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姨媽家回來,小居馬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他的卷毛小黑羊不見了。往常回到家,卷毛小黑羊要么臥在門前,要么站在柵欄門口迎接他;他會彎下腰來,抱起小黑羊,親一親卷毛小黑羊的臉;這時候卷毛小黑羊就會咩咩地在他懷里撒嬌,就好像他是它的母羊媽媽一樣。他會把卷毛小黑羊抱到門前,抱進屋里——小黑羊從小就在屋里,是在屋里長大的。他倒是生在羊圈里。生下來沒幾天就病了,不吃不喝,搖搖晃晃,最后連站都站不住了,閉著眼睛躺在羊圈里。去鄉(xiāng)里的獸醫(yī)站得翻一座山,過一條河:夏天河水大,得繞道;冬天水小了,騎馬從水淺的地方就能過河,但不管是繞道還是騎馬過河,少說也得大半天。最主要的是爸爸媽媽都不在家,家里只有他和妹妹兩個人,兩個人天天都得上學(xué),放學(xué)之后還得看家,喂羊,喂牛,喂馬,出不了門。阿吾勒(牧業(yè)村子)的獸醫(yī)——這兒的人把獸醫(yī)叫“牲口醫(yī)生”——六一別克雖然是親戚,確切地說,是他的表哥,可阿吾勒的人誰都知道,“牲口醫(yī)生”六一別克除了喝酒找女人有本事,給牲口看病時說的話聽上去全是酒話。這個表哥在城里的畜牧學(xué)校上過三年學(xué),可誰也不知道他學(xué)了些什么,畢業(yè)時他的那些有本事的同學(xué)留在了城里、縣上,回到鄉(xiāng)上的沒幾個,從阿吾勒考到城里,在城里混了三年又回到了阿吾勒當(dāng)“牲口醫(yī)生”的就他一個。當(dāng)然回來也有回來的好處:阿吾勒的“牲口醫(yī)生”就他一個人,除了每個月去鄉(xiāng)上的獸醫(yī)站領(lǐng)工資、年底去開一次會,沒人管他?;氐桨⑽崂粘怂X、喝酒就是騎馬,在一個又一個氈房亂竄,找人瞎扯,喝酒,哄姑娘,和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小媳婦胡染搭。一開始阿吾勒的人還以為他是從城里回來的“牲口醫(yī)生”應(yīng)該有兩下子,牲口病了還騎上馬找他過去看看,不管是大牲口還是小牲口,六一別克看過之后都是一句話,口蹄疫,早早地宰了算了,一傳染就全完蛋了。后來,無論是誰家的牲口病了,都不找他了。他更閑了,找女朋友、瞎扯、喝酒的時間更多。喝多了就搖搖晃晃到處竄,跑到人家家里,坐在炕上要奶茶喝,要肉吃,要借馬用。因為是親戚,小居馬給他燒奶茶,給他煮肉,還給他借過馬;說好的就借兩天,可把馬騎走之后半個月都不見蹤影,小居馬找到他,他說一個朋友借去要用兩天,三天之內(nèi)一定給你送去。小居馬相信了他,在家等了三天,結(jié)果連個影子都沒有。去他住的地方鎖著門,打聽了幾個人,說他去了旅游點。沒辦法小居馬只好借了鄰居阿曼太家的馬四處找,找了兩天好不容易才在一個旅游點上找到了他,原來他借馬是在旅游點上出租,供外地游客騎著玩,一個小時五十塊錢。六一別克跑前跑后又是給人家牽馬,又是給人家照相。草地上還有兩個哈薩克老人穿著民族服裝手臂上托著獵鷹,專門站在那兒和游客合影的,一次十塊錢;也有外地游客騎在馬上照相的,照一次相也是十塊錢。