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覺得這是向死而生的快樂。她坐在這部靈巧的輪椅上,丈夫騎著嶄新的意大利賽車,一手壓著龍頭,一手拉住輪椅的不銹鋼扶手。他沒戴頭盔,在這個深灰色的夜里,警察像凋萎的花朵倚著墻角打盹。她如同一只卡住的圓規(guī),僵硬地抬著脖子,眼睛四十五度角望向前方高處,一絲亢奮的笑容綻放在彎月般嘴角,這是她癱瘓后第一個笑容。
丈夫喊道:“我們就要來一個大拐彎啦!享受這漩渦一樣的弧度吧!”他放開制動,弓著腰猛力踩踏板,她感到自己起飛了,赭色的樓群倒了下來,砸在她變得脆弱的視覺神經(jīng)上,她“啊”地喊叫起來,汗珠從白皙的額頭上沁出,枯干額發(fā)落到睫毛上,帶來欺凌人的感覺,她的手石頭一樣死在膝蓋上,委屈地閉上了眼睛:死吧,讓我還是死了吧!
淚水正要溢出眼眶,一根溫柔的手指撩起了她的額發(fā),丈夫的手指像兩三道犁,犁開她的發(fā)路,在她頭皮上向后掠過,讓她想起池塘和池塘上空的翠鳥。他的聲音慈愛地說:“快看,廣場來了!”
素日里擁擠的城市好像死了,她的眸子反射出空寂無人的市中心,群樓林立,暗淡無光,暗黃色的路燈排成一圈圈長明燈,馬路上的斑馬線已僵硬發(fā)涼,只有她輪椅滾動向前發(fā)出咔咔聲,連丈夫的自行車也鬼魅般沒一絲聲響。丈夫把她的輪椅推到了前頭,她現(xiàn)在看不見他,也看不見他的手,好像不忠的命運突然又攫住了她,推她飛向不可逾越的界限。她看見整個廣場向她撞來,如沉默的海嘯,如無聲的地震,她想蒙住自己的臉,可手沒有了,她想從這長在自己身體上的輪椅中跳出來,可腿沒有了,她的眼淚像鮮血從傷口里淌出來,死亡有什么了不起?比得過此時此刻在死里求快樂的深夜兜風嗎?
媽媽哭著握住她毫無感覺的手,如同捏住一朵枯死的花:“你不該跳!”
不該跳?她哪有時間想該不該?那個齷齪的夜里,公司年會在滾沸的酒漿和難聞的雪茄煙味里像一盤湯突然變了質(zhì)。她坐著喝一杯奇異果汁,微笑著回絕前來邀舞的幾乎不太認識的男同事,他們喝得像動物園籠子里來回疾走的土狗,他們瞪著眼睛看她,好像她是一塊帶血的鹿肉。平時不怎么顯山露水的女文員珊蒂喝得滿面通紅,突然蹦進舞池像一個被揍過的彈簧向各個方向反彈出來,她驚訝地看見一群男銷售圍住珊蒂,下流地擺動他們有的瘦有的肥的屁股,管銷售的副總經(jīng)理摟住了珊蒂跳慢舞,燈光一亮的瞬間,她驚訝地看見副總的手伸進了珊蒂的短裙……
一切變質(zhì)得太快,她站起來去衣帽間拿自己的外衣,衣帽間的門在她背后“砰”地合上了,她一回頭,兩個才見過幾次面的男銷售像兩只紅眼睛的蒼蠅瞪著她,喝得忘乎所以,她抱著大衣退到窗邊,舉起自己的手機:“我丈夫在公司門口,他來接我了?!?/p>
“讓他等著吧!”一個臺灣籍的銷售這么回答她,覺得自己非常幽默;跟著他的那個銷售笑了起來:“辛苦了一年,我們給公司掙了無數(shù)的錢,經(jīng)理已經(jīng)在外頭跟珊蒂大干起來,你是我們的了?!?/p>
“你們清醒一點好不好?”她絕望地喊道。大衣被臺灣人狠狠扯住,一使勁,衣服到了他手里,他一揚手,大衣飛起來,落在衣帽架上,攤開了露出里面粉紅的襯里。這臺灣人眼光黏糊糊地看看大衣,對她說:“你要像大衣一樣乖乖地攤開手腳……”
兩個喝醉的家伙哈哈大笑逼了過來,四只手已經(jīng)摸到了她的手臂,可她消失了,就像一個童話,只剩下洞開的窗戶……白癡般瞪著四只充血的色眼,他們狂叫起來,整個年會派對驚醒過來,珊蒂躺在沙發(fā)上呻吟,如一條母狗晃著她松軟的大腿?!俺鋈嗣?!”副總給了她一個清脆的耳光,把她打得跳了起來……
二
他踩著穩(wěn)定的節(jié)奏,完成一個巨大的圓弧,讓癱在輪椅上的妻子飛完這一程。他是一個貞女的丈夫,他是一個圣女的男人,他在妻子的那一跳里成了被賦格的曲子。
越過妻子僵直的背影,他眺望午夜城市灰色的天際線,在城市的中心,車流和人流都消失了,讓人想起核冬天。冬天已經(jīng)來臨,降落在他和她的生命里,這是命運,無法更改。
女人用她的天真和從小養(yǎng)成的潔癖換來了榮譽和榮譽的空虛,她的身體沒被發(fā)情的銷售員玷污,可他們也沒為她的癱瘓去把牢底坐穿,度過短短的象征性的刑期,他們將繼續(xù)在城市里喝酒唱歌,推銷任何一種可以為他們的放蕩埋單的貨物。她,只有她,將以一個固定的僵直姿態(tài)度過她的余生,在輪椅上,眼前還是個凄美的故事,時間卻會把這一切變成灰塵和灰塵下令人討厭的呻吟。
他在她離開醫(yī)院回到家里第二個月的頭一個星期天下午拉上玫瑰色窗簾,對她說:“美人,我要上來了!”
