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之詩"蔡 東
孟九淵和老頭站在院子西墻下,站在曾經(jīng)生長過忍冬、連翹、瓜蔞、榆葉梅的地方。
還剩一棵石榴樹。石榴樹是早春時分栽下的,五月開花的時候,左鄰右舍都說,對了,這就像個家了。樹已活了二十年,如今,沒人侍弄也日精月華地自個兒長,循著節(jié)氣落花掛果。剛立秋,果實沒上熟,果皮青綠油潤。
雞窩的門敞著,不知被哪天的風(fēng)刮開的。老頭把門合嚴,說,一沒人住,房子就瞎得快。
兩人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像上回一樣,他們的視線最終交匯在前鄰居家的屋頂上。孟九淵的嘴動了動,他看到老頭的嘴也半張著,兩人什么話都沒說。沉默,總是更能包裹住復(fù)雜的情緒。
瓦間的草又長出來了,還有幾片瓦開裂,露出了里面的木檁條。
老頭努努嘴,說,你上去把草拔了。于家的人,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住了。
每次陪父親回老屋,還來不及清掃自家的院落,孟九淵就已經(jīng)爬上房替于家拔草了。他蹲在屋頂上,俯看著于家的院子。院子里曾經(jīng)有一株杏樹,一棵梧桐。眼下,梧桐只剩一截粗短的樹樁了。大前年,一伙拾荒者占了于家的院子,砍掉梧桐當(dāng)木料賣了。在孟九淵的記憶中,這棵俊爽的梧桐樹是跟夏天聯(lián)系在一起的。漫長從容的夏日,退休老人沿墻根兒閑坐,狗側(cè)躺在地上,身子抻得長長的。梧桐樹繁茂的枝葉伸過院墻,巷子里落滿樹陰。孟九淵一直記得這幅畫面,他仿佛能順著梧桐的枝杈,滑進畫面,滑進靜謐安詳?shù)南奶斓臍夥罩?。梧桐到底沒了,杏樹也枯死了,失去水分的樹枝,像一只奮力張開手指的蒼老的手,一把將孟九淵拽回到往事中。院子里還曾經(jīng)有一塊花圃,栽種著金梅、玉簪和雞冠花,一只毛茸茸的黃貓,閉目趴在窗臺上,或伏在冬青樹叢里昏睡。現(xiàn)在,樹、花、黃貓都消逝了,塌了一角的放煤球的棚子,地磚縫隙里鉆出的蒿草,向四周彌散出濃濃的廢棄感。
孟九淵望著于家的院子,它像一個衰弱的生命體,吃力地喘息著。它的憔悴,它的累,緩慢而稠密地滲進空氣里,它似乎連注視的目光都承受不了,隨時可能崩解湮滅。
上周的一個晚上,老頭端坐在沙發(fā)上,說,把中央一臺給我調(diào)出來。
他用重音說,“調(diào)(diào)”出來。一到兒子家,電視機就不那么熟悉親切了,他尤其畏懼遙控器,怎么開關(guān)怎么換臺,總也學(xué)不會。讓他怵頭的,還有電子保溫開水瓶,他誤打誤撞地“調(diào)(diào)”出過一次熱水,至今都覺得神秘?zé)o比。
他盯著電視屏幕,說,想回家看看,你訂票吧。
在一個灰藍色的下午,他們回到了老房子里。
老頭抖開兩床薄被子,潮霉之氣撲鼻而來,他皺著眉頭把被子搭在晾衣繩上,用力拍打了幾下。
晾上被子,老頭仰起脖子,說,我去找找勁松。孟九淵轉(zhuǎn)過頭來,又找勁松?爸,別找了!