見到小居馬,表哥六一別克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好像馬是他自己的,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馬被游客騎走了還沒回來,表哥六一別克手里端著人家游客的照相機給人家照完相要給小居馬照相,小居馬堅決不照。表哥六一別克遞給他一瓶礦泉水說,天熱得很,喝點水,馬又丟不了,馬上就回來了。小居馬耐著性子等了好一陣子,游客才把馬騎回來。游客下了馬,伸出大拇指,夸這匹馬,當(dāng)著他的面給了表哥六一別克五十塊錢。小居馬剛要去牽馬,六一別克把馬又交給了另一個游客,把小居馬叫到一邊說,這些都是縣上請來的內(nèi)地客人,巴縣長都在這兒陪他們,你的馬漂亮,聽話,他們都喜歡騎你的馬,你給表哥一個面子,也是給縣長面子,將來等我買了摩托車,買了汽車,我一定送你一匹兩歲的小兒馬!說完往小居馬的口袋里塞了十塊錢。礙于情面,小居馬只好繼續(xù)等著,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游客都走完了,才牽回自己的馬?;氐郊乙呀?jīng)是深更半夜了。沒過多久出現(xiàn)在柵欄門外的表哥六一別克屁股底下騎的果然不再是馬而是摩托車了。在阿吾勒只要聽到摩托車的突突的響聲就知道是表哥六一別克來了或者走了。他是阿吾勒第二個有摩托車的人——第一個是村長木斯拜,木斯拜紅色的幸福摩托車騎得少,停在門前的時候多。不知為什么,盡管買了摩托車,可木斯拜出門更多的時候還是騎馬,他好像對摩托車不太放心,怕被摩托車扔在路上。六一別克不一樣,騎著摩托車得意得不得了,馱著一只羊去鄉(xiāng)上的獸醫(yī)站領(lǐng)工資,回來的時候屁股后頭的羊變成了姑娘。
面對奄奄一息的卷毛小黑羊,小居馬心里想:卷毛小黑羊就算是死了他也不會去找表哥這種不負責(zé)任的“牲口醫(yī)生”。找他還不如去找爸爸。爸爸是個能人,不管什么東西一看就學(xué)會了。家里的牲畜病了,他自己去縣上買藥,自己給家里的牲畜治病,有的治好了,也有的沒治好死了。興許爸爸還有辦法??砂职謰寢屢荒晁募静皇窃诙翀鼍褪窃谙哪翀龇拍粒诩业臅r候很少。十天半個月回來一次看看就又走了。羊群在什么地方,他們就在什么地方。平時家里只有他和妹妹,妹妹剛上一年級,他做飯,妹妹洗碗,兩個人就這么對付著過日子。 卷毛小黑羊眼看著不行了,躺在羊圈里什么都不吃,水也不喝。小居馬把他抱到屋里,用一個舊奶瓶給他喂牛奶。喂了幾天卷毛小黑羊竟然站起來了,并且喜歡上了牛奶。好在家里有一頭剛下牛犢的母牛,每天擠的奶小牛犢吃不完都倒了,正好可以喂卷毛小黑羊。從此,卷毛小黑羊過上了在屋里用奶瓶喝牛奶的幸福生活,成了小居馬形影不離的小伙伴。一年之中最美的季節(jié)——夏天到來的時候,卷毛小黑羊已出落成了一只目光溫柔毛色純正的羊中美少年。
二
一放暑期小居馬就去了姨媽家。去姨媽家要翻兩座山,騎馬要走一天,差不多每年暑假小居馬都要到姨姨家住幾天。姨媽家那邊現(xiàn)在成了旅游區(qū),年年夏天都要舉辦賽馬刁羊姑娘追之類的哈薩克人最喜歡的娛樂活動。去的時候小居馬馱上家里的馬奶子奶疙瘩賣給那些外地的游客,幾天時間就能賺兩三百塊錢。去年鄉(xiāng)上挑選賽馬選手,小居馬被選中了,參加了縣上舉辦的賽馬會,還得了個第三名,縣上獎了兩百塊錢。這幾年縣上年年都搞賽馬會,來看賽馬的人人山人海,因為到這兒來的車來的人太多了,原先的土路不夠用了,今年又新修了一條黑油路;黑油路像一條黑綢帶把分布草原上的阿吾勒串連起來。