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五四”后新文學第一代女作家,凌叔華在其代表作《繡枕》中展示了其獨具一格的心理敘事藝術(shù)。她通過“繡枕”這一意象的建構(gòu),通過大量“空白”暗示人物心理;以象征女性命運的“繡枕”的輪回過程,表現(xiàn)在男性強權(quán)的話語下,女性的卑微和悲哀,小說中凌叔華溫婉清淡中見微涼的敘事風格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關(guān)鍵詞:繡枕 男性強權(quán) 閨怨 凌式風格
凌叔華的短篇《繡枕》,提醒了一個易被忽視和否定的事實:中國男權(quán)社會中的女性地位遠非是僅次于男性的“第二性”的卑下和不平等的地位,而是根本沒有地位,女性完全是一種喪失自我主體性的被異化了的“物件”,她既不會開口申訴自己的意愿,更不會反抗外界的壓迫,只能似“繡枕”般任人踐踏。
小說問世以來,論者多關(guān)注小說的敘事手法和語言風格,而關(guān)于主題,學界傳統(tǒng)觀點多認為是封建禮教的束縛造成女性的悲慘命運,或者是從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將大小姐的人生慘劇歸咎于舊時代之亂,很少觸及性別范疇。幾千年來男權(quán)文化規(guī)范下的母性所指,就是所謂“女人之所以為女人,就因為她是女人”的意旨所在。這種母性綜合了女性天然的生理因素和在男權(quán)中心社會里存在的價值因素,成為幾千年來幾乎是一切中國女性在劫難逃的命運,她們的“身份歸屬”或者“被歸屬”,都取決于男性。
《繡枕》中那可憐的大小姐連那點“被歸屬”的榮耀和喜悅竟也未能得到。當初那對繡枕被送到白家后,大小姐的父母得到了不少親朋好友的“諛詞”,但隨著那對繡枕遭受污損和遺棄,大小姐的夢想最終也破滅了,兩年后她依舊待字閨中。這好似關(guān)于一則女性命運的寓言:無論如何努力,女性致力于取悅男性,被動等待以獲得人生完滿,但都是徒勞的。正如叔本華所說:“女人從本性上來說意味著服從……每一位處于完全獨立的非自然位置上的女人,都要直接依附于某個男人,使自己接受他的統(tǒng)治和支配?!眥1}
一、“繡枕”意象:無可奈何的輪回
對于《繡枕》文本,我們應(yīng)高度重視故事開篇的深刻寓意性:“大小姐正在低頭繡一個靠枕,此時天氣悶熱,小巴狗只有躺在桌底伸出舌頭喘氣的份兒,蒼蠅熱昏昏的在滿玻璃窗上打轉(zhuǎn)。張媽站在背后打扇子,臉上一道一道的汗?jié)n,她不住的用手巾擦,可總擦不干。鼻尖的剛才干了,嘴邊的又點點凸了出來。”
作者如此交代大小姐的生活環(huán)境和刺繡的工作環(huán)境,正揭示了作品的兩層主題意蘊:
第一層是蒼蠅滿玻璃窗上打轉(zhuǎn)這一意象。玻璃窗前,看似前途光明,實則毫無出路,只是在不停地打轉(zhuǎn),這也暗示后來大小姐的命運循環(huán)。第二層是張媽臉上的汗?jié)n。這剛干了又凸了出來的汗?jié)n,并不是簡單地來說天氣的炎熱,而是強烈暗示女性命運的循環(huán)輪回,像一則寓言:女人的問題永遠不能“干了”,只會“點點凸了出來”。
文本篇幅極短,核心意象“繡枕”象征意味強烈,生發(fā)多種意蘊。舊時代中上階層有以刺繡(“德言工容”之工)議婚的習俗,大小姐期待著通過自己的刺繡,成為張媽口中的優(yōu)美女性:這樣一個水蔥似的小姐,還會這一手活計。為了一句“今年你有紅鸞星照命主”的戲言,她開始執(zhí)著地在酷暑里,用心地繡著這對載有美好期待的靠枕。后來,那繡出的精美無比的繡枕正如大小姐一樣端莊秀麗,栩栩如生,無可挑剔,表現(xiàn)了她對美的追求,對美好婚姻的向往。這里的繡枕,已不僅僅是一件手工藝品,而是女性的美與青春的寄托,寄托著大小姐對未來的憧憬與幻想。她希望有人珍惜這份情這份愛,以此來尋求自己一生的幸福。但是,情況卻沒有如她所愿:“當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臟了一大片;另一個給打牌的人擠掉在地上,便有人拿來當作踏腳墊子用,好好的緞地子,滿是泥腳印。”