老頭搖晃著腦袋,自顧自出門了。很快,孟九淵聽到鄰居們打招呼的聲音,緊接著是笑聲,敷衍又飄忽的笑聲。他從房頂上站起來,看見老頭倒背著手往河邊走去,幾個閑人重新回到馬扎上坐好,還不忘朝著老頭的背影,伸出手指。
沿著梯子下來,出了院門,孟九淵走到幾位老鄰居跟前。
薛老師抬了抬眼皮,說,回來了?薛老師的眼睛變得很小,且形狀上是個難以形容的多邊形。
薛老師,你還記得方今吧,知道他住哪里嗎?話剛出口,孟九淵就后悔了。
在城里吧,很多年不回來了,過年過節(jié)也不回來。薛老師說話的聲音很輕,生怕驚擾到什么似的。他腳邊有一張低矮的小木桌,上頭放著瓷缸子和暖瓶。春夏秋三季,無風(fēng)無雨的每個下午,老人們都慢悠悠地喝著茶水,日子,就這樣濕潤柔順地流過去了。
孟九淵來到河邊,發(fā)現(xiàn)老頭斜倚著一棵銀杏樹,瞇縫著雙眼似睡非睡,銀杏葉子在他臉上投下一片片扇形的陰影。孟九淵也背靠著銀杏樹坐下,目光越過河水望向?qū)Π?。河對面是一小片雜樹林,偶爾有鳥雀從枝葉間飛出,用尖而長的嘴在平靜的水面上劃開一道細細的線。幾棵柳樹向著河水傾斜生長,柳梢浸在水里。
他忽然睜大了眼睛,河那邊,長長短短的柳條兒后面,竟停落著一只大雁。
天空中不見雁群,是一只淡褐色的孤雁。它俯低身子喝水,轉(zhuǎn)頭梳理羽毛,然后,安靜地趴在水邊草叢里。直到河面起了霧,它和河水、青草、雜樹林一起,漸漸隱沒在霧中。
夜晚從天空中爬出來,夜色一點點散開了,漫過房屋、河流、刺柏、玉蘭、紫穗槐,空氣里透出凜凜的寒意。此刻,陽光依然停留在南方的上空,透過玻璃窗斜斜地照進房間,落到他的書桌上,落在兩頁未完成的新聞稿上面。
孟九淵輕輕推了老頭一下,說,爸,回家吧。老頭睜開眼睛,說,我夢見于勁松了,還穿著那件白色的挎籃兒背心。孟九淵看著父親,他眉尾下垂,眼神迷茫,氣色也不佳?;蛟S,一個滿腹心事的老人,沒那么容易進入夢境?;蛟S,不是夢,是他閉上雙眼就想起了勁松。
老頭又一次尋勁松不遇,孟九淵也沒有打探到方今的確切消息。第二天離開時,云團滯重,墜得天沉沉下垂。門閂穿過門鼻,掛鎖勾進圓孔,鎖梁摁入舌槽,家,被關(guān)在兩扇閉合的木門里。父子倆沿著窄窄的夾道走出這片老式居民區(qū)。孟九淵回頭張望,平房一座擠著一座,顏色如同失去光澤的發(fā)烏的銀塊,在他眼里,它們還是一根繩子,一次次地把他拉回來。
只要把服務(wù)員叫過來退濕紙巾,孟九淵就會想起一年前他和趙嬋的短暫分居。
那晚,孟九淵在一家粵菜館招待大學(xué)同學(xué)。讀書時并不太熟,人家到深圳出差肯聯(lián)系他,他心情還真有幾分激動,他珍惜在這座新城見到故人的每一個機會。趙嬋下了班也趕過來,張羅著點中上檔次的湯和海鮮。席間,大家的交談有點澀,恰如其分的澀,符合彼此關(guān)系的實際,話題也不庸俗,沒有一個人談及國內(nèi)外形勢。
完美的夜晚,完美得讓人心虛,讓人隱隱擔(dān)憂,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主食快吃完了,眼看就要賓主盡歡地散去,趙嬋突然拿起桌上的干巾,說質(zhì)量不好,招呼服務(wù)員退掉。她從手袋里拿出一包紙巾,說,這是在香港買的“維達”,濕水不破,韌著呢!孟九淵偷偷瞅了她一眼,她的笑容看上去有點怪,他登時感覺到,感覺到這線條流麗的夜晚出現(xiàn)了一個明顯的頓挫。
