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亞茹

摘? 要：林語堂十分推崇性靈說，對性靈派的主將袁枚更是視為知己，這兩位相距近三個世紀(jì)的學(xué)者在女性觀上亦有頗多相似之處。崇尚自由、追求個性是二人的共同之處，然而封建思想在袁枚身上亦有著不可忽視的印記。

關(guān)鍵詞：袁枚? 林語堂? 女性觀

周作人曾說：“鄙人讀中國男子所為文，欲知其見識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對佛法以及女人如何說法，即已了解無遁形矣。”[1]作為清代乾嘉時期的詩壇盟主，袁枚“詩寫性情”，開創(chuàng)性靈派，影響所及，至林語堂有言：“性靈之啟發(fā)，乃文人根器所在，關(guān)系至巨?！盵2]林語堂在吸收性靈說思想的同時，亦與這位相隔近三個世紀(jì)的知己在女性觀上持有多相似之處。

雖身處封建社會，袁枚卻從人性論的角度，將婦女視作應(yīng)該給予尊重的人，不僅愛惜女性的人性，而且珍視女子的價值，積極發(fā)掘女子的才能，贊揚女性之美。而“飲盡歐風(fēng)美雨”的“東方西子”林語堂，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具有女性崇拜情結(jié)的學(xué)者，不僅關(guān)注現(xiàn)實中的女性命運，而且訴諸文筆，將滿溢作者道德理想、人生哲學(xué)和美學(xué)追求的女性思想寄托于閑適幽默的散文之中。

從家庭環(huán)境來看，家庭女性可謂袁枚的啟蒙之師。由于父親袁濱長年在外依人作幕府，母親章氏便承擔(dān)起袁枚家庭教育的重任，但她所做的主要是人格道德上的身教，而文化教授則主要由姑母沈氏承擔(dān)。沈氏“通文史”，自幼“喜讀書，從禮而靜”，乃文化素養(yǎng)較高的知識女性，袁枚從沈氏“教之讀書識字”“授經(jīng)為解義”的教導(dǎo)中受益頗多。另外，祖母柴氏視袁枚為膝下麟兒，常常將其豐富的閱歷說與袁枚，如將袁枚祖父袁旦釜公助沈遹聲秀才與楊大姑“夜奔”，使之“終為夫婦”之事講與袁枚，不僅使袁枚懂得了俠義的精神，亦向其灌輸了青年男女爭取自由愛情的思想，為其樹立起對封建禮教的反叛精神奠定了基礎(chǔ)。

和諧美好的家庭生活環(huán)境亦對林語堂女性思想的形成產(chǎn)生重要影響?？v觀林語堂的一生，母親是他心中最早的女性，“說她影響我，指不出來，說她沒有影響我，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長成，我成人，她衰老，她見背，留下我在世。說沒有什么，是沒有什么，但是我之所以為我，是她培養(yǎng)出來的。你想天下無限量的愛，一人只有一個，怎能夠遺忘？”[3]正是有感于母愛的悄無聲息而又無處不在、默默無言而又寬厚仁慈，林語堂因而真誠地贊美母性之美，充分肯定家庭中賢妻良母的社會價值。妻子廖翠鳳不僅不顧門第的懸殊毅然下嫁林語堂，而且甘愿與丈夫同甘共苦，不離不棄，在婚姻中所做的貢獻(xiàn)令林語堂深深感動。二姐是林語堂生命中另一重要的女性。他說：“我青年時代所流的眼淚，多是為二姐而流的?！倍懵斆暨^人，胸懷壯志，但是為了林語堂，只能含淚放棄自己的夢想?？梢哉f，二姐是林語堂一生不斷追求的內(nèi)在動力，二姐無力反抗的悲劇在林語堂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使得林語堂隱隱作痛亦不斷懷念。

其次，叛逆的思想觀念也使二者發(fā)出了異于常人的為女性的吶喊聲。

不守成規(guī)、我行我素是二人的共同特質(zhì)。在談“色”色變、談“性”為淫的中國傳統(tǒng)道德文化中，袁枚竟以《論色》等作品從容論之，在《過雉皇訪何西舫名府》中有“平生讀《古風(fēng)》，好色慕古流”的句子。傳統(tǒng)觀念壓抑女子的創(chuàng)作才能，漠視其價值。袁枚則反其道而行之，他珍視女子的價值，提倡發(fā)掘女子的創(chuàng)作才能，掃除女子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的思想障礙，為女子作詩鳴鑼。

林語堂對“性”亦毫不避諱，不僅寫過《論色即是空》和《談勞倫斯》等文，倡導(dǎo)性的正當(dāng)性，而且出于對女性的關(guān)注，譯介了羅素夫人的《女子與知識》、蕭伯納的劇本《茶花女》等文，使其深刻理解了西方現(xiàn)代女性要求解放、追求自由的思想。

