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隱身”,早在老子時代,中國就有“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的隱身哲學。這里的“隱”,意指一種潔身自好、超凡脫俗的人生境界。楊絳也曾在她的散文《隱身衣》中,贊賞了隱身衣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的妙用,不過相比于古代文人往往要終其一生苦苦追尋而不可得的“隱身”難度,楊絳認為其實人人都有隱身衣,不過這件隱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無睹。于是“世人非但不以為寶,還惟恐穿在身上,像濕布衫一樣脫不下”。這里的“隱”便別有了另外一種意味?!半[身”的哲學發(fā)展到當下,其含義更是得到了進一步的豐富與深化,同時也相應地具備了各種形態(tài)的“隱身衣”,使人或隱蔽,或變形,不一而足,耀人眼目。本次獲得魯迅文學中篇小說獎的五篇小說便在一定程度上向我們呈現(xiàn)了五件形態(tài)各異的“隱身衣”,展現(xiàn)了不同的隱身姿態(tài)。它們分別為格非的《隱身衣》,滕肖瀾的《美麗的日子》,呂新的《白楊木的春天》,胡學文的《從正午開始的黃昏》,以及王躍文的《漫水》。
一、消極避世的處世態(tài)度
《隱身衣》是格非繼其“江南三部曲”之后繼續(xù)實現(xiàn)自己“描寫現(xiàn)實,超越現(xiàn)實”的文學野心的作品。在這部9萬字的中篇中,格非一如既往地展現(xiàn)了其高超的敘述技巧,把一個略顯詭譎的故事講得風生水起,跌宕起伏。小說采用了雙線結(jié)構(gòu),一條線索圍繞著“我”的職業(yè)展開。敘述者“我”是一個古典音樂的發(fā)燒友,其職業(yè)是給高端客戶組裝音響設備。小說從“我”為一位大學教授裝機開始,到為丁采臣打造世界最高級音響,再到為那位大學教授改裝結(jié)尾。另一條線索則圍繞著“我”的生活展開,在艱難的生存境況的逼迫之下,“我”經(jīng)歷了愛情的背叛、親情的薄涼與友情的虛偽。最后在走投無路之下,投奔別墅里的毀容女子,生活卻意外地開始柳暗花明。小說可以說兼具“行業(yè)小說”和“哥特小說”的魅力。一方面,格非將自己對于古典音樂多年的熱愛與感悟?qū)戇M了小說,整部小說不僅內(nèi)容上充斥著大量有關音樂與音樂設備的術語,而且在“敘事和結(jié)構(gòu)上也運用了諸多音樂的元素:四重奏、無調(diào)性、對位法,全音、空心、半音等等”。[1]格非優(yōu)柔嫻熟的藝術表達與對于古典音樂充沛的知識和熱愛使得整部作品沉浸在水乳交融的音樂美感之中,但有關樂器配置、音樂鑒賞知識的過量鋪陳不免使得某些地方的音樂溢出了情節(jié)而帶上炫技的色彩。另外一方面,《隱身衣》沿用了作者早年在先鋒小說寫作訓練中積累的技巧,如懸念的設置、敘述的空缺以及神秘、夢幻、哥特式的敘事格調(diào):“盤龍谷”的別墅恰如中世紀的古堡,與世隔絕;神秘的丁采臣訂購高價音響之后,生死未明;年輕美麗的女子轉(zhuǎn)過身來卻有著一張慘不忍睹、被鋼刀恣意切割后的臉……而懸念設置后無交代的敘述的空缺更是讓讀者陷入無解的焦灼。事實上,這種敘述空缺帶來的小說情節(jié)的“無限可生發(fā)性”既恢復了日常生活本身的無序而使小說充滿了現(xiàn)代感,也深度契合了小說意蘊的整體氣質(zhì):一種“事若求全何所樂”的處世哲學。小說題名“隱身衣”,除了意指在古典音樂的美妙旋律與高雅境界中避世遁形之外,更是指一種面對紛繁蕪雜的塵世社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人生態(tài)度。這兩重的“隱身衣”互為表里也互相編織:在遭受了妻子的背叛、親人的欺騙、朋友的冷酷無情后,“我”雖也曾義憤填膺但又幾乎立刻釋然,高雅的古典音樂既熏陶了我“樂于從命”的豁達心胸,也給在現(xiàn)實殘酷中受到傷害的我提供了一個舔舐與治愈傷口的道德烏托邦。因此,“我”的這種“隱身術”,正像許多論者指出的那樣,實際上是一種消極避世、獨善其身的犬儒化的生活理想?!氨驹搰烂C沉重的‘社會批判’主調(diào)消失于輕盈飄逸的‘隱身’二重奏下的‘世外桃源’風光中。”[2]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到了更多的“隱身衣”:對高雅音樂的欣賞是蔣頌平的隱身衣,粉飾了他虛偽與粗俗的商人靈魂;未明的生死是丁采臣的隱身衣,將他謎一般的身份掩蓋; 刀疤是毀容女子的隱身衣,隱藏了她過去的不堪生活……無論是怎樣各異的形式外殼,“隱身衣”下隱藏的,都是一種或逃避或掩飾的生存哲學。事實上,整部小說,不也是作者的一件隱身衣么?
