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詩鬼”李賀與“詩仙”李白,因懷才難遇的人生經(jīng)歷,類似的人生感慨以及大膽驚艷的想象天賦等多方面的相似,多次被后世的評論者并舉相提。但是李賀冷艷的詩風和好寫鬼事的鬼才,卻在唐詩中獨樹一幟。本文從意象的角度出發(fā)選取意象選擇、意象改造和意象使用的三個方面將李賀與李白的作品進行對比,進一步探究李賀冷艷鬼才的表現(xiàn),并在此基礎上發(fā)掘其形成的具體歷史原因。
關鍵詞:李賀 冷艷鬼才 意象 原因
“詩鬼”李賀,可說是中國浪漫主義詩歌界中難得的奇葩異卉,他以敏銳的洞察、非凡的想象和天才的文筆為后世留下了一首首嘆為觀止的佳作,而其冷艷鬼才的特點更是在唐詩中獨樹一幟,堪比昂揚而飄逸、驚奇而瑰麗的“謫仙人”李白,而后人也常將二人放在一起評述“李白李賀遣機杼,散在人間不知處”(齊己《還人卷》)、“長吉才狂太白顛,二公文陣勢橫前”(齊己《謝荊幕孫郎中見示樂府歌集二十八字》)、“李家自古兩詩仙,太白長吉相后先”(姚勉《贈行在李主人二子》)、“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嚴羽《滄浪詩話》),足見二人一仙一鬼已在以驚艷脫俗、瑰麗奇絕的浪漫主義詩歌中登峰造極,而二者的相似與傳承之處也多有前輩評論,本文就不在此處多加贅述。二人雖所處的社會大背景不同,但懷才揚名與當世而不得志的遭遇以及因此而引發(fā)的情感卻有相同之處,因此本文以李白為參照探究李賀冷艷鬼才的特點。而袁行霈先生指出:“意象是融入了詩人主觀感情的客觀物象,它帶有強烈的個性特點,最能見出詩人的風格?!眥1}因此本文又將從意象的選取、改造和使用三個方向對李賀的詩歌進行探究。
冷艷鬼才,說的是李賀詩歌的四個突出特點,冷即凄冷的情感基調(diào),艷指色彩斑斕艷麗的畫面構造,鬼為鬼魅妖怪之事,才說其才華橫溢。
一、意象的選用與詩歌的冷、艷
首先從意象的選用上觀察李賀詩歌的冷艷。在自然意象方面,李白心境廣博而激情洋溢,其選用的意象多本身就已經(jīng)憑其自身的大、高、長等物理外形而驚艷眾人,比如“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等自然意象的選用均是由外表的大、高、長引出豐富想象,在給人眼前一亮的同時營造出那種博大壯美的意境。而李賀在自然意象的選用上則明顯有了其枯老的特點,因此其所選取的自然意象多數(shù)與李白相背,更多展現(xiàn)出因為時間滄桑而不斷萎縮的小、矮、短的特點,比如“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老魚跳波瘦蛟舞”“秋風吹地百草干,華容碧影生晚寒”“垂楊葉老鶯哺兒,殘絲欲斷黃蜂歸”“紫絲竹斷驄馬小”等都是這種因年邁而滄桑萎縮后小、矮、短得出奇的意象,而奪人眼球的同時營造出一種蒼老凄涼的獨到意境,這些意象相比李白那些反映生命之壯美的意象突顯出一種生命的沒落與無奈,給人一種生命的悲哀之感,其冷的特點展現(xiàn)無遺。而艷的方面則更多的由其人文意象表現(xiàn)出來,借用前人的學術總結,我們能明顯地看到其中的艷麗所在,“在人文意象中,李賀選擇的人、居處、衣冠、服飾、雜物器、寶玉、布帛等意象,基本上是圍繞著女性展開的。而靈異與軍器意象大量出現(xiàn),又沖破了這種女性與歡宴場面共同構成的‘艷’的氛圍,制造了‘冷’的風格?!眥2}李賀在人文意象的選用方面多圍繞女性展開,不止寫女人還寫女性化的物品,詩歌之中流露出的陰柔之美自然是其詩艷之所在,例如“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石榴花發(fā)滿溪津,溪女洗花染白云”“軍裝宮妓掃蛾淺”“羅袖從徊翔,香汗沾寶粟”“僅厭舞衫薄,稍知花簟寒”“漏催水咽玉蟾蜍,衛(wèi)娘發(fā)薄不勝梳”等這樣的意象選用不勝枚舉,可謂美艷十足。