結(jié)賬時,趙嬋提出打包。孟九淵用眼神質(zhì)問她,你這是怎么了?拿回家你吃嗎?吃嗎?趙嬋避開他的目光,起身去柜臺付錢。很快,就有服務(wù)員來桌旁收濕紙巾。孟九淵按住濕紙巾,問,干嗎?服務(wù)員縮回手去,解釋道,女士說了,沒用的都退掉。同學(xué)趕緊拿起來,說,不習(xí)慣用這個,退了吧。孟九淵動作很大地扯開包裝,說,我用。
同學(xué)勉力微笑,準備和這對夫妻共同面對這場關(guān)于濕紙巾的可怕災(zāi)難。
回家的路上,沒有互相埋怨,更沒有激烈的爭吵,兩人沉默不語,沮喪而茫然。事敗于最后一刻,似乎是帶著自毀意味的有意為之。她一直是個大方得體的妻子,他則是個隨和的丈夫,事情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他們兵分兩路,不斷返回到剛才的場景里,發(fā)現(xiàn)那里已變得氣息蕪亂,昏暗不明。
四個月后,趙嬋才重新搬回家里住。他們終于能夠真正談?wù)撃莻€失常的夜晚了。
那天,趙嬋蟬聯(lián)了富華路支行的月度“最委屈獎”。她平攤雙手,接過大紅絨面的獲獎證書。她不知道該做什么表情配合發(fā)獎,卻突然感知到面部所有神經(jīng)的存在,臉上的肉激烈抽搐著。柜臺經(jīng)理高聲宣講,小趙,對不講理的客戶,你的應(yīng)對方式最恰當(dāng),隱忍的美德明星!接著,他湊近了,聲調(diào)變得很低,放心,年終獎會有所體現(xiàn)的!他的動作和話語都是引誘性的,似暗含著某種高深的點撥,又似柔中帶剛的逼迫,趙嬋只好使出全身力氣擎起證書,拉開硬殼露出內(nèi)頁,快活地拍照留影,好開朗的樣子,又仿佛,是真得到了一個非凡的榮譽。
那天,孟九淵走進報社大廳,又一次被人拉住了胳膊,他一回身,拉他胳膊的人就跪下了,同時揚起一張凄苦的臉,眼巴巴地看著他。但凡下跪的人,他都幫不了。他抽出胳膊,轉(zhuǎn)身進了電梯,背對電梯門站著,不多看下跪人一眼,他害怕記住那個人的樣子。
接下來的夜晚,他們以為自己有能力管控情緒,若無其事地接待友人,愉快地敘舊,剛剛好的熱情,不讓自己受罪也不讓客人受罪。回頭再俯瞰那一晚時卻發(fā)現(xiàn),種種惡劣心緒,疲憊,憋悶,自憐,最終還是曲折而詭異地表達了出來。
此刻,服務(wù)員退掉了濕紙巾。外出用餐結(jié)束了,他和趙嬋站起來往外走,身后跟著老頭。到家后,孟九淵在客廳里坐了一會,陪妻子閑聊,陪父親看電視劇,圓熟地扮演著家庭公共空間的中心角色。感覺妻子和父親都滿意了,他才悄悄地拐進書房。
他壓低臺燈柔軟的鵝頸管,讓亮光均勻地鋪在兩頁米白色的稿紙上。分居期間,報社新招來幾個應(yīng)屆畢業(yè)生,他趁機調(diào)離了社會新聞部。此前,他的生活可凝練為一句話,“正在趕往現(xiàn)場的途中”,惶惶地扒拉幾口飯,隨時準備沖向事發(fā)地,旁觀人世間最悲苦的一幕,爭搶一點資訊的肉屑。書桌上的兩篇“新聞稿”,是調(diào)任編輯后寫的,他終于有閑暇有心境——并自認為終于有智慧,去解開那個死疙瘩了。當(dāng)他主動沉入十幾年前的模糊舊事時,他發(fā)現(xiàn),寫新聞稿是最好的辦法。一提筆,鎢絲通電,職業(yè)性地對事實的渴求即刻蘇醒:他像一尾年輕健壯的魚,在水流般的記憶里溯游而上,游回到某個特定的時空。
