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蔣士銓在《臨川夢》中通過講述湯顯祖的故事，試圖將他所敬仰的戲劇家塑造成“忠孝完人”，同時也是澆他自己心中之塊壘。蔣士銓與湯顯祖雖有為官背景，最終卻主要因為詩文而留名。蔣士銓借《臨川夢》頌揚湯顯祖的功績，以抒發(fā)自己的理想。本文通過對《臨川夢》全劇的辨析，探究了蔣士銓如何駕馭復(fù)雜的情感結(jié)構(gòu)，從中可感蔣士銓受湯顯祖影響頗深。

關(guān)鍵詞：蔣士銓 《臨川夢》 湯顯祖 劇情 曲辭

蔣士銓在《臨川夢》中試圖將他所敬仰的文人湯顯祖塑造成“忠孝完人”，也是澆自己心中之塊壘，而這塊壘究竟為何物值得一究。蔣士銓與湯顯祖仕途皆非一帆風(fēng)順，但也非完全懷才不遇，他們最終留名卻主要因為詩文。在蔣士銓，這并非他心之所向，他有著“徇吏”情結(jié)，做官卻不如湯顯祖成功?！杜R川夢》中的《送尉》《宦成》分別從側(cè)面和正面描寫了湯顯祖的政績，雖遭貶謫卻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或可看成蔣士銓借此抒發(fā)自己的理想。湯顯祖的忠孝確實為后人稱道，與他的作品互為彰顯，而若不是他的“四夢”巨著，他的生平不會為人所關(guān)心。蔣士銓截取湯顯祖為官生涯片斷并放大，因他覺得“詞人”身份不算高尚，要為偶像翻案，這也不算以意逆志。但《臨川夢》的野心不止于此，這不是一個單純的人物傳記，還涉及到湯顯祖創(chuàng)作“四夢”的原因以及成書之后收到的反饋。這反饋構(gòu)成劇作的另一半內(nèi)容，包括了俞二姑鬼魂追尋湯顯祖以及“四夢”人物與湯顯祖在夢中相會。要把這么多內(nèi)容放在二十出的劇作中殊非易事，有論者認(rèn)為《臨川夢》結(jié)構(gòu)失當(dāng)。但總的來說，作者的才學(xué)可以駕馭這樣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蔀楹我筚M周章將這些支離的情結(jié)攢在一處，如此的雜陳又映照了作者和湯顯祖怎樣的承襲關(guān)系呢？

一、情的轉(zhuǎn)換

俞二姑的故事是最清晰的一條線索。第十七出《集夢》，湯顯祖“四夢”中的人物盧生、淳于棼、霍小玉悉數(shù)上場，獨缺杜麗娘?！赌档ねぁ肥菧献畹靡庵鳎瑢憸@祖無法繞過這個作品。杜麗娘的故事在《臨川夢》中被置換成了俞二姑的故事重演了一遍。以今天之觀點，蔣士銓顯然誤讀了《牡丹亭》，這或許是有意的。蔣士銓將之理解為諷刺之作，無視其中對情的鋪陳，他似乎成了《牡丹亭》里所諷刺的迂腐教書先生陳最良，將《關(guān)雎》解為后妃之德。實質(zhì)是蔣士銓不肯承認(rèn)虛構(gòu)和想象的力量，遑論這股力量背后的激情。經(jīng)世濟民是存在于他意識里的理想，而《臨川夢》卻暴露了他的迷茫。詩人蔣士銓信奉“詩言志”“文如其人”，所謂“志”即“發(fā)乎情，止于禮義”，晚明的尚情思想已不能為這位清儒所接受。

第三出《譜夢》里，蔣士銓較忠實地錄下了湯顯祖為《牡丹亭》寫的序言：“凡人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死，死而不可生者，皆非情之至者?！嚺c娘子細(xì)看來。”{1}緊接著是作者設(shè)計的場景即湯顯祖的妻子在一旁捧讀品鑒，似乎“情”首先要落實到人倫夫妻。但正如陳最良敵不住丫鬟春香的天真質(zhì)詢，蔣士銓對《牡丹亭》的解讀也左右支絀。蔣士銓何止誤讀了這一個夢，他試圖為“四夢”的創(chuàng)作都找到現(xiàn)實的對應(yīng)。據(jù)《臨川夢》，湯顯祖作《紫釵記》和《邯鄲記》《南柯記》，分別與妻子和子女的夭亡有關(guān)。這亦無可厚非，“文章憎命達(dá)”，這不過印證了普遍的觀點。

在這一出里，和他一起中舉卻攀附權(quán)貴的沈君典病逝。湯顯祖聽到沈君典的死訊，仿佛是意料之中，“恕得他年少心期，終不是貪榮輩”。這樣的結(jié)構(gòu)安排讓人覺得這件事也和《牡丹亭》的創(chuàng)作相關(guān)。蔣士銓將自己的想法加于湯顯祖，認(rèn)為他諷刺曇陽子，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雖未點明，但仿佛在說，杜麗娘終是少年心期，才會“一點色情難壞”。