在山坡下的松樹林里還蓋了幾棟漂亮的紅頂子房子,表哥“牲口醫(yī)生”六一別克在城里上過學(xué),見多識廣,他說紅頂房子叫別墅,是當(dāng)官的和有錢人住的。六一別克是姨媽家的老三,腦子好使,自打這兒成了旅游區(qū),他就很少在工作的地方出現(xiàn),大部分時間騎著摩托車在旅游區(qū)竄來竄去,夏天倒皮子販馬奶子,冬天帶人進山里打黃羊雪雞。不久前表哥六一別克又認識了縣上一個叫劉蛋的漢族小伙子,劉蛋油頭粉面的,開著一輛只有一只大燈的破吉普車(這種車又叫二○二○,草原上的人把這種車叫二蛋)天天在草原上竄,有路沒路只管開,把牧民的草場到處軋得是車輪印子,搞得牧民很有意見。哪里人多哪里就有他的破二蛋。六一別克坐在二蛋車副駕駛的位置上,他特別喜歡坐這種叫二蛋的破吉普車,坐在里面東沖西闖感覺就像戰(zhàn)場上的將軍,威風(fēng)得很;白天他幫著劉蛋收羊收皮子收藥材,用炸藥在小河里炸魚(后來改成用電打),晚上一塊喝酒,喝多了,就開上二蛋車滿世界找那些曾經(jīng)有過一腿或者才認識沒幾天在旅游區(qū)打工的女孩,不管人家高興不高興,叫出來纏住人家不放。出于好心,鄰居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子,家里有四匹馬,三頭牛,一百多只羊,在阿吾勒算得上是富裕人家,兩個人見過面相處了不到一個月就分手了,鄰居問他為什么分手,他說一個嘛女孩子長得不漂亮二個嘛女孩沒上過什么學(xué),將來肯定和她爸爸媽媽一樣,騎著馬在山里放羊。他是上過學(xué)的,是干部,早晚有一天要到城里生活,不會找一個放羊的老婆。鄰居把他說的話告訴了他姨媽,姨媽氣得幾天都不理他。因為姨夫姨媽包括他自己的爸爸媽媽都是放羊的,這樣瞧不起人家等于是瞧不起自家人。
在姨媽家小居馬看見一輛又一輛汽車從旅游區(qū)新修的黑油路上駛過,朝遠處黑松林下綠色的山坡方向駛?cè)?山坡下有一排白氈房。駛進草原汽車讓小居馬不放心,車里坐的都是外面來的陌生人,說是來旅游的,誰知道他們到這里來干什么。這幾年丟失牲畜的事時常發(fā)生。聽說這一帶的古墓葬也都被人盜了。連死去的人都不放過。小居馬總擔(dān)心家里會出什么事。家里只有媽媽和妹妹。和那些住在阿吾勒附近的人家不同,小居馬家偏僻,在一處山梁上,山梁上有一塊平坦的草場,遠遠的就能看見那連成一體的三間房子,房子?xùn)|邊的一長溜羊棚圈,棚圈前的一大垛干草,站在草垛前的馬和臥在草垛前的母牛和小牛犢。柵欄的門朝西。柵欄實際上就是一個簡易的用椽子釘做的木頭門,因為山上的樹都歸林業(yè)局管了,不能隨便伐樹了,牧民家房子的四周就很少有木頭柵欄了,全拉起了鐵絲網(wǎng);鐵絲網(wǎng)可以防止自家的牲畜亂跑出去,也可以阻擋別人家的牲畜跑到院子里吃干草垛上的草;和從前不一樣,如今房前屋后的哪一樣?xùn)|西都是錢買的。
三
媽媽和妹妹都不在家。她們有可能是去阿吾勒了,也有可能去附近的鄰居家了??隙]有走遠。小居馬在房前屋后找了一圈,又到羊圈里——羊都去了草場——角角落落仔細找了一遍,還是沒有。他想卷毛小黑羊會不會跟媽媽妹妹她們出去了,卷毛小黑羊有時像狗一樣跟在人的屁股后頭,不過跟出柵欄門之后它就不跟了,一般不會跟太遠。不像門前的那兩條狗,去多遠他們都愿意甩著尾巴跟著,仿佛跟主人出去是一件體面快樂的事。這兩條狗都跟小居馬去過姨媽家。