他決定在紙上寫,讓每一個字在落筆之前,都磨得像顆光潤的珠子。第一稿的幾句話,足足花了三天時間:本報訊 近日,留州市的兩戶人家因翻修房屋產(chǎn)生糾紛。于家翻修房子時將屋脊加高,引發(fā)孟姓鄰居的不滿。兩家人在爭吵中有肢體接觸,居委會正進行調(diào)解。
手寫稿一擱就是幾個月。幾個月間,接父親來家里住,夫妻修好,添置漂亮的小家具小電器,過日子的興頭正盛,也就忘了稿子這回事。
后來父親提出回老家看看,他才恍然記起寫過的東西。他從雜物下面抽出稿紙,認真讀了幾遍。剛寫完時曾感到一陣輕松暢快,再翻出來讀卻覺得調(diào)子不太對,起頭第一句話就不對勁。
做記者整整四年,他知道,即使均以真實為前提,一則新聞也有若干種寫法。他很快寫下了第二稿:本報訊 近日,留州市的兩戶人家因翻修房屋產(chǎn)生糾紛。于家翻修房子時將屋脊加高,引發(fā)孟姓鄰居的不滿。爭吵中,于某將孟某打傷,派出所已介入調(diào)查。
還是不對勁。事件共有三位知情人,他是其中之一。作為供讀者隨便掃一眼的短消息,自然一點破綻也沒有,但他是知情人,前后兩稿的表述都讓他感到氣悶,卻不知道該從哪里捅穿一個窟窿。
就在半個月前,他和父親剛回過舊宅。離開的那天,天低得幾乎擦著遠處的房頂了。坐在通往機場的大巴上,那片老房子不斷往后退,再往后退,直到看不見了。幾小時后,飛機起飛,機頭猛地一拉,他喜歡這個瞬間,身體一輕,后仰著到了空中。很快,飛機升到云層之上,他透過舷窗往外看,陽光竟如此豐沛,前方的光明世界朝著他,快速地奔涌過來。
孟九淵的意識還未完全清醒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在晨袍里了,長及腳踝的寬松袍子,帶子隨意地攔腰一系。好像置身于一場夢的邊緣,過了一會兒,他才確定,屋里只剩他一個人了,趙嬋在上班,老頭應(yīng)該在附近的公園鍛煉。
他喝麥片,看牛羚遷徙的紀錄片,用涼了的茶水澆花,又喝一碗麥片,老頭回來后陪老頭下棋。他知道,第三稿已離他不遠,他卻有意放慢了步子。不是坐下就能寫的,也許是醞釀情緒,也許是等待一閃的靈光,他暗自辨認著,也許,是害怕和逃避。
即使不去寫,那幾句話也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卣紦?jù)著他,他忙著忙著動作就會遲緩下來,神情游離,一陣兒愣怔。
晚上,老頭早早刷洗完假牙回自己屋了,他聽到老頭睡下才走出書房,見趙嬋斜倚著沙發(fā)扶手,腿邊放著《紅樓夢》上冊。她始終沒找到機會調(diào)離柜臺,垃圾簍里還時不時地會出現(xiàn)大紅絨面的獲獎證書,他扒拉出來看,發(fā)現(xiàn)名字那里被她撕掉了,粉碎的紙片散落在魚骨、剩飯、茶葉渣上,她那一刻的憤懣,具象地、材質(zhì)堅硬地停留在垃圾簍里。但大部分時候,她都是安靜平和的,腿邊的那本書,正是通往安靜的幾條秘徑之一。
他來到她身邊坐下,她捏捏他的手,輕聲說,咱們喝杯杏仁茶吧。說著,她走到餐邊柜前,拿出兩套帶托盤的茶杯,杯子沿兒上描著銀邊,些微的亮色,并不華貴,倒有幾分清揚之氣。
