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直勸我褪衣衫——記日本人體攝影家由美紀子

目光清澈的日本流氓

1998年小年夜前夕，一個正在日本打工的前西安詩友，打來一個國際長途電話，說有一位專門在全世界拍名人肖像的日本女?dāng)z影家，明天將專程來上海拍攝我的肖像。那朋友再三囑咐我，讓我無論如何要安排時間接待一下，接待好她。

掛掉電話，我叫苦連天。明天就是小年夜了，春節(jié)前夕和春節(jié)期間，是大家最忙碌的時期，忙著全家歡慶團聚，全國人民無例外，我也不例外。這個時候來上海湊熱鬧，不算搗亂至少也算添亂。

由美紀子住在外白渡橋下的一家英式大樓改建的小賓館，來上海的老外都喜歡這種懷舊風(fēng)格的老賓館，不喜歡下榻新式的星級賓館，哪怕再豪華奢靡。好像住在老賓館里面，就能踏上倒開的時光列車，可以回到三十年代令全世界矚目的遠東巴黎。

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幢英式大樓，拾階而上，在過道的客廳沙發(fā)上坐下，正好九點。這時，從三樓樓梯上像風(fēng)速一樣吹下來一個身穿海軍衫的日本少女，吹到我的面前。日本人守時的習(xí)慣，果然名不虛傳。

她問，默默先生嗎？我點點頭，起身熱情地與她握了握手。接著，我們就沒詞了，由美紀子不懂漢語，我呢，不懂日語。由美紀子懂點英語，可惜，我早年學(xué)的一點英語，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我們只能像兩個啞巴一樣，開始打手勢對話。我做了一個吃飯的手勢，問她早飯米西過了沒有，她把腦袋點得像撥浪鼓，連聲說，米西？啊，米西，米西了。然后，我做了她可以跟我走的手勢，她指指她的頭頂，又指指賓館里面，意思等她一下，她要回一趟房間。不一會兒，由美紀子出來了，烏黑的頭發(fā)上綁一條寬寬的黑絨發(fā)帶，少女的臉龐頓時顯得練達了許多，性感了許多。

來的路上，我想，敢游歷全世界，為名人拍裸體肖像的女?dāng)z影家，一定有點年齡了，至少也應(yīng)該有個三十來歲吧。卻不料，現(xiàn)在跟我下樓的卻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妙齡少女。由美紀子在洛杉磯電影學(xué)院學(xué)電影攝影，二十歲那年，她開始在世界各地游歷，拍攝名人的裸體肖像，此次春節(jié)前夕來上海，是計劃為我拍一組裸體寫真。說句玩笑話，我倒是很想脫光她那身日本少女最愛穿的海軍衫，替她拍一組肌膚細膩的裸體照。至于我自己嘛，就算了，我可不想在大冬天的日子，把自己脫個一絲不掛，而且是在一個妙齡少女面前。

十八世紀明治維新以后，日本確實比中國開放得多。我認識幾個上海攝影家協(xié)會的女?dāng)z影家，她們最多是拍拍日出，拍拍花草，拍拍外灘的海關(guān)大鐘，讓她們?yōu)槟腥伺穆阏眨齻円欢〞X得自己像個女流氓，把她們流放到準噶爾盆地，她們也不會從命。

我的司機一直等在英式大樓后面的停車場，坐上車后，我感覺坐在身邊的像是一個穿著海軍衫的日本女流氓，而且這個女流氓居然還豐姿婥約，洋溢著我原本想象中的大和風(fēng)情。曾經(jīng)看過日本京都的一部紀錄片，畫面上，額上扎帶的日本人在街上游行過個什么節(jié)日，肩上扛著木雕的男性生殖器和女性生殖器，那兩個木雕巨大無比，需要十六個人同時扛著才行。日本人生殖崇拜的風(fēng)俗，今天算讓我碰到了，而且是千里迢迢來上海，還是在春節(jié)前夕。

車下了外白渡橋以后，我趕緊給秘書打電話，讓她放下手中的工作，趕緊打車去希爾頓大酒店接應(yīng)。我的小秘書畢業(yè)于北京廣播學(xué)院，英文水平了得，八級以上，可以這樣說吧，一般的英國人的英語水平可能都不如她。

在車上，我與由美紀子用手勢對了兩次話。一次我問她幾歲了，問小姐的年齡，這當(dāng)然有點冒昧。由美紀子手指豎起一個二，然后又豎起了一個四。二十四歲，我明白了;第二次我問她計劃在上海待幾天，她一歪腦袋，想了想，然后用手指豎起了一個四。待四天，春節(jié)期間的四天！頓時，我把那個在日本打工的西安朋友恨得咬牙切齒。

由美紀子總是直勾勾地看著我，我感覺她的目光像一道X光線，能穿透對方的衣服，直接看到對方的裸體，這可能是她的職業(yè)習(xí)慣。坐在她的身邊，我渾身感到不自在，兩個念頭不時交替閃現(xiàn)：一、馬上逃離這個日本女流氓;二、索性主動脫光她的海軍衫。

我在一家房地產(chǎn)集團公司擔(dān)任總經(jīng)濟師，還兼任下屬的幾個分公司總經(jīng)理，后天就是大年初一，這兩天正是最忙的時候，今晚必須與員工一起吃個年夜飯，這是上海民營企業(yè)的風(fēng)俗。新年致辭稿還沒來得及寫。大年初一，我得與家人在一起。上海的風(fēng)俗，春節(jié)期間不與家人團聚的話，那一年都得倒霉，甚至倒血霉。而且，不是特別親的親人，節(jié)日期間也不會輕易見面。見面的一定是特別密切的摯友。

由美紀子是一個妙齡少女，節(jié)日期間我斷然不能扔下她不管，可是，天天帶著她走東串西，所有人肯定都會認為她是我的日本情人，而且我還那么肆無忌憚，居然堂而皇之地到處張揚?！澳辍笔莻髡f中的一個兇猛的動物，中國人過年放鞭炮的風(fēng)俗，就是為了驅(qū)除年這個兇猛的動物。

過年啊過年，今年這個年，我恐怕過不去了。

穿過希爾頓賓館富麗堂皇的大堂時，背景音樂播放的是亨德爾的《廣板》，這讓我定下了神。在露天酒吧的一個靠窗座位坐定后，由美紀子推開面前的一些刀叉和餐巾紙，將一個攝影師放大照片的專用黑夾子擱到桌上，拉開拉鏈，取出了一疊足有三十寸的黑白照片，她乖巧地招招手，讓我坐到她身邊。我坐過去后，她開始一張張讓我翻看起來。

全是名人黑白的裸照，有女的，也有男的，有老的，也有年輕的。說實話，拍得都非常唯美。有些只是名人的裸體側(cè)影，拍得特別美的是一張側(cè)躺的裸照，整個影調(diào)晦明晦暗，充滿了襲人眼球的神秘感。由美紀子用英語說了一聲：美國，然后又做了一個手持話筒唱歌的動作，意思畫面上那人是一個美國搖滾歌星。我忍不住用蹩腳的英語夸了幾句，說她拍得非常好，拍得非常漂亮?？赡芤呀?jīng)聽?wèi)T了贊美，對我的夸獎，由美紀子并不在意。她指指胸前，做了一個寬衣的手勢，然后又指指桌上那疊黑白裸照。

我誤解了她的意思，以為她現(xiàn)在就準備拍我的裸照。頓時，臉紅到脖子根，慌忙得直擺手，說不行，不行。我做了一個打噴嚏的動作，意思現(xiàn)在讓我脫光的話，這么冷的天，我肯定會得感冒的;我還做了個雙手被手銬銬住的動作，意思中國法律禁止在大庭廣眾下赤身裸體，如果現(xiàn)在我脫光了，就可能會被逮捕。

由美紀子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問服務(wù)員要來紙和筆，在紙上寫了一個“房”字。日本字與漢字寫法一樣，只是發(fā)音不一樣。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的意思是一會兒我跟她去房間，她在房間里要拍我的裸體肖像。我手指點了點太陽穴，意思是同意不同意讓她拍，請允許我考慮考慮。她明白了，點點頭。