繡枕送到白家的當晚就慘遭踐踏,被主人輕易地丟棄。她也懂得了,夜里所做的美夢只是自己的幻境。憧憬和夢想破滅了,那踏在“繡枕”上的泥腳印,宛如踏在大小姐心里一樣,更是長久以來籠罩在女性內(nèi)心的男性強權(quán)的陰影?;ㄙM大小姐半年心血的繡枕,本來就是作為送給白總長家男人們的靠墊,而如今連靠墊都做不成,只能做人的踏腳墊子。如果小說止于此的話,總會有“言未盡意”之感,但小說用第二個場景,也就是兩年后大小姐復(fù)見繡枕,戲劇性地使作品的主題更進一步。
假如繡枕進白府之后的遭遇,我們通過張媽、小妞的一場對話得知,而大小姐不知,也是一個不錯的結(jié)局。但凌叔華讓大小姐重新見到“繡枕”,讓它又回到手中,繞了一個大圈,走了一個輪回。生命似乎又回到了原點。此時繡枕的象征意味更強烈了,并達到了反諷的效果。
凌叔華在作品中表達出一種“繡枕”意識:女人即使表面裝潢得再精致,或內(nèi)里填塞得再充足,即使本人富有良好的教養(yǎng),娘家具有殷實的家底,但只要處于男權(quán)文化框架之內(nèi),都無可避免地將會遭受來自男性強權(quán)的壓迫和歧視。女人永遠是男人眼中或手中的一個物件。這是一種凝聚著幾千年女性經(jīng)驗的歷史意識。“繡枕”這個意象在此,已經(jīng)從美與夢想的寄托上升到女性命運的象征。作品的結(jié)尾,小妞看到大小姐直著眼,不言語,只管看那枕頭頂,便說:“大小姐也喜歡它不是?這樣針線活,真愛死人呢。明兒也照樣繡一對不好嗎?”這一字字一句句如刺繡的針一樣扎在大小姐的心上,使她痛苦無奈而又有苦難言。這些話由小妞說出,大大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小妞未來的路,不正是大小姐曾經(jīng)走過的嗎?再聯(lián)系仆婦張媽,三位女性其實構(gòu)成了女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這樣一種形象模式,又是一個無可奈何的輪回,又是一個“繡枕”。
二、“閨怨”敘事與凌式風格
“閨怨”敘事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大現(xiàn)象,但在不同性別作家的筆下,會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男性作家一般只是將“閨怨”簡單地理解為女性的一種情感發(fā)泄,更注重此類敘事的社會意義;女性作家則經(jīng)常將此看作是主體意志的一種表達途徑,更注重敘事的情感意義。從字面意義上理解,“閨怨”一般是指閨閣待嫁少女的哀怨愁緒,可以概括為少女“思春”時的幽怨心理,正如白居易在《長恨歌》里所形容的——“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法國著名女權(quán)主義者西蒙·波伏娃認為,“閨怨”之“怨”的真正本質(zhì),表明青春期女性“人未識”的生命世界,既有著“渴望”接近異性的興奮期待,渴望得到美好的愛情和婚姻,又有著對男權(quán)社會的一種拒斥心理。
