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世亮
(南昌師范學院 中文系,江西 南昌330032)
政治與文學的關系密切,朝代的更替也必將對文學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而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的一種歷史存在,每一次的鼎革易代總會在文學場域引發(fā)不小的波瀾。大體而言,伴隨著鼎革易代的生發(fā),從統(tǒng)治階層文化策略的改變到文人身份的異化,再及文人心態(tài)的變化和文學創(chuàng)作風尚的嬗變,無不發(fā)生著或隱或現(xiàn)的變化。受這種政治態(tài)勢的影響,明初江右詩歌生態(tài),實際也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江右乃宋元以來詩歌的重鎮(zhèn),因此對明初江右詩歌的生態(tài)作出實證性的描述,對探討明初詩歌發(fā)展態(tài)勢而言當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同時也可為明初乃至整個明代詩歌的深入研究奠定基礎。正是出于這一考慮,筆者準備從政治文化生態(tài)、詩人身份走向、創(chuàng)作形態(tài)等方面入手,就這一問題展開討論。
從表面上看,由蒙元入朱明似乎只不過是一種時間上的推移,是中國古代封建王朝不可回避的宿命,但若從實質(zhì)言,卻關涉著政治文化格局的大變革。需要注意的是,這樣一種變革與文學生態(tài)變遷的關系同樣是至為密切的。從某種意義而言,明初江右詩歌生態(tài)正是以元明易代為背景而呈現(xiàn)于文學史的,因此就元明之際的政治文化生態(tài)作一比較性的描述,便顯得非常必要。
在中國古代社會,由少數(shù)民族一統(tǒng)天下并不多見。由于受民族文化的差異、狹隘的華夷大防觀念等影響,元代的政治文化格局確實有異于劉漢、李唐和趙宋。在政治地位上,一改以往漢人的崇高地位,元朝是人分四等——蒙古、色目、漢人、南人,蒙古人在政治上享有至高的地位,完全臨駕于漢人之上。如元朝的開國皇帝忽必烈,雖然也有以漢人為顧問幫助治理天下的舉措,但以他為首的蒙古統(tǒng)治者對漢人的信任畢竟是有限的,無論中央官還是地方官,正職一律由蒙古人擔任,漢人、南人只有擔任副職的資格。中書省、樞密院以及御史臺等,乃元代重要的政治機構,皇帝更多依賴他們來處理有關重大政務。據(jù)相關研究,執(zhí)掌樞密院實權的知樞密院事和同知樞密院事之職,在整個蒙元近百年的歷史之中,便未曾有漢人擔任;同樣,御史臺的最高官員御史大夫這一權力,也從未曾落入漢人和南人之手。[1]總之,終元一代,中央乃至地方長官,幾乎無漢人染指,一些要害部門的職位,更是明令規(guī)定不允許漢人和南人擔任,漢人、南人已完全淪落為蒙古人的附庸,在政治上蟄伏其下,在很大程度上剝奪了參與重大政事的權利,深受歧視以及不平等的待遇則成為他們的常態(tài)。