她眼睛睜圓,眼淚像不聽話的魚,從池塘里跳出去。他解開她寬松的病服,整個人體似乎都小了一圈,他的手撫過這圣潔的肉體,抑制不住憐憫的顫抖,他怕她感覺到他這可恥的憐憫,可她什么也感覺不到,即便他發(fā)狂地進入她,進入不可侵犯的圣潔,她也感覺不到,他可恥地想象那兩個想要趴到她腿間讓她無助呻吟的猥瑣男人,這想象讓他可恥地更加雄壯,可她還是感覺不到他的可恥。她令他的可恥變成了不可承當?shù)谋А?/p>
他放下她麻木的大腿,從她身上下來,她空洞的瞳孔瞪著他的眼睛:“讓我死吧!我已經(jīng)死了一大半,讓我徹底死吧!”
他不能讓她死,他要讓她感覺到活著。他把電視機的音量關到底,揣摩演員表情的技巧,他再次上到她身上的時候,想用表情讓她感覺到自己正在做愛,讓她的心活過來。不過,一個尤物如今成了勉強的活物,他沒有辦法永遠一個人跳舞,他正式淪為一個演員。
巨大的圓弧完成了,大轉(zhuǎn)彎讓夫婦倆在深夜的廣場上歡笑起來,男人松懈地踩著車,懶散地推動妻子的輪椅,女人試圖改變僵直的身姿,她緩緩轉(zhuǎn)過眼珠,看見男人俯下尋找她嘴唇的臉,他們恩愛地互相吻了一下,女人充滿感激,男人聞到她嘴里那腸胃不消化的酸氣。
他們的自行車和輪椅停在一家俱樂部門口,這里是深夜里的港灣,漂泊的靈魂在這里進進出出,紅男綠女瞥一眼這對奇怪的夫妻,又旋轉(zhuǎn)著沉入霓虹燈的影兒里。妻子對丈夫說:“你可以來這種地方找個活的女人,不要太頻繁,也不必告訴我。”
男人溫柔地看著輪椅上的妻子:“有你,我什么都不缺?!?/p>
男人服務的公司也獲得了巨大的銷售業(yè)績,女上司被請到歐洲總部領取了大老板的褒揚和一筆給予管理層的獎金,她回到這個城市,高高舉起手臂,手里舉著一張支票:“讓我們拼命工作使勁享受!”
大家不知道她葫蘆里裝了什么藥,越神秘就越有趣,越不說越雀躍。管理層不大,十來個人,涵蓋了公司各個部門。公司賣的是昂貴的貨品,如果要慶祝,只能去更昂貴和神秘的所在。
周五的傍晚,女上司安琪拉帶著大家出發(fā)了,她真是個玩氣氛的高手,從精致的手袋里取出一堆黑綢布,親手把每個下屬的眼睛蒙上:“我賣了你們你們也只好幫我數(shù)錢!”
大家笑起來,這個嫁給老外的本地女人辣手起來比潑婦還潑,猜不透時像外國人一樣難猜。從她身上,飄來一股頂級香水的前調(diào)。
安琪拉漫不經(jīng)心地在他腦袋后面用黑綢帶扎住他,淡淡在他耳邊咕噥了一句:“太太好點了沒?能動了嗎?”