相比李白的詩歌中人文意象的選用,其中也有不少女性化意象的存在前人也做過相關的統(tǒng)計:“李白寫了大約一百三十多首有關婦女題材的詩,數(shù)量之多,大大超過了他的同時代的其他詩人?!眥3}雖然已經(jīng)遠遠多于其同時代的詩人,不過與現(xiàn)存的九百九十多首總數(shù)相比,也僅僅為13%,遠低于李賀的使用量,此外李白詩歌中也更多地花大量筆墨去刻畫與李白自身遠大志向和昂揚的激情相匹配的英雄豪杰、俠客等具有“壯”特質的男性意象(有時也有不少具有這些“壯”特質的女性意象),比如“寧羞白發(fā)照清水,逢時壯氣思經(jīng)綸”“劇辛樂毅感恩傷,輸肝剖膽效英才”“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勾連”“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等都是英雄、義士、壯士等具有雄壯之美的男性意象。把兩者的人文意象進行比較,李賀詩歌中的艷便呈現(xiàn)出來。
除去自然人文意象的選取外,李賀詩歌中所選取意象的色彩特點也是其詩歌冷艷的一種表現(xiàn)。借用前人整理的材料我們可以輕易地發(fā)現(xiàn)其中的聯(lián)系。
表1 李賀詩歌中帶色彩意象的統(tǒng)計{4}
其中暖色意象以其豐富多彩的顏色展現(xiàn)出艷的情景,而冷色意象則借陰森凄涼的特點烘托出一種冷的情感基調(diào),而兩者的使用次數(shù)相當,可見李賀詩歌中的冷與艷便在這數(shù)量相當?shù)睦渑{(diào)意象的結合中得到了和諧,共同構成了其詩冷艷的特點。
二、意象的改造與詩歌的鬼氣
李賀詩歌中的鬼氣,則要從其意象的改造方面進行探究。所謂意象的改造,指的是詩人在選取意象后,為了更加真實生動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或者是營造更為瑰麗動人的情景需要對原始的意象進行修飾、限定,而這種改造既有可能是突出原始意象的某種特性,又有可能是徹底顛覆原始意象的外表或情感特點,因此這種改造也是詩歌特點的一種重要體現(xiàn),而這種改造在李賀詩中體現(xiàn)為“鬼意象”的大量使用,和李白詩歌“仙意象”的對比就更能完整地展現(xiàn)出來。此處為了準確地對比兩者的差異,筆者選取了能代表兩位浪漫主義“嫡仙”的詩句進行比較。“仙”的描寫應是源自《離騷》中屈原在被貶斥后借尋仙的想象來排遣心中的郁悶抒發(fā)自己理想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而李賀、李白兩人均有懷才不遇之感,“仙”的描寫應當是兩人真情實感的流露,因此也最能看出兩人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區(qū)別。筆者選擇了李賀《夢天》一詩與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進行對比: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玉輪壓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夢天》)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夢游天姥吟留別》)
這兩段詩都是詩人通過描寫夢的方式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所想象的仙境,細細品味能發(fā)現(xiàn)詩人對同類意象的不同改造。將兩首詩中出現(xiàn)的意象分為五類進行分類整理得出表2:
表2 《夢天》與《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意象對比
