頭蓬的似筐呀大，抹得臉象鬼一般。兩個奴才齊與我頂著磚，天井里跪著！”（《醒世姻緣傳》第九十一回）

上面三句中的“撓頭”顯然也是“不戴帽子或頭巾，光著頭”的意思，對女子而言也指不梳纂頭發(fā)。明沈榜《宛署雜記·民風二》：“不梳頭曰撓頭?！痹S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1999：4001）也解釋“撓頭”為：“雜亂；頭發(fā)蓬亂?！辈⑴e北京官話中的例子：“瞧這個撓頭瘋子”“你看我這撓頭蹀躞的，實在難看”。

那么不戴帽子為何稱為“猱（撓）頭”呢？《釋“猱”》一文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材料。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可以再做進一步申說。

據(jù)故訓(xùn)材料，猱為獸名，猿屬，又名狨或獼猴，亦稱沐猴、母猴。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猱，獼猴也，楚人謂之沐猴，老者為玃，長臂者為猨?！焙萝残小稜栄帕x疏·釋獸》：“猱，說文作夒。云：母猴，似人?！币颢J猴似人，靈活而善模擬，故常為人戲。古語有“沐猴而冠”，謂獼猴戴人帽，徒有人的儀表而終究非人，借以譏人徒具儀表而無才調(diào)品格。因人以有冠帶為常，猱以光著頭為常，故稱人不著冠為猱頭。此外，元明時期還稱妓女為猱兒，大概也是因為妓女輕佻隨便，不似常人一樣裝束嚴謹、冠帶整齊。根據(jù)以上推求，“猱頭”其實就是以比喻的方法說人不冠不笄，隨意披散著頭發(fā)。這樣的詞義可以在古籍中得到充分的證明。筆者所見最早的用例出自宋代。如：

（4）（張）道隱不事論談，不與人交往，不冠帶，不拜跪，人謂之“猱頭”。（阮閱《詩話總龜前集·詠物門下》）

至明代游記及小說中則有更多用例。如：

（5）人有三等。一等西番回回人，因作商賈流落于此，日用飲酒清潔；一等唐人，皆中國廣東及福建漳、泉州下海者，逃居于此。日用食物亦潔凈。皆投回回教門。一等土人，形貌丑黑，猱頭赤腳，崇信鬼教，佛書所謂“鬼國”，即此地也。（馬歡《瀛涯勝覽·爪哇國》）

（6）男子猱頭裸身，惟腰圍單帶手巾。能飲酗酒，重財輕命。婦人亦然，惟項上金珠聯(lián)紉帶之，兩耳塞茭樟葉圈于竅中。（費信《星槎勝覽·爪哇國》）

（7）男女大小皆以黑汁刺面，為花獸之狀。猱頭裸體，單布圍腰。（費信《星槎勝覽·花面國》）

（8）男子俱從小時有墨刺面，為花獸之狀，猱頭，赤著身子，止用單布圍腰。婦女圍花布，披手巾，椎髻腦后。卻不盜不驕，頗知禮義。（羅懋登《三寶下西洋》第五十一回）

以上（5）至（7）例，出自鄭和下西洋親歷者歸來后所寫的聞見錄。（8）為小說中語，但與其上諸例有淵源關(guān)系。中國古代，男子二十行冠禮，女子十五行笄禮，故有“加冠、及笄、束發(fā)、結(jié)發(fā)、裹頭”等相關(guān)概念。而鄭和等人所見異域民族的風尚習俗則與漢俗迥然有別，“猱頭赤腳”“單布圍腰”等等，頗見其奇。其實這種差別自古皆然?！墩f文·冃部》：“冃，小兒、蠻夷頭衣也。”段玉裁注：“謂此二種人之頭衣也。小兒未冠，夷狄未能言冠，故不冠而冃?！币馑际钦f，華族之冠是禮法的象征，而小兒及邊境少數(shù)民族之冃（古帽字）則無禮法可言，故稱“冃”或“頭衣”。這里鄭和的同伴們見西洋諸族甚至連這頭衣也不戴，故作為異域見聞，記述下來。

“猱頭”之詞還見于正史。如：

（9）十一月，拔其城，執(zhí)其渠魁陳猱頭二百余人獻闕下，而取田豐、王士誠之心以祭其父，余黨皆就誅。（《元史·察罕特穆爾傳》）

（10）徐猱頭妻岳氏，大都人。兵入都城，岳氏告其夫曰：“我等恐被驅(qū)逐，將奈何？”（《元史·徐猱頭妻傳》）

（11）惟陳猱頭者，獨守益都不下，與福通遙為聲援。（《明史·韓林兒傳》）

（12）其本國人最污穢，好啖蛇蟻蟲蚓，與犬同寢食，狀黝黑，猱頭赤腳。（《明史·暹羅傳》）

（13）那孤兒，在蘇門答剌之西，壤相接。地狹，止千余家。男子皆以墨副面為花獸之狀，故又名花面國。猱頭裸體，男女止單布圍腰。（《明史·那孤兒傳》）

在（9）至（11）例中，“猱頭”為人的外號。其中陳猱頭為元末紅巾軍將領(lǐng)，本名失傳，“猱頭”系元軍對他的誣稱。其他各例中，“猱頭”多與“赤腳、裸體、單布圍腰”等并言，或與“頭纏布、披頭巾”等對舉，可見均對于裝束冠帶而言，非指禿頂之意。由此足證黃肅秋所擬“禿頂”之解非是。

清孫岳頒等纂《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卷四十九：“姜道隱……孑然一身，常戴一竹笠，隨身布衣草履，筆墨而已。雖父母兄弟，亦罕測其行止。人皆呼為‘猱頭。”小字注：“蜀語謂鬢發(fā)蓬松?！笨梢娮鳛橥馓柕摹扳^”，主要是指“不加冠帶、不受拘轄”的意思，并不能死板地認為指不戴帽子。

因為古人著冠往往須先束發(fā)，所以不著冠也就意味著頭發(fā)散亂而不梳理檢束。以下兩部辭書將“猱頭”解為“頭發(fā)紛亂”的意思，大體上也是對的。

猱頭 頭上毛發(fā)紛亂。身穿五彩灑線猱頭獅子補子員領(lǐng)，四指大寬萌金茄楠香帶。（三一·五上/372）（白維國編《金瓶梅詞典》，中華書局，1991）

猱頭 〈動〉披撒著頭發(fā)。冀魯官話。山東?！缎咽酪鼍墏鳌返诎司呕兀骸爸灰娬涓玮^，上穿一件油綠綾機小夾襖，一件醬色潞小綿坎肩?！保ㄔS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第四卷，中華書局，1999；按：“八九”當改為“一四”。）

但我們認為，這樣的解釋雖然說明了“猱頭”的外在表現(xiàn)，但未能揭示出它的實質(zhì)性內(nèi)涵，即忽略了它的核心義素“不戴帽子或頭巾”。

總括上文的討論，我們的意見是：第一，“猱頭”作為動詞，是指人不戴帽子（頭巾、首帕等），不梳裹頭發(fā)，而使頭發(fā)隨意披散，并不是“頭發(fā)從前往后蓬梳”；第二，作為名詞的“猱頭”，多用為人的外號，指人不加冠束，行為放浪。

參考文獻

1.孫岳頒（清）等撰.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第82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123.

2.西周生（明）撰，黃肅秋校注.醒世姻緣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中華書局，1999.

（河西學(xué)院文學(xué)院 張掖 734000）

（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