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愛情,向來是人類永恒的話題之一,在西方宗教禁欲主義的影響下,其文學作品中關于愛情的描寫,也常常充斥著“人性”與“神性”的抗爭。本文試從《巴黎圣母院》中神職人員——克洛德的經(jīng)歷,分析其人格的多面性,論證他是一個善惡并存、值得憐憫的特殊人物形象。他既是一個宗教狂,又是一個叛教者。他從善良博學的青年變成陰險毒辣的副主教,他也是受害者,并非一個簡單的罪人。
關鍵詞:克洛德 人性 神性 《巴黎圣母院》 愛情悲劇
雖然人們大都贊同莎士比亞所言:“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钡话俣嗄陙恚瑢Α栋屠枋ツ冈骸分锌寺宓碌脑u判卻幾乎已成定論,他似乎一直是遭人唾棄的“摧殘美的罪魁禍首”,在影視作品中被浮夸解讀、片面處理的情況也屢見不鮮。
拋開大眾審美不談,克洛德·弗羅洛在雨果多層次多方位的對照系統(tǒng)中也是典型的反面,卡西莫多內(nèi)心美麗,弗比斯外表光鮮,而克洛德從內(nèi)心到外表卻都是丑惡的??梢哉f,他與艾絲梅拉達充滿美的形象形成了強烈反差,似乎他本就是一個道貌岸然、齷齪卑鄙的偽君子。但當我讀過《巴黎圣母院》之后,感受到的卻是他滿滿的真誠和執(zhí)著,可悲的是這種執(zhí)著終成執(zhí)拗,他把一份無望的愛,當作生命中的至要在追求,在愛的鎖鏈中,他宿命地走向了毀滅。的確克洛德是艾絲梅拉達悲慘結(jié)局的直接制造者,但他摧殘她的過程,卻是他人性復蘇的重要階段,也是他自我折磨直至毀滅的歷程??杀氖?,克洛德人性的覺醒與異變,是使他產(chǎn)生愛欲情仇,最終墮入深淵,走向毀滅的重要原因。
讓我們懷著悲憫,一起來看看,一個悲痛的靈魂如何在宗教的壓迫下,在人與神的掙扎中變得妖魔化,逐步跌下神壇,駐足人間,又更快地墮入地獄。
一、冰冷的神壇·神性
雨果把克洛德稱作“善良的靈魂”,說他“并不是一個鄙野的人”。確實如此,讓我們一起回顧克洛德的人生:他從出生起就沒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quán)利,尚幼時便被父母送到托西學院當寄宿生,是守著祈禱書和辭典長大的孩子。年輕時,他成為神學院里一個苦修博學的優(yōu)等生,總是孜孜不倦地到大大小小的學校去聽課,十六歲時,“在神學方面就已經(jīng)比得上一位教堂的神甫,在教育學方面已經(jīng)比得上一位索邦神學院的博士了”。同時他又學習了宗教法規(guī)、醫(yī)學、文法、修辭、天文、幾何、化學等,還學習了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他用一種真正的狂熱去取得和積累這些學問,似乎學習就是他生活的唯一目的。
不難看出,克洛德年輕時是個品質(zhì)優(yōu)良、勤奮用功的青年,在知識的領域里,是一個佼佼者,并在二十歲就當上了圣母院的神甫,三十六歲時已是莫扎斯副主教。但不知是對宗教的深入理解還是對權(quán)力的向往,他變得愈發(fā)冰冷。當嚴厲陰沉、掌管著教眾靈魂的他“交叉著雙臂,腦袋低垂在胸前,莊嚴而若有所思地從唱詩室高高的尖拱下面慢慢走過時,唱詩室里穿長袍披袈裟的孩子們和圣·奧古斯丹的教友們以及圣母院司晨禱的教士們,全都在他的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他自己獨有的生命之絢爛也在如此的莊嚴端重中消失殆盡。圣母院精神一面牽引著他越走越高,一面也從基底上潛移默化地摧毀了他。他站在神壇之上,俯瞰眾生,目光凜冽,如沐寒風。
二、暖色的圣母院·人性
