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是“全能文學家”,在詩、詞、文各個領(lǐng)域都有創(chuàng)新。900多年來,人們對蘇詩、蘇詞多有微詞,但對蘇文沒有多少爭議,這是個有趣的現(xiàn)象。早在徽宗朝禁毀蘇集時,李之儀就說:“東坡老人,未可輕議。雖時所禁,要亦不得而舍?!蓖跏笠舱f:“不學文則已,學文而不韓、柳、歐、蘇是觀,誦讀雖博,未有不陋者也?!庇纱丝梢姡K文的藝術(shù)價值得到了歷代批評家的首肯。蘇軾的尺牘雖可列入廣義的散文之列,但與蘇軾的其他散文相比,又獨具實用性、隨意性的特征。
蘇軾的尺牘與他的詩、詞、散文相比,其顯著特征就是尺牘的實用性。雖然我們不能說蘇軾的詩、詞和其他散文沒有實用的因素,但是這種因素與其尺牘相比則相去甚遠。以蘇軾初到黃州的詩、詞、賦和尺牘為例:
蘇軾初到黃州時寫了一首《初到黃州》的詩:“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此詩寫于元豐二年(1079)蘇軾被貶抵達黃州時。作者用“為口忙”的幽默“雙關(guān)”自嘲目前處境:正因為“禍從口出”,才造成貶謫困苦的現(xiàn)狀,才作了投閑置散的團練副使;正是因為一生為衣食奔走,窮困的“美食家”看見繞郭的肥魚、連山的竹筍自然就“樂不思蜀”了。昔日的京官、當代的才子而得了個“無事閑差”,尚且還須花費國庫的金銀,當然“荒唐”。詩傳達了一種豁然達觀的情緒,而又“宣泄”了滿腹的牢騷。
以上論及的蘇軾作于黃州的詩、詞、賦正是他“宣泄”思想情感的代表作。至于他選用尺牘來交流思想情感的例子則不勝枚舉。如《與王元直》向王元直報告貶謫黃州的近況,《與章質(zhì)夫三首》(之一)向章質(zhì)夫介紹覆盆子的特征,戒其妄用,《與楊康公三首》(之一)說明寄呈《淮口過風》詩及其緣由等,都是其尺牘實用性的例證。
實用性并非蘇軾尺牘文體所特有的,他的論、表、書、銘、記等都具有實用價值,但尺牘與這些文體相比又具有“情真”的特點,或者說在這些文體中,尺牘的實用性與“真情”結(jié)合得最為完美。劉勰在《文心雕龍·書記》中贊美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楊惲的《酬孫會宗書》“志氣盤桓,各含殊采;并杼軸乎尺素,抑揚乎寸心”。在這里劉勰強調(diào)的實際上就是尺牘的真情、真意、真感受、真風采。雖然“真”在蘇軾的各種文體創(chuàng)作中都得到了充分表現(xiàn),比如他的《思治論》中首先指出國家“財不豐、兵不強、吏不擇”的“三患”,并分析產(chǎn)生“三患”的原因在于“不立”,最后指出破除“三患”,執(zhí)政者就須“發(fā)之以勇,守之以專,達之以強”,文章洋洋灑灑,氣勢恢宏,但讀者感受到的“真”是理性的思考而非情感的噴涌。
蘇軾的尺牘并非“純文學”作品,是介于應用文與散文之間的一種過渡形態(tài),或者說是應用文和散文的綜合形態(tài)。這一形態(tài)決定了作者寫作時的隨意性,這種隨意性成就了蘇軾尺牘獨特的審美價值。比較蘇軾的尺牘《答秦太虛》和散文《自評文》來說明其尺牘隨意性的特點。
《答秦太虛》:“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余,至時,別作經(jīng)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p>
《自評文》:“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p>
《答秦太虛》在“隨意”的敘寫中,凸顯出認真嚴肅、洋洋自得的夸耀神態(tài),講述了一種近乎童稚的游戲,介紹了一種“掩耳盜鈴”式的節(jié)省謀生之道,文中充盈了孩子般的天真與爛漫,這種獨特的藝術(shù)審美價值不是通過形象,而是通過作品的旨趣和氣韻實現(xiàn)的?!蹲栽u文》則不同,用“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寫其才思無窮,連綿不斷;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寫他無論什么形式的文章,都能隨意揮灑、曲盡其妙;用“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寫他根據(jù)內(nèi)容的不同,選取不同的藝術(shù)形式和表現(xiàn)方法;用水“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寫他作文不受拘束,文理自然。顯然,《自評文》通過藝術(shù)形象來傳達藝術(shù)美感。通過旨趣、氣韻還是通過藝術(shù)形象傳達藝術(shù)美感,初看是個寫作技巧問題,但蘇軾的尺牘大多具有上述特點,這就不僅僅是個技巧問題,而是文體特征問題了。
我們通過對蘇軾尺牘文體特征的概括,不僅可以看出他的尺牘與其他散文的區(qū)別,還可以看出他的散文與韓、柳、歐、曾、王的不同,他放下道統(tǒng)論家的架子,促進了尺牘的文學化、個性化,以極平淡而自然的語言,抒寫出深刻而雋永的情味。李卓吾說:“蘇長公片言只字與金石同聲,雖千古未見其比,則以其胸中絕無俗氣,下筆不作尋常語,不步人腳跟耳?!边@對于東坡可謂知己之言,對于我們認識蘇軾包括尺牘在內(nèi)的散文特征及其散文與人格的關(guān)系不無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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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孫玲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