在文化體制上,受“種族之見橫亙于心”[2]形態(tài)的影響,蒙元統(tǒng)治者同樣施行了遏制漢人的舉措。自隋唐以來,科舉便成為士人入仕的主要途經(jīng)。然而,進入蒙元時代,統(tǒng)治者卻在很長時期內(nèi)不開科取士,漢族文士只能依靠征召、推薦等方式進入仕途。不過,他們仕途的選擇也僅僅限于“宿衛(wèi)、儒、吏”三種而已,而且人數(shù)也是極其有限,這也直接造成了王惲《吏解》所謂的“今天下之人,干祿無階,入仕無路”[3]的局面,文士介于娼、丐之間,“八娼、九儒、十丐”倒是曾一度成為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對漢人仕途壅塞的情形,宋濂主編的《元史》有更為清晰的描述,其謂:“貢舉法廢,士無入仕之階,或習刀筆以為吏胥,或執(zhí)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販鬻以為工匠商賈?!笨婆e考試雖然于延祐二年(1315)重啟,但是,諸如南北榜名額的限制、考試內(nèi)容的差異、漢人授職例不過七品官等制度的設定等,都帶有明顯的民族歧視色彩。這也使得它留給漢人進階或者參與政治的機會并不多,一如元末明初江右人葉子奇所謂“仕途自木華黎王等四怯薛大根腳出身分任省臺外,其余多是吏員。至于科目取士,止是萬分之一耳,殆不過粉藻太平之具。世猶曰無益,直可廢也。豈時運使然耶?何唐宋不侔之甚也”[4]63、“臺省要官,皆北人為之,漢人、南人萬中無一二,其得為者,不過州縣卑職,蓋亦僅有而絕無者也”[4]40,在元王朝的制度壓抑下,漢族文士很難施展自己的才華,他們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被邊沿化了。當然,這也在客觀上形成了思想意識形態(tài)領域管控松動的實際,從而給予他們更大的表現(xiàn)自我性靈的空間。
相較元朝,在朱明王朝,漢人重新確立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從被壓抑、被邊緣化的境地中解脫出來,有了更多的參與政治的機會。在群雄逐鹿的元末,為鞏固自己的勢力而最終一統(tǒng)天下,朱元璋不遺余力地聘用各方文士。在攻伐之暇,凡所到之處,他必訪當?shù)刂?,以求賢若渴的姿態(tài)來聽從他們的意見,并羅至幕中,為己所用,如宋濂、劉基、王煒、章溢、葉琛等浙東文人,都是其攻打吳越時所羅織的英才。而在建立明政權之后不久的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便下令開科取士,并輔以征召、引薦等策略,延攬?zhí)煜氯瞬?,同時再次表達了自己禮賢下士、啟用天下英才和大興文教的政治姿態(tài),下詔曰:
天下之治,天下之賢共理之。今賢士多隱巖穴,豈有司失于敦勸歟?朝廷疏于禮待歟?抑朕寡昧不足致賢,將在位者壅蔽使不上達歟?不然,賢士大夫幼學壯行,豈甘沒世而已哉?天下甫定,朕愿與諸儒講明治道,有能輔朕濟民者,有司禮遣。[5]
在如此旨意之下,學校、科目、薦舉、銓選便成為吸納人才的重要途徑,一大批的前朝文士正是在這樣的現(xiàn)實背景之下得到啟用,陸續(xù)進入明朝的統(tǒng)治階層序列?!睹魇贰と辶謧餍颉贰懊魈嫫鸨家?,定天下,搶攘之時,所至征召耆儒,講論道德,修明治述,興起教化,煥乎成一代之宏觀?!婆e取士,一以經(jīng)義為先,網(wǎng)羅碩學。嗣世承平,大臣以文學登用者,林立朝右”①云云,雖然不無溢美,但也是事實。
然而,一旦政治社會等秩序趨于穩(wěn)定,朱元璋便開始實行他那強硬的鐵腕政策,頒布了《大明律》《大誥》等一系列嚴格的法典,希望以此來確保明王朝的長治久安、江山永固,而且更是史無前例地制定了“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其罪至抄札”②的法律條文,推行極端恐怖的文化專制,大興“文字獄”,以示對天下不服從明政權統(tǒng)治之士的震懾。事實上,比如魏觀、高啟、王彝、張羽、宋濂、劉基、王冕等一批吳越文士,便是在這樣的策略之下,或下獄而死,或畏禍而死,或遭迫害,血腥之氣彌漫于宇內(nèi)。