小居馬給牛添了草,帶上塑料盆、刷子,騎著馬下了坡梁,坡梁下有一條兩步寬的小河;小居馬在小河邊沖洗馬身子。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在遠山的山頂上,成群的烏鴉從頭頂上飛過,飛向有樹林的阿吾勒。這些年草原上的烏鴉一年比一年多,聽阿吾勒的老哈吉說,農(nóng)民種的地里撒了除草除蟲子的藥,吃了地里的東西,烏鴉要么死了,要么在城里的樹上咳嗽,有時候咳著咳著就從樹上掉下來了,他們發(fā)現(xiàn)還是草原上安全,就都跑到草原上來了。阿吾勒的人見了面,說完客氣話就開始編故事,從前編狼的故事,現(xiàn)在見不到狼了,就開始編烏鴉的故事。
給馬洗完,小居馬牽著馬回到家,耳朵里不時傳來卷毛小黑羊咩咩的叫聲,他到羊圈里又找了一遍,爬上草垛,四下里搜看了一遍,還是不見卷毛小黑羊的蹤跡。耳朵里的羊叫聲只是幻覺。騎馬走了大半天,小居馬有點困了,他脫了鞋,上到炕上,取了一個枕頭,一條夏天蓋的薄被子;雖然是夏天,可屋子里一點也不熱,睡覺很舒服。小居馬一躺下就睡著了。他夢見古代的一個臉上長著濃黑茂密的胡子的英雄騎著一匹白馬從草原深處向阿吾勒策馬而來,阿吾勒的人紛紛從氈房里走出來,一睹英雄的英姿。英雄下馬之后徑直向門前的柵欄走過來,卷毛小黑羊走向前迎接英雄的光臨。英雄抱起卷毛小黑羊,他濃黑茂密的胡子貼著卷毛小黑羊的臉;英雄彎下腰,把卷毛小黑羊放到草地上,拍了拍卷毛小黑羊的腦袋說,孩子,你是我見到過的最美麗的羊!等你長大了,你會成為羊群中的一員,走出柵欄門,隨著羊群走遍這綠色的大草原,這兒的每一朵花上都有你祖先的目光,每一條羊道上都有我們祖先的足跡……英雄上馬轉(zhuǎn)身離去。一只兀鷲像一道閃電掠過,卷毛小黑羊在兀鷲的利爪下掙扎慘叫,小居馬大叫一聲,沖出柵欄的門,朝著卷毛小黑羊消失的方向追趕……小居馬一腳蹬掉被子,從大叫聲中醒過來。剛才是做了一個夢。
夕照把窗口鍍成一片金紅,這是一天之中羊群歸圈的時刻,小居馬聽見屋子外面有響動,翻身下炕,出門就看見拴在屋前的拴馬樁上媽媽騎的那匹老馬。
妹妹在門前喂狗,媽媽在做晚飯;小居馬問妹妹卷毛小黑羊怎么不見了,妹妹說不知道。小居馬又問在鍋灶前下面片的媽媽,媽媽說六一別克和一個漢族小伙子開了一輛到處亂響的破車到家里來,扔下二百塊錢,把小黑羊拉走了。我說讓他等你回來,他說巴合提縣長來了,在他的弟弟村長木斯拜家,晚上要喝酒,不由分說扔下錢把卷毛小黑羊裝到汽車后面就開車走了。媽媽已經(jīng)把飯端到了小飯桌上,小居馬不顧媽媽的勸阻,解了拴馬樁上的韁繩,騎上他的黑馬出了柵欄門,直奔在樹林深處的木斯拜家。
四
木斯拜家的紅頂子房子是阿吾勒最漂亮的房子,女主人波麗也是阿吾勒最漂亮的女人。阿吾勒的人都知道木斯拜有個哥哥在縣上當(dāng)縣長,來他家的人絡(luò)繹不絕。木斯拜家是阿吾勒最有頭有臉的人家,也是阿吾勒人最羨慕的人家。連他家狗的尾巴都比別人家狗的尾巴翹得高。