他緩緩搖動他的頭顱,沒有說話。安琪拉在他肩膀上拍了兩拍,像是安慰。
車行駛了很長時間,車窗外飄來樹林的松脂香氣,車肯定開出了都市,來到了郊區(qū)。他們感覺到車在爬坡,這個都市在大江的沖積平原上,為什么要爬坡呢?接著,他們嗅到了星空的氣味,星空像一只被忘卻在野地里的花盆,散發(fā)出孤獨卻平安的氣息。
扯下蒙眼的黑綢布,他們置身在一片雪松林中間,這里有家亮著幽光的鄉(xiāng)村俱樂部,安琪拉把襯衣袖子挽到肘部,她的劉海覆在她雪白的圓臉上,她的高跟鞋托起了她原本就已經(jīng)很翹的臀部,她說:“一年到頭,大家辛苦了,我是你們的直線上司,現(xiàn)在,這是用巴黎批給我的額度買下兩天的樂園,這里一切都屬于你們兩天,我的經(jīng)理們,盡情玩樂吧!”一位穿黑西服戴紅花領結的侍者微笑著走過來,在安琪拉的尾音里“啪”一聲放飛香檳的木塞,濃稠的白色從瓶里噴出來,從經(jīng)理們額頭上飛過,一隊苗條的女侍者穿著黑色的衣裙送上水晶杯,經(jīng)理們歡笑著向安琪拉舉起酒杯,他們把背后稱呼她的綽號喊叫了出來:“沙——”
安琪拉安詳?shù)攸c點頭,側(cè)過身去把玲瓏的曲線露給男女下屬,她扭頭回來說:“把我稱為沙皇證明你們不懂我的溫柔?!?/p>
天哪,這是一個何等奢靡的俱樂部!大堂的吧臺公然用整塊的黃金來鑲邊,巨大的云石吊燈是歐洲古董,一棵合抱的柳杉矗立在玻璃天頂下,為了讓它得到雨露,沙特阿拉伯制造的雨水泵安裝在俱樂部背后的樹林里,這泵不但會把雨水灌到室內(nèi)囚樹的根系,而且還會自動調(diào)節(jié)水位,把多余的積水倒排出去,免得漚爛樹根。光這泵,就要花上幾百萬。
大家先領了房卡進客房,客房金碧輝煌,馬桶上描著埃及法老私藏壁畫的不同局部,漱口水全部取自阿爾卑斯山脈的天然礦泉。他疲憊地放下行李,探頭出去呼吸一口清新空氣,空氣里除了松林的脂香,還隱隱飄來上等烤肉的氣味。
吃什么呢?安琪拉換了赴宴的黑色晚禮服,裸露的肩上覆蓋著法國絲巾,其他幾個女經(jīng)理比較土氣,只能把自己打扮成介于妓女和交際花之間的曖昧貨色,男經(jīng)理彼此吐著舌頭,同僚們半露出的乳房仿佛是放得過于顯眼的老鼠藥,讓老鼠們瞧不起。
一桌亮閃閃的瓷器,歐式布桌放在中式圓臺面上,刀叉是純銀的。安琪拉說:“先上開胃菜?!蔽迨_外留著八字胡的港籍薦酒師送來酒單,安琪拉嘆口氣:“這酒單看得人眼花繚亂,就要拉菲吧,哪年的好?”香港人摸摸抖動個不停的小胡髭,挨個兒打量男客,然后他一鞠躬,對安琪拉說:“就照馬大母(法語“夫人”)你意思,來最好的!”
開胃菜好似一碟子膠凍,顫動著,黃黃地在碟子里豐滿。沒人解釋這是什么,安琪拉說:“嘗嘗!”大家像不允許男人來濕吻的中學女生,伸出舌尖戒備地舐舐:一股腥臊的鮮美。咬了,吞了,安琪拉若無其事說:胎盤凍。
湯來了,滾燙,用酒精小爐在白瓷碗下熬著小火,大家低頭看,湯汁濃得像黏痰,噗噗冒起白色發(fā)干如菊花瓣的氣泡,安琪拉的銀色小勺伸進去攪拌:“不是都說自己被公司榨干了嗎?喝吧!還給你們!”
品在舌尖上,這湯汁干干的,如出汗的木乃伊,有股陳尿的氣味,恨不得要嘔出來,一口吞下去,看著殘余的湯汁被酒精爐烤干,安琪拉惋惜地搖搖頭:“沒有識貨人,這人參湯是客戶送大老板的老貨熬的,加了鱷魚腦花煮了一夜一白天!”
還有什么瘆人的東西沒上?他品嘗面前的一切,想象自己把開胃菜和湯都打包一份回去,喂給僵直在床榻上的妻子喝?,F(xiàn)在她漸漸成了一尊會吃會喝的人像,不再和他聊天,她發(fā)白的瞳仁凝視他,如石像凝視藍天。他想把安琪拉的話重復給妻子聽,即便她的眼睛投射出一絲疑問,他也會快樂。
主菜倒沒弄什么玄虛,喜歡牛排的有空運的安格斯牛排,喜歡海鮮的有澳洲龍蝦和生蠔。他注意到安琪拉的T骨牛排才三分熟,她的薄嘴唇啟開,露出一排貝齒,咬在粉紅含汁的肉上,牛的血染紅她的牙,看不見的舌頭往后使勁一裹,落進燥熱的深處……他要了十二只活生蠔和一切兩半的一個大美國檸檬,檸檬汁擠上貝殼的時候,貝肉如同被電擊的嘴唇緊緊縮成一條線,然后才慢慢慢慢癱軟下來。他張開大口,把柔軟濕潤的一切舔進嘴里,咽下喉嚨。鮮美呈放射狀嵌進搖擺如珊瑚的味蕾……
在上甜品之前,安琪拉擺出母儀天下的樣子:“今天每個功能部門都在,不能虧待你們,這里有一道名菜,不吃可惜,吃了犯法。所以你們都沒聽見,只是吃?!?/p>
帶白色高帽子的香港名廚提著一個紅色的塑料桶進來,遠遠向他們展示桶里一條肥厚的大鯢:“它現(xiàn)在不會叫呢!叫的時候可不敢吃,的確像吃奶的孩子哭!”
沒人回答廚子,大家都緊閉嘴唇,正襟危坐。他想自己的嘴巴怎么能如此隨便,東西送到嘴邊,張開來一咽,不管不顧,即使送上人肉,也一樣?