隔一陣子,她就提前買好各式小糕點,把老鎮(zhèn)玫瑰圖案的三層英式點心架從櫥柜最高層拿下來,再把小糕點擺放好,沏上一壺紅茶。兩人靜靜地坐著,不怎么吃點心,也不怎么說話。杯子里熱氣升騰,一股安寧優(yōu)美的氣息,隨著紅茶的熱氣漸漸蔓延開來??傆幸恍┻@樣的時刻,能讓人真切地感受到詩意的注入。然后,這一天就不一樣了,跟之前過完的日子,跟之后要過的日子,都不一樣了。她最喜歡用的,是Wedgwood的彼得兔圖案瓷器,繪圖的色調(diào)溫暖柔和,鮮花,田野,綠樹,狐貍、熊和田鼠,鋪滿青草的山坡,白柵欄圍著的木房子,能把人一下子帶進童話,帶進早年間的歐洲鄉(xiāng)村。每次她興之所至,孟九淵都很投入很貼心地陪著她,不掃她的興。她有很多值得同情的地方,比如說,她必須要穿成套的衣服上班。再比如說,她臨睡前反復(fù)確認鬧鐘的鬧時,明知沒問題還是反復(fù)確認。她臆想過無數(shù)次的噩夢是:凌晨的某一刻,鬧鐘電池耗光,而恰巧手機也出了故障,醒來時,晚了,已經(jīng)晚了。清醒狀態(tài)下臆造的噩夢,漸漸變得無比真實生動,她甚至一口咬定,鬧鐘的指針是停在凌晨三點四十分的。
甜甜的杏香溢開了,趙嬋就著杯子邊抿了抿,說,今晚隨便翻翻,居然在很熟悉的章節(jié)看出新東西來了。周瑞家一個俗氣婆子,卻給她安排了送宮花一節(jié),仔細想想,多美的一筆。
孟九淵點點頭。他最喜歡的,是下雨天寶玉去探望黛玉,沒什么明確意圖,就是下雨天去看看黛玉。那場景里包蘊著特別溫暖、特別讓人安心的東西,生活的恒常和平實,平實中又猛不丁地美一下,多么搖曳生姿。
見趙嬋拿起書來,孟九淵就適時地退回到自己的角落了。
他依然感受不到平靜,腦子里一片空白又擁塞不堪,枯坐了片刻,才在紙面上寫下一句話。
本報訊近日,留州市發(fā)生了一起傷人事件。
比起上一稿來,第一句話就是個不小的突破。他興奮地往下順:于家翻修房子時將屋脊加高,引發(fā)孟姓鄰居的不滿。爭吵中,于某將孟某打傷,派出所已介入調(diào)查。
來到緊要處了。
他有意識地停頓一下,深吸了一口氣。再拿起筆來,紙面仿佛有了坡度,接下來的一句話幾乎是快速滾過的:根據(jù)現(xiàn)場驗傷的初步結(jié)果,于某涉嫌故意傷人,被警方帶走。
總算寫出來了。他虛弱地大張著嘴,雙手撐住額頭。他看到了,于某,于勁松,穿著白色挎籃兒背心,濃眉,黑亮的膚色,高高的顴骨。如果勁松哥還活著,現(xiàn)在也是個中年人了。
這時,理應(yīng)出現(xiàn)在一小時前的刷洗假牙的聲音卻從門縫里透進來。他悚然一驚,背上已滲出一層薄而涼的汗。刷洗假牙的聲音消失了,他使勁兒搖搖頭,耳道深處驟然響起細而尖的金屬聲。他仔細辨聽,鳴叫聲從顱腔內(nèi)部緩緩?fù)七M過來。他重新拿起筆,把最后一句話畫掉,一筆一筆地畫,再結(jié)結(jié)實實地涂滿筆畫的縫隙。
更好生活的希望,出現(xiàn)在接到中介電話的午后。中介為老頭在相鄰的小區(qū)找到了房子。
掛掉電話,孟九淵在陽臺上抽煙,抽得很慢,抽完了,又點上一根,沒抽兩口,撳滅了。他快步走進老頭房間,說,爸,房子找到了,專門給你找的房子。
老頭盯著他,不住一起了?