定鼎前后,朱元璋便采取籠絡、高壓相濟為用的政治策略。顯然,這種恩威并施、變易動態(tài)的策略,無疑是一種飽含著政治用心的權宜之舉。一方面他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堅固自己的政權根基,另一方面則意欲借此途徑,以恢復漢唐以來的儒家文化傳統(tǒng),正如明初人方孝孺《宋學士續(xù)文粹序》所謂:“上方稽古,以新一代之耳目,正彝倫,復衣冠,制禮樂,立學校,凡先王之典多講行之”[6]。其實,朱元璋利用這樣一種方式,在其建立政權之初,既網(wǎng)羅了大量的天下賢達,又樹立了自己的政治威信,同時也使元代所謂的漢人乃至南人的政治地位得以重新確立。當然,這也在客觀上造成了疏離文士、或者說文士離心的弊端。而由此引發(fā)或生成的政治文化背景,既與元代的政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又在一定程度上改變著當時的人文生態(tài)。
總而言之,對于漢族文人而言,蒙古人領銜的元代統(tǒng)治,所代表的是一種政治的失落,這無異于一種精神上的壓抑。相反,進入朱明王朝,漢人重新成為統(tǒng)治者,雖然還無法讓他們都進入功成名就的理想狀態(tài),讀書人的境遇甚至也存在著迥異之處,然而無論是政治前程,還是文化信仰,相較于前朝而言,他們確實被重新賦予了回歸為新朝主人的優(yōu)越感。
仕進與隱逸的選擇似乎僅僅是中國古代士人的一種人生走向,但從內(nèi)質(zhì)而言,卻又包含著士人們對當下朝廷認可與否的政治姿態(tài)。實際上,鼎革易代所造成的元明兩朝政治生態(tài)的差異,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明初詩人的仕進和隱逸的分化,江右作為元統(tǒng)治者所謂的南人區(qū)域,自不例外。根據(jù)仕隱情況,我們大致可以將江右詩人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貳臣詩人。這一類詩人的事功意識至為明確,借助仕進來實現(xiàn)自己的經(jīng)世理想不僅是他們的追求,也是他們矢志不渝的選擇,在朝代更迭之時便成為“貳臣”。在中國古代社會,儒家思想根基深厚,“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也因此成為文士們追求的終極目標。然元最高統(tǒng)治者奉行的民族歧視政策,卻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漢族文士的人生理想。一些漢族文士雖然借助征召、科舉等進入了仕途,但是他們并沒有因此而擺脫低下的身份,依然難以在政治上占有一定的話語權。自元中期至元末,吳澄、虞集、揭傒斯、范梈、危素等江右詩人,雖然以自身的學養(yǎng)功夫為元朝所用,但是他們要么居高位而不被重視,要么從事一些不關緊要的閑職,國史院、奎章閣學士院、集賢院、太常禮儀院等清要機構則成為他們集中地,顯然,在精神上他們是長期受到壓抑的。所以,一旦改朝換代,這些文士便無暇顧及“忠臣不事二主”的節(jié)氣,毅然投身于能為他們提供更多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新朝,成為史學界所謂的“貳臣”。