在小秘書和劉宏駿到達之前，我和由美紀子的對話一直是用手說，用眼睛在聽。說老實話，我有點受不了由美紀子X光線般的直勾勾的眼神，雖然她的眼神非常明亮，非常清澈，但是，在她的眼神逼視下，我有一種坐立不安的感覺，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仿佛置身鴻蒙。

冷靜理智得像當(dāng)年的川島芳子

劉宏駿是我的密友也是我的同事，我們同在一個集團下面的廣告公司兼任董事，劉君特別喜歡與藝術(shù)家交往，由美紀子算是日本人體攝影藝術(shù)家，介紹給劉君，他一定會高興。而且，從外白渡橋過來的路上，我已經(jīng)計劃好了。今天陪一天由美紀子，后天再陪她一天。劉君還是單身未婚，明天大年夜，讓劉君把由美紀子帶回家吃年夜飯，問題不大。倘若我明天帶由美紀子回家吃大年夜團聚餐，那家破人亡的慘劇肯定等著我了。

坐定后，劉君翻看起由美紀子的攝影作品，不停地用英語問這問那。他的英語水平要比我好多了。每一個問題，由美紀子都不動聲色地一一回答。有一瞬間，由美紀子那超乎平常的冷靜，讓我覺得她有點像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日本女間諜川島芳子，有點瘆人，有點發(fā)毛。估計，廣島和長崎現(xiàn)在又落下了兩顆原子彈的話，她聽后也會依然平靜如初。好像她身上“激動”這一物質(zhì)，被動手術(shù)切除掉了。

有了英語流利的小秘書相助，我頓時來了談興。我問由美紀子，大和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里是不是都有窺陰癖。我這一問，頓時把北廣剛畢業(yè)的小秘書的臉問得緋紅，她低下臉，好一會兒才抬起憋紅的小臉蛋，開始對由美紀子翻譯。由美紀子年齡應(yīng)該只比小秘書大一兩歲，她聽了無動于衷，冷靜地點點頭，并感興趣地問我是何以見得。我說是通過川端康成的小說《睡美人旅館》里感悟到的。

《睡美人旅館》的故事講的是日本的一家旅館，專門給客人提供睡美人陪睡，客人整晚無論如何把玩睡美人，那睡美人都不會醒來。書中有一段描寫非常細：姑娘的右手腕從被窩里伸了出來，左手好像在被窩里斜斜地伸著。她的右手的拇指有一半是壓在臉頰的下方，這張睡臉放在枕頭上。熟睡中的手之間很柔軟，稍微向內(nèi)彎曲，但是手指的根部有可愛的洼陷，少許彎曲卻不明顯。溫暖的血色從手背流向手指尖，血色愈發(fā)愈濃。這是一只滑潤而又白皙的手。

這種近距離窺色窺淫的描寫，讓川端康成晚年贏得了日本讀者更多的贊譽，從而傳達了日本人對色與淫的雙向崇拜。我接著還舉例提了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愛的饑渴》。小說一開始，三島由紀夫就描寫一個日本少女，坐在茶幾前，撩開和服，用剪刀剪胸脯上一顆黑痣上的毛。

說來說去都與性有關(guān)，小秘書害羞得幾乎一直低著臉在翻譯來翻譯去。由美紀子一直不動聲色地諦聽著，我說漢語時她也諦聽著，秘書翻譯成日語時，她也諦聽著。我問她，是不是日本人都把性作為神圣之物和神圣之事來加以膜拜。由美紀子頓時把頭點得像撥浪鼓一樣，急切地肯定道：是，是，那一定是。言下之意，我不必再為讓她拍裸照而有顧慮，那是一件神圣而又優(yōu)雅的事，我應(yīng)該一百個樂意才是。

由美紀子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然后做了一個寬衣的動作，她說，那是關(guān)于性的藝術(shù)，非常有意義，日本國內(nèi)有很多這樣的人體攝影家。小秘書聽后，臉幾乎快垂到膝蓋上了，她翻譯的聲音幾乎不是從嘴里發(fā)出的，而是從膝蓋里發(fā)出的。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耳光，不便再繼續(xù)談?wù)撌裁葱圆恍粤?，趕緊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了芥川龍之介。說起了我曾讀過的芥川的一部小說。故事說的是一個日本畫家為了畫一幅地獄圖，苦于找不到靈感，最后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畫家把女兒牽到花園，往女兒身上澆了汽油，然后點上火，開始把女兒活活燒死。女兒著火后慘死的過程中，畫家在事先準備好的畫板上，終于完成了折磨了他已久的杰作《地獄圖》。

這個故事又把小秘書嚇得臉色刷白，兩眼發(fā)直，好一會兒才找到詞，對由美紀子翻譯。由美紀子還是無動于衷，問我對這部小說是如何理解的，她很想聽一聽。我說，我感覺日本人特別喜歡一種極端的美，哪怕那種美是一種殘酷的美。我還舉例說了大島渚一部電影里的情節(jié)，片中男女主人公整日整夜地做愛，還不過癮。最后，為了尋找刺激，彼此一邊互勒脖子一邊做愛，以求那一刻特殊的性快感，最后在極度的快感中，一方把另一方活活勒死了。

小秘書的臉今天整個兒是在冰火兩重天，一會兒緋紅，一會兒又刷白，緋紅時臉上似乎在咝咝散發(fā)熱氣，刷白時臉上又似乎在吱吱地冒著冷氣。

聽完小秘書的翻譯，由美紀子還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我的觀點。我問她喜歡拍攝名人的裸體肖像，是不是也是追求極致美的一種方式。由美紀子又是連連點頭，說是是是，還期待地盯著我，以為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同意寬衣解帶，讓她拍了。

我只得像避邪似的趕緊又避開這類話題，幸虧我們在對話時，劉君把菜點好了，正好這時，服務(wù)員開始上菜。劉君熱情地招呼我們道，來來，一邊吃飯，一邊談，別餓著肚子談，食色性也嘛。

希爾頓的餐飲環(huán)境雅致，但是端上的菜肴實在不敢恭維，最多三流，請由美紀子來這里用餐，無非是因為這里環(huán)境優(yōu)雅，要說想請由美紀子品嘗好吃的中國菜，那真是不應(yīng)該帶到希爾頓來的。劉君不當(dāng)心點了一條清蒸鱖魚，頓時讓我大倒胃口。鱖魚在張志和的《漁歌子》一詞里美味無窮，可在實際的宴席上，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道象征性的菜肴，全中國只要是請客的宴席上，必然會有一道清蒸鱖魚，而宴席散時，幾乎都仍然是完整的一條，席間幾乎無人動一筷。

不料，由美紀子見服務(wù)員端上清蒸鱖魚時，頓時眼睛一亮，輕聲叫了一聲鱖魚，心中滿是歡喜，但臉上仍然不見一絲笑容，她脫口而出地吟誦起張志和的那闕《漁歌子》：

西塞山前白鷺飛

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

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

念完以后，由美紀子告訴我們，張志和的詞在日本的名聲很大，甚至超過了蘇東坡和歐陽修，她還說中國禪宗的寒山和尚在日本的名氣也很大，超過了唐僧和達摩六祖。

嗨，小日本的確是全世界拿來主義的專家，該拿的它拿了，不該拿的它就是不拿，管你蘇東坡歐陽修唐僧達摩六祖在中國的名聲多大，它不想拿就是不想拿。不像我們中國人，要么一樣不拿，要么統(tǒng)統(tǒng)拿來，管你什么精華糟粕，只要是歐美的，統(tǒng)統(tǒng)視作寶貨，爭相引進。就拿紅酒、威士忌、白蘭地來說，這些東西幾如咳嗽藥水，要多難喝就有多難喝，很多媚西者肚里喝得直惡心，嘴上還在像夸皇帝的新衣那樣，夸得口若懸河。不像小日本，人家西方的科學(xué)技術(shù)照拿不誤，但是不好喝的威士忌堅決不許搭進來，全日本人民有如默契一般，堅持只喝自己本土的甘醇清酒。

一口一口抿著日本清酒，一筷子接一筷子夾著清蒸鱖魚，由美紀子不住頷首贊許。得承認，由美紀子身上有一股難以抵擋的高貴氣質(zhì)，那高貴的氣質(zhì)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在欺負人，對她的任何禮儀和熱情，好像是在給日本女鬼子獻殷勤，拍馬屁，讓我頗有自己成了汪偽漢奸胡蘭成的糟糕感覺。