二、以退為進的生活智慧
相比于格非驚險而刺激的敘述,上海女作家滕肖瀾則不動聲色卻又細針密線地為我們編織了一件隱身衣?!睹利惖娜兆印费永m(xù)了滕肖瀾一貫的敘述風格:以其敏銳的目光捕捉五光十色的大上海之下隱藏的小市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柴米油鹽,雞雞狗狗”的市井生活。她的小說中沒有驚天動地的陰謀,也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有的是“從柴米油鹽中滲出的溫情”和“雞零狗碎里流露的愜意”。[3]故事很簡單,講述了江西上饒的一個單身母親姚虹為了嫁入上海,不惜一切手段,與上海婆婆衛(wèi)老太展開了斗智斗勇的拉鋸戰(zhàn),最終圓了自己的“上海夢”的故事。滕肖瀾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兩個女人之間心思縝密的揣測和較量在其一貫擅長的“三角”關系網(wǎng)(姚虹、衛(wèi)興國、衛(wèi)老太)中被她處理得風生水起,情節(jié)雖簡單卻也一波三折,從姚虹剛進衛(wèi)家門時的“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到假懷孕被發(fā)現(xiàn)而趕出衛(wèi)家門再到小說最后有一個十歲女兒真相的揭示,我們看到了一個女人追求幸?;橐龅膱?zhí)著以及一個母親為女兒追求“美麗的日子”的堅韌。而這份執(zhí)著與堅韌背后透露出來的,是一種忍辱負重而又心機縝密的“隱身哲學”:為了爭取到參與上海媳婦的競爭的權(quán)利,她隱瞞了自己有一個女兒的真相;為了博得上海婆婆的好感,她忍辱負重地接受了“保姆”身份,兢兢業(yè)業(yè),曲意逢迎,換了發(fā)型,改了口音,極力將自己隱藏在“上海媳婦”的包裝之下甚至鋌而走險地使出“假懷孕”的伎倆……在這里,“隱身”不再是消極避世的生存哲學,而是一種積極進取的生活智慧。小說就在兩個女人間不斷的“隱藏”與“發(fā)現(xiàn)”的過程中層層推進,從而展現(xiàn)了兩代女性的情感和生活,于小人物的生存之艱的背后透露出作者悲天憫人的大情懷,這也正是滕肖瀾能夠?qū)⑦@類一地雞毛的瑣事處理得毫不瑣屑的根本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整篇小說除了處在姚虹與衛(wèi)老太兩人斗爭的顯在張力網(wǎng)中,還置身于一個“上?!迸c“上饒”對峙的潛在張力結(jié)構(gòu)之中。實際上,這也是這篇小說成立的一個隱在前提。這個前提的天然成立,暴露出了作者無意識的“上海自戀情結(jié)”。在這種“自戀情結(jié)”的支配下,衛(wèi)老太一家原本屬于上海底層的生活代替了上海生活,衛(wèi)老太的目光也成了代表上海的審視。整篇小說都只有上海人衛(wèi)老太居高臨下的視角,即使寫到其他人物的心理與交談,也都籠罩在“成為上海人”的心理支配之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隱身”:姚虹這樣的外地人只能成為上海人的心理投射,而失去了真實的自我。同時,小說中提到的衛(wèi)老太年輕時用犧牲肉體回報廠長多給的撫恤金和小說最后衛(wèi)老太與姚虹為爭取更多的分配面積而與拆遷小組展開的近乎賴皮的拉鋸戰(zhàn)的兩個細節(jié),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客觀呈現(xiàn)了小人物的生存之艱及此帶來的迫不得已的市民哲學,但其不無欣賞的口吻背后透露出的,無疑是作者曖昧的道德立場。事實上,文學對于現(xiàn)實的理解與悲憫,并不意味著可以放棄自己的價值標準。
三、人性壓抑下的生存策略