這類江右詩人,當以危素、劉承直、朱夢炎、胡行簡等最具代表性,他們大都曾仕俸前朝,甚至為元季大員,入明亦居高位,并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對這些詩人,《江西詩征》卷四十均有傳敘。今照錄如下:
危素:素字太樸,金溪人。元時官翰林學士承旨。洪武初,授翰林學士兼宏文館學士,謫佃和州。有《云林集》。
劉承直:承直字宗弼,贛人。元進士,歷潮州同知。明初,被薦召對,奇其才 識,授國子司業(yè),與修禮書,岀為浙江僉事,引疾歸,自稱崆峒雪樵。
朱夢炎:夢炎字仲雅,進賢人。元進士,為金溪丞,以博洽聞。明初,召居賓館,除國子博士,歷禮部尚書,卒于官。
胡行簡:行簡字居敬,新喻人。元進士,歷翰林修撰,除江南道御史,遭亂乞 歸,教授鄉(xiāng)里。洪武初征修禮書,復主江西、廣東鄉(xiāng)試,以病辭,著有《樗隱集》。[7]
上述詩人,由于其身仕兩朝的經(jīng)歷,多為士林時論所不齒。如金溪危素,即以“首鼠皈降。上以其失節(jié),屢辱之,決以夏楚,安置滁州而死”[4]63??傮w而言,受傳統(tǒng)名節(jié)觀的影響,這類詩人雖也取得了一定的詩歌成就,但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乃至詩學思想?yún)s往往沒有引起后人的足夠重視。
第二類為新進詩人。所謂新進詩人,就是居元未仕而入明則官的詩人。這類詩人同樣深負經(jīng)世之志,在蒙元深受政治歧視,難有作為;而朱明王朝的建立,則讓他們看到了重獲新生的希望。因此,一旦進入“朕愿與諸儒講明治道,有能輔朕濟民者,有司禮遣”①的新朝,他們便表現(xiàn)出擺脫蒙古人的種族歧視、重歸仕進的喜悅激動心態(tài)。例如,明王朝建立后的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便詔令開科取士,不僅取締了蒙古人和色目人的保障份額,而且大大增加了錄取的名額,這無疑為曾經(jīng)的漢人、南人的仕進之途開啟了方便之門。為此,宋濂特撰《庚午京畿鄉(xiāng)闈紀錄序》,中“昊天有成命,皇明受之,謂天下可以馬上得,不可以馬上治,于是大興文教,寵畀四方。……濂惟天下弗靖者幾二十年,干戈相尋,曾無寧日。今得以涵濡文化,而囿于詩書禮樂之中者,誰之賜歟?……凡為士者,尚思盡瘁報國,以無負于科目哉”[8](卷一)云,頗能體現(xiàn)這一群體在新舊交替之際的現(xiàn)實心態(tài)。這些詩人的情況,相較而言較為復雜。一則是他們雖然出生在元代,甚至很長一段時間是在元代度過的,但往往執(zhí)守“華夷”之別,極力認同漢人身份上的至尊地位,而不愿屈服于異族的統(tǒng)治,不愿參與元朝政事;二則是或因科場遭挫,或看不慣元季統(tǒng)治的黑暗腐朽,甘愿隱跡于山野荒江,入明則通過征薦、科考等方式進入仕途;再則就是通過明初的科舉考試直接入仕,也就是所謂的新貴之士。
在明初江右詩壇,這類詩人在《江西詩征》中錄之者甚夥,其中又以劉崧、劉紹、王沂、甘淵、張美和、練僖、朱善、吳伯宗等最為典型。如被譽為“江右詩派”領袖,與高啟、劉基、林鴻、孫蕡諸人以詩各雄一方的劉崧,元至正十五年(1355),授龍溪書院山長之職,卻以“吾無勞于國,而有困命,吾不為也”[9]辭謝;十六年(1356)雖舉于鄉(xiāng),友人周伯寧薦之仕,又以“性疏簡嗜酒”、“舊學荒蕪”、“舉止粗俗”、“昧于經(jīng)紀”等原因相推脫(《與周伯寧書》)[10],攜家避隱山林;直至洪武三年(1370),方以人材舉,授兵部職方郎中,累官國子監(jiān)司業(yè)。又新城劉紹,詩入《元音遺響》,元季嘗嘯傲于林泉,號“緯蕭野人”,“洪武初官翰林應奉文字,與宋景濓、徐用之諸公為友”[7](卷三十九)。