后來我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山口百惠和喜多郎上，小秘書才稍微放松起來，自然起來，否則，她一定以為那天是在為兩個流氓翻譯，一個是來自美國的日本女流氓，一個是頂頭上司平時道貌岸然的中國流氓。在純情的小秘書眼里，我們最先交流的內(nèi)容，純屬烏七八糟，不堪入耳。

當(dāng)然，山口百惠和喜多郎也是由美紀子的最愛，只是她表達最愛時的表情，也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最佳時機可能也是最壞時刻

下午，總裁要召集團高管開一個年底總結(jié)會;晚上，集團召集各分公司中層干部齊聚城市酒店吃年夜飯。我原計劃出了希爾頓大堂，就與由美紀子打個招呼，暫告?zhèn)€別，然后趕去集團會議室開會。下午就由劉君陪同她去逛逛外灘、浦東，待晚上再來接她一起去吃集團的年夜飯。

不料，由美紀子不肯放我走，執(zhí)意要我陪她去附近的一家藍印花布館參觀。她說那家藍印花布館在全世界非常出名，是一個德國老婦人在上海開辦的。我知道那家藍印花布館，在長樂路上一個弄堂的花園洋房里，我也知道由美紀子不肯放我走的緣故，她想有多一點時間和我相處，這樣就有多一點的時間來說服我為她寬衣解帶，拍一組我的裸體寫真，好實現(xiàn)她此行來上海的目的。

由美紀子是遠在東京的好友千里相托的，再推托，就顯得怠慢。我只好給總裁打了個電話，說臨時有急事趕不來開會，只能派小秘書來開會，代我做會議紀要。

藍印花布館坐落在長樂路的法式弄堂深處，很少有上海人知道這個館，它只在弄堂門口懸掛一塊小小的旌幡，上書“藍藍”二字。估計那藍藍館名，也是那德國老太的中文名字。那條弄堂的路非常寬，車開到底就到了門口。

進入鬧中取靜的館內(nèi)，由美紀子頓時被館內(nèi)陳列的各式藍印花布制作的工藝品所吸引，巡視欣賞的目光始終亮晶晶地閃人?？粗宅槤M目的陳列樣品，由美紀子問工作人員是否允許拍照，工作人員說館內(nèi)不允，由美紀子只好收起她的萊卡相機。

最后，由美紀子挑了一條藍印花布的圍巾和一雙布鞋，買單時，我想替她付賬，算送給她的禮物，又一想，如果太熱情的話，不但顯得輕佻，還會令她另生它意，多生麻煩，于是作罷。

小秘書不在，我們又恢復(fù)了原始人交流的狀態(tài)，依靠眼神和手勢來傳達意圖。踱步到館內(nèi)的中央庭院時，只見綠草茵茵，全然不像冬日時節(jié)。草坪的草籽應(yīng)該是從美國進口的，四季常青，冬天也不會枯索。

由美紀子走在前面，突然一個轉(zhuǎn)身停下，她先指指頭上的天空，地上的草坪，又指指我，做了一個寬衣的動作，然后又蹺起大拇指豎了一下，意思是如果現(xiàn)在我肯答應(yīng)她，讓她拍裸體寫真的話，光線最好，景色也美，效果也一定會最佳。

我趕緊擺手拒絕，我跟她說，當(dāng)然，是用手勢說。我說她如果想在這里拍我的裸照，那索性就到公安局里的草坪上去拍，因為中國的法律跟日本的法律不一樣，擅自在公共場合亂拍裸照，屬于在公共場合搞淫亂活動，輕則拘留十五天，重則勞動教養(yǎng)兩年。我的眼神和手勢比畫了老半天，由美紀子這才理解了些許，但是，她還是不甘心，意思現(xiàn)在那么好的環(huán)境和光線，拍裸體寫真真的是最佳時機。

我說作為詩人，我當(dāng)然也明白現(xiàn)在是好時機，只是我不想在春節(jié)前夕，莫名其妙地與她成為同案犯，不回家陪家人吃年夜飯，而去監(jiān)獄里陪她吃官司。

劉君終于明白，原來由美紀子千里迢迢來上海，是想拍我的裸照，于是，他樂得不行，手指著天空笑個不停，顫個不停。我趕緊向他吐露苦衷，求他明天無論如何代我陪由美紀子游玩一天，否則，我明天必死無疑。大年夜帶一個陌生的東瀛少女回家不算，那少女還動不動勸你褪衣衫，讓她拍裸照，任何一個大度的妻子都受不了她人來這一茬。況且，我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誰讓你在大年夜肆無忌憚地帶陌生少女回家呢？

劉君確實是難得的好兄弟，他深知我左右為難，一口答應(yīng)明天由他來陪由美紀子，且同意帶她回家吃大年夜飯，讓由美紀子初來上海，就能領(lǐng)略到上海的除夕風(fēng)情。頓時，我松了一口氣，回望了一眼身后清麗的由美紀子，感覺像1949年推翻了三座大山似的輕松，同時也感覺劉君頓時像偉大的救星那樣偉岸了起來。

不過，我悄聲提醒劉君，說由美紀子明天也有可能會勸他褪衣衫，他要做好思想準備。劉君說他倒不在意，國際攝影大師愿意為你青春的肌體做留念，應(yīng)該恭敬不如從命才是。相比之下，劉君比我時尚開通得多了。我倒像是一個冥頑不靈的老冬烘，覺得與少女不經(jīng)意的肌膚相親，也屬于男女授受不親。

酒量嚇人的女酒鬼

我與由美紀子步入宴會廳的時候，集團的許多員工頓時像看西洋鏡一樣，突然交頭接耳，窸窸窣窣地議論起我們。從他們驚訝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們在想，默默腦子壞掉了，哪有這樣公開泡妞的，把情人在大家面前帶進帶出的;他們在說，默默可能要離婚了，這個小美人一定是他新的未婚妻，否則，絕不可能帶到集團的年夜飯桌上;有的可能還在暗笑，心想默默盡管是集團高管、總經(jīng)濟師，但終究還是詩人，風(fēng)流本性不忘，快春節(jié)了，還不忘拈花惹草。

由美紀子的海軍衫飄帶在肩背上一搭一搭，她在彼此貼得很近，眾目睽睽之下的陌生環(huán)境里，依然是氣定神閑的模樣。我算服了，到底是冷血動物東條英機的后代。最可笑的是一個分公司的女副總經(jīng)理，平日里一直屬意我，動不動就甩幾個秋波過來，我一直裝糊涂。看到我和由美紀子在一起，居然不顧自尊，頓時把嘴高高地撅起，足可掛上五個瓶子：一個醋瓶，一個油瓶，一個老抽瓶，一個生抽瓶，還可以掛一個蠔油瓶。當(dāng)然，都是超市里賣的那種小號瓶的。

其實，出電梯門，走向宴會廳大對開門的時候，我就開始叫苦不迭，心想，待會兒如有好事者問起來，我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從此天天去跳黃浦江也洗不清。在集團里不近女色，坐懷不亂的美名，馬上可能要毀于一旦了。幸虧下午沒有答應(yīng)讓由美紀子拍裸體寫真，否則的話，我現(xiàn)在自己都會心虛，因為到底在她面前褪衣解裳，赤身裸體，暴露過私處了。

路過集團高管的主桌時，我徑直走過，最后，挑了大廳里最角落的一個桌子坐下。與由美紀子一落桌，總裁就笑吟吟走了過來，我只好起身把由美紀子介紹給他。總裁向來和藹可親，此時更是眉開眼笑，對由美紀子說，歡迎歡迎，日本攝影藝術(shù)家，這么年輕，還這么美麗，難得難得，榮幸榮幸。

介紹總裁時，由美紀子先是微微垂頭施禮，聽說眼前的人物是總裁，相當(dāng)于日本的集團社長，頓時來了個90度大鞠躬，連續(xù)嗨嗨了三聲。日本人的禮儀文化里有一種勢利的元素。對方遞名片時，先微微頷首施禮，待看到名片上的職務(wù)，如果是社長之類的老板，則馬上會來個90度的深鞠躬。如果是一般的公司科員，就會繼續(xù)保持原先的施禮狀，算行過了禮。