在山西文壇上,呂新一直就是一個獨具個性的存在。1986年,呂新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那個幽幽的湖》就以獨特的敘述方式與語言風格震動了整個山西文學界。現(xiàn)實中的呂新是一個默默而謙卑的寫作者,恪守著其“傍晚時匆匆到來,黎明前又獨自離去”[4]的處世原則。而文學中的呂新,則是一個永遠保持著“先鋒”性且充滿著憂郁同情心的思想者。多年來,他以深情的筆觸寫出了北方土地特別是晉西北土地上的憂傷詩意。在這次獲得魯迅文學獎的《白楊木的春天》中,他將目光放得更遠,對三十多年前的“文革”進行了耐心而執(zhí)著的思考與追問。小說敘述了在特殊年代下放到一個北方小縣城的曾懷林一家的遭遇,既寫了曾懷林在那段荒唐的歲月中默默承受的妻子自殺、勞改、裸身搜查、生存艱難、心靈煎熬的非人境遇,也寫了嚴酷生存境遇下絲縷的人間溫情。小說繼承了呂新一貫的敘述風格,沒有貫穿始終的事件,也沒有劇烈的沖突,在慘淡而遼闊的日常生活的敘事中,充斥著大段反思性的議論與悲憤交加的理性詰問。廣袤的精神世界沖散了,也沖淡了具體的事件與情節(jié),彌散在整個文本中,從而使小說擁有了一種穿越世相表層,直抵存在本身的藝術力量與沉郁深遠的詩化風格。與此同時,這種“彌散性文本”(張新穎語)中飽含著巨大張力:在這個荒涼而晦暗的北方小城,作者卻多次很認真地描寫了明媚而充滿生機的植物——那個審判人的院子里的美麗非凡的海棠花,還有城墻上的野草、農(nóng)場的野花以及新鮮碧綠的甜菜,這些明麗而頑強的生命,與冷漠灰暗的的塵世構(gòu)成了“明”與“暗”的巨大的對比,也給了那個絕望年代的心靈以慰藉和支撐。在這樣似乎無邊的絕望與壓抑中,“隱身”成了茍活的唯一方法與必然結(jié)果:曾懷林的妻子連咳嗽都不敢大聲,無數(shù)次的質(zhì)問與憤怒也只敢存在于“無數(shù)次的想象中”,曾懷林則一直苛刻地約束著自己,“自己把自己捆得越緊越死”“常常自我鞭笞,時不時地緊一緊自己身上的繩索”。在這個年代,你的“隱身術”越好,你才能越安全地生存,就像曾懷林用沉默躲過了假扮成伐木工人的政工干部閻松長的“循循善誘”,而他未曾出場的妻子,卻因不堪忍受折磨而最終被黑暗吞沒。頗為諷刺的是,這種“隱”必須以“顯”的方式呈現(xiàn):老宋幫助被命運丟棄在陌生荒野上的這家人修起了白楊木柵欄,但曾懷林卻不敢像別戶人家那樣栽種黃瓜和絲瓜,因為他明白“任何一個院子里都可以瓜果滿架,綠蔭如蓋,但自己的這個院子就應該是寸草不生的、坦白的、清清楚楚的,不存在隱秘的,讓他們一看就覺得放心”。他還要定期提交思想?yún)R報,向“他們”坦白自己,剖析自己。如果“他們”覺得這還不夠,還可以隨時對自己進行頗為徹底也頗為恥辱的裸身檢查。在這里,“隱身”已經(jīng)蛻變?yōu)橐环N迫不得已的生存策略,它的“隱”,隱去的不僅僅是真實的表情與想法,更是一種對人性與尊嚴的徹底壓抑與遺忘。至此,“隱身衣”已經(jīng)融進了人們的皮膚乃至靈魂,使人變成了真正的行尸走肉?;蛟S,呂新的這部小說相比于曾一度喧囂的傷痕、反思文學,其格外值得珍視的地方便在于他將那個“隱身而不自覺”的時代的隱身衣重新揭開,以其深厚的思想力量,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讓我們重新看到那個時代最為隱秘的疼痛與創(chuàng)傷。就像呂新說的:“歷史不應該被遺忘?!盵5]
四、無處安放的靈魂分裂
作為“河北四俠”之一的胡學文,一直以善于描摹農(nóng)村底層而著稱。而在這篇《從正午開始的黃昏》中,我們看到了其對既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有意識的突破,“與以往作品相比,此次獲獎作品我嘗試了新寫法。一是,以前我更注重寫實,而這篇文章是虛實交錯。二是,以往我寫鄉(xiāng)村多,寫城市題材少,而這次則更多著墨城市”。[6]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于以前那個頗具現(xiàn)實感的鄉(xiāng)村之外的另一個頗具現(xiàn)代感的城市,這種現(xiàn)代感主要體現(xiàn)在小說的技巧方面,小說的敘述不斷地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中騰挪變換。其中一個世界是主人公喬丁每天身處其中的當下生活,另一個世界則是喬丁用“盜竊”來祭奠過往、安置靈魂的世界。