由此，蔣士銓剔除了湯顯祖劇作，尤其是《牡丹亭》中最重要的男女之情，代之以“知己之愛”，這注定了這本湯顯祖的傳記劇與湯顯祖的距離?！杜R川夢》借俞二姑之口將《牡丹亭》解讀為諷喻之作，難以服眾，此事本身也缺乏證據(jù)。俞二姑讀《牡丹亭》而亡卻是有記載的，湯顯祖也曾作詩《哭婁江女子二首有序》悼之。蔣士銓根據(jù)這一史實加以發(fā)揮，但這段故事有太多語焉不詳之處，其中矛盾也體現(xiàn)了作者思想的矛盾。

二、主題辨析

縱觀《臨川夢》全劇，可以感受到蔣士銓受湯顯祖影響頗深，他不僅在劇中直接討論“四夢”的內(nèi)容，而且《臨川夢》本身的一些情節(jié)設(shè)置和氣氛風(fēng)格也有湯氏劇作的影子。比如在劇中穿插戰(zhàn)爭和陰謀，再比如《訪夢》與《牡丹亭》的《尋夢》相對應(yīng)。然而若論內(nèi)涵，湯顯祖師從羅汝芳，在劇作中表達(dá)“貴生”的思想，這在《臨川夢》中僅有一處別扭的表達(dá)。第十一出《宦成》，湯顯祖行德政使得神明感應(yīng)，村民在神兵的幫助下打死了害人的老虎，湯顯祖讓他們尊重老虎：“抬去掩埋，不得殘剝?！?/p>

最后一出《了夢》，俞二姑的鬼魂在和尚的指引下找到了湯顯祖的玉茗堂，見到了朝思暮想的湯若士。值得注意的是，這次見面是在睡神的注視下。相當(dāng)于杜麗娘在花神指引下與柳夢梅幽會。杜麗娘尋夢不得，卻并不絕望。她要求死后埋在梅子樹下，“守得個梅根相見”，磊磊的梅子是果實，春華秋實，預(yù)示他們的愛情不僅開花必定還要結(jié)果。俞二姑則死于一種不甘，沒有知己的不甘或想象湯顯祖缺乏如自己這樣的知己的不甘，愛成“恨”。

與其說尋覓知己是《臨川夢》的主題，不如說是知己的不可得。第一出寫湯顯祖與朋友歡聚，結(jié)尾變成在夢中與書中人物相會，而且這些人物并非從“四夢”中走出來，與湯顯祖并不認(rèn)識。湯顯祖創(chuàng)作“四夢”是根據(jù)之前的傳奇，這些人物就是那些傳奇中的人物，他們聽說有個叫湯若士的重寫了他們的事跡，遂相約而往以期一會。

蔣士銓相信了湯顯祖，將湯氏“四夢”真的看作是“夢”，也就是虛構(gòu)，卻將之前的傳奇看成相對的真實。俞二姑：“可真有個牡丹亭，梅花觀么？呸！哪有此事來喲！”{2}湯顯祖則“解纜放船”，虛實相生，劇中人物都不相信人能復(fù)生，畫可應(yīng)答，很多觀眾卻進(jìn)入了劇中，且看那些女子讀《牡丹亭》郁郁而死的事例。

蔣士銓筆下的人物較為自主，仿佛預(yù)知命運，知道奇跡的不存在，也便沒有了幻想。《臨川夢》里處處可見夢想與現(xiàn)實的鴻溝。俞二姑深知她和湯顯祖的距離：“那湯先生是一個奇男子，他豈肯容易入人夢中；我是一個蓬門孤女，又豈敢容易夢見他來喲！”{3}她的死比杜麗娘更有意識，幾乎是種絕望的反抗。俞二姑與湯顯祖的交流只能在她死后，而且需要《牡丹亭》這本書作為媒介。最后兩人進(jìn)入“虛空”之境，以期在夢中求得暫時的圓滿，是為“了夢”，但這夢層層疊疊，實難了斷，故事就結(jié)束在湯顯祖與書中人物的聚會上，“可嘆這夢境相承夢難了”，不知伊于胡底。

杜麗娘知道自己等不到了，卻只抱怨“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yuǎn)”，像夏志清所說，她感到的是抽象的時間的壓力。于是她手畫形容，寄托于形象而非語言，“得象忘言，得意忘象”，她的人生是美的、藝術(shù)的、靈性的。從《牡丹亭》的《寫真》《拾畫》《玩真》可以看出，畫像是情的承載和固定，玩“真”即玩真?！杜R川夢》中，俞二姑試圖為湯顯祖畫像，“苦難知容貌形骸”。不過劇中也出現(xiàn)了畫的意象，卻是口頭描述的王維的雪中芭蕉圖。{4}這畫并非出自劇中人之手，亦不承載情感。雪中芭蕉既是現(xiàn)實又是夢幻，但基本材料須是現(xiàn)實?！罢効照f有，禪心自超，文章旨趣歸忠孝”是全劇所有唱詞的最后一句，這一句話包含了三方面的內(nèi)容，即禪和忠孝。該劇所做的就是融合這幾個方面。王維的畫有玄虛的禪意，還有一種孤絕，俞二姑曾以之自比：“縱然奴身子堅來讓芭蕉，不道奴心兒死去埋幽草?！眥5}哀莫大于心死。