這一點，日本人沒有學(xué)習(xí)中國，學(xué)的是西方的。西方人鄙視弱者，敬慕強者，他們認為弱者統(tǒng)統(tǒng)是懶漢、蠢夫，受窮受苦活該;強者是命運的掌控者，是上帝垂顧的有福者，所以才能致富享福。東方人同情弱者的文化，對于他們來說是縱容懶漢的天方夜譚。

總裁熱情地要我?guī)в擅兰o子坐到主桌上去。我推托說，馬上與由美紀子還有些事要商量，坐在主桌上不方便?？偛秒x開前，叮囑我待會兒不要忘記代他致祝酒辭，我說已經(jīng)準備好了，勿念。

一口氣喝了半杯檸檬汁，我用餐巾紙抹了抹嘴，定了定神，然后起身走到了大廳中央，清了清喉嚨，發(fā)現(xiàn)晚禮服忘在了車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藍白條格的高領(lǐng)羊毛衣，由于陪伴由美紀子，下午沒來得及回辦公室準備稿子，現(xiàn)在只好隨便胡謅了，又清了清喉嚨后，我開始高亢地向全體屏聲靜氣的中層干部發(fā)表新年致辭了……

我話音剛落，童心未泯的總裁就帶頭鼓起了掌，頓時，宴會大廳掌聲雷動。我走回酒桌時，發(fā)現(xiàn)由美紀子也在那里瞎起勁地鼓掌，原來小秘書不知什么時候坐到她身邊了，剛才我致辭的時候，小秘書一直在為她做同聲翻譯，所以她聽懂了我的發(fā)言?？赡苷J為我的胡謅還特別精彩，就跟著瞎鼓起了掌。

一陣呯呤乓啷的干杯聲后，宴會廳開始喧嘩起來，加上喜慶歡快的背景音樂，由美紀子想問我什么，小秘書根本聽不清楚，所以也無從翻譯。后來，各桌各分公司之間開始互相敬酒，整個宴會廳亂成了一鍋皮蛋瘦肉粥。

集團下屬的餐飲連鎖公司獨立董事P跑過來敬酒，并問我晚上肯不肯賞光，他想請我和由美紀子去黃浦江江邊的酒吧喝酒。我一口拒絕。已經(jīng)陪了一天，我不想再陪夜。他色迷迷地瞟了一眼由美紀子，喉結(jié)上下滑動了幾下。

這時，一個分公司總經(jīng)理跑過來，嬉皮笑臉地拍了拍我的肩頭，說了一聲花頭蠻濃的嘛，轉(zhuǎn)身又走了，我趕緊叫住他說，唉唉唉，老兄，什么意思啊，不喝一杯就走了？他只好折回身來，與我干了一杯，與由美紀子也干了一杯。我這才發(fā)現(xiàn)由美紀子好酒量啊，已經(jīng)連干了四杯干紅。

于是，一個歹念浮上心頭：把她灌醉，早點送她回賓館，省得待會兒又要勸我褪衣衫。回房間自己寬衣解帶睡吧。她睡了，也等于我卸下了包袱，可以安心回家休息了。

于是，我開始帶由美紀子去各桌敬酒，小秘書也一直跟隨其后。我先帶她敬了主桌的總裁和六位高管同仁，由美紀子上當(dāng)了，一杯接一杯一飲而盡，驚得大家連呼日本女鬼子有好酒量。見她仍無醉意，我又把她帶到另一桌。幾桌下來，由美紀子依然毫無一絲醉意，我被震驚了。奶奶的，酒神啊，島國女子果然酒量了得。

差不多一口氣干了五瓶干紅，由美紀子輕聲地問我還應(yīng)該去哪桌敬酒，我嚇得連連擺手，說差不多就行了。這時，嘴上掛醋瓶的女副總過來挑戰(zhàn)由美紀子了，她對小秘書說，她想與由美紀子一口氣干半瓶。小秘書把女副總的挑戰(zhàn)告訴了由美紀子。由美紀子想了想說，那就索性一口氣干一瓶吧。這下，女副總傻掉了，只好硬著頭皮與由美紀子碰了碰瓶子，一仰脖一口氣干掉了。

女副總也太給中國婦女丟臉了，還剩瓶底一點酒沒喝干，就呼啦一下倒地醉了。由美紀子喝完瓶中酒，還依依不舍在瓶口舔了兩下。

這么可怕的酒量，一會兒發(fā)起酒瘋來，誰擋得??？我越想越害怕，決定還是趕緊把由美紀子先送回賓館，以防待會兒她醉勁上來后，我不肯聽勸褪衣衫，她可能會借著酒勁對我施暴。由美紀子知道就要離開宴會廳，使勁掙開我的手，跑到劉君面前突然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說明天拜托您了！

瞧，還那么清醒，真是見了鬼！好在是一個酒鬼，不是“日本鬼子”。

車行駛到外白渡橋下的賓館門前，下車前，我囑咐司機，說十分鐘以后我還不下樓的話，他就得上樓了，因為我很可能被“日本女鬼子”在強奸。司機笑了笑，覺得像天方夜譚，說了一聲默總真幽默。

上樓梯時，我仍然沒有感覺由美紀子身上的醉意，只見她拾階而上的步子一踩一個準，送到房門前，我這才感到她身上的醉意。她幾乎快癱軟，偎依到我懷里。我暗想，這是一顆定時炸彈，來不及拆引線了，得趕快把她扔進屋里。

進屋時，我的身體像一塊磁石，她的身體像一塊鐵，緊緊地吸在我身上，推了好一會兒，我才把她推到床上。由美紀子仰躺在床上，又明又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朝上看著我，口中說著一個日語單詞，可能是說熱，一邊嘩啦一下扯開胸前的海軍衫，露出嫩白的酥胸，我嚇得趕緊說了一聲：沙揚娜拉。

出來后，反手帶上門，眼前還晃現(xiàn)著由美紀子酥胸的白光。拾階而下時，我感到一身輕松，感覺整個一天像經(jīng)歷了八年的抗戰(zhàn)，而此刻，終于勝利了。明天該輪到劉君去經(jīng)歷艱苦的抗戰(zhàn)了。

節(jié)日里想什么都感到寂寞

第二天，劉君也果真像經(jīng)歷了八年抗戰(zhàn)那樣艱辛。

晚上12點時，也就是進入新年的第一刻，劉君打來了電話。此刻，全上海迎接新年的鞭炮轟鳴聲正響徹云霄。劉君說今天他帶由美紀子逛了城隍廟、靜安寺、玉佛寺、復(fù)興中路，累得半死。電話里，他叫苦連天，說由美紀子也勸了他一天要他褪衣衫，要為他拍裸體寫真，而且不看場合，帶她回家吃年夜飯的時候，由美紀子也跟他提這事，惹得他母親滿腹狐疑，以為兒子頭腦發(fā)昏了，找了一個《望鄉(xiāng)》里的阿崎婆回來做媳婦了。

他剛把由美紀子送回賓館，打電話的目的是想說，他圓滿完成了我交代的任務(wù)，最后，劉君還抱怨說，日本小娘太厲害了，居然不知道累這個字。

掛完電話，我如釋重負，心想，年，終于過掉了。明天再奉陪一天，就可以完成東京的朋友交付的任務(wù)了。洗了個澡，躺在床上，想起多年前寫的一首關(guān)于節(jié)日的詩：

節(jié)日里想什么都感到寂寞

水沿著水的命運永遠水

大象沿著大象的命運永遠大象

樹沿著樹的命運永遠樹

石頭沿著什么命運永遠石頭？

節(jié)日是刺在歷史身體上圖案

什么顏色都有什么聲音都沒有

節(jié)日里做什么都感到壓抑

在車站上候朋友

手指的細船在頭發(fā)的海洋里航行

酒杯舉過頭頂

關(guān)上窗鉆進被窩

無論干什么都不快活

還會有很多節(jié)日

節(jié)日里和歷史沿著節(jié)日和歷史的命運永遠節(jié)日和歷史

臨睡前，鞭炮聲漸息，想到此刻賓館里孤單一人的由美紀子，不由得心生一股憐意，也有一絲愧疚，后悔不應(yīng)該將遠道而來的客人扔在賓館里不管，應(yīng)該將她接到家里，一起過個熱熱鬧鬧溫暖的春節(jié)。轉(zhuǎn)念又一想，此刻是什么時候，此刻接她回家，無異于羞辱家人。