因生活的艱辛與對權(quán)力、地位的向往,加上長期對神學的研究,使克洛德一直生活在清規(guī)戒律之中,但他的人生依舊是有一縷陽光的:1466年盛夏的那場瘟疫,是他有生以來所面臨的第一場“危機”??寺宓?9歲時,父母死去,卻留下了一個襁褓中的小生命。這迫使他從學問中探出頭來,被迫地接觸人生。那個襁褓中弱小的生命讓他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哲學的思辨和老舊的念詞之外,還有著其他的美好。他擔負著養(yǎng)育小弟弟的責任,他以全部的激情去愛著這個生命。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研究學問和照料弟弟,成了他生命中的兩件大事。他感受到了一種甜蜜的情感,明白除了上帝和科學外,人還需要感性與愛,他便天真地以為有了這種愛,就足夠充實一生了。
與此同時,他把這種化不開的愛意擴展到了棄嬰卡西莫多身上,以一種“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悲憫默默地抱起了被那些“好心人”當作怪物準備燒死的畸形兒。盡管收養(yǎng)卡西莫多的初衷是為他的弟弟“攢一筆義行善舉”,然而一個單身的年輕教士撫養(yǎng)一個殘疾兒童所需要付出的精神和汗水卻是非同小可的。為了卡西莫多,克洛德用盡了氣力,教會他說話、讀書,并為他謀求了敲鐘的職業(yè)。
弟弟若望喚醒了克洛德深處的感情,畸形兒卡西莫多讓他憐愛關懷,盡管父母從小就把他拴在了神壇冰冷的石頭上,讓他覺醒得太晚太遲,但人性的復蘇畢竟是可貴的,這種感覺使克洛德有了人的知覺。
同時,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他的生理欲望也在復蘇。不過克洛德是從小生活在圣母院的高墻內(nèi)的,作為教職人員,奉行的禁欲主義思想使他自覺遠離女性和世俗,一直過著清修的生活,節(jié)制自己的各種欲望。在他看來,紅塵中的一切皆為可恥,如若松懈對自我欲望的束縛,就會變成骯臟的背叛者、上帝的敵人。這種視正常為異常的畸形觀念,植根于克洛德的頭腦之中。
我們不能忽略的是小說中克洛德一直試圖以自覺的壓抑來戰(zhàn)勝本能受到的吸引,這種壓抑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隱忍。他總是竭力遠離女人,“一件絲綢衣服的聲就足以使他把風帽拉下來遮住眼睛……國王的女兒波熱夫人在1481年12月來探訪圣母院修道院時,他竟嚴厲地拒絕她進去”。這種可笑的迂腐行為與其說是為了表示對上帝的忠誠,倒不如說是對魔鬼的懼怕。連衣服的摩擦聲也聽不得的過分敏感,又恰恰暴露出他頭腦深處的欲望與渴求,這是他自身未必知曉的關乎人性深層的矛盾體現(xiàn),是一種自發(fā)的人性蘇醒。
不可否認的是,不管克洛德如何虔誠,作為一個健康的男性,內(nèi)心的斗爭與矛盾是必然的。他憑借堅強的意念,強迫自己熄滅一切關于人的欲念。為了心中的上帝天堂,他犧牲了塵世的幸福,但在男女情愛方面的人性復蘇,卻讓宗教禁欲主義在他心中造就了陰暗的地獄。似乎只有無邊無際的知識海洋,以及對若望和卡西莫多的精心照顧,才能讓他在神壇凜冽的寒風中,感受到一縷小小的溫暖的陽光。
三、火熱的廣場·魔性
如果沒有艾絲美拉達,也許克洛德永遠是那個莊嚴肅穆的副主教,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他會在圣母像的見證下升任主教,在書本和若望以及卡西莫多的陪伴下,最終投入圣母的懷抱??墒牵瑳]有如果,艾絲美拉達就是克洛德的劫。
子曰:“食色,性也?!敝灰侨?,只要是一個智力正常、身體健康的男人,這兩者始終是其生存在這個世界上近乎本能的動力甚至目的,始終是一個人保持正常生活狀態(tài)下的最正常不過的要求。弗洛伊德認為,性沖動是任何一個健康人最本能也是最原始的沖動,當這種沖動得不到滿足時便會產(chǎn)生巨大的破壞力。于是,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了。自幼年起的宗教教育早就使禁欲主義扎根在克洛德的血液里,可是人欲從沉睡中驚醒后,他惶恐地看到自己的肉體不再安分,連滲透骨髓深處的禁欲思想也開始搖擺不定。