他看看安琪拉,安琪拉抿著拉菲紅酒,一嘴猩紅,她最像古今中外一切傳說里的巫,她運轉(zhuǎn)著這家公司,指揮千軍萬馬,模樣卻是一個懷怨傷春的少婦。該吃人的時候,恐怕她不會遲疑。
娃娃魚很快就煮爛成一鍋濃湯端了上來,加了很多名貴中藥,大補。他喝下自己那一碗,偷偷觀察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經(jīng)理們對付她們的娃娃魚,娃娃魚肉又白又嫩,她們半露著平時掩藏起來的乳房,好像碗里吃著的是沒露出的那一半。
終于送來了甜品和餐后的加拿大冰酒,男人們直接就拒絕了這甜蜜的東西,走到庭院里去吸煙。他和IT部門的總監(jiān)一起點燃褐色煙卷,往墨綠的樹枝上吐白色霧團。IT總監(jiān)點著頭看他一眼:“我聽安琪拉說要送你一份大禮,表彰你這艱難一年!”
“艱難?”他咕噥了一聲,隨即明白了,她們說的其實不是他,而是他那出了名的妻子。她已經(jīng)癱瘓整整一年了,躺在床上,缺人陪伴,度過一個又一個永晝。
安琪拉召喚自己的團隊,他們端起哥倫比亞酸咖啡,在松樹下聽老板說出她一年中最溫情的話。安琪拉數(shù)說了每個人的難處,有些難處本人都第一次聽見,聽了卻綻放開渾身毛孔體會到極深,老板原來可以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他漫不經(jīng)心地聽,他覺得很疲勞,長路漫漫剛剛上路,他明白自己還沒開始為自己的人生哀哭,不過就快緩過神來了,就要悲從中來了。癱在床上的人不再有復原的可能,她為什么不假思索從窗口一躍而下?難道她沒有別的智慧應對那兩個畜生?在那種地方她為什么早一點不脫身出來?他知道自己肚子里的這些疑問非??杀煞浅€污,不過這些污穢的思想已經(jīng)徘徊在他心里,因為擺在面前的結果讓所有人看明白它是最壞的一種結果,至少是最壞結果之一。她縱身一躍,保全了清潔,喪失了人生。他想說兩個人的人生,不過他覺得自己這么說真是太骯臟了!
安琪拉在說什么他沒留意,然而他意識到老板的眼光在他臉上逗留了一下,顯出某種溫暖甚至于曖昧的情緒,他搖搖頭,趕開妻子僵硬的身影,她的母親在陪伴她,一直到他回家。他堅持自己親手照料她的一切,端屎端尿,為她翻身,喂水喂飯,他像一個被從包圍圈里救出來的驕傲的將軍,決定讓重傷的救兵從此充當自己的近衛(wèi)軍,哪怕他們都缺胳膊少腿,哪怕他們永遠躺在擔架上流苦澀的口水。她是他的恩人!
安琪拉把隊伍帶進后院的SPA,她說:“好好享受一下吧,如果你們睡著了,不用回房間,整夜的費用都由公司出,只要愿意,可以藥熏油壓到早上?!?/p>
女經(jīng)理向右,男經(jīng)理向左,魚貫進了播放森林鳥鳴聲的包間,這里的SPA面向松林,一半露天,門外是溫泉池,冒著帶硫磺味兒的熱氣。一位恭順的年輕女人穿著真絲唐裝,領他看過SPA的設施,低頭說:“先生請泡溫泉吧,水溫有四十五度,請不要一下子泡得太燙,您需要我的時候請按墻上的鈴。”
他把手伸進露天的溫泉,突然想問清來這里的路線,以后帶妻子來好好泡一泡,也許她會血脈流通發(fā)生奇跡呢?他激動地按鈴,向女侍要俱樂部的地址和電話,然后他慢慢靜下來,蹚到溫水池子里,想讓自己松懈下來。手機響了,是岳母拿著話筒,讓妻子和他道晚安。他激動地告訴妻子關于溫泉的發(fā)現(xiàn),他對著話筒講春天的故事:“我此刻就站在水里,這是自然的硫磺泉,你來試試,一定對你有好處!”妻子在電話里柔聲笑了起來,好比一串細小的玻璃珠子散開了依次落在地板上,她虛弱地說:“好的,我會做個好夢的,謝謝老公記掛我!”掛電話的時候,她卻有點怒沖沖地說:“在外頭別魂不守舍,我可是認真的,看看周圍有沒有適合你的女人!要一個!我不會生氣的!”
她掛了電話,把他目瞪口呆地撂在冒熱霧的水池里,他膝蓋上一癢,低頭看去,竟然這么熱的熱水里有一群小魚,圍著他多毛的小腿,光顧他布滿老皮的皮膚……
他沒在熱水池里睡著,這水蓄積了一種能量,在二十分鐘里面,你可以抵擋它,超過二十分鐘,你只能跳起來,否則就溫水煮了青蛙。他跳出水池,躺在按摩床上,沒有按鈴叫女侍,他的心越跳越快,他擔憂地蜷縮起來,他暗暗想,如果那女侍進來,在他赤裸的皮膚上按摩,他會不會失去理智,變成一只狼?