眼前不停地飄動著海軍衫的飄帶，飄著飄著，我就昏昏入睡了。

一筷海蜇絲，一筷寧波蟹

第二天中午，街上滿目狼藉，到處是昨晚燃放鞭炮后的殘屑。春節(jié)有一個民俗，年初一一定要睡個懶覺，否則新的一年里都將勞勞碌碌。年前我就與郭吟約好，初一要去給他父母拜年，順便與他全家一起共進午餐。原想午餐用畢，再去賓館接由美紀子，然后陪她逛街聊天。路過由美紀子下榻的賓館時，心想大年初一的，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房間里吃方便面，怪可憐的。于是，臨時決定帶上她，一起去郭吟家拜年。

司機將車掉了個頭后，很快又回到了賓館。敲開由美紀子的房門，由美紀子頓時一臉驚喜，桌上果然有一碗正在泡的方便面。淡妝收拾了一下，由美紀子就隨我下樓了。

郭吟的父母高壽了，一大桌菜已經(jīng)做不動，就在外面訂了一桌豐盛精美的午餐。那天人特別多，有郭吟大姐一家，二姐一家，姨媽一家，近二十來人。大姐見我?guī)淼牟皇翘蛢鹤?，非常訝異，好奇地問我由美紀子是誰。我將由美紀子的身份介紹了一下，她有點將信將疑?？傊?，這兩天陪伴著由美紀子，我有一百張嘴也撇不清與她的曖昧關(guān)系。郭吟的父親是文壇德高望重的老作家，老人家倒開通，笑吟吟對大家解釋說，詩人風(fēng)流是很正常的嘛。

唉，關(guān)鍵是我一點也沒風(fēng)流，冤哉枉哉。

他們問由美紀子此次來上海做什么，我告訴他們由美紀子聽不懂漢語，她是攝影藝術(shù)家，來上海是為了拍一點上海的風(fēng)景照。我沒敢和盤托出由美紀子來滬的真實意圖，說了的話，肯定又是一頓新的猜疑，或者是證實了他們所謂的猜疑。

由美紀子仍然穿著一身海軍衫，安然地端坐在我身邊。不知道真相的，都以為她只是一個日本純情少女，天才曉得她其實是一個洞悉過無數(shù)名人胴體的小女魔。我甚至懷疑，拍攝名人裸體寫真的時候，她已經(jīng)閱盡了男人下身的秘密。唉，我想，如果我同意讓她拍裸體照，估計她看我的私處時也會紋絲不動，無動于衷，就像平時看人脖子上的一小個掛件，只不過那個掛件沒掛在脖子上，而是掛在褲襠上。

用餐時，我盡量與由美紀子保持距離，不敢替她往碗碟里夾菜，自顧自吃著。涼拌海蜇絲轉(zhuǎn)到我們面前時，她倒好，替我夾了一筷子，熱情地說了一句日語，估計是說這海蜇絲與日本的一樣好吃。大姐責(zé)備我了，說人家多體貼啊，你也應(yīng)該熱情一點，幫人家夾夾菜才像主人嘛。

我才不要做這個主人呢。我只想趕快吃完飯，帶這個小女魔走，只想今天趕快過掉，迎接明天的抗戰(zhàn)勝利。

可能，我一直心事重重地顧不上吃菜，由美紀子又溫柔地替我夾一個寧波醉蟹的蟹殼，輕輕地說了一聲米西。我只好趕緊米西蟹殼。

大家都不喝酒，午餐很快就結(jié)束了，我?guī)嫌擅兰o子逃也似的走了。臨別前，由美紀子向郭吟全家一一鞠躬致謝，聲聲沙揚娜拉告別。大姐囑咐我說，人家來一趟上海不容易，好好陪陪人家。

好好？這些天我已經(jīng)好得受盡了委屈和誤解，再好下去就是寬衣解帶，任她擺布，滿足她的要求，在鎂光燈的咔嚓下，讓她不虛此行。

終于見到夢中的情人，懶得說一聲愛

年初一許多酒吧都關(guān)門休業(yè)，大街上也沒什么逛頭。我只好把由美紀子帶到了蘇州河畔的寓所。這套寓所是集團新分配給幾個高管的福利房，年前剛剛裝修好，我只簡單地買了幾件家具，空調(diào)都沒來得及安裝。

由美紀子坐在床邊的綠色鋼架單人沙發(fā)上，我懶懶地仄到旁邊的大床上，肘支在枕頭上。手心托住下巴，與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我向來懶得透頂，懶得不可思議，1993年曾寫過一首小詩《懶死懶活》可以為證：

心懶得跳

脈懶得搏

血懶得流

躺下懶得坐起來

坐下懶得站起來

站起來懶得走

閉著眼睛懶得看

張著嘴懶得說

吸一口氣懶得再呼

冷得哆嗦懶得添衣

嗜酒如命懶得喝

終于見到夢中的情人

懶得說一聲愛

勃著陰莖懶得做愛

渾身是傷懶得疼

已經(jīng)是英雄懶得承認

既然此刻在家，我能靠床上舒適地半仄而躺，就絕不會讓由美紀子靠床上，而委屈自己去坐沙發(fā)。

現(xiàn)在該說一句老實話了。那天對由美紀子一點淫念也沒有，那是謊話。那么清純可愛，那么練達性感的由美紀子，我一點也不動心的話，那我真該去醫(yī)院的泌尿科查一查是不是患上陽痿癥了。問題是，大年初一就與一個陌生少女肌膚相親，吟賞煙霞，實在是有悖人倫，實在像一個丑不要臉的下流胚。

幸虧那天下午寒氣驟降，幸虧那天房間里還沒來得及裝空調(diào)，不然在溫暖如春的空調(diào)房間里，我一定會飽暖思淫欲，加上在她的一再暗示和引誘下，我肯定會按捺不住地與她大汗淋漓地呼哧呼哧地云雨。

我知道，那天只要我稍稍主動那么一點點，由美紀子就會自己先褪下她的海軍衫，褪下她的絲質(zhì)褻衣。且我一直半仄在床上，她一定會主動爬上床笫，先與我耳鬢廝磨，然后會直接跨坐到我的大腿上。她應(yīng)該是這方面的老手，我看得出，而且，我知道日本少女與中國少女不同，中國少女將性看得很神秘，很神圣，日本少女則將性視作家常便飯，餓的時候也就是該飽一飽的時候……

這幾年，世界上出現(xiàn)了兩種文學(xué)現(xiàn)象，一直讓我如墜深淵。一個是美國暢銷小說《廊橋遺夢》，薄薄的幾萬字小說，居然在美國家喻戶曉，人手一本，故事毫無新意，就是講一個老掉牙的婚外情故事，唯一略有一點新意的，就是男女主人公都是中年人。男的是四處漂泊的攝影家，女的年輕時畢業(yè)于文學(xué)系，后嫁到美國的農(nóng)莊生兒育女。

這本小說傳播到中國后，害得許多厚臉皮的上海中年人，從此也開始挎著照相機，整天在上海郊縣，諸如奉賢縣、金山縣、青浦縣、川沙縣等農(nóng)莊里賊眉鼠眼地轉(zhuǎn)悠，渴盼著與當(dāng)?shù)氐纳陨杂悬c文化的農(nóng)婦發(fā)生一夜情。好笑的是，轉(zhuǎn)悠在那些地方的中年人太多，常常會在田埂上互相撞個滿懷，摔個踉蹌;可惜的是，當(dāng)?shù)氐霓r(nóng)婦都是半文盲，嫁雞隨雞的觀念根深蒂固，根本不會有一點紅杏出墻的機會。

還有一個就是日本電影《情書》的風(fēng)靡現(xiàn)象，《情書》我硬著頭皮連看了兩遍，越看越覺得無可恭維。

我打開電視機和VCD，重新播放起《情書》，請由美紀子陪我看一遍。她是日本人，聽得懂片中的臺詞，應(yīng)該可以幫我解惑。由美紀子點點頭，表示客隨主便，表示樂意從命?！肚闀返墓适虑楣?jié)如下：