家庭環(huán)境的熏染與自身思想價值觀念的趨同，使袁枚與林語堂在女性觀上持論頗為相似，基于此，二人對理想女性之美亦提出了相似的見解。

對于女性，中西的定義存有差異。西洋的藝術(shù)，把女性的肉體視作靈感的源泉和純粹調(diào)和形象的至善至美。中國的藝術(shù)則以為女性肉體之美系模擬自然界而來的。在林語堂看來，“一個女性體格的全部動律美乃取之于垂柳柔美的線條，好像她的低垂的雙肩。她的眸子比擬于杏實，眉毛比擬于新月，眼波比擬于秋水，皓齒比擬于石榴子，腰則擬于細(xì)柳，指則擬于春筍，而她的纏了的小腳，又比之于弓彎?！盵4]雖則二人對女性的外在形態(tài)頗為講究，但相較于表面膚淺的外在美，對理想女性之美提出了更為全面的闡釋。

一、純樸忠貞的“傳統(tǒng)”型女性

對袁枚影響最大的母親章氏，年二十歸袁家。章氏受過良好的家教。其性情“慈和端靜”，溫文爾雅，知書達(dá)理?！捌浣堂兑玻杂字灵L，從無笞督。有過必微詞婉諷，如恐傷之”[5]。袁枚在《秋夜雜詩》十五首其九云：

吾少也貧賤，所志在梨棗。阿母鬻釵裾，市之得半飽。

敲門聞索負(fù)，啼呼藏匿早。推出阿母去，卑詞解煩惱。

母親仁厚寬容的品性，任勞任怨的美德使袁枚耳濡目染，心生對傳統(tǒng)女性德性之美的贊揚。

而林語堂對此更是不吝贊嘆之詞?！陡∩洝分械年愂|是林語堂最欣賞的女性之一。林語堂說：“也許古今各代都有這種女人，不過在蕓身上，我們似乎看見這樣賢達(dá)的美德特別齊全，生不可多得。”[6]陳蕓曾言及理想的生活：“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yuǎn)游計也?！盵7]青山、綠水之美于蕓而言，是凝聚于生命中的自然靈動;于林語堂而言，更是與女性之美交相輝映。

蕓從不奢求富貴榮華，從未以世俗的功名利祿加之于夫君，雖然她所過的是一種慘淡的生活，然而也是最快樂的生活，這種快樂是由靈魂產(chǎn)生出來的，林語堂為蕓這種純樸自然的天性深深折服，贊嘆不已。

二、自覺自醒的“現(xiàn)代”型女性

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一有言：

本朝開國時，江陰城最后降。有女子為兵卒所得，紿之曰：“吾渴甚！幸取飲，可乎？”兵憐而許之。遂赴江死。時城中積尸滿岸，穢不可聞。女子嚙指血題詩云：“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好一句“活人不及死人香”，袁枚借此剛毅不屈的女子之口，以其高昂的頭顱向世人宣告：女子何必不如男！

林語堂的理想是“壁上一尊李香君畫像讓我供奉”，他把這個以秉節(jié)不撓受人贊美的奇女子視作“神”，用重金購得她的畫像，掛在書齋，并自題一詩表達(dá)崇敬之情：

香君一個娘子，血染桃花扇子。義氣照耀千古，羞殺須眉男子。香君一個娘子，性格是個蠻子。懸在齋中壁上，叫我知所觀止。

他甚至將《桃花扇》中李香君痛罵奸賊阮大鋮的一段唱詞與岳飛的《滿江紅》相提并論，認(rèn)為李香君一個柔弱女子敢于抨擊朝廷奸臣之黨，與岳飛的《滿江紅》一樣，是驚天地、泣鬼神的，表現(xiàn)出對李香君舍生取義與俠膽忠心的欣賞。

三、靈肉統(tǒng)一的“和諧”型女性

袁枚并非僅滿足于肌膚之淫的“登徒子”，他對于女性美色有自己的審美要求，如認(rèn)為“女以膚如凝脂為主”[8]，欣賞“娉婷夭裊”“領(lǐng)如蝤蠐，腰如約素”[9]。外表之美于袁枚而言是一種審美上的欣賞，但是他對女性的要求卻是“色”與“節(jié)”的統(tǒng)一。

《詩話》卷七記載兩個有名有姓、“俠骨棱嶒”的女子：

明季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顧橫波，其尤著者也。俱以色藝受公卿知，為之落籍。而所適錢、龔兩尚書，又都少夷、齊之節(jié)。兩夫人恰禮賢愛士，俠骨棱嶒。閻古古被難，夫人匿之側(cè)室中，卒以脫禍。