孟九淵說,你自己住自在些。他心里忽然掠過不祥的預(yù)感,會不會太直接了?或許應(yīng)該先徐徐吹風(fēng),多舉幾個例子,再小心試探,緩慢推進。
老頭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表示不舍,他馬上打開衣柜,探進身去收拾,看起來有些迫不及待。
孟九淵松了一口氣,說,先別收,不著急。
對面一棟樓曾空出過單房,他和趙嬋商量了半天,決定還是繼續(xù)等。他倆預(yù)想到了一些驚心動魄的場面,老頭突然出現(xiàn)在對面的陽臺上活動頸肩,或者,他倆和老頭在花園僻靜的小徑上狹路相逢,周圍沒有其他人,誰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從在一套房子里互為幽靈,到在一個小區(qū)里互為幽靈,意義不大,想想也沒意思。
老頭搬走的這天,孟九淵清晰地感覺到,生活有未來可言了,跟調(diào)去副刊時的心情一樣。他始終記得報道過的一起突發(fā)車禍,消息只占據(jù)半個手掌那么大的版面。只有他自己知道,為這半個手掌大的版面,他看到了什么。被拖行身亡的中年女人,乳房已被磨掉,他看到了兩個黑幽幽的洞,血還從里面緩緩地流出來,像一雙悲傷流淚的眼睛,向他訴說著世界的無常。
此刻,他通體暢快,又一個剝離完成了。他和趙嬋,饒有興味地再次發(fā)現(xiàn)著對方的身體。他從背后抱住趙嬋時,趙嬋像挨近爐火的一堆雪,頃刻間化掉了。清新柔軟的身體讓他騰不出手來,他用腳踹開門,她轉(zhuǎn)過臉來,眼睛是閉著的,呼吸里有一股甘甜的味道。他們有時也借機發(fā)泄小小的情緒,同時清楚對方的邊界在哪里,一到臨界點就精確而及時地止住。毫無疑問,兩人已找到一種最節(jié)省心力的相處方式,彼此都覺得舒適,自信能做成一世的夫妻了。
關(guān)于舊宅的新聞稿,不知不覺間,便被安穩(wěn)的現(xiàn)在遺棄到一邊。他嘗試過在第四稿里加入最關(guān)鍵的角色,試了幾回,就是找不到合適的位置,他惱恨自己竟然沒辦法說清楚一個事實,賭氣擱下了。
奇怪的是,老頭沒再提出過回留州,他跟這個年齡的其他老頭沒什么兩樣,惜命,怕死,被害妄想癥……孟九淵仔細想想也就釋然了,老頭在深圳,和留州的那個院子,隔著南嶺、珠江、鄱陽湖、天柱山、淮河……老頭的此時此刻,與過去之間,隔著多莉羊誕生、戴安娜車禍“9·11”、雷曼破產(chǎn)……橫看豎看,都太遙遠了。
莫名的煩悶感,不再驟然降臨,沉沉籠罩。松弛下來的孟九淵,讀《論語》,讀《范石湖集》,讀張岱,讀白居易,“嗟君兩不如,三十在布衣”。日復(fù)一日,除了翻書的聲音,四下寂然。
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無可名言,但有慚愧。省躬念前哲,醉飽多慚忸。君不聞,靖節(jié)先生樽長空,廣文先生飯不足。讀著讀著,他在文字里看到了暮年的自己,他恍恍惚惚地看到,現(xiàn)在的自己朝著暮年的自己墮落過去,漸漸合并成了一個。往窗外一看,樹葉蒼綠,覆著一層薄塵,雨水少了,天短了,南方秋意不濃,這就算是秋天了。他望著遠處,臉上的皮膚突地繃緊了,他不清楚自己還在等待什么。他自言自語道,卯飲一杯眠一覺,世間何事不悠悠。我心忘世久,世亦不我干。莫輕兩片青苔石,一夜潺湲直萬金。他突然又覺得很輕松,要是能一直這樣過下去,也好。
孟九淵沒敲門,直接用備用鑰匙打開了老頭住處的門。老頭正在吃面條,他瞥了一眼臺歷,說,今天不是星期天啊。
孟九淵擺擺手,說,房子要拆,剛打來了電話,這次,這次不一樣,是真的。
老頭咽下一口面條,似乎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爸,一塊兒回去看看吧。
老頭還待坐著,孟九淵大聲說,方今肯定也回去。
老頭一臉迷惑,細細思考了一會兒,他說,誰是方今?
孟九淵心往下一沉,有些明白過來了,他低聲說,你不回去找勁松嗎?
果然,老頭問,誰是勁松?
勁松是誰?
孟九淵指著老頭的假牙,說,牙齒,打掉你,打掉你牙齒的勁松。
老頭搖搖頭,狐疑地看著兒子,好像在說,我是個老人了,難道我的牙不是自然脫落的嗎?