他嗅到房間里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這是很貴重的法國香水不斷在房間里噴灑的效果,這家俱樂部不遺余力營造著奢華的氣氛,讓它有別于一般的銷金窟。門上響起輕叩羅扉的指音,進來的不是那位女侍,而是一位俊美的金發(fā)西方人,他托舉著滾燙的毛巾筒,雪白的優(yōu)質(zhì)長巾蒸騰著熱氣:“先生,我為您按摩!”他彬彬有禮地點了一下頭,按亮了電壁爐。
放棄戒備的他伏倒在按摩床上,面孔深深埋進中間的凹洞,外國按摩師涂了香油的手在他寬寬的肩上揉搓,力量刺進他經(jīng)絡,讓他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他的呼吸停勻下來,人滑入了黑甜鄉(xiāng)。
三
他背著簡陋的行李,走在這個國家唐人街的石子路上,口袋里揣著一封英文信,指引他把妻子送進世界聞名的康復中心,而他,要為自己找一個花費不多的落腳點。前面是一棟老舊的住宅樓,墻壁已經(jīng)剝落了原來的色彩,變成臟兮兮的灰色調(diào)。他走進門房,一個黑乎乎的阿拉伯人穿著醬色長袍,從墻壁上拿下一串鑰匙,把中間薄薄的一把遞給他:302。
打開302,不出所料嗅到一股霉爛味兒,混合著流浪漢身上的酸氣,讓他屏住了呼吸。他放下行李,關上門,打開窗戶,外面有一條窄窄的弄堂,臉對臉是對面那棟老樓某家人的窗戶,那窗戶拉著褐色的窗簾,窗簾有歲月了,硬得人不想去碰。
怎么能把妻子一個人扔在康復中心呢?他刺痛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倒在吱吱咯咯的鐵床上。他心里審視在康復中心看見的每一張臉,那個頭發(fā)花白刀條臉的主治大夫會不會是個惡棍?那個皮膚純黑的護理部主任呢?她那肥厚的嘴唇非但沒給他信任感,反而讓他懷疑她性欲超人,可能達到不正常的領域。把不能行動失去大半身知覺的妻子交給康復中心,這能讓人放心嗎?他騰地從床上坐起來,臉漲得通紅,可又慢慢凋萎下去,擔心有什么用?這不是唯一的希望之地嗎?情況已經(jīng)糟糕到不能再糟糕,還擔心什么?
窗外的窄弄堂里,有女人口哨吹著中文歌,他探出頭去,一個高大的北方中國女人昂起頭看著他,向他點點頭,又點點頭。他迅速縮回身子,把窗盡力關緊,從行李里取出毛巾和換洗衣褲。
昏昏沉沉睡一覺,他掏出錢包,放在貼身口袋里,打開門走出去。這是后街,到處都是高過人頭的大垃圾筒,有三四個臉色像豆腐渣的人抖動著爛掉的眼睫毛看著他,他快步走過垃圾筒,急急跑到大街上去,直到看見中國城的琉璃瓦牌坊。他走進蘭州拉面店,要了一個牛肉面。
正要埋頭吃面,肩膀上一痛,面條師父拿把明晃晃的尖刀,朝他刺來,他醒了過來,金發(fā)按摩師對他說了聲抱歉:“肩膀上的肌肉粘連了,我使了點勁?!彼H坏卣覍ち艘幌聼狎v騰的蘭州牛肉面,才徹底明白那是南柯一夢,自己正在安琪拉安排的溫泉俱樂部做SPA。
老外的手勢柔和下來,捏著他的頸窩,他努力張開眼睛,只看見地上漂亮的西班牙米黃大理石細紋,他合上眼,又睜開眼,凝視墻壁上的墻紙,他看見高大的北方中國女人從唐人街的牌坊下走過來,對他說:“大兄弟,要不要去按摩?”
那是一個簡陋有點破舊的熱水池子,上面窩著一股子青白色霧氣,圍繞長方形的池子放著一張張?zhí)梢?,他躺在其中的一張上喝著泡開的普通綠茶。周圍的男人們有的看英文的報紙,有的在吃剛送上的大油條,傳來咔嚓、咔嚓的咀嚼聲。他盼望著跳入這一池溫熱的水,讓高于體溫的溫暖把自己緊緊地按住,他希望能有什么東西把自己按住,因為春心在身體里蕩漾,他覺得自己像一枚快要爆裂的榛子。別嘭的一聲!那將無可收拾!把我的殼子依舊合在我的背上,讓我背著走,背著躺,保持一點點體面!
他看見妻子輕盈地從池子那一邊的霧氣里走過,她頎長的腿那么有彈性,她穿著類似醫(yī)生那樣的白大褂,可是翹翹的屁股還是在柔軟的衣料下顯擺出來,讓一長排的男浴客看直了眼。她走過去,走近斜對角一排房間中的第二間,他看見門口掛著按摩室的牌子。
“領班,”有個男人猴急火燎地喊,“我要那邊第二間那個按摩師!”
由于羞恥,他的臉皮紅了起來,由于著急,他的嘴角突然掛出一串火氣泡:你要按摩就說按摩,怎么喊你要第二間那個按摩師呢?她能讓你要嗎?
他從躺椅上站起來,看見那個猴急的男人把手里半根大油條咔嚓咔嚓連續(xù)地塞進尖利的兩排黃牙,他在浴袍上抹著油膩的手,伸直頭頸向按摩室張望。
浴室領班慢慢踱了過來,他打開一本翻爛的賬簿,翻到標著二號的爛頁上,向猴急男人投過去鄙夷的一瞥:“二號是男中醫(yī),你要按摩幾個鐘?”