三、審美取向

《臨川夢》中《送尉》《花慶》是兩出重要的抒情章節(jié)，前者講了湯顯祖即將離任徐文典吏，村民簞食壺漿；后者敘述湯顯祖拒官后與父母共享天倫，賞花安貧。這兩出集中體現(xiàn)出湯顯祖的“忠孝”，讀來卻無甚新意。蔣士銓對湯顯祖及其作品的理解最集中的體現(xiàn)是在《臨川夢》的高潮部分即最后兩出。

如《說夢》一出，覺華自在天王對功名、富貴、青史都做了嘲諷和批判，有顛覆一切價值的野心，痛陳時弊，氣勢如虹，其雄辯讓人難以抗拒，不得不產(chǎn)生片刻的恍惚，或許湯顯祖真是如此世事洞明。在這里，蔣士銓和他心目中的湯顯祖在淋漓的辭章中短暫相會，距離達(dá)到最小，但之后又漸行漸遠(yuǎn)。

若單從曲辭文筆來看，則湯顯祖和蔣士銓各有特色。湯顯祖典麗旖旎自不必說，蔣士銓作為清中葉的大詩人，曲辭簡拔清勁，頗有詩風(fēng)。蔣士銓《秋夜》詩描述讀牡丹亭的感受：“殘燈別館悄冥冥，玉茗風(fēng)流夢未醒。一種小樓夜秋雨，隔簾催唱《牡丹亭》。”王夫之曾為詩定義：“詩者，幽明之際者也。”此詩達(dá)到了這個境界，詩中也可看出他讀牡丹亭也讀出了詩的境界，而他在《臨川夢》中試圖達(dá)到幽明之境，終于有些失衡，幽怨多了些?；蛟S他的思想還未真正圓熟，若真知命運，定知命運之不可期，又如何能做到“老夫插手看多時”這么灑脫?！赌档ねぁ穼懹内せ脡羰菫榱朔匆r生之可貴，蔣士銓沒有看出其中的多層與多義。

湯顯祖未必沒有看透世情，卻選擇了相信并寄托于藝術(shù)。杜麗娘暮色而亡，柳夢梅代表春天和生機，三生路上，杜麗娘柳夢梅互相扶持，柳夢梅為杜麗娘復(fù)生盡心盡力，杜麗娘則為柳生昭示了仕途之路。劇情一波三折，卻相成相因。情在《牡丹亭》中是流動的，甚至在主角和配角之間也有交流和托付。所有劇中人物幾乎都成其美夢，牡丹亭是富貴的所在?！赌档ねぁ吩谀吧酥g創(chuàng)造聯(lián)系，以偶然制造驚喜，最驚喜之處莫過于起死回生的情節(jié)。而到了蔣士銓這里，俞二姑沒有回生，只能永遠(yuǎn)“游戲虛空”。“插科打諢”是蔣士銓的劇作風(fēng)格，底色卻是悲涼?！赌档ねぁ返哪缴珣z才，是靈肉合一，藝術(shù)和人生的融合?！杜R川夢》藝術(shù)和人生分裂也許揭示了某種價值危機。

蔣士銓謂“文章到此知音少”，以己度人，與湯顯祖惺惺相惜?！杜R川夢》開篇即定調(diào)“才大難為用”，這是又一重悲劇，屬于天才的天然悲劇，蔣士銓自謂“從來才子遭陽九，只作朝開暮落花”。

鄭振鐸稱《牡丹亭》是危巖上的孤松，綠波上獨有的一朵芙蕖，極言其雍容奇崛。而《臨川夢》的底色是慘綠，只能作為荷葉?！傲舻脷埡陕犛曷暋彪m也“大珠小珠落玉盤”，終是強弩之末，無怪乎蔣士銓之后再無大家了。{6}

①②③④⑤ （清）蔣士銓著，邵海清校注：《臨川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1頁，第156頁，第104頁，第170頁，第203頁。

⑥ [日]青木正兒：《中國文學(xué)概說》，隋樹森譯，重慶出版社1983年版，第141頁。

參考文獻(xiàn)：

[1] 林葉青，一代才人的情志“淪落”史——論蔣士銓的三部文人故事劇[J].藝術(shù)百家，2001（1）.

[2] 華瑋主編.湯顯祖與牡丹亭[M].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5.

[3] 夏志清.夏志清文學(xué)評論經(jīng)典：愛情、社會、小說[M].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

[4] 徐國華.插科打諢 亦莊亦諧——蔣士銓戲曲藝術(shù)探勝[J].四川戲劇，2008（6）.

作 者：張倩玉，中央戲劇學(xué)院文學(xué)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戲劇文學(xué)。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