孟九淵在老頭身邊坐下,這幾年發(fā)生的事情,一波一波地慢慢地涌上來。母親去世后,父親開始到處打聽勁松的下落,成為頗具知名度的魔怔老頭。親戚在電話里東拉西扯,最后萬般不得已地提點他,他才恍然大悟,該把父親接到身邊了。
父親對傷人事件的處理,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起先那幾年,他到處說,勁松打掉了他一口牙,活該被逮,接著,不管別人怎么笑話,怎么捂著肚子笑岔了氣,他認定勁松還活著,只是搬去了另外一個地方。母親去世后,他逢人便打探,一本正經(jīng)地打探,勁松到底搬往何方。
顯然,他一直在努力,直到今天這一刻,他終于做到了,多么神秘而又絕妙的紓解。
孟九淵偷偷觀察著父親,他繼續(xù)沉迷在這碗面條中,咬開荷包蛋,臉上是毫不造作的幸福和享受。最近這半年,父親的耳朵也有點聾了,很多話聽不清楚,也不細問,光知道笑??粗镂锏爻悦鏃l,孟九淵真想拍拍他的肩膀頭,對他說,你熬過去了,接下來的,都是好日子了。
孟九淵孤身一人,再次出現(xiàn)在留州。
搬走多年的原住戶回來了,年輕人也一下子多起來了??諝庵袥]有哀傷的味道,偶有幾聲嘆息,疏遠的,輕飄飄的,并不刻骨,隔著什么似的。的確,這片居民區(qū)早就不適宜生活了,也散發(fā)不出讓人著迷的歲月感,在虛幻的美學(xué)意義上也毫無留存價值。
他撐著傘來到方今家門口,大門依然緊閉著。
正是留州的雨季。他喜歡大霧、連綿的雨、緩緩降臨的夜色,這能讓世界失去現(xiàn)實感的一切。霧中,雨中,夜色里的景象,迷蒙,靜默,線條柔和,不再明晰清楚到刺眼觸目,不再貧乏得讓人絕望,喧鬧也消失了。他看著稍遠處的房屋和樹木,蒙蒙糊糊的,像淡墨在宣紙上一點點地洇開來,洇染出毛茸茸的輪廓。這片老房子被雨幕和煙氣籠著,晴天里直白的破敗,婉轉(zhuǎn)成了意味深長的蕭索。
第二天,雨還在下著。狗的吠叫,人們的笑聲,漸漸壓過了雨聲。孟九淵撐著傘走過一撥撥聚集的人群,穿行于大抵相類的議題中:為終于被看上而額手相慶,為資本恩主的雄厚實力而感到欣慰,為即將加入管急弦繁的盛宴而焦躁緊張。孟九淵快步走過,為自己處在如此了無新意的場景中而暗暗感到羞憤。
孟九淵來到方今家門口,大門依然緊閉著。他站在緊閉的門前,望著這片在雨中綿延的老房子。顯然,她并非一個不服老的遲暮美人,她服老,什么都服了。無論出門買東西還是在家接待朋友,都不再穿腰身那里摳進去的連衣裙,不再抹上玉鐲子,也不再點口紅。她垮著一張臉,眼神空洞,衣服顏色褪盡,都看不出是男是女了。
為了避開在雨中高談闊論、滿心等待改造的人們,他特意從河邊繞了一下。他看到,孤雁曾經(jīng)停留過的地方,還開著一大片一大片的藍橘?;?,每片花瓣都吸飽了雨水,那藍色愈發(fā)飽滿鮮亮。
推開自己家的院門,他剛往里走了幾步,就停下來了。
他看到院子里有一只鳥。絕不是他熟悉的北方留鳥,不是松雞、錫嘴雀、白頸鴉,不是紅嘴藍鵲,當(dāng)然也不是過境鳥,兩年前,他還在河邊見過孤雁,一只看一眼就讓人覺得心里難受的孤雁。
是一只天鵝。院子里有一只疣鼻天鵝,收著翅膀,伏在地上,像一堆新雪,剛剛落到地面上的新雪。
在內(nèi)蒙古的烏梁素海,他和趙嬋見過幾百只疣鼻天鵝,它們在濕地上悠游,飛起時像一朵云從水面上輕盈地飄起來。夫妻倆推遲了去呼倫貝爾的計劃,在半透明的藍色湖水旁待了整整一天。傍晚,他半躺于湖邊,趙嬋撐著小船,從渾圓的落日前劃過。有那么一瞬間,他看到趙嬋進入了落日,渾然一體地嵌進一幅靜物圖畫中。圖畫的一側(cè),一只天鵝正站立在水中突起的石頭上,在夕陽墜入烏梁素海的前一刻,靜靜地低著頭,羽毛潔白,神態(tài)安詳。