前一個世界中的敘事時序是完全按照情節(jié)的發(fā)展順序來展開的,而后一個世界則充滿了時間倒錯與意識漫無邊際的流動。于是,小說就在這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交錯中逐步推進,直到喬丁在一次入室偷盜中,偶遇偷情的岳母,兩個人隱秘的世界發(fā)生碰撞。至此,喬丁原先完全獨立的兩個世界開始交會,隱秘的世界開始侵入日常的生活,而主人公也開始了與岳母的心理交戰(zhàn)。在對岳母秘密的窺探、責難和理解的過程當中,喬丁也最終完成了對自己的審視和原諒,以及對自己靈魂的安置。全文籠罩著的眾多疑云也在跌宕起伏的戲劇沖突中漸漸消散:原來,貌似有著美滿生活的主人公有一段從大學肄業(yè),跟隨一個女孩做竊賊的經(jīng)歷;原來,貌似賢淑優(yōu)雅的岳母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另外一個城市偷情;原來如精靈般難以捕捉的女孩早已死去,她只活在主人公一次次“盜竊”的儀式之中;原來,主人公一次次去往孤兒院,并不是單純出于對小孩的喜愛,而是為了贖罪……通過這兩重敘述空間的比照,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主人公喬丁所穿的“隱身衣”:生活在公共世界中的喬丁是一個心疼妻子、孝順岳父母、顧念家庭的好男人。而一旦夜幕降臨,他便會進入到另外一個只屬于他和“她”的隱秘空間,溜門撬鎖,入室偷盜。這種看似荒唐的精神世界的分裂,實際上隱藏著喬丁靈魂無處寄托的倉皇感。身為竊賊的女孩在喬丁最為落魄時候給了他生活下去的勇氣與信心,因此,她的意外死亡帶來的突如其來的情感斷裂使得他的精神始終處于無法安放的狀態(tài)。于是,白天成了喬丁掩藏漂泊內(nèi)心的“隱身衣”,而夜晚才是他回歸自身的真正世界。這種“隱身”,既不是處世態(tài)度,也不是生存哲學,而是一種安放自我靈魂的需要。事實上,每個人都是一個充斥著各種欲望與秘密的巨大世界,每個人在敞開自己的同時也在遮蔽自己,每個人都需要一個披著現(xiàn)實隱身衣的安妥自己秘密的隱秘世界。于是,我們看到了岳母安放自己秘密的另一個城市,看到了那個永遠猜不透的女孩安放自己過去的孤兒院……只不過胡學文用戲劇化的手法將人性深處那些隱秘的世界無限具象化與放大,使我們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的種種幽微。小說延續(xù)了胡學文一以貫之的“尋找”主題,但他小說中的尋找注定都是徒勞的,就像主人公喬丁一直都在鍥而不舍地尋找女孩身世的秘密,尋找岳母背叛家庭的原因,但最后都以失敗而告終。事實上,喬丁尋找的真正意義在于對自我的重新審視,從而完成兩個分裂世界的最終和解與對漂泊靈魂的安置。
五、“桃花源”中的精神還鄉(xiāng)
如果說以上幾篇小說的“隱身”只是屬于個人的小世界,那么,素有“官場小說第一人”之稱的王躍文則在《漫水》中為我們氣定神閑地營造了一個充滿古典韻味的鄉(xiāng)土大世界。事實上,從《我的堂兄》《霧失故園》《也算愛情》到《桂爺》《鄉(xiāng)村典故》,王躍文一直都關注著鄉(xiāng)土的時代變遷與命運走向。以“官場小說”的標簽來限定王躍文,反而遮蔽了其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在《漫水》中,作者以從容溫潤的筆調(diào),醇厚生動的鄉(xiāng)土語言,在當下與過去的時空交錯中,為我們娓娓講述了以余公公、慧娘娘一代為代表的漫水人的情感和人生經(jīng)歷,在散漫的敘述中輻射了漫水村濃郁的民俗風情、美好的人情人性,以及長達60多年中國社會蛻變的種種事件,表現(xiàn)出了作者對鄉(xiāng)村歷史變遷的深刻洞察與審視。小說延續(xù)了自“五四”以來詩化小說的文學傳統(tǒng), 承接了自沈從文以來的湖南鄉(xiāng)土小說的文脈,沒有完整的故事與情節(jié),在一個個意蘊豐富的細節(jié)中為我們編織了一個恬靜而自足的世界。相對于外面世界的紛擾,除了人的生老病死外,我們在漫水村幾乎看不到時間的流動。