泰和王沂,有《竹亭遺稿》傳于世,“元末與弟佑俱試有司,即棄去。洪武初,征為諸王說書,上書論事,授福建鹽運司副使,以老辭歸”[7](卷四十三)南豐甘淵,著有《滄溪詩集》,“少植志節(jié),元末辟本州島學政不就。洪武二年以經(jīng)明行修薦授本縣訓導,再調(diào)潞城縣丞?!保?](卷四十三)撰有《吾樂山房稿》的清江張美和,素有“臨江十才子”之稱,在元末更是“累舉不仕,洪武初卻以薦歷翰林編修”[7](卷四十三)。再如新淦練僖,“元季領鄉(xiāng)薦,隱居不仕”,洪武初卻“召為起居注,以直言忤旨,出為廣德州同知”[7](卷四十四)。而“守正不阿,曾上疏劾胡惟庸”的金溪吳伯宗,則以“洪武四年廷試第一”而“官至武英殿大學士”[7](卷四十四)。大體而言,這一類江右詩人在明初詩壇往往占有較高的地位。
第三類是隱逸詩人。這一類詩人,生活于元明易代之際,若論其氣節(jié),實可以遺民屬之,其情況大致有二。其一便是傳統(tǒng)意義上所謂的為保名節(jié)而不出仕新朝的隱者。這些詩人在前朝都有過仕宦經(jīng)歷,雖也因蒙元民族歧視策略的施行而承受著政治上的失落和精神上的壓抑,但他們又多受理學思想的深重影響,恪守“忠臣不事二主”、“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信條,把德行視為至高的人生追求,以至于感恩戴德,而不愿留下首鼠兩端的罵名。因此,他們并不愿輕易選擇新主作為自己的人生歸宿;相反,抗志不仕,嘯傲湖山,安貧樂道,卻成為他們的最終走向。這一類詩人數(shù)量同樣甚眾。知名者如廬陵張昱,早年曾師事虞集,元至正間官至左右司員外郎行樞密使判官,后棄官去;張士誠據(jù)蘇州,以禮請其出山,堅辭不就,借提蕉葉以明志;明初亦不愿為朱元璋所用,與周伯溫、楊維楨交游密切,生處元明易代之際,以詩酒自娛[11]。又新喻梁寅,乃“臨江十才子”之首,有詩集《石門集》傳世,“元末辟集慶路儒學訓導,明初征修禮書,書成以老疾辭歸,結屋石門山,學者稱為梁五經(jīng),又稱石門先生”[7](卷四十)。而著有《海桑集》以長壽稱著的泰和詩人陳謨,亦以氣節(jié)見稱于世,《江西詩征》謂:“(謨)事親至孝,自幼能詩文,淹貫經(jīng)籍,虞伯生尤推重之。元季教授鄉(xiāng)郡。洪武初,征至京,欲官之遂引疾歸,學者稱海桑先生,年九十六卒?!保?](卷三十七)
其二是那些終身不仕的隱者。朱國禎《涌幢小品》卷十八“士夫守禮”條稱宋時士大夫家守禮法,沒見客造門即以禮相待,“周旋俯仰,辭氣甚恭”,而“元人入主中國,此法遂廢。為士者辮發(fā)短衣,效其言語衣服,以自附于上,冀獲速仕。然有志之士,猶私自確守不變,而金華、廣信、建寧尤多。既守禮法,便不屑仕,一意讀書敦古,而儒術反盛。太祖龍飛,諸君子悉搜出,佐大運,而宋鄭王為冠。噫,豈偶然哉”[12]。就某種意義上講,這些詩人即屬于朱氏所謂的“有志之士”的范疇。他們大多富有才情,在元代長期遭受不公正的政治待遇,政治的失落也助長了這些漢族士大夫的文化追求,對元統(tǒng)治極為厭恨,于是文化活動成為他們的特權和精神支柱。[13]同時,他們對朱元璋的狡詐殘忍及其立國之初便開始施行的空前專制的政治有所認知,對士大夫們朝不保夕的生命處境有所覺察,所以也不愿依附于新朝?;钴S于江南一帶的以楊維楨為首的“鐵崖詩人群”和以顧瑛為代表的“玉山草堂雅集”堪稱代表。實際上,在明初江右詩壇,像“鐵崖”、“玉山草堂”這樣的詩人亦不為少數(shù)。如南城胡布,“卓犖不羈,敦尚志節(jié)”,有乃師楊維楨之風范,元末未入仕,“明初征之不屈”[7](卷三十六)。