木斯拜家靠路邊,門前停著一輛摩托車,拴著一匹白馬。對面不遠處的白房子是他家開的商店,這也是阿吾勒唯一的一家商店。商店白墻上貼了幾張海報,有成龍握著拳頭的,有歌星明星袒胸露乳的,天天都有人到商店里來一杯一杯地買酒喝,這些人有本地的也有附近的,喝醉了之后就摸海報上美女的奶子屁股,醉倒在商店的門前,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夢里跑馬,黃昏時分醉眼惺忪地爬起來帶著滿身的泥土回到自己的那個叫做家的窩里。阿吾勒牧民的生活其實很簡單:白天放羊,晚上睡覺。平時吃的喝的無非是馕,奶茶;只有遇到婚禮割禮或者是到了下雪的時節(jié),宰只羊,吃肉,喝酒,彈冬不拉。像村長木斯拜這種家里三天兩頭有人有肉吃有酒喝的人家,阿吾勒沒有第二家。這倒不是因為他是村長,而是因為他是縣長的弟弟。木斯拜個頭不高,羅圈腿,還是個跛子,來他家的人還不是看他縣長哥哥的面子!村里的老哈吉說得好,不管是哪朝哪代舊社會新社會,當(dāng)官的有錢的過得都是好日子!放羊的種地的就是糊弄個肚子。所謂的好日子就是吃飽肚子了。
在木斯拜家的門前小居馬沒有見到媽媽說的六一別克坐的那輛破車。木斯拜家門前有幾棵松樹,松樹下是一片綠草地,草地上有一條一步寬的小溪從草地上流過。幾年前在木斯拜家門前的這塊綠草場上發(fā)生過的一件事讓小居馬對這塊草地記憶深刻。當(dāng)時他騎著馬去木斯拜家的商店買鹽巴、磚茶,木斯拜和兩個男人從家里走出來,其中一個手里提著鐵皮桶,來到拴在一棵樹上的小馬駒跟前,解開繩子,把小馬駒拉到旁邊綠草地上;兩個男人把小馬駒按倒在草地上,其中一個從鐵桶里取出刀子朝小馬駒脖子上一抹,小馬駒脖子出現(xiàn)一個血淋淋的大豁口,一大股鮮血從豁口中噴出,噴到綠草地上,小馬駒身子抽搐了幾下,睜著大眼睛,望著草地上的天空。小居馬見過宰馬,但從未見過宰小馬駒。這可真是驚心動魄!更不理解這些人為什么這么殘忍地殺死一匹可愛的小馬駒。接下來是開膛破肚,小居馬不忍心再看下去,他掉轉(zhuǎn)馬頭,正打算離開這個血腥之地,突然看見一匹棗紅馬嘶鳴著從土坡那邊狂奔過來,沖向木斯拜家門前的綠草地,綠草地上三個宰馬的嚇得拔腿就跑,木斯拜羅圈腿,跑得慢,叫棗紅馬一蹄子把他踢到了小溪里,好在沒踢到要害部位,只踢到了腿上,把他的腿給踢斷了;棗紅馬穿過馬路,見人就踢,就咬,嚇得阿吾勒的人紛紛逃命,不敢出門;鬧騰了好一陣子,最后棗紅馬像一簇燃燒的火焰,狂奔而去。
阿吾勒的人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場景,謠言四起,說是要大難臨頭了。見多識廣的老哈吉布說,棗紅馬瘋了。一打聽棗紅馬是阿曼太家的母馬,半晌午村長木斯拜來到他家,說是阿吾勒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專員,陪同專員的是我親兄弟畜牧局長巴哈提。咱們哈薩克的禮性您也知道,最尊貴的客人來了要宰一匹一歲的小馬駒。咱們阿吾勒我都轉(zhuǎn)過來了,我就看上你家的這匹馬駒子,這是三千塊錢,一匹好馬走馬的價格!正在叉草的阿曼太有些猶豫,木斯拜又數(shù)了五百塊錢塞到阿曼太的手里說,這可是一輛摩托車的價格,說完不容阿曼太說話,把阿曼太家一歲的小馬駒牽走了。木斯拜沒有在意到站在草垛旁的棗紅母馬,在他看來,這是人的事,和馬無關(guān)。木斯拜沒有想到宰一匹小馬駒會讓一匹母馬發(fā)瘋,差點要了自己的命,讓自己跛了一條腿,留下了終身殘疾。從此木斯拜再不允許在家門前宰殺任何牲畜。都是在別的地方宰好,拿到家里來。小居馬也再沒見過阿曼太家的棗紅馬,聽說棗紅馬瘋了之后可能死在了草原上的什么地方。
六一別克會不會在商店里?從前六一別克喜歡在商店里喝柜臺酒,喝醉了就騎馬,后來是騎摩托,扎著頭發(fā)狂奔,嚇得路上的人紛紛下到路兩邊的路基上,躲著他。誰會去和一個醉鬼去較真?他要真撞了你,還不是你自認倒霉!這幾年附近鄉(xiāng)上騎摩托撞死人、自個撞死的事年年都有。多半是喝了酒的。平時蔫頭耷腦的喝了酒就像打了雞血,什么都不怕。