早在雨果之前,歌德就曾借魔鬼之口說:“理論是灰色的,只有生活之樹常青。”{1}當美麗的艾絲美拉達以熱烈的舞姿出現(xiàn)在格雷沃廣場時,她的青春光輝不僅給民眾帶來了最大的歡樂,也給一直在高墻內(nèi)披著黑袍的人最大的震動:“他深湛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奇異的青春、狂熱的生命、深刻的熱情?!边@深刻地表現(xiàn)出克洛德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和作為人的悲哀。一方面,是對感性愛情的渴求,另一方面是客觀條件的束縛,這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糾結(jié)中。少女展現(xiàn)的生命之美,及因之而引發(fā)的不可遏制的對她的愛慕一下子瓦解了克洛德多年堅固的心,擊斷了他向著宗教的圣潔及科學的光明飛升的精神翅羽。他手足無措,妄圖用法令讓自己遠離這個引誘的源泉。以為不再看到,就會恢復如常。但艾絲美拉達對法令的藐視使他第一次嘗到了挫敗感。
失敗后,在痛苦中掙扎的副主教依舊急于擺脫那種他自己無力承受的感情,神學畸形的思維方式控制著他,使他不能,更不敢去直面這種源自人類本能的奇異力量。就像一位突然在荒野中陷于沼澤的旅人一樣,慌亂匆忙地尋找出路,結(jié)果只能是愈陷愈深,最終被泥淖吞沒。
無效的嘗試后,他被愛情這根線纏得越來越緊,人性復蘇卻又難以滿足,漸漸地他開始入魔。怎樣才能得到所愛的人,他束手無策,只能把艾絲美拉達魯莽地搶到手,這非但沒有達到目的,反而引出了情敵甘果瓦。這是他的第二次失敗。
可以說,克洛德從未感到愛的喜悅,卻因情生出罪惡感,惶惶不可終日。禁欲對愛欲的狙擊,使克洛德非但不能順從人性去坦然追求愛情,反而將愛情妖魔化了。人性在神性的壓制下慢慢變異,產(chǎn)生了無法控制的魔性,直至瘋狂。他想起燒死了迷住自己的女巫從而痊愈了的勃羅諾·達斯特,認為把艾絲美拉達舍棄給菲比斯自己也會痊愈,重新回到正軌。他已把艾絲美拉達視為一個和魔法有關的女巫,正引導他走向地獄,他把自己所遭受的巨大危機也認為是受了巫術的蠱惑。
但可悲的是,他再一次錯估了自己的感情?;始沂绦l(wèi)隊隊長是更讓克羅德頭痛的存在。這個人比他年輕、漂亮,深得艾絲美拉達的喜愛,這個花花公子也處處留情,和她幽會,這使克洛德非常痛苦,他無法忍受艾絲美拉達被別人親吻、擁抱。其實早在克洛德詢問那瓦罐婚姻時,震怒、不安、回避等神經(jīng)兮兮的反應,已經(jīng)證明他對艾絲美拉達非擺脫而是占有了,盡管他不能亦不敢去面對和承認這份感情。
他看到艾絲美拉達在菲比斯的挑逗下忘情時,把尖刀刺進了男人的胸膛,而嫁禍于無辜者,想趁機救出艾絲美拉達以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夜訪牢房,這個披著黑袍的副主教在艾絲美拉達面前露出了本來面目。這個真實的面目是極為復雜的, 充滿了人性又充滿了魔性,對愛情既純又真,但手段卻既極端又殘忍。他瘋狂地向艾絲美拉達表露自己的心聲。他的剖白浪漫悱惻又深刻莊重,它來自心靈的最深處。為了愛,他可以把最敬仰的上帝不放在眼里,這種想法,對于一個苦修的教士來說,無疑是大逆不道而又難能可貴的。
可他的情換不來她的愛,艾絲美拉達一點都不在乎這個被愛情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副主教,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改變和他強硬態(tài)度下的祈求。這個美麗的姑娘不愿施舍給克洛德一點點溫情和希望,使他更快地墜入了萬劫不復的煉獄,由絕望走向了瘋狂。