“誰說的,明明是個……”男人口吃起來,憤怒又固執(zhí)地說,“現(xiàn)在就讓我進去!”
領班啪的合上賬簿,帶著那男人搖搖晃晃朝二號按摩室走去,他跟在他們后面,心臟撲通撲通跳得耳朵都動起來,她在里面干什么呢?她不知道他就在門外。
領班在二號按摩室門上敲打,里面一個清脆的女聲應了一聲,這不是妻子的聲音。一個年輕的姑娘打開門,困惑地看著三個擠在一起往里張望的男人,他們推開門,把門推直了,按摩床上空空如也,旁邊太師椅上坐著一個老中醫(yī),是個瞎子,戴著墨鏡,年輕姑娘說:“師傅,來客人啦!”
他徑直張開了眼睛,金發(fā)的老外按摩師像空氣一樣蒸發(fā)了,或許也像他的妻子,從來不曾在按摩室里出現(xiàn)過,他想到了現(xiàn)實,好像胸口猛然被重拳打了一下,癱瘓的妻子躺在家里轉(zhuǎn)動著眼珠卻沒法動一個小指頭,兩個流氓曾像圍困一只小鹿那樣包圍住她,想要把手指伸到鹿皮那美麗的梅花印上,可是小鹿突然高高跳躍起來,它越過噴出臭氣的腦袋,在懸崖外面的天空中畫出一道彩虹……
門輕輕打開了,那個有點靦腆的女侍走了進來,她換了件合身的連衣裙,她的身體在裙子里游動著向他走來:“先生,我來了?!?/p>
他拼命眨動眼皮想把她看個明白,她溫存地低著頭,站立在床前,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的手腕。他明白了,他可以把她像一只白兔一樣攬進懷里,把她緊緊壓到自己的肚腹下,這里的單安琪拉已經(jīng)買了,這就是安琪拉要送給他的大禮,給一個妻子癱瘓的拼命給公司干活的男人。
他的身體好比一個放在文火上燉的砂鍋,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鍋底冒出細泡,這女生太適合這樣的夜晚了,溫泉冒著白汽,月牙掛在遠處藍色的天幕上,其實天有點微微的夜涼了,他每個細胞都伸出細長的手臂,想要摟住身材豐滿的姑娘。他搖晃著腦袋,好像趕開暗夜里的鬼魂,他輕聲對等待著的女侍說:“你去吧!我要的不是付錢可以買到的。”
他伏倒在按摩床上,臉扣在中間的大洞里,熱的淚水積聚到他的眼角,嘀嘀嗒嗒落到大理石地面上,他不明白這一切是怎樣突然降臨到他的身上,他的妻子沒有其它的選擇,他在她一縱身的時刻,也無路可走了。
夜深到極處了,他又走進唐人街的破住宅樓,打開302,他驚奇地看見那個高大的北方中國女人躺在他的床上,輕蔑地看著他。
“來吧!”她解開自己的白色襯衣,“給我一百美金?!彼匆娨r衣里面豢養(yǎng)的動物,他這次無法克制自己了,他的巖漿要噴發(fā)。
一只手溫存地劃過他的頸窩,它在他裸露的肩膀上停留,使得他慢慢遠離了唐人街的302房間,眼前又是溫泉俱樂部雅靜的SPA密室,高雅的法國香水味兒變得復雜和層次豐厚了,他專業(yè)的鼻翼嗅出了一個散發(fā)幽蘭氣息的身體,有人在他背后幽幽地嘆息道:“再多的錢也買不到你所要的,可是,你還是有所需要,何必對自己不誠實呢?”
他聽不出這是誰的聲音,燈光忽然被調(diào)到幾乎昏黑,他沒有抬起頭,他實在想埋著頭,如同鴕鳥一般迎接安琪拉給他的禮物。
他靈敏地聽見涂抹油膏的聲音,他的鼻翼驚詫這里會使用如此名貴的香膏,一個赤裸的女體伏到他的背上,涂滿香膏的肥大乳房溫熱地在他背上滑動,沉甸甸地擊打他疲乏到極點的神經(jīng),他挺直得快把按摩床刺出洞來。女人滾燙的呼吸在他耳朵邊翻滾,她幽幽地說:“你掙脫出來吧,不要和無法改變的事情一起沉沒下去?!?/p>
他渾身起了大顫抖,他竭力抬起頭又轉(zhuǎn)過身,女人在黑暗中凝視他,他喊了一聲安琪拉,手摸到了她那整天顯擺著的翹臀,和他妻子的翹臀一樣絲滑,女人喃喃道:“把我當做她吧,把我當做她活了過來!”
四
太陽像一個火爐子一樣高掛在大城的上空,他走出康復中心,他的妻子的左手已經(jīng)可以握住條匙,勉強自己喝粥??墒沁h從大洋彼岸來的會診專家竟然對他紅了眼眶:“先生,你會為你的妻子禱告吧?只有禱告才會發(fā)生奇跡,否則只能這樣子了?!彼煅收f:“我憎恨那些罪犯!”