在動物意象一類中,李賀選用的是典故中提及的月宮中的兔和蟾兩種體型嬌小的動物意象,而李賀對其的改造則是用“老”“寒”兩字加以修飾,而這種修飾將玉兔意象枯老化,將玉蟾凄涼化,為整個仙境的意象加上了一種蒼老感,而更接近于一種“妖”的感覺。與之相比李白則選用了傳說中的高等動物襯托仙境的完美,而李白對其的加工則是通過擬人化的手法,創(chuàng)新地賦予虎和鸞更為高級的動作而令其顯得更為高級,既能奪人眼球,更是這個廣闊仙境營造的重要部分,擬人化的動物都成為了一個奇妙幻美仙境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對仙境建筑的描寫中,李賀選取的云樓和李白選取的金銀臺形成了色彩上和虛實上都鮮明的對比。云樓本身就是云霧之中若隱若現(xiàn)的虛幻的樓,而李賀更以“半開”加以修飾加強其虛化的特點,在色彩方面又僅僅用一個“白”進行修飾,為云樓增添了一種單調(diào)凄冷的色彩。而李白所選用的金銀臺單在色彩上就金銀相間顯示出一種仙界的靚麗,而他更使用日月光的照耀為其加上一層璀璨耀眼的光芒,進一步突顯仙境的非同凡響,而且也顯得更加真實。
兩位詩人的仙境中也都有與現(xiàn)實世界類似的自然意象,兩首詩歌最大的差別主要落在意象的選用上,和前文所述的相似。然而,李賀用“軋”字改造“玉輪”,將月光本身的柔美與細膩一掃而光,留下了一股淡淡的死亡氣息,集中體現(xiàn)了李賀將意象“鬼”化的特點。
面對仙境中的仙人,李賀以借代的手法用“鸞”作為仙人的意象顯得幻美莫測,而李白則是用一個明確區(qū)別詞“云之君”“仙之人”作為仙人意象,像是仙化了的人,顯得更為真實具體。此外兩位詩人對其仙人意象的改造也截然相反,李賀以“相逢”描述“鸞”,數(shù)量上是明顯的單一感,相對李白“紛紛”“列入麻”等表現(xiàn)許多數(shù)量的修飾,展現(xiàn)出一種孤獨、陰森的氛圍。
在時空意象上面,相比李白僅僅使用“青冥”一個展現(xiàn)空間巨大的意象,李賀使用了表示空間巨大與渺小、時間永久與短暫的三組意象詞語,每個意象都以極端相對的形式出現(xiàn),這種對比突出的手法表現(xiàn)出詩人對于世人所追求的仙境持久永恒的虛化與超脫,展示了詩人深刻的思想與情感。
通過上訴例證,筆者發(fā)現(xiàn)李賀詩歌中的“鬼”除了“妖魔鬼怪”等與鬼有關的意象選用外,更多的是通過一種對意象的改造來展現(xiàn)。李賀采取了將意象枯老化并使意象失去生命之美而顯示出一種類似妖、鬼的生命之丑的展現(xiàn)以及在大的環(huán)境的烘托與描寫上,選用灰白等凄涼、冷清的大色調(diào)等方法烘托出一種失去激情與生機而顯得凄涼、陰森的大背景,在某些核心意象的描寫上盡力將其孤立并虛化,展現(xiàn)出一種虛實之間的孤單存在,營造出一種類似孤魂野鬼的效果,采取極端的對立意象組合表現(xiàn)了詩人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反思與透視,直擊生活中的黑暗與慘淡,展現(xiàn)人間與鬼域的相似……多種手法對意象進行改造,使得其意象顯示出一種“鬼”意象的特點。
而李白的詩歌意象則更多的源自李白自身雄偉高大、昂揚而逍遙人格形象的投影,通過各種手法展示其雄偉壯麗與輝煌璀璨形成的“仙意象”的特點
三、意象的使用與詩歌的才氣
才所指才氣或才華,在這一點上李賀和李白相比有著明顯的差別,從詩歌的節(jié)奏和表達效果上也有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這種才氣更主要的是基于時代與詩歌的自身發(fā)展以及李賀的天賦,雖然不能將李白與李賀直接分出高低,但是我們還是能從兩者意象使用的區(qū)別上對比兩種不一樣的天才之才氣。“李白不肯在詩里堆砌過多的意象,不少詩是一句一個意象,或兩句合起來才構成一個完整的意象,讀起來疏疏朗朗?!眥5}“李賀與李白不同,他講究意象的疊加,常常是把幾個意象壓縮在一句詩中?!眥6}兩大論點已經(jīng)很明確地表現(xiàn)出了兩位天才在意象使用上的區(qū)別,通俗來說就是李白每一句詩中包含的意象較少,一般為一至兩個,而李賀則在每句中使用較多的意象。選取兩者的一首歌行體加以比較就能明顯發(fā)現(xiàn)這種區(qū)別。