他來到天鵝身邊,卻不知道該怎么幫助它。它途經(jīng)華北,降落在一處院落。這只疣鼻天鵝,它將成為一只迷鳥。
夜深了。燈泡昏黃的光從門縫里漏過,落在院子里的迷鳥身上。孟九淵突然覺得,任何行將變成廢墟的存在,都應(yīng)該落幕于悲壯肅穆的氣氛中,不該如此儀態(tài)盡失。幸好有了這只迷鳥,這只降落在廢墟前身的迷鳥,它牽引生發(fā)出了各種想象,貧民區(qū)的上方,氤氳起了美感,迷離的蕩氣回腸的美感。一千年前,這里是荒地、沼澤還是一片看不到頭的森林?或是有人煙的,人們在這里勞作、一日三餐、生兒育女,他們的生活里也會有春雨和滿月。月落日升,雨下了多少年了?雨多少次地落在同一塊地面上?從現(xiàn)在往后數(shù),一千年以后呢,什么會消失,什么又出現(xiàn)了?他想得有些出神。
遠遠地,他看到方今正忙著賣廢品。他預(yù)先演練過很多種見面的方式,方今出現(xiàn)時,他竟然不敢走近了。他感到空虛,一陣陣空虛從心底泛上來,找到方今又能如何?或者說,見過了方今,又剩下他一個人,后面該怎么辦?他更加慌亂。
他猶猶豫豫地走到方今面前,剛想打個招呼,方今轉(zhuǎn)身進院子了,眼神只在他身上停落一秒,沒有認出他來。
他繼續(xù)等著,直到方今賣完廢品,把一疊黯淡的紙幣塞進錢包。
方今抬起頭來,在乍暗還明、遲疑不決的黃昏里,兩個人面對面地站在衰弱的光線中。
方今問,你也回來了?
他點點頭,說,都回來了。除了,除了……于家的房子怎么辦,有人過來辦手續(xù)嗎?
方今扭身鎖門,說,這類無主房,按程序會登公告,也許會有幾個遠親看到。
他接著說,輕聲細語的。你父親身子骨還好吧,別到處丟人出丑了,那不過是個意外。誰也預(yù)料不到,勁松在監(jiān)獄里會生一場出血熱。勁松的父母呢,年紀大了,都有老死的那一天。生老病死而已。
那不過是個意外。孟九淵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攢了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一著急,昏黃的燈光撲進眼里。驚醒后,他先從窗口往外張望,疣鼻天鵝還在院子里趴著。他忽然意識到,他根本不需要找到方今,從來都不需要。
夜色漆黑,孟九淵沿著梯子爬上于家的房頂。多年昏睡不醒的院子張開了眼睛,在黑夜里晶亮如星。暴怒的勁松被父母拉進屋里,閂上了房門。院子中,一陣風(fēng)刮過,粉白輕軟的杏花落雨般灑下。父親捂著流血的嘴,一臉不甘地站在杏樹下,頭發(fā)上沾著幾片杏花。觀戰(zhàn)的人們很快散去,只有方今捏著下巴,不住地搖頭。過了片刻,方今詭秘地說,你這頓打,白挨了。方今湊到父親耳邊,孟九淵依稀聽到一些很專業(yè)的詞語,父親如受神啟,滿面放光。接下來,他看到了青少年時期最讓他迷惑的一幕,父親的拳頭在空中晃動了幾下,卻曲線詭異地搗向自己的牙床。花貓尖叫了一聲。長期寧靜優(yōu)渥的生活,令這只花貓性情溫順,那一刻,它肚子一鼓一鼓的,弓起身子,尾巴也朝上直直地豎起來。
天快亮了,他沿著梯子下來,發(fā)現(xiàn)院子中央的天鵝已經(jīng)不見了。他在天鵝呆過的地方久久站立著,直到雨線又密密地織起來。
他坐了一上午車,來到離留州最近的海岸線旁。他在沙灘上用貝殼寫下一首詩,然后,爬到海邊的一座山上,看著寫完的詩行,被海浪沖掉了。
2015年2月寫畢于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申霞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