他走在蒸汽爐一般的大街上,汗水從他墨鏡后面涌出來,他手里攥住一張晨報,報紙的社會新聞欄里,兩個服刑態(tài)度好的前銷售員今天提前出獄,他們曾被指控強奸未遂。有個好事的評論員打了雞血那樣要求大城市民對失足過的年輕人張開雙臂,歡迎改過自新的人回歸社會。也許這個評論員在事發(fā)時還沒有來到這個城市,他忘卻了一位像天鵝一樣張開翅膀?qū)幵柑鴺且膊豢鲜苋璧哪贻p女人,她像一塊被扔掉的橡皮擦,坐在輪椅里,待在康復中心的理療室里呆滯地咀嚼著自己的失誤?;诤薏皇撬脑~匯,她的詞匯是毀滅。
他走到城市中心靠南的天橋上,一個藏民蹲在他的地攤后面好奇地看著行人,他的衣襟鼓鼓的,藏著東西。他面對藏民紅褐色的圓臉站立住了,他露出一絲涼涼的笑意,低聲問:“有藏刀嗎?帶血槽子的?”
藏民細長的眼睛收拾成一條橫線,他打量顧客,從頭發(fā)看到腳跟,顧客扯下自己的墨鏡:“我不是便衣,我買刀,放在枕頭邊防身。”
他把花里胡哨的藏刀帶著鞘塞進褲子口袋,他急急從天橋上跑下來,回手招了一輛出租,繞著高架橋開向城市的東邊,江水對岸,他的家。
岳母在家里等待他的消息,他走進去,邁過曾經(jīng)充滿柔情蜜意的空間,像一個硬漢子那樣在白發(fā)的老人膝蓋前跪了下來。老人明白了,她伸出枯干的手,放在他的長發(fā)里:“老天要怎么樣,我們是拗不過的。你要把苦水吐出來,否則你活不長久!”
他點點頭,墨鏡后面的眼色藏得密密實實,他走進自己的臥室,捧出一個鐵盒子:“媽,這是我們的錢,你收著?!彼炱鹨患咨L衣,這是一件很奶油的衣服,是配給文員而不是給武夫的,他朝門外走去,回過頭看了一眼,伸手為岳母打開了廳里的燈。
他叫了一輛出租,停在市中心昂貴的寫字樓門口,他順著高速電梯上升,進入半空中的塔樓,公司的辦公室在塔樓的頂層,俯瞰著數(shù)千萬人的大城,看它的燈火看它的嘈雜。他通過門禁,走進燈火通明的辦公區(qū)。他把辦公桌收拾干凈,門卡和電腦放在桌面上。他穿上風衣,戴了墨鏡,從安琪拉的總裁辦公室門口走過,他停下來,往里探進自己的臉去,安琪拉正在開會,她抬起頭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揮揮手嗔道:“打扮得像個殺手!差點認不出來!”經(jīng)理們哄笑起來,他認真地向他們揮揮手,揚長而去。
他在大堂里給一兩個人打了電話,他告訴他們回家去,第二天可以去銀行取他們的酬勞。他順著商業(yè)街向東邊走,那家海鮮店他很熟悉,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妻子的電話:“你好嗎?”
“很好?!?/p>
“給你送的花喜歡嗎?”
“好喜歡?!?/p>
“今天活動你的手腳了嗎?”
“嗯?!?/p>
“睡覺時間快到了吧?”
“老公,我想早點睡,不要醒過來!”
“我懂。乖乖!我懂!”
“你在哪里?”
“我在市中心,去取回一點屬于我的東西?!?/p>
“那我睡了!”
“睡吧,乖乖!我愛你,你記住。我是一直愛著你的!”
“我知道。再見!”
他橫穿過馬路,公交車憤恨地對著他鳴笛,他回過頭伸出一根中指,一個小女生在車窗里望著他,捂住嘴,發(fā)出一聲詠嘆:“好帥!”
他看見了海鮮店,他走了進去,302包房,302!包房的門敞開著,兩家子人聚在一起,老的老,小的小,都開心得蕩漾開臉上的皮,互相干杯。
那兩個銷售員剃干凈的光頭泛著青光,一人坐一個圓桌的主位。一個抱著自己的兒子,另一個摟著老婆。老頭老太太好像一群雞,在絮絮叨叨地啄著桌面。他朝服務員招招手,服務員走過來,他掏出皮夾給了他一張粉紅的:“我朋友剛出來,大哥派我來說幾句,你關上門,別讓閑人進來。”服務員歡天喜地答應了。
他像一張落葉一樣飄進去,仰靠在合起的朱紅門扉上,他微笑著,喊出兩個銷售的名字。他們抬起頭,打量著他,想看出是哪一個熟人。他一把挽過銷售甲的男孩,拉著他的手走到銷售乙身旁。他把孩子往銷售乙腿上一放,掏出藏刀來,騰地去掉五顏六色俗不可耐的刀鞘,帶血刃的鋒頂在孩子喉嚨里。人聲一下子死寂了。他聽見自己冷靜的聲音:“當?shù)淖约哼^來,換孩子!”
銷售甲的臉一下子從酒紅色死下去,成了青灰,他女人哀求地望著他,那眼色太過明顯,孩子才是她心肝!銷售甲站起身,慢慢走過來。他大喝一聲:“跪下!畜生!”一手把孩子推了出去。
兩個銷售都軟了腿,像兩只綿羊跪倒在他腳前,老人開始哭泣起來,他伸出一只手:“冤有頭,債有主!我太太癱在床上沒有治了。這兩個畜生要是關到死,我或者還可以茍且偷生。你們把他們弄出來,大家死期到了!”
