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凌叔華在小說《繡枕》中以心理寫實的筆法刻畫了一個視繡枕為紅娘的待字閨中的婉順女性形象，一方面表現(xiàn)了舊家庭女性在閨房中一邊拿著針線做活一邊默默等待出嫁的悲劇，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作者對女性在婚戀關系中處于被動、弱勢地位的清醒認識。

關鍵詞：繡枕 閨閣 女性 婚戀

一、繡花之枕：穿針引線引來夫君的希望

魯迅認為凌叔華擅長寫“舊家庭中的婉順的女性”{1}，其短篇小說《繡枕》中的大小姐堪稱典型。小說一開篇即寫到在一個悶熱的伏天里，“大小姐正在低頭繡一個靠枕”，為趕在明天送到白總長家里。敘事場景設定在大小姐屋內，在場的人物也只有大小姐和張媽兩個女人，環(huán)境十分寂靜，連“繡花針噗噗的一上一下穿緞子”和“扇子扶扶”的聲響都聽得見。作為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坐在幽靜的閨房里全神貫注地繡枕是她的生活常態(tài)，她要以針線活向男人展現(xiàn)她的魅力。閨閣少女低頭繡枕，表明其處于思春的生理狀態(tài)。少女思春是正常的生理階段，而深居幽閨的大小姐正是以繡枕的方式釋放她的思春情懷。大小姐之所以選擇繡一對枕頭，而不是其他物品，正體現(xiàn)了她在這對枕頭上寄予的想象，即同床共枕的愿望。大小姐在這對繡枕上傾注了自己半年來的全部心血，“那時白天太熱，拿不得針，常常留到晚上繡，完了工，還害了十多天眼病”。她要以這對靠枕來博得男人的肯定，仿佛唯有得到男人的首肯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這就像一個賭局，在這對繡枕上蘊含著賭的意味。如果這對繡枕得到男人的認可，這個待嫁的大家閨秀似乎便有機會贏得以白總長二少爺為代表的青年才俊的青睞。她在繡枕上押注了自己日后的幸福，繡枕仿佛是她的籌碼和賭資。以一對精致的繡枕賭一個如意郎君，如此看來繡枕與大小姐的終身大事、婚姻相關聯(lián)。張媽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數人的心聲，“哼，這一封靠枕送到白總長那里，大家看了，別提有多少人來說親呢。門也要擠破了?！崩C枕送出后，親戚朋友的諛詞、閨中女伴的取笑，以及大小姐深夜夢里的幻想，都表明了在眾人心中，好的針線活是一個女兒覓得好夫君的資本或者說是一塊敲門磚。無疑大多數人對一個女人幸福與否的評價標準便是能否嫁一個好男人，而通常人們對好男人的理解往往是與金錢、權勢相聯(lián)系的。

換言之，女人的價值要通過身邊的男人來體現(xiàn)。如果沒有男人的肯定和如意郎君的相伴，女人的價值似乎也就無所附麗。在傳統(tǒng)的“男主外，女主內”觀念影響下，針線活已成為舊家庭女性的一項基本生活技能。王媽在小說中多次稱針線活為“活計”，一方面這既是對刺繡、縫紉等手藝的總稱，另一方面也有視針線活為“生活之計”的看法；可見人們對傳統(tǒng)女性刺繡手藝的重視，這不僅是對未婚女性的要求，對已婚女性也是如此。在凌叔華《花之寺》的開端，作者也塑造了一位“拿著針做活”的已婚女主人公形象。女性低頭刺繡，表現(xiàn)和培養(yǎng)傳統(tǒng)女性心靈手巧、賢妻良母、溫婉嫻靜的氣質，這是傳統(tǒng)文化對傳統(tǒng)女性的設想與要求。刺繡水平的高下已成為評判傳統(tǒng)女性素質高低、賢惠與否的一個明確且重要的標準。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繡枕》中的大小姐如此賣力地要繡好一對靠枕。

張媽盛贊繡枕上的鳥，“這鳥繡的真愛死人了！”心靈手巧的大小姐在兩個繡枕上分別繡出的翠鳥和鳳凰栩栩如生。翠鳥和鳳凰這兩個意象大有深意。如果說大小姐是翠鳥的話，那么白總長一家的人則為鳳凰。繡枕上的圖案透露了大小姐的內心秘密：即由翠鳥變?yōu)轼P凰的期盼。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鳳凰貴為“百鳥之王”，有“百鳥朝鳳”一說，同時鳳凰也是富貴、吉祥的象征。中國古語“望女成鳳”即表達了對女性成為鳳凰的美好愿景。大小姐將繡有鳳凰圖案的繡枕送給白總長，一方面是向他表示敬意，有討好取悅之意；另一方面也隱含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內心深處的期盼，即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憧憬，期望日后如鳳凰般尊貴、榮耀地生活，但這個期盼大多時候是需要男人來成全的。中國傳統(tǒng)男人改變命運可以通過讀書科考、鯉魚躍龍門等路徑，但女性要想單憑自己的力量改變人生，著實不易，所以很多時候女性將改寫命運的希望和下半生的幸福托付于男人身上。相比之下，找到一個好男人，飛上枝頭變鳳凰這樣的路途較為便捷。乘龍快婿、金龜婿等稱呼便顯露出這種思想。