商店門前的木樁上拴了兩匹馬,沒見到六一別克他們開的那輛二蛋車。商店里有三個人站在柜臺前喝酒,其中就有阿曼太的兒子達肯,小居馬熟悉達肯,問他見沒見到六一別克。達肯說,縣長的車陷在村口的泥巴窩里出不來了,六一別克他們開著車去幫忙給縣長弄車去了。小居馬又問他見到?jīng)]見到他們車上有一只小黑羊,達肯說好像有一只黑羊送到亞生家去了。亞生宰羊的手藝好,羊宰了之后他幾乎不用刀就能剝下完整的羊皮,六一別克經(jīng)常去他那兒收羊皮,兩人就成了朋友。
五
小居馬撥轉(zhuǎn)馬頭,騎馬來到位于村東頭的亞生家,遠遠就看見拴在門前的小黑羊。亞生手里提著宰羊的刀子從屋里走出來,解開拴在木樁上的小黑羊,把小黑羊牽到門前的一塊草地上:這是他平時宰羊的地方。小居馬兩腿把馬肚子一夾,馬撒開四蹄一路狂奔像一道閃電從亞生身旁掠過,小居馬倒掛著身子一把抓過小黑羊的一條后腿把小黑羊提到馬上沿著一道坡飛奔而去——這幾乎是一個完美的刁羊動作,亞生還沒反應(yīng)過來,羊就沒了。
亞生手里提著刀愣在那兒半天沒回過神來。
把縣長的車從泥巴窩里弄出來之后,六一別克來取宰好的羊,亞生把發(fā)生的事說了一遍,最后兩手一攤,說太厲害了,大白天都敢搶!簡直是個飛馬賊!六一別克有點生氣,說你叫我去木斯拜家怎么給縣長交待?亞生說,好兄弟,這也不是我的錯!但我知道你有難處,這樣吧,我這兒還有些風(fēng)干肉,你拿去吧。至于你怎么給縣長解釋,我想,你這么聰明的人用不著我來告訴你。這種事誰能想到呢?自從這兒變成了旅游區(qū),什么樣的怪事都有了。
第二天阿吾勒到處都在談?wù)擄w馬賊,添油加醋地把飛馬賊說成了佐羅。這件事驚動了縣長??h長是聽弟弟木斯拜說的,羊羔子沒了,晚上的羊羔肉算是泡湯了,六一別克在縣長跟前沒好意思說飛馬賊的事,只說是繩子沒綁好,羊跑了;他將亞生說的話原封不動地向木斯拜轉(zhuǎn)述了一遍,晚上喝酒吃手抓肉吃納仁的時候木斯拜把羊羔子丟失的真實原因告訴了哥哥也就是縣長巴合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阿吾勒出了飛馬賊!木斯拜說。這幾年別的地方丟羊偷馬的事時有發(fā)生,可村子里平安無事。在眼皮子底下出了這種事叫木斯拜心里忐忑不安。這樣發(fā)展下去的話過不了多久就會發(fā)生白天搶人的事??h長哥哥是見過世面的,只說了一句,回去我叫公安局的人來一趟。
公安局副局長帶了三個人,首先來到亞生家,他們詳細詢問了亞生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一邊問一邊記錄,還在拴羊的木樁子前照了相。之后又在阿吾勒走訪了幾家,問了幾個人,轉(zhuǎn)了一圈之后開車去了別的地方。阿吾勒的人都說,飛馬賊是從山外來的,干這個是要有本事的,一般的人干不了這個。
小居馬從亞生的刀下救回卷毛小黑羊,他沒敢回家,他猜測六一別克會到家里來,他付過錢。小居馬騎馬抱著卷毛小黑羊直接去了巴拉克蘇,去了位于山坡下的爸爸的草場。他要讓卷毛小黑羊回到爸爸的羊群里,在爸爸的羊群里,有許多卷毛小黑羊。
責(zé)任編輯"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