又清江劉永之,號山陰道士,“家境富裕,本人泊然布素,日以翰墨自娛”,“不問世事,常與同郡名流講論風雅”,洪武征召不就[12]。而樂平魯修,“少豪宕有經(jīng)世志,以武侯自期。元末辟慈湖山長不就,與諸名流,為楚東詩會,名震一時”,“明太祖具名致書幣聘之,不出”[7](卷三十七)。據(jù)《江西詩征》,其他如泰和梁蘭、清江彭鏞、鄱陽劉仔肩、吉水羅以明、余干甘復、南城張達、信豐劉貴一、安城周庭震、南康陳汝秩等,皆終身不仕、一身蕭然以著述自娛之輩。
鼎革易代的現(xiàn)實,促成了明初江右詩人身份的變化。而這種身份的變化或力量的分化,又使江右詩壇呈現(xiàn)出不同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大致而言,明初江右的詩歌創(chuàng)作形態(tài),又主要表現(xiàn)為雅正與自得兩個方面。
關于明初江右詩壇的“雅正”風氣,朱彝尊《石園集序》中的一段評說值得注意。其謂:
江西非楚之分壤乎?自晉以降,代有作者。至宋涪翁黃氏,厭格詩、近體之平熟,務去陳言,力盤硬語,于是呂居仁輩演為詩派,同調(diào)二十五人,斯云盛矣。元則虞、楊、范、揭,率皆豫章之彥。及洪武初,此邦隱居之士,猶《元音遺響》一編于時。仕于朝者,則有金溪危公素、進賢朱公夢炎、泰和劉公崧、新城黃公肅,咸以經(jīng)國之余,研心風雅,以視吳中四杰、粵五先生、閩十才子,殆方駕而骎骎先路焉。隆萬以后,楚人倡為詭異噍殺之音,見者多惑其說,然西江不盡變也。[14]
在此,朱氏將“詭異噍殺之音”視為明代江右詩歌的反調(diào),而其說又接脈北宋時以黃庭堅為主帥的“江西詩派”??梢姡溲詫崉t道出了元末明初以來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大祈向,而雅正即其本義。那么,是否一如朱氏所言,雅正已然成為明初江右詩壇的獨特風景呢?這尚需作辯證的分析。
一方面,明初江右詩壇確實飄蕩著一股濃重的雅正風,守性情之正成為該地域詩人們所遵循的一大風向標。應該說,這與江右詩人們深受宋元以來所形成的地域鄉(xiāng)邦詩風的影響有著密切關聯(lián)。而政治地位的重拾,同樣給予他們大筆渲染雅正的旨趣力量。同時,朱元璋強化思想領域的管控,以大雅之旨昭告天下,在文學上推行其“尊典謨,重實用;去華飾,求平實”[15]的思想,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這一風向的播遷、蔓延。韓陽《皇明西江詩選序》所謂“西江實海內(nèi)名邦,文獻為東南之最,由晉歷唐,由唐及宋,才人迭出,勝國時大著詩名者四,而三人出江右,國朝以詩著名者非一人,而江右居多。爾年奉敕巡撫茲土,都憲姑蘇韓公政務之余,博詢洪武迄今已故諸公詩稿,時遍閱之,見其沨沨皆治世之音,足以鳴國家之盛”[16],也恰恰印證了當時的江右詩壇實際。
大致而言,除朱彝尊所及的那些“仕于朝者”,這樣的詩人在江右詩壇在在皆是,今擇要而論。如“江右詩派”的領袖劉崧,以人材舉于朝。其學詩守雅正淵緒,以臨川虞集、清江范梈為規(guī)模,得其“詩誦之,晝夜不廢”(《自序詩集》)[10],為詩每見典雅淵深之貌,而遜于氣勢,所以朱彝尊稱其詩“體弱,局于方程,不能拓展。于唐近‘大歷十子’,于宋類于‘永嘉四靈’,于元最肖薩天錫”[17]。又身仕元明兩朝的婺源詹同,入明為館閣要臣,深得皇帝寵愛,每以御制相賜,告其為詩須以雅正標宗,故其詩文有“文氣氤氳”、“爛漫皆成五采”[18]的面目,以至被朱彝尊推為“中朝四學士”之翹楚。至于洪武四年(1371)以廷試第一而優(yōu)游于君側(cè)的金溪吳伯宗,官高而權重,同樣是朱元璋雅正音聲的鼓吹者、執(zhí)守者,于其詩文,《四庫全書總目?榮進集》提要甚至稱:“皆雍容典雅,有開國之規(guī)模。明一代臺閣之體,胚胎于此?!?/p>