二、閨閣之女：養(yǎng)在深閨望人識的盼望

“鳥”這個意象在凌叔華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值得注意。《花之寺》開篇即出現(xiàn)一個掛在廊下的鳥籠，“里頭一只白鴿正仰頭望著蔚藍的天空盡力歌唱”?！杜畠荷硎捞鄾觥分幸捕啻翁岬健肮竟竟尽苯械摹傍侙侙B”。而在《繡枕》中，作者對繡枕上的鳥也著墨不少。凌叔華小說中出現(xiàn)的鳥多是被圍困在牢籠里，這有違鳥自由自在、遨游天空的本性?！笆贾i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凌叔華表面上是寫鳥籠里的鳥，實則鳥籠對應封建家庭，鳥對應女性，隱喻了封建家庭對女性的束縛，甚至是封閉、禁錮。如《繡枕》中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也未識人的大小姐，幽靜的閨房對她來說就是日常活動的狹小空間，終日陪伴她的是張媽，可能偶爾會有三兩同在閨中的女伴來往，但是對于外界，對于同齡的男子，她知之甚少。常年生活在庭院深深的深閨之中，意味著孤單的她長期處于封閉隔絕的環(huán)境，少而且難與外界接觸。即使處于青春期的大小姐對男女之愛萌生與憧憬之念，也始終只是一種朦朧的情愫彌漫在她的心頭，沒有人和她交流愛情婚姻的話題，她完全是處于一種迷霧中淺層感知的狀態(tài)。對于未來的婚姻與夫君，她沒有過多的考量與選擇機會，更多的是接受來自父母、親友等外界的聲音。他人的聲音遠遠蓋過了大小姐內心自主的聲音，因為封建家庭的高墻深院并沒有為她營造生發(fā)出自己內心聲音的機會。

大小姐埋頭繡枕正符合舊式家庭的婚配習慣，以繡枕尋覓她的如意郎君。她對精美絕倫的繡枕滿懷希望，但不幸的是那對靠枕根本就沒有得到她想象中所應該得到的賞識，而是慘受糟蹋，“當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臟了一大片；另一個給打牌的人擠掉在地上，便有人拿來當作腳踏墊子用，好好的緞地子，滿是泥腳印”，最后落入傭人手中。送出的繡枕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更無所謂好或不好的反饋。她再也不敢多做幻想，“那是種幻境，不久她也懂得”。希望落空，半年心血付諸東流，對于大小姐來說失落是必然的，但她也只能默默地黯然神傷。骨感的現(xiàn)實給她上了刻骨銘心的一課，“所以她永遠不愿再想起它來撩亂心思”。經過這一次慘痛難堪的教訓，她對女性在婚姻關系中的被動、弱勢地位有了痛苦的認識，但面對現(xiàn)實的挫敗與冷酷，她沒有幽怨不滿的言辭宣泄，無心也無力去改變女性困苦的處境，以至于一晃兩年過去了，“大小姐還在深閨做針線活”。她仍然將出嫁的希望寄托在刺繡之上，但除此以外，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以改變現(xiàn)狀。生活于高墻深院之中，大小姐與外界始終保持隔離，這樣的女性生存環(huán)境，談何覺醒與奮起。凌叔華以大小姐的悲涼命運來映襯舊式女性命運深刻的悲劇性。

三、缺席之男：蹤跡難尋無人憐的失望

盡管大小姐的繡枕讓張媽和小妞贊不絕口，“頂好看啦”“這樣針線活，真愛死人呢”，但這些評論都是出自女性的審美角度，而小說中本應成為繡枕審美主體的男性卻處于集體隱身和失語的狀態(tài)，沒有任何一個男性發(fā)表過任何的評價。雖然作者在文本中提到老爺、白總長、二少爺等男性人物，但在整個文本中始終沒有任何一個男性人物出場或發(fā)言，這樣的人物安排多少讓人感到詫異。對于精美的繡枕，只有女性的贊嘆而沒有男性的表態(tài)，而實際上大小姐繡枕的主要目的是供男性欣賞，這不得不說是一個略帶苦澀的諷刺性描寫。事實上，對于刺繡這種較為細碎且費時費力的手藝活，男性往往不會有太多的審美興趣。男性往往認為，這是女人家、小家子氣的小玩意兒，難入法眼，甚至不屑一顧?！澳侵圾B已經用了三四十樣線”“只那鳳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樣線”“做鳥冠子曾拆了又繡，足足三次”，即使大小姐在繡枕上費盡心思，但最終也未必可以贏得男人的贊賞。送出繡枕以示好的舉動，本身就意味著送出者渴望被關注、珍視的心理，但換來的卻是接收者的無視。這就是男性和女性在繡枕審美上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

作者以一對繡枕的命運隱喻現(xiàn)實處境中女性的命運，并傳達出因女性群體不被重視而產生的幻滅感。大小姐就像出走前的娜拉，結婚對她而言即是從父家走向夫家，缺乏自主與獨立。自“五四”以來，女性解放成為一股洶涌而至的社會熱潮，“個性解放”“自由戀愛”“婚姻自由”等啟蒙口號不絕于耳，但理論與現(xiàn)實之間巨大的鴻溝使現(xiàn)代知識女精英醒悟，女性解放仍然只是一個美麗而虛幻的夢。凌叔華在《繡枕》中通過表現(xiàn)一位閨閣少女對繡枕的重視與男性對繡枕的無視這兩種不同態(tài)度以透視男女在婚戀中的不平等地位，并通過女性的幻滅心理來表達作者的清醒認識和尖銳質疑，而這正是凌叔華小說的深刻之處。

《繡枕》將目光投向閨閣少女的閨房生活這個個人生活空間，既反映了作者對個體私人生活的關注，對人的精神、情感的書寫——這與“五四”時期對人的發(fā)現(xiàn)與關注的文學氣質相吻合，又體現(xiàn)了凌叔華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對女性婚戀問題和個體命運的關切。

{1}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劉運峰編：《1917—1927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5月版，第88頁。

作 者：戴麗娜，暨南大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