遭遇三次失敗的克洛德還在掙扎,他想變一種方式來獲得他朝思暮想的愛,來滿足自己洶涌的人性需求。他拋棄了一切尊嚴,不惜用尖刀刺進自己的心窩,不惜跪在牢房陰濕的水地上乞求,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那種源自心底深處的絕望,那種令人肝腸寸斷的悲鳴,那種瘋狂而歇斯底里的吶喊,那種可以下地獄的愛,足以使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流下淚來。
但是,這一次他又錯了?!肚閻壅摗分杏醒裕骸皭鄄荒艿玫交貝?,就會得到深藏于心的輕蔑?!眥2}克洛德得到的不僅僅是輕蔑,還有厭惡和憎恨。正如艾絲美拉達所說的:“任什么也不能把我同你結(jié)合在一起,哪怕是地獄?!彼牒退诘鬲z里一塊兒沉淪都不可能,更何況在這人世呢?這是克洛德的第四次失敗。
多次受挫使他的心靈變得愈發(fā)扭曲。長年的僧侶生活早已侵蝕了他的心,在克洛德的身體中,人性和神性交戰(zhàn),使他愛情的心田枯萎荒蕪,甚至長出毒瘤般的惡果——殘暴的魔性。當至深之愛屢遭拒絕,就走向了至深之恨,愛和恨在克洛德的感情世界中成了肩并肩的毗鄰。
他趁乞丐進攻圣母院之機把艾絲美拉達騙出了圣母院,只要求她“說一聲您寬恕我就行了,不必說你愛我!”可是艾絲美拉達覺得在兩者之間她寧可選擇絞刑架。這是主教先生的第五次失敗,也是他最后的一次失敗。
其實,他愛艾絲美拉達,最開始是極為純粹的,最起碼比花花公子菲比斯要好得多??墒?,他不懂得如何表達,看起來從一開始他就伴隨著妒忌、仇恨和威脅。在少女翩翩起舞時,他的心是無比純凈的,可不停地受挫使他的情結(jié)轉(zhuǎn)化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仇恨,親手將愛送上了絞刑架。艾絲美拉達香消玉殞了,克洛德在極度的痛苦中被卡西莫多從鐘樓上推了下去,結(jié)束了悲慘的生命。
在廣場見到艾絲美拉達的第一眼,克洛德就無法忘掉她的容顏。他不能生活在兩重世界里,穿著黑色的教袍,卻燃燒著熊熊的愛情之火??寺宓略诮虝c人性的矛盾中已經(jīng)成為一個精神極度扭曲、人格極度分裂的惡魔。他是矛盾的、悲劇的:欲以宗教為皈依,卻蘇醒了人性;愛著艾絲美拉達,卻無法認同這樣的自己。更何況,宗教是脆弱的,脆弱到連容許美麗存在的勇氣都沒有,最后只能以毀滅美麗來平靜神性的狂躁不安。
教會的黑暗與他的黑暗融為一體,吞噬了他曾經(jīng)善良、純潔得近乎透明的靈魂。
四、結(jié)語
在《巴黎圣母院》的《原序》中,雨果在兩座鐘塔之一的暗角里,“發(fā)現(xiàn)墻上有這樣一個手刻的單詞:‘AN’ARKH(希臘文:命運)……”這幾個經(jīng)歷風霜而陳舊的古老的希臘字母所蘊含的悲慘的、宿名的意味,深深地打動了作者。他開始探究“這些字母所封鎖著的悲哀與不幸”,設法去“猜測那個痛苦的靈魂是誰”,這其中究竟蘊含著怎樣的驚心動魄?這些問題促使他寫下了偉大的《巴黎圣母院》,并塑造了克洛德這一形象。
誠然,克洛德是個虔誠莊重的神職人員,但教士不等同于教會,不能簡單地將他與教會勢力劃等號。恰恰相反,他的人性悲劇在很大程度上是中世紀宗教一手造成的,這樣就更直接也更有說服力地展示了宗教罪惡的又一個側(cè)面:宗教勢力不僅是民眾的敵人,它同樣也毫不留情地扼殺和毀滅著同一堡壘中的精神和肉體。
作者心懷著極大的悲憫,為我們昭示了“‘AN’ARKH”隱藏的那無法逃脫的命運??寺宓拢爬酥腔?、博學、知識之美,本應生活得高雅尊貴,但他所鐘情的宗教,卻扭曲了他的善良美好,撕裂了他完整的人格,也葬送了他原本真誠的愛情。
天使變成了撒旦,人性的覺醒變成了人性的毀滅。他在宗教的壓迫下,在人與神的掙扎中,逐步跌下神壇,最終墮入地獄。
{1} [德]歌德:《浮士德》,錢春綺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
{2} [保加利亞]基·瓦西列夫:《情愛論》,趙永穆、范國恩、陳行慧譯,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
作 者:樊佳 ,西北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