住在神戶的渡邊博子，在遭山難事故死亡的未婚夫樹死后兩年結(jié)束祭拜之后，順道至樹的家中拜訪，在樹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一本紀念冊，博子因無法忘懷對樹的思念，于是按著地址寄了一封信，這封信竟然寄到一個與亡夫同姓同名的女子樹手上，而這女子還是亡夫的同班同學(xué)，兩人開始書信來往，另一方面博子懷疑信中的女子是亡夫的初戀情人，于是便按地址去查個究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終于明白這才是亡夫樹愛自己的真正原因……

觀看的過程中，由美紀子不時撩人地瞥我一眼，欲言又止，主要是她的日語我聽不懂，不得不止。而且，我已經(jīng)準備好，萬一她再勸我褪衣衫，我就用電影《卡桑德拉大橋》里的一句經(jīng)典臺詞回答她：現(xiàn)在讓我脫褲子，我可是會著涼的。

看完以后，由美紀子搖搖頭，皺了皺眉頭，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也不喜歡這部電影。不過，從她學(xué)的專業(yè)角度上來看，她認為片中攝影應(yīng)屬一流。我也表示贊同說：電影里綿延的雪原拍得優(yōu)美至極，令人神往。由美紀子知道導(dǎo)演巖井俊二，她說她不喜歡他，認為他的電影都有點假，像香港的導(dǎo)演王家衛(wèi)，都是用一點唯美的假，來騙一些喜歡講點小情小調(diào)的小資觀眾?？傊?，那一刻，我覺得由美紀子是我難得的知音，我們一致認為巖井俊二是一位三流的導(dǎo)演。

還是莊子厲害：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全世界都一樣。

天很快就黑了，房間里越來越冷，由美紀子也凍得不行，不住地縮縮肩，搓搓手心，可憐巴巴地取暖。

愛是美好的，美是心酸的

我們下樓找了一家飯店，點了一個小火鍋。飯店里空空蕩蕩，此刻，所有人都在家里吃團圓飯，只有我們兩個孤魂野鬼在進食御寒。

吃完飯，我把由美紀子送回賓館房間，剛準備告辭，由美紀子心有不舍，輕輕地拉住我的衣袖，然后拉開那個大相片夾，取出其中的一張黑白照，說上面的是大野洋子。那是一張大野洋子的側(cè)身裸照，看不清臉，大野洋子原本癟癟的乳房，在由美紀子巧妙的布光下，顯得別有韻味。

我只好重新坐下，陪由美紀子聊起了列儂和大野洋子。其實，我又害怕坐下，此刻房間開著空調(diào)，溫暖如春，由美紀子如果再勸我褪衣衫的話，保不住我會頷首同意，拍完之后，保不住我會淫欲泛濫。

我說列儂曾經(jīng)是我的偶像，現(xiàn)在也是我的偶像，他的代表作我一直非常愛聽，百聽不厭，萬聽不倦。沒等我說完，由美紀子默契地遞給我一副小耳機，打開她隨身攜帶的一個窩克曼。我把耳機塞到耳中，頓時，列儂那首《幻想》響徹耳際：

想象沒有天堂

這很容易如果你敢于嘗試

我們的腳下沒有地獄

我們的頭上只有藍天

想象所有的人都為今天而活……

想象沒有國家

這并不難做到

也沒有屠殺與犧牲

而且也沒有宗教

想象所有的人們

都生活在和平當(dāng)中

想象沒有財產(chǎn)

沒有貪婪與饑餓

人類親如兄弟

想象所有的種族

共享著整個世界

你可能會說我是個夢想家

但我不是唯一的一個

我希望有一天你會加入我們

世界就將會融為一家

詩人金斯堡說，列儂的這首歌唱出了上帝的嗓音。非常贊同，雖然這首歌我千遍萬遍地聽過了，但是，我還是認為這不是一首可以隨便聽聽的歌，這是一首當(dāng)代圣歌，需要熏香沐浴方能聽之。每次聆聽著這首歌時，我都會忍不住熱淚眼眶，列儂歌中幻想的那個和平的世界，平等的世界，我也無數(shù)次憧憬過、向往過，而且，至今還在為之奮斗。

重播時，我把耳機還給了由美紀子。聽著聽著，由美紀子也熱淚盈眶了。那一刻，我終于明白，為什么自始至終，由美紀子從沒有露出過哪怕一絲淡淡的笑容。與我一樣，由美紀子一定也是一個善良的理想主義者，而理想主義者在現(xiàn)實世界里注定會蒼涼一生。不等由美紀子聽完《幻想》，我知道，我得走了。再不走的話，不用她勸，我自己想褪衣衫了;再不走的話，可能今晚就走不了……

一夜雨，櫻花紛紛落在琴鍵上、琴弦上，那是鋼琴的琴鍵，那是古箏的琴弦，愛，是美好的，而美，是心酸的。

二、愛情最致命的利器老虎牙——日本郁達夫研究家亞莎子

我最害怕少女長著老虎牙，每次看到長著老虎牙的少女時，我就知道我廢了，非得迷戀上她不可了。全世界男人都可能害怕長老虎牙的少女，老虎牙能讓一個少女瞬間成為愛情的母老虎，魅力來勢兇猛，幾乎是撲面而來，讓你猝不及防，男人只有坐以待斃的份。當(dāng)然，動物界里威猛的雄獅能征服母老虎，可是平日里的雄獅，一旦陷入情感的魔域，還有幾頭雄獅還能是雄獅呢？一個個都成了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病貓，在老虎牙少女的粲然笑容前。

母老虎征服男人不是一時的，而是永遠的。老虎牙會讓你頓時心醉神迷，從此不能自拔?；瓯粩z了，魄給震了，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會有反抗。但是，沒有人會反抗女人的魅力，盡管那魅力也是一種壓迫，可是那是一種甜蜜的壓迫，溫柔的壓迫。誰反抗了，豈不是曠世的傻瓜。向魅力投降，向美麗投降，向老虎牙的少女屈膝稱臣，這是我的軟肋，也是全世界男人的軟肋。

日本少女更不能長老虎牙，日本少女本來就會裝純情，額發(fā)齊眉，小臉一歪，雙手托腮，目光迷離地凝視你。那副勾人的純情模樣，誰不蠢蠢欲動，誰就該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腎臟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假如那一刻那少女再配上一顆小小的老虎牙，得了，全廢了，一生廢了。

山口百惠就是一個例子，當(dāng)年，她那顆甜甜的老虎牙，甜甜的略帶憂傷的微笑，一下子傾倒了全日本的少年。傳到中國，一下子又搞定了所有中國少年。

如今，山口百惠早已為人妻，為人母，年齡也過了五十知天命;如今，當(dāng)年的那些少年也垂垂老矣，知了天命，放下了一切功名利祿，唯獨還放不下的，就是當(dāng)年那顆甜甜的老虎牙，以及那張萬般純情，萬般憂傷的笑容。他們還常常故意路過山口百惠在東京的宅邸，期待能再瞥一眼那顆魂牽夢縈了一生的老虎牙。

老虎牙呀，愛情最致命的利器。1999年在希爾頓酒店的大堂里，第一次見到亞莎子和她的那顆老虎牙時，我頓時就怦然心動，張口結(jié)舌。

日本女詩人J是我多年的知己，此次她特意來上海探望我，一則，恰逢東京飛上海的機票折扣低得令人難以相信;二則，她想將我引薦給她的日本閨蜜亞莎子。亞莎子是東京帝國大學(xué)的博士生，最近正在做博士答辯論文。亞莎子跟隨日本導(dǎo)師，專門研究中國三十年代的現(xiàn)代文學(xué)，主攻對象是當(dāng)年創(chuàng)造社的郁達夫。女詩人J知道我很喜歡郁達夫，對郁達夫也頗有了解，此次來上海，就是想讓我貢獻點才智，幫助亞莎子完成論文，以便能在論文答辯時一鳴驚人。亞莎子期望博士畢業(yè)后能留在帝國大學(xué)任教，論文能不能橫空出世就成了關(guān)鍵。