《繡枕》里,大小姐的興奮期待和內(nèi)心拒斥心理表現(xiàn)得很到位:煩熱的夏午,大小姐正努力地趕制那個靠枕,傭人張媽勸她“歇會兒”,她也只叫她“站過來扇扇”“仍然低頭做活兒”。在張媽帶諂媚意義的談話中,泄露了關(guān)于這一切的秘密,“這樣一個水蔥兒似的小姐”顧不得“汗?jié)窳艘患贡场?,專心地繡著的一對靠枕是要去送給白總長的,然后就會有“門也要擠破了”的人來說親,而且“白總長的二少爺二十多歲還沒找著合式親事”。這時“小姐臉上微微紅暈起來”,她止住了張媽的“胡扯”。大小姐渴望通過精美的“女紅”手藝來獲得異性的認可。無論少女“思春”表現(xiàn)得多么糾結(jié),然而對異性的渴望期待是她們的生理本能,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女人的自然天性,是“被愛”而不是去“愛別人”。但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女性的遭遇多是“被愛”而不得與“愛別人”而遭棄。作品里并沒有直接描寫或敘述大小姐的遭遇如何悲慘,而只是通過一對繡枕的戲劇性輪回遭遇,靜靜地呈現(xiàn)給讀者,于平靜中隱藏憤懣、無言中暗含悲哀,委婉含蓄,耐人尋味。
若論及藝術(shù)風格,《繡枕》可謂凌叔華最具代表性的且完美的一篇:平緩精巧,卻又出人意料,發(fā)展與轉(zhuǎn)折全不著痕跡,沒有憤怒,沒有失態(tài)?!独C枕》堪稱是用嚴格的繪畫手法描寫心理的杰作。凌叔華既是作家,同時又是一位極富天分的畫家。她的畫,屬于文人畫派,而她的小說,不僅文如其人,而且文如其畫。凌叔華將繪畫技巧運用于寫作,將國畫里的工筆運用到寫作里,使其作品里有一種獨特的“凌式風格”。
在人物表現(xiàn)上,小說沒有一處寫到小姐的內(nèi)心活動,然而我們處處看到的都是小姐的內(nèi)心。在閨房的第一場景,我們看到的是小姐虔誠的內(nèi)心、她的熱望、她的希冀、她的對于幸?;橐龅你裤剑允且唤z不茍,精益求精,甚至到不近人情的地步,連小妞兒要看看都不行。大小姐是聰明的,她知道繡枕一旦拋出去,就像人拋出去一樣,繡枕代替了人說話,去替她贏得理想的婚姻??墒谴笮〗阋彩强杀?,因為她只能讓繡枕說話,但有誰能懂,誰能珍惜?閨房的第二場景,敘述的是繡枕的命運和大小姐無人知的悲哀。繡時花費半年,加班加點,但糟蹋卻只需要一個晚上。小說直描小姐的心情,越是追寫她當時如何的精工細作,那份明珠暗投的痛心感就越深。多少深宅大院,多少心思,活泛了一陣又趨于死寂,像這大小姐一樣。整個小說沒有抒情,沒有慨嘆,篇幅短小,文字不多,但讀完卻讓人心里久久不能平靜。
凌叔華作為一位標準的中國大家閨秀,為文為畫為人,都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不能越雷池一步。這對于一位有著自身文學追求的“繆斯”來說,無疑是痛苦的,也是無奈的,同樣是一種“閨怨”。但誰能懂得一個中國閨秀的野心與激情呢?
{1} 叔本華著,范進、柯錦華、秦典華、孟慶時譯:《叔本華論說文集》,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491頁。
參考文獻:
[1] 劉思謙.“娜拉”言說——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心路紀程[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2] 宋劍華.言說女性與女性言說——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 “閨怨”敘事的歷史傳承[J].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2(6):1-11.
[3] 凌叔華.繡枕[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作 者:艾煒,暨南大學201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