零落棲遲一杯酒,主人奉觴客長壽……直犯龍顏請恩澤。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致酒行》)
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我似浮云吳越,君逢圣主游丹闕。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兩詩體裁相同,情感相似,將其細細比較就不難發(fā)現(xiàn)李白詩中單句意象最多有兩個,而多數(shù)只有一個,甚至還會出現(xiàn)多句描寫共同意象,而且這個共同意象一般為詩人自己。李賀詩歌則不同,每句兩個意象成為常態(tài),而多則每句出現(xiàn)了三個意象,最少每句也有自己的一個意象,因此這種意象使用上的區(qū)別還是很明顯的,至于這種區(qū)別折射到兩者的詩歌表現(xiàn)上便會形成不同的才氣。二者都以激昂的浪漫情懷和天才的想象力聞名于世,但是當二者以不同的方法使用充滿想象力的意象時便產(chǎn)生了不同的畫面感,李白每句詩中意象較少,故花在每個意象上的筆墨更多,因此對每個意象進行了相對精細的描寫,再通過其巧妙的構思將各個意象組合為一幅和諧美麗的畫卷,就像一幅超廣角的照片。上例《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就是一幅詩人面對峨眉山月回首過去展望未來而惜別友人的場景,顯得具體且充滿一種氣勢上的震撼力。而李賀詩句中所含意象較多,每個意象著墨較少,每句詩不能精細刻畫一個意象,而刻畫多個意象組成的場景,顯得更為跳躍,不能和諧地組合在一起,只是由于詩人強大的情感和想象力而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一幅蒙太奇式的組圖,上例《致酒行》就通過蒙太奇的手法展現(xiàn)了一個憂愁少年的所做所見所思,多角度、更深刻地展示了詩人內(nèi)心的情境,顯得更加深刻而有感染力。所以兩種才氣孰優(yōu)孰劣不好評論,就看讀者各自喜好來定奪吧。
綜上所述,李賀詩歌的冷艷鬼才四個特點從意象的使用方面概括主要由下面五個特點展示出來:1.自然意象的選用上選擇物理上較小、較短、較矮的意象并加以枯老化的描寫以營造凄冷的氛圍;2.人文意象選用上,大量選擇女性化的意象并加以香艷化的描寫來展現(xiàn)美艷的情景;3.意象的色彩搭配上冷暖協(xié)調(diào),用冷色營造大環(huán)境,用暖色雕琢小景致,冷與艷和諧結合;4.對意象進行“鬼化”的改造,直擊生命中的黑暗與絕望;5.單一詩句中使用較多的意象,使得詩歌表達具有一種跳躍性,形成一種蒙太奇的表達效果。
四、藝術照進現(xiàn)實:李賀創(chuàng)作特點的原因探究
兩位詩人相似的藝術風格源自兩人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由此而來的心理狀態(tài),而兩者的不同之處也應該從兩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同去尋找源頭。因此筆者認為應當從李賀的生平中尋找其冷艷鬼才的原因。