亞莎子的名字我是那么的熟悉，當(dāng)年上海電視臺播放過一部日本電影，片名叫《白衣少女》，女主演是當(dāng)年與山口百惠在日本影壇齊名的櫻淳子。故事情節(jié)特別簡單，一個純情的東京少女在一場瓢潑大雨中，偶然認識了一位英俊的年輕畫家。他們相愛同居后不久，那畫家就查出患了不治之癥。不久，那畫家就英年早逝了。白衣少女痛不欲生，發(fā)誓永遠不嫁，永遠守著那份雨中美麗的邂逅。片中有一個感人至深的場景，白衣少女跪在戀人的玻璃棺前，泣不成聲地猛錘玻璃棺，以期能捶醒已經(jīng)溘然長逝的戀人。那一瞬間，我第一次體會了什么叫生死兩茫茫，那一年我十五歲，那個白衣少女名叫亞莎子。多年以來，我常常會突然嘆惜亞莎子哀婉的愛情，陷入莫名的憂郁中。

眼前的亞莎子比電影中的亞莎子多了一顆老虎牙，她緊張地注視著我，把我當(dāng)作她的論文救星。那一刻，我虔誠地祈禱，祈禱她千萬不要突然手托腮，一歪臉，然后再粲然地一笑。那樣的話，我甚至?xí)饝?yīng)幫她完成論文。亞莎子的論文選題果然讓人大跌眼鏡，題目叫《論郁達夫的性生活與他的文體和敘述節(jié)奏的關(guān)系》。我首先客氣了幾句，然后提醒亞莎子首先一定要弄清楚郁達夫所處時代的文化大背景。

我告訴她，五四運動以后，中國開始盲目地追崇西方，一切都以西方為標(biāo)準，美學(xué)上的、倫理上的、行為上的、政治上的。尤其是行為上的，當(dāng)年郁達夫那幫文人們整日飲酒狎妓，縱情聲色，在他們心目中不認為是墮落，而是反抗中國封建禮教的一種方式。而且，他們還找到了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文化的一個接點，那就是魏晉時代竹林七賢的生活方式。所以，郁達夫當(dāng)年的放浪形骸，是在一個特定時代背景下的一種叛逆。

亞莎子插話說，他比較研究過，那個年代的中國文人與明治維新年代的文人一樣，都紛紛參照西方的兩性觀，為東方性文化的發(fā)展拓展了新的領(lǐng)域。

我喝了一口難喝至極的卡布基諾，皺了一下眉頭。女詩人J頓時有點不安，連忙解釋說，是不是她們兩個女流之輩，在這里大談特談性文化，有點粗俗、不妥，惹我反感了。我說非也，非也。我接過亞莎子的話題說，說到拓展性文化的新領(lǐng)域，郁達夫當(dāng)時可謂這個領(lǐng)域的急先鋒了。

當(dāng)年，縱欲過度久后，郁達夫一度出現(xiàn)陽痿現(xiàn)象，清純少女激發(fā)不起他的情欲，賢淑少婦也撩不起他的欲望，上海四馬路上的那些煙花女子更是難以撩動他的沖動。一日，與創(chuàng)造社諸文友聚餐時，郁達夫發(fā)狠話說，他下一個性愛對象要找一個全中國最丑陋的女子，獲愛他已經(jīng)喪失了興趣。但是施愛或許能重新激發(fā)他淡漠已久的情欲。

于是郁達夫開始隱姓埋名，在全國各地四處尋找他審美眼光中的那個最丑女子。最后，在浙江的紹興城里，他找到了一個從小生活在鐵匠鋪里的鐵匠女兒，那鐵匠女兒五大三粗，面容更是奇丑無比，猶如當(dāng)年的東施投胎轉(zhuǎn)世，一般的男人見之如避煞星。

那晚，郁達夫脫光了鐵匠女兒的衣衫，將她抱到膝蓋上，然后用手心摩挲她的肚皮，摩啊摩，摩得肚皮發(fā)燙了，摩到快天亮?xí)r，鐵匠女兒的肚皮上居然被摩出一個大水泡。此時，郁達夫自己終于重新情欲難遏了，這才寬衣解帶，閃電般地進入鐵匠女兒的處女的身體……

亞莎子果然聰穎，頓時茅塞頓開，她雙手歡喜地一擊掌，說這個文壇軼事讓她開悟了。她說，當(dāng)年郁達夫他們都是性情中人，文也如其人，其人在性趣上追求另類別致，那么在文體上，更是要語不驚人不罷休。

還好，亞莎子只是一擊掌，沒有托腮傾臉，否則的話，我一定會被她的可愛勁，惹得頓時心旌搖蕩。我轉(zhuǎn)過話題，說有一事不解，她的論文為什么不寫一寫郁達夫的文人氣概。亞莎子說，對郁達夫這方面的研究，日本已經(jīng)進行得非常深入，她不想嚼人之食。她說，對于郁達夫性情方面的軼事，她也知道得很多。譬方魯迅逝世的時候，郁達夫正好在武夷山漂泊，聞知噩耗，星夜兼程地趕回上海，參加了魯迅的追悼會。還有，魯迅生前常常會拿創(chuàng)造社說事，調(diào)侃，甚至嬉弄，但是郁達夫心胸寬廣，不計前嫌。魯迅去世后，許多狹隘的文敵繼續(xù)不斷地攻擊魯迅，詆毀魯迅，辱罵魯迅。這時，郁達夫反倒挺身而出，發(fā)表了一席高度贊美魯迅的驚世之語。他說，他終于發(fā)現(xiàn)我們的民族是多么的丑陋，我們的民族好不容易出了一個魯迅這樣的民族英雄，大家非但不去敬仰他、愛戴他、紀念他，而是抓住他身上的一些小小瑕疵不放。郁達夫還說，他太為自己的民族感到悲哀了。

我接過話題說，是啊，中國文人身上的壞毛病，郁達夫身上最少。文人相輕的陋習(xí)，甚至連政客都鄙視。郁達夫?qū)︳斞傅脑u價，影響了當(dāng)年延安的毛澤東。毛澤東在評價魯迅時，在郁達夫說出的“民族英雄”的前面，加上了一個“空前絕后的”定語。

最后，我半認真半玩笑地對亞莎子說，她得代表日本人民向中國人民鄭重地道歉，我們偉大的文學(xué)家郁達夫，最后是慘死在了印度尼西亞日軍的刀槍下。知道這段歷史的亞莎子聞言后趕緊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個90度的躬，連聲道歉說，四面沒山！四面沒山！這句日語我懂，意思是對不起、抱歉的意思。

那一刻，我知道，我得跟老虎牙亞莎子道一聲沙揚娜拉了，再不走的話，她甜甜的老虎牙定會讓我迷得五迷三道。亞莎子看看腕上的小金表，意思時間還早，只有八點多鐘，她依依不舍，還想與我再多聊一會兒。

那天晚上，公司確實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我讓司機送她們回賓館，自己打車趕回公司會議室。上車前亞莎子依依難舍，不想跨進車里，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她才難過地鉆進車里，我替她關(guān)上車門，她搖下車窗，仰視著我，欲言又止。

女詩人J是我的老朋友，不可怠慢，第二天中午，我百忙中抽空，又請她們在城隍廟的松鶴樓餐廳吃了一頓午餐。司機一直替我拿著皮包，跟在我的身旁。好幾次，亞莎子想與我表露什么，但都欲言又止。

回東京以后，亞莎子寄了一張報平安的明信片，她的漢語口語一流，書寫能力極差，字寫得歪歪扭扭，費了一點功夫才徹底辨清，讀懂?；匦艜r無話可說，說了幾句客套話后，隨手謄了一首舊作《接生自己》寄去，請她掄斧指教：

很想讓你的眼睛

看到的全部是美麗的事物

我的眼睛

代你去目賭所有丑陋的東西

冬天把我摁進漫畫里

夏天熱得我沒有食欲

最好我苦悶的時候

你也苦悶

我潮濕的欲望化成

你望天空流下的眼淚了嗎？

也不要我歡樂的時候

你卻苦悶著

晚風(fēng)把你吹進我和一個狼狽為奸的夢里

你穿著曳地紗衣

蹲在地上接生自己

信寄出以后，我有點后悔，覺得不應(yīng)該謄那首詩給亞莎子，她很可能會誤解我是在向她調(diào)情、示愛。半個月以后的一個后半夜，睡前忘關(guān)了的手機突然響起。迷迷盹盹中我打開手機，一個緊張的女聲響起，說她想再來一趟中國，做一次鐵匠的女兒，女聲問我愿不愿意做一次她的郁達夫。睡意正濃，沒有醒透，我以為是一個色情騷擾電話，沒好氣地說了一聲，不想。然后就關(guān)掉了手機電源，繼續(xù)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起床后，窗外陽光燦爛，彎身刷牙的時候，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鐵匠的女兒？郁達夫？昨晚來電的一定是亞莎子，東京的時區(qū)與上海的時區(qū)差不多，她一定是思來想去，才鼓起勇氣打來了電話，不料，被我懵里懵懂地一個悶棍打了回去。那一瞬間我懊悔起來，心想，打電話時，亞莎子可能已經(jīng)將自己的肚皮磨出了水泡……