當然,在明初江右布衣詩人中,亦不乏雅正音聲的標桿人物。如泰和陳謨,《四庫全書總目?海桑集》稱:“至於文體簡潔,詩格舂容,則東里淵源實出于是。其在明初,固沨沨乎雅音也?!庇诹禾m,四庫館臣則謂其“志平而氣和,識精而思巧,沨沨焉,穆穆焉,簡寂者不失為舒徐,疏宕者必歸于雅則”。其他如王沂、梁寅、鄧雅、劉仔肩等布衣詩人,論詩格,也不出雅正之義。
另一方面,由前文分析可知,在江右詩壇如宋濂贈楊維楨詩《送楊維楨還吳淞》“不受君王五色召,白衣宣至白衣還”①的耿介澹泊詩人,也不為少數(shù)。這些詩人本負才情,然而元代民族歧視政策的施行,卻使他們成為被淪落的文化精英,政治上沒有太多的話語權,深罹人格的摧殘和精神的壓抑。因此,蕭然于物外,以文學藝術自娛自樂,倒成為他們的生活常態(tài)。進入明朝,這些詩人依然游身于專制政權之外,淡化功名,而以風雅相尚。詩歌本為一種見性見情之體,惟其如此,借助詩歌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個性,追求人生的自適便成為一種可能。實際上,迎合著自己的性格情態(tài),這些江右詩人難免不受地域詩風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展現(xiàn)從雅從正之緒論,但他們卻又將“自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成為江右詩壇的“雅正”音聲的變調(diào)。在這一點上,劉永之、張昱、胡布、劉炳等詩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劉永之詩歌創(chuàng)作的自得表現(xiàn),其與宋濂的贈答詩最見分明。草萊侍從宋濂以德行文章名滿天下,只是君臣遇合,自古為難,朱元璋對宋濂的態(tài)度實可謂前恭后倨。這樣的遭遇也讓這位被譽為“開國文臣之首”的文士深感委屈怨激。洪武六年(1373),清江劉永之以道士之身至金陵,謁宋濂,別時濂賦詩二首相贈,其一云“相逢未久還相別,恨不從君結草堂。大秀峰前雙鳳下,共聽法樂奏琳瑯”,隱晦地表達居官之艱險和蟄居草澤的苦衷,永之亦以七言律《酬別宋贊善大夫景濂四首》賦答,其四有句云:“大秀千峰菡萏開,玉梁高接九仙臺。預從山頂結茅屋,待得先生跨鹿來。”[19]在劉氏的心目中,早已認定朱元璋并非是一個善始善終的明主,詩作即包含了規(guī)勸宋濂歸老山林的意思。雖說是勸人,卻從一個側(cè)面表明了自己不愿意與朱明王朝合作的態(tài)度。而讀此詩,我們又不難感察那種清新寫意、簡潔飛動、隨性而為的筆致,字里行間閃耀著獨至的而不為外物所紛擾的靈心。
以詩酒自娛于杭州西湖的廬陵張昱,入明改“一笑居士”為“可閑老人”,且一擯前人“余事作詩人”的曖昧自負態(tài)度,放言“吾死,埋骨西湖,題曰‘詩人張員外墓’足矣”[20],甚得自得之趣。與其性格相應,張昱詩亦每見飄逸豪邁的風神,正所謂“其詩才氣縱逸,往往隨筆酬答,或不免于頹唐”①見《四庫全書總目·可閑老人集》。如《可閑老人集》卷一中的《過歌風臺》詩,在張昱詩中最稱盛名。詩人穿越于上下千百年的時空阻隔,生發(fā)易代興亡之感,亦喜亦悲——“酒酣起舞和兒歌,眼中盡是漢山河”,既歌既哭——“縱酒極歡留十日,感慨傷懷涕沾臆。萬乘旌旗不自尊,魂魄猶為故鄉(xiāng)惜”,蒼莽雄肆中又不失沉郁悲涼之概,而行文略無拘謹約束的跡象,故瞿佑稱它“蓋得意所得,豪邁跌宕,與題相稱”[20]。