首先李白和李賀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雖然相距不遠,但卻已經(jīng)有了明顯差別,安史之亂的打擊不僅使得中央集權的唐帝國由盛轉衰,更是徹底地改變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軌跡,文學的發(fā)展也由此轉折,經(jīng)歷安史之亂的文人不僅身體備受折磨,其精神狀態(tài)更是受到摧殘,盛唐樂觀昂揚的盛世氣象便從他們身上轉換為蕭瑟衰颯的心境。而之后成長起來的文人,更是自幼在中央政權軟弱、國勢衰微、世人蕭瑟的社會中成長,自然也就失去了盛唐文人的盛世氣象,而詩歌作品也由重社會關懷轉為重個人情感。李白和李賀處在安史之亂前后,顯然在創(chuàng)作的基調(diào)上會呈現(xiàn)出盛唐與中唐的區(qū)別。因此,出生在安史之亂后的李賀在氣象上自然不可能有李白的寬廣胸懷和居高臨下的社會關懷,其文學的創(chuàng)作自然聚焦于距離生活更近更為貼近生活的小意象,而較少使用李白大量選用的雄偉意象。這種社會大趨勢應該是李賀選用小巧意象的重要原因。
而選用小巧意象這一特點又成為了單句意象使用較多的重要原因之一,李賀選用的意象較為小巧,進行刻畫所需的文墨較少,而李白所選用的意象更為宏大,想要全面展示則需更多的筆墨,并且李白寫詩是將自己的偉岸人格投影到所描寫的意象上,因此就會花更多的筆墨描寫自己,而李賀寫詩是借意象展現(xiàn)自己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想要更全面地展示就需要更多的刻畫意象,這既是詩歌意象化的結果,也是其重要表現(xiàn)。筆者結合賈寅老師《賈島與中晚唐詩歌的意象化進程》一文對于這種連鎖反應的意象使用情況做進一步解釋。
“自明人提出中唐為古今詩史一大關抉的假說,到清初被葉燮概括為‘百代之中’的命題,中唐詩作為古代詩歌史之分水嶺的重要地位愈益為學界所認同。作為詩史重要轉折點的中唐詩的歷史特征,固然可以從許多方面來加以描述和說明,但詩歌意象化抒情方式的成熟和定型,無疑是最重要的標志。”{7}中唐詩歌的意象化最主要是發(fā)端于五律,五律作為科舉應試文體其體裁短小精悍,想要在應試過程中盡可能多地表明自己的觀點或情感就不得不采用一些特殊的辦法,“要在這有限的篇幅內(nèi)納人最多的內(nèi)容,手段無非是兩個,一是用典,一是意象化?!眥8}在學而優(yōu)則仕的官本位思想影響下,五律在詩歌中的地位必然有所提高,而其他詩歌體裁或自覺或不自覺地都會被五律詩歌意象化的發(fā)展趨勢所帶動,從而形成一個詩歌整體意象化的發(fā)展趨勢。加之前文所提及的整個社會風氣的影響以及詩人較為悲觀的性格,李賀詩歌意象使用出現(xiàn)這樣的特點就不足為奇了。
其次李賀和李白在具體的人生經(jīng)歷上也有區(qū)別,這種區(qū)別便在李賀的心中種下絕望的種子,而這顆種子結的果,便是上述的其他幾種意象的使用特點,而這種區(qū)別便是兩人懷才不遇的命運,李白的懷才不遇再不濟也曾官至“翰林待詔”,供職御前,只是因為各種原因未能實現(xiàn)他經(jīng)天緯地之志,而其任職前常懷“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之信心,離京后則又懷“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自慰,但是還未完全喪失入仕之希望,最多只能是置身于高度的失望之中,而這種自信與這種失望恰恰激發(fā)了李白的斗志,與贊揚生命之美方面重新結合。而李賀的情況雖也稱為懷才不遇,但是卻能以絕望形容,當然這個絕望并不是僅僅因為避諱而不能參加科舉所致,對此筆者更傾向于用“絕對落差”這個詞加以描述。首先,李賀較李白擁有更好的起點,其為王室后裔且少年成名:“七歲能辭章,韓愈、皇甫是始聞未信,過其家,使賀賦詩,援筆輒就如素構,自且曰《高軒過》。二人大驚,自是有名?!眥9}其志向也不輸于李白“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但是其結果卻比李白更為悲慘,不僅最多只任九品小官,更是積郁成疾英年早逝。如此巨大的心里落差在內(nèi)向的李賀心中自然匯聚成了一種“我當二十不如意,一心愁謝如苦蘭”的絕望?;趯钯R“避父諱而不舉進士”一事的考究,我們將進一步探究這種如陽光般無處可躲的絕望。