一個女人站起來,想說什么,他厭煩地揚起腦袋,對她搖了搖頭:“沒有用,一切都要結束了!”
包間里突然一片死寂,仿佛電影放到一半卡片了,所有人都呆若木雞,他聞到一股近似于啤酒的氣味,低頭一看,銷售甲尿了褲子,尿汪在腿間地板上……說時遲,那時快!沒尿的那個銷售出手來搶他下陰,他沉著地把藏刀往下掃過去,切斷了三兩根手指。銷售乙用閩南話大喊起來,他啪地抽了他一耳光,刀尖朝他鼻梁上就是一劃,反手又是一長條,打了個大叉,皮綻肉開,血倒還沒流出來。他聽見這人的哭喊,心里的恨綿密地升起來,藏刀像是活的,在他手里點著頭,湊到打了血大叉的頭顱上去。
他可沒殺過人,連一只雞也沒殺過,不過他一點不覺得犯難,如果割斷哪根筋可以讓他們?nèi)戆c瘓,他寧愿不殺人,只挑筋,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在他手下了,他在路上想過好幾遍,他只要一刀割掉耳朵,對準沒有耳朵的耳孔,把一把藏刀整個地插進去,當場拔出來,就是血濺包間!
他拉直哭喊著的銷售乙的左耳朵,忽然他瞥見那臺灣老娘發(fā)亮的眼睛,她如同泥佛像靜止著,只有眼睛閃閃發(fā)亮,他不能當著這雙眼睛結果她兒子吧?他馬上又看見銷售甲的老婆,她抖得像風中枯葉,拼命用一只手捂住男孩的眼睛……他的心哆嗦起來,一股勁頭忽地泄了,他不能忍受這人人屏息等待命運的安靜時刻,他淚花四濺地狂喊起來,拼命朝地上的兩個畜生身上踢去,他踢他們的腰眼,踢他們耷拉的腦袋,手里揮著那把鋒利的人人害怕的藏刀……
“饒命??!”四個老頭老太嗚咽著跪倒了,向他磕下頭去。女人和孩子跟著,也跪倒在地。房間里的尿臊氣重得流來流去,還添上了一股屎味兒。他厭惡地愣在那里,像失去了氣力,趁著人人跪在地上不再敢看他,他扯過銷售甲,扭住他的右耳朵,快刀割了。他在銷售乙破相的臉上擦干刀刃,脫下沾血風衣一裹扔在地上。他走出包間,大踏步離開餐廳,摘下墨鏡,靠在門口大梧桐樹上,斜睨著海鮮館。
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妻子:“你睡了嗎?”
“還沒有?!?/p>
“我再來和你說一聲再見!”
“為什么?”
“答應我,你要恢復起來,你沒有選擇,還有好多日子等著你?!?/p>
“你呢?”
“我?我當了《水滸傳》里的好漢?!彼镜貟鞌嚯娫挘洁絹y叫的警車已經(jīng)從四面八方圍住了海鮮館。警察們從他身邊閃過,沖進餐館。
他大踏步朝東面的江邊走去,夜色里,江里畫舫如云,兩岸高樓通明。他走進那個古老的氣象臺,現(xiàn)在改建成一個咖啡館,他算是友好地把刀頂在咖啡館老板的腰里,請他拿出鑰匙,陪他上氣象觀測塔的最高一層。到了高處,他放開咖啡館老板,告訴他自己的故事,然后他問道:“警察就要來了,你愿意給我一杯意大利咖啡雙份嗎?”
咖啡館老板點點頭,指指他的嘴角,他舔了舔,是濺在那里的一滴血,又咸又腥氣。
紅紅綠綠的警燈圍住了高塔,警方心理顧問拿著電喇叭對著塔頂喊話,他喝了意大利特濃咖啡,心頭清亮,江風有點涼,讓他打個寒噤。
他撥通了安琪拉:“老板,我的辭職信日期是昨天,今天我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和公司無關了!安琪拉,再見!”
他把手機扔向滔滔江水,然后攀爬到塔最高處的尖端,那里一根直刺天宇的避雷針刷著白底紅圈,他抱著避雷針向夜幕下的大城眺望,萬家燈火,霓虹成河,右前方聯(lián)合教堂的斜頂在景觀燈打扮下熠熠閃亮,他心里猛地懊惱起來,他憎恨他不認識的上帝一瞬間里把惻隱之心塞給他,明明要成為刀下之鬼的兩個畜生居然還活著,自己卻進退維谷了。
冷汗從他額頭冒出來,這不是怕死的汗水,而是他的眼珠子突然跳出眼眶,升到更高處的天空俯瞰他自己,看明白這個攀爬在塔尖的男人是個懦夫,想用一次向地飛行逃避他的人生。有人令他的妻子癱瘓,他卻想用怯懦的方式告訴她生不如死。
他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他看下去,聚攏在江邊馬路兩側(cè)的大群行人和游客似乎集體對他發(fā)出嘲弄的噓聲,強風吹來,揚起他白色外衣,塞在他外衣口袋里的小咖啡杯掉了出來,竟然旋轉(zhuǎn)著,輕飄飄像朵夾竹桃花一樣向地面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