南城詩人胡布,終身不仕,以“卓犖不羈,敦尚志節(jié)”見稱于世。而師事楊維楨的經(jīng)歷,又弱化了他對功名的追逐,使其轉(zhuǎn)而崇尚更富有人性的風雅生活。嘗作《與劉紹論詩文作》,中有句云:“烈烈三百篇,王風肇鴻龐。五言起漢魏,已泄大雅莊。文字炳秦漢,六代□流唐。對偶一相諧,理趣因隨亡。況事尖麗間,委曲葉宮商。”[21](卷二)由此可見,胡布論詩大致反對聲律辭藻,以古樸性情為尚。胡布有《崆峒樵音》八卷,編入《元音遺響》,集中詩大都能出乎性情,簡古見于筆端?!端膸烊珪偰俊贩Q其“故君舊國之思,拳拳不置,其志節(jié)可見;其詩格調(diào)亦皆高古,不失漢、魏遺意”,前半表其志節(jié),后半則述其詩風。漢魏詩風大抵以“風骨”“興寄”擅長,而不乏變風變雅的自得情趣,故四庫館臣所謂“不失漢、魏遺意”,實又從一個側(cè)面表明胡布有與“鐵崖體”意不襲前人的筆致相通的一面。
至于鄱陽劉炳,為人伉爽挺拔,與楊維楨更有“通家之契”,交誼至深,其詩亦如前人所言“純效鐵厓,宜鐵厓之傾倒也”[17]??傮w而言,大致受元季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詩風的影響,這些詩人往往敢于直面現(xiàn)實人生,毫不隱晦地顯露自己的內(nèi)心向往,以一種自得的形態(tài)立于世人面前,展示出江右詩歌創(chuàng)作的另一番景象。
綜上所言,當政治的失落、意識形態(tài)控制的松動已然成為歷史的明初,江右詩壇有趨于雅正的傾向,也不失暢賦性靈的自得表現(xiàn)。雅正與自得,兩者雖然難免存在著力量分布的優(yōu)劣甚至懸殊,但又是同時存在于明初江右詩壇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對朱彝尊的江右見解,自當作如是論。
綜上可知,隨著蒙元的滅亡和朱明王朝的建立,明初的江西詩壇,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仕進和隱逸的分化。可以說,鼎革易代的政治生態(tài)和詩人身份分化的社會現(xiàn)實,共同作用于詩歌領域,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江西詩壇的詩歌創(chuàng)作朝著不同的形態(tài)發(fā)展,“雅正”與“自得”兩種不同詩歌風格在這一區(qū)域的同時存在,可以說便是最好的證明。從某種意義而言,這兩種詩歌創(chuàng)作形態(tài),也可以說是元明轉(zhuǎn)關之際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的兩種文學風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元明之際的詩歌重鎮(zhèn),明初江西在整個明初詩壇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如果將其置于政治文化生態(tài)中予以探析,不僅可以深化該地域詩歌的研究,而且有助于從一個側(cè)面透視明代詩歌發(fā)展的進程,這一個工作所具有的文學意義和文化價值也是勿容輕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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