無論是國共內(nèi)戰(zhàn)、抗美援朝、土改運動還是“文化大革命”,都如投入的小石子般只在漫水村緩緩流淌的湖面漾起幾圈微微的波瀾,便都沉寂了。代表著外面世界權(quán)威的“綠干部”,竟也可以成為被村民調(diào)侃或憐憫的對象?;\罩和沉淀在整個漫水村的,是一種世代累積下來的,樸素卻又無比堅韌的鄉(xiāng)村倫理。這種倫理,既體現(xiàn)于豪放仗義的余公公、賢良聰慧的慧娘娘們待人接物、持身處事的凜凜大節(jié)與細微末節(jié)之中,更蘊含在插秧、撿樅菌、樹屋、接生、出燈送燈、上龍頭杠、去太平垴這樣永恒不變的生活主流中。正是這種久積的鄉(xiāng)村倫理與秩序“抵御著,或緩沖著各種政治運動的暴力,讓鄉(xiāng)村在過去幾十年的苦難里疼痛有所減少。”[7]因此,相比起如今受商業(yè)化與現(xiàn)代化大潮沖擊著的鄉(xiāng)土中國,美好詩意的漫水村更像是一個“隱身”于世外的桃花源。即便如此,我們依舊可以在蔥蘢的詩意中嗅到隱隱的躁動:古樸的木屋已經(jīng)變成黑瓦白墻的磚頭屋,強佗的老婆外出打工一直杳無音信。有余公公在他的兒女成才高飛之后成了留守老人,慧娘娘外出打工的孫兒孫女買不到過年回家的火車票……正如沈從文《邊城》中那個在風雨之夜猝然倒掉的白塔象征著古老湘西的終結(jié),小說的最后龍頭杠的丟失以及代表著鄉(xiāng)村文明守護與傳承者的余公公的衰老和慧娘娘的逝去,也隱喻著這美好桃花源的解體危機。在現(xiàn)代文明及其“惡之花”像一股洪流不停息地向著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襲來的今天,王躍文的“漫水”既是作家在面對現(xiàn)代化帶來的種種精神危機時的一種尋找和確認,也為中國社會如何在農(nóng)業(yè)文明向現(xiàn)代文明的轉(zhuǎn)變過程中堅守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保持淳樸的民風民俗及地域文化作了有益探索。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美麗詩意的漫水村,又何嘗不是當今“農(nóng)民真苦,農(nóng)村真窮,農(nóng)業(yè)真危險”的現(xiàn)實鄉(xiāng)村的一件“隱身衣”?事實上,《漫水》的創(chuàng)作動機被王躍文總結(jié)為“鄉(xiāng)愁寫作”。因此,《漫水》實質(zhì)上是王躍文在年過半百之后的一次精神還鄉(xiāng)和對業(yè)已失去的鄉(xiāng)村美好生活的溫情緬懷。這種懷鄉(xiāng)情懷下孕育的鄉(xiāng)村勢必由于作者有意或無意的溫情篩選而缺乏一定的真實性。從這個角度來看,這種“隱身術”更像是一種對于現(xiàn)實的逃避而缺乏應有的現(xiàn)實感與厚重性。但無論怎樣,“漫水村”中積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真正普世價值與真善美品質(zhì)的鄉(xiāng)村倫理無疑是鄉(xiāng)村殘存的詩意文明日益凋敝的今天最亟需、也最堅實充盈的文化資源之一。
由此可見,當今社會的“隱身”已不再是古人“遺世而獨立”的精神追求,亦不只是楊絳筆下“卑微”的代稱,它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有意或無意的意識形態(tài),滲透進了我們?nèi)粘I畹姆椒矫婷?,或表現(xiàn)為一種生活哲學,或表現(xiàn)為一種精神演繹。同時,這五件形態(tài)各異的隱身衣下掩藏的,也是五位作者對于人性宇宙的密切關注與深度開掘,從懦弱到堅韌,從幽暗到明麗,五篇作品猶如多棱鏡般為我們展示了一個斑斕的人性世界,這既是對當今小說日益強化的通俗性與娛樂性的一種反撥,亦是對人性逐漸迷失年代的一份寶貴的饋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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