第一,不舉進士并不代表不能為高官,比如李白就未曾考科舉而為官,但是中唐的政治變更卻有意無意地將科舉以外的入世之路封閉了,“安史之亂以后,隨著藩鎮(zhèn)割據(jù)的形成,朝廷可授職官銳減,仕途愈形狹隘,科舉競爭也愈益激烈。”{10}因此未能參與科舉考試的李賀最終也只因蒙蔭而為奉禮太常。第二,避父諱并非天大之事,前人早已考證,李賀詩作中已有不少未避父諱的情況,“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李賀不避‘晉’同音字,已令人奇怪,而不避‘肅’諱,將‘肅’字直用詩中,更令人不解。如《感諷五首》其二:‘寒食搖揚天,憤景長肅殺。’”{11}況且還有文公韓愈為其做《諱辨》,為其參考科舉營造聲勢,可見避父諱并未重要到使得李賀不能參考科舉。第三,避諱在當時確實是個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但是卻是避帝諱,“太宗死后,思想寬松氣氛逐漸失去,避諱也越來越嚴,到后來竟將避諱制寫入刑律,如唐時《職制律》規(guī)定:‘諸上書若奏事,誤犯宗廟諱者,杖八十;口誤及余文書誤犯者,笞五十;既為名字觸犯者,徒三年;若嫌名及二名偏犯者,不坐?!眥12}而李賀的詩歌卻誤觸帝諱“憲宗諱純。純,《廣韻》讀常倫切,列出同音字藥、醇、鶉、淳等十三個字”。李賀詩中不諱同音字兩次,如《開愁歌》:“衣如飛鶉馬如狗,臨岐擊劍生銅吼”,不避“鶉”;《南園十三首》其十一:“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牽苔絮長藥花”,不避“藥”。除此以外李賀還直用“純”字入詩,如《許公子鄭姬歌》:“夜光玉枕棲鳳凰,拾羅當門刺純線?!眥13}雖然李賀寫這首詩時憲宗還未即位,但是觸諱之事已犯下,如果不顧避諱而入世的話,恐怕不僅仕途不濟還會牽扯出前面觸帝諱之事,因此科舉之路就徹底地堵死了。
因此,李賀從憲宗即位開始便生活在一種雄才大志而前途無路可走的絕望境地之中,并且韓愈等大家的殷切期待反而加重了李賀心中的這種煎熬,加之其身體狀況不佳使得他身心俱傷。其因前途凄涼無助而冷,因寄情于類似屈原的仙游而艷,因內(nèi)心的絕望而從一切事物中發(fā)現(xiàn)生命道德黑暗而鬼,因其自身才華天授而才。因此李賀的詩更能視為天才置身于徹底的絕望中而用生命力完成的對于生命之黑暗的嘆歌,而他只好在其所依賴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將冷艷鬼才之特點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1}{5} 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增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2}{4} 陶慶梅:《李賀詩歌風格特征論——意象研究為中心》,《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5期。
{3} 喬象鐘:《李白詩歌中道德婦女群像》,《中州學刊》1984年第6期。
{6} 楊建雄:《李白李賀詩歌意象比較》,《巢湖學院學報》 2005年第2期。
{7}{8}{10} 賈寅:《賈島與中晚唐詩歌的意象化進程》,《文學遺產(chǎn)》200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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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何根生.李賀避諱不舉進士漫考及其他[J].江蘇教育學院學報,1995(3).
作 者:車茂立,北京師范大學勵耘學院本科學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