三、壞鐵也能煉成好鋼——記日本

留學(xué)生淹川弓子

1984那年，我常常喜歡跑上海師大的藝術(shù)系，那里有許多放浪不拘的學(xué)生與我志趣相投。我們常常在綠草如茵的草坪上席地而坐，喝啤酒、彈吉他、吟誦詩歌。

有一次，藝術(shù)系的一個日本女留學(xué)生也在場，她打開大畫夾，讓我看看她那天的寫生作品。說老實話，畫得極其糟糕，毫無才氣。那天，她在黃浦江畔寫生了一天。我毫不客氣地對她說，她的這些寫生畫，現(xiàn)在應(yīng)該飄在黃浦江的江面上。

我的評價令她頓時背轉(zhuǎn)身去，不理我了。我跟她說，中國是水墨畫和花鳥畫大國，她來中國，應(yīng)該留學(xué)中國畫才是。學(xué)油畫，應(yīng)該去巴黎藝術(shù)院或者倫敦藝術(shù)院留學(xué)才是。她背對著我，說了一聲：我愛在哪里留學(xué)油畫，你管不著。我說，是的，我管不著她在哪里學(xué)油畫，可是她不該拿她拙劣的寫生來嘔心我。她頓時轉(zhuǎn)過身，朝我揮了揮小粉拳。

那一刻，我感到無比慶幸，幸虧已經(jīng)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倘若當(dāng)時還是三十年代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那她此刻揮舞的肯定就不是小粉拳了，完全可能是三八大蓋上寒光閃閃的刺刀。

那日本留學(xué)生名叫淹川弓子。我懷疑淹川弓子來上海學(xué)油畫是假，趁機游歷一遍中國的名川大山是真。當(dāng)年，上海的各大院校里有很多這樣的假留學(xué)生，他們每時每刻都盼望著寒假暑假早點到來，根本沒心思留什么學(xué)。平時呢，也喜歡在中國學(xué)生的宿舍區(qū)里東逛西蕩，問這問那，什么都好奇。我很懷疑他們可能都是懷有什么秘密使命的特務(wù)，被窩里藏有一臺發(fā)報機什么的。

后來，淹川弓子又將她的寫生畫拿給了一個新來的朋友看，那朋友瞥了一眼后說了跟我一樣的結(jié)論，說那些畫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辦公室的粉碎機里。淹川弓子頓時滿臉尷尬，索性對那新來的朋友撒起嬌來，亂搗一氣的粉拳像珍珠港上空突然狂瀉而下的炸彈：你們壞！你們都壞。那新朋友是學(xué)作曲的，他高傲地說：

“怎么，想讓我們大漢民族的優(yōu)秀音樂家，來諂媚你們大和民族的一個蹩腳畫家？門都沒有。注意一點國際影響好不好？又想侵略我們了？鄭重其事地告訴你，我們現(xiàn)在也非常八格牙魯，死啦死啦地了?！?/p>

淹川弓子趕緊殷勤地問那新朋友叫什么名字，如果當(dāng)時有什么地方可以撐撐玉肘的話，淹川弓子肯定會支肘托腮，強化一下自己天真純情的樣子。日本女孩的雕蟲小技讓人不屑一顧。

不過，人爽直其實沒什么大礙。后來，我和淹川弓子居然成為了好朋友。我們經(jīng)常要斬她一刀，讓她掏錢，請我們喝酒，米西一點好菜。我們的理由非常簡單：第一個理由是日本人民趁我們搞文化大革命之際，先富了起來，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請客;另外一個理由是中國與日本抗戰(zhàn)八年，元氣大傷，至今還是個第三世界國家，請客就權(quán)當(dāng)是民間對民間的戰(zhàn)爭賠償。

在我們的刀子嘴磨礪下，回國前，淹川弓子已經(jīng)是一個特別有幽默感的少女，而且臉皮也開始厚了，怎么調(diào)侃她、挖苦她，她都報以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淡然笑容。中國真是一個大熔爐啊，壞鐵也能鍛成好鋼。

一天下班回家，我靈感突來，伏案完成了那首后來幾乎成為我的代表作的《保衛(wèi)孤獨》：

用海豹的肋骨洗冰水澡

愛斯基摩人遠遠地望著我

無言無語

一個愛過一切恨過一切得到一切失去一切

立志拯救一切

長大了

一個頭腦懷孕的男人是我

一腳把舊時代踢到天上的是我

在歷史的掩護下深夜逃到北極的是我

將來不會是夢

睜著天真無邪的眼睛的是我

孤零零地微笑是我

干干凈凈的是我

再沒有人來打攪

我只是和宇宙來的木偶偶爾坐在一起吹吹口琴

狂喜之余，我沖出家門，跑到街上的一家飲食店，點了一個炒菜和一大杯冰啤酒，痛飲了一番。嚴格意義上來說，《保衛(wèi)孤獨》的第一個讀者是一個日本女孩。醉醺醺地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淹川弓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端坐在我的寫字臺前，她笑瞇瞇地說，她來破壞我的孤獨了。我噴著滿嘴呼哧呼哧的酒氣，說他們?nèi)毡竟碜觼碇袊鴱膩矶际菫榱似茐暮吐訆Z的。果不其然，淹川弓子說她看了《保衛(wèi)孤獨》，非常喜歡，希望我能謄一遍給她，她想帶回日本珍藏。

淹川弓子要回國了，今天是來告別的。我問她是怎么弄到我的地址的。她含笑著不肯說，活像當(dāng)年土肥原諜報機關(guān)的女間諜。我說她隨隨便便上我家，會害我的，明天居委會的治保委員肯定會上門來，客氣地查詢我跟她是什么關(guān)系。弄不好，現(xiàn)在就會有鄰居在罵我沒出息，做了漢奸。

淹川弓子甚是不解，她說她只是一個熱愛中國文化的日本留學(xué)生，清清白白，為什么她就不能來看看上海人的生活民俗。我跟她說不清，也懶得再解釋。她帶來一小袋橘子，算是上門禮。嗨，日本人就是小氣，不送禮倒也罷，送也只送了七八個，我酒后口渴，一口下將那七八個橘子全部干到了肚子里。淹川弓子歪著笑臉，問我甜不甜。最后一個橘子正好酸得要命，我的臉頓時酸得猙獰不堪，像電影《地雷戰(zhàn)》里踩中了地雷的一個日本鬼子。

日本人的小氣十年后我又一次領(lǐng)教。十年后，有個在日資企業(yè)擔(dān)任高管的朋友結(jié)婚，婚宴上，他們的日本社長送了一個大箱的禮物。喜宴散后晚上回到婚房，新娘心想，老板送的禮物一定最貴重，興奮地拆開包裝精美的紙盒，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拆開第二個盒子后，發(fā)現(xiàn)里面又是一個盒子，就這樣拆了七八個精美的盒子，最后發(fā)現(xiàn)老板送的禮物是一雙拖鞋，而且是賓館客房里的一次性拖鞋。新娘氣得后來逢人便罵日本人全是小氣鬼。

原以為日本少女個個都是腿兒頎長的栗原小卷、風(fēng)塵干練的中野良子、虎牙清純的山口百惠。第一天在師大的草坪上認識的淹川弓子，讓我從幻覺里猛醒了過來?？赡苁呛攘司频木壒?，我覺得長了一口凌亂牙齒的淹川弓子，那晚突然變得不怎么難看，也有可能是就要別離的緣故吧?？傊?，那晚的淹川弓子還是有些兒迷人……

責(zé)任編輯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