柳、顧二氏雖然淪落風(fēng)塵，出身低卑，但比之其后所嫁的身居高位的丈夫錢謙益、龔鼎孶兩尚書，思想境界卻有霄壤之別。兩夫人有“夷、齊之節(jié)”，不向清朝統(tǒng)治者低頭，顧橫波更不畏株連之險，敢于庇護(hù)為抗清復(fù)明奔走而遭清軍緝捕的閻爾梅，何其忠義，真乃巾幗不讓須眉！

泰戈爾曾說過：“當(dāng)上帝創(chuàng)造男人的時候，他只是一位教師，他的提包里只有理論課本和講義;在上帝創(chuàng)造女人的時候，他卻變成了一位藝術(shù)家，在他的皮包里裝著畫筆和調(diào)色盒?！盵10]

女人之為女人，在林語堂看來，是與男人分屬形狀色彩各異的世界的。倘若將男人的世界規(guī)為棱角四方的矩形，笨拙而又單調(diào);那么女人的世界則是波浪般蜿蜒的曲線，婀娜而又多彩。在女人的世界中，她與人、社會、家庭、事業(yè)，與她自己靈與肉的完美統(tǒng)一，才是現(xiàn)代女性的理想人生和真正出路。

在《一篇沒有聽眾的演講》中，林語堂道：“女人的美不是在臉孔上，是在姿態(tài)上。姿態(tài)是活的，臉孔是死的，姿態(tài)猶不足，姿態(tài)只是心靈的表現(xiàn)，美是在心靈上的。有哪樣慧心，必有哪樣姿態(tài)，擦粉打扮是打不來的?！?/p>

從林語堂對女性靈與肉的理解，不難看出，單單一副美麗的軀殼至多能引起男子對于性的欲望，這種過分注重性的吸引的觀念在林語堂看來，有著對于女人整個天性的不成熟和不適當(dāng)?shù)囊娊??！昂蒙谋灸軐τ谪S富的生命確有相當(dāng)?shù)呢暙I(xiàn)，可是這種本能也會用得過度，因而妨害女人自己。為了保存性的吸引力起見，努力和奮發(fā)是需要的，這種努力和奮發(fā)當(dāng)然只消耗了女人的精神，而不會消耗男人的精神的，這也是不公平的，因而世人既然看重美麗和青春，那么中年婦女只好跟白發(fā)和年歲作絕望的斗爭了。”[11]

再看林語堂《論年老——人生自然的節(jié)奏》所言：

我愛春天，但是太年輕。我愛夏天，但是太氣傲。所以我最愛秋天，因為秋天的葉子的顏色金黃、成熟、豐富，但是略帶憂傷與死亡的預(yù)兆。其金黃色的豐富并不表示春季純潔的無知，也不表示夏季強盛的威力，而是表示老年的成熟與藹然可親的智慧。

可以做這樣的解釋，尚未經(jīng)歷世事的年輕女子多愛在春夏飛舞，因為她們美麗的身體是青春與朝氣的象征;然而，林語堂更愛的卻是已在家庭與社會中找尋到自己棲息之地的成熟女子，她們智慧、從容，當(dāng)夕陽用絢麗的余暉撫摸她們的面容的時候，她們?nèi)匀荒軌虺尸F(xiàn)出爽悅的歡笑;她們是“賢妻良母”，養(yǎng)育著嬰孩，這是她們一生中金黃的豐碩的果實。同時，她們也致力于在自己的一片事業(yè)天地中力所能及的完成自己的任務(wù)，豐富著自己的人生閱歷。

事實上，林語堂乃借秋天之景自由表達(dá)自己的人生感悟，這是一種既悲惋沉實又從容達(dá)觀的生命飛揚，是詩化了的人生哲學(xué)，其中有著深入骨髓的內(nèi)在感動。

但是，不可否認(rèn)的是，袁枚畢竟身處封建末世，封建思想植根已久，其思想上的突破性相較時人可謂大膽，但是與林語堂這位相距幾近三個世紀(jì)的學(xué)人相比，畢竟有更多的不足。袁枚亦是矛盾的，他愛女性，卻帶有色情的眼光。林語堂喜愛女性則持開放的心態(tài)，內(nèi)含崇拜之情。趙翼評袁枚“其人其筆兩風(fēng)流，紅粉青山伴白頭”，袁枚本人對此也不隱瞞，坦誠“五子為名又買春”，做出矛盾之舉。新與舊，進(jìn)步與保守在其身上有深刻的體現(xiàn)。

總體上看，袁枚是從人性論的角度出發(fā)，把婦女看作應(yīng)該予以尊重的人，故他比較尊重、愛惜婦女的人性。袁枚之好女色、贊美婦女之自然膚色、體態(tài)，反對女性裹足，摧殘其天然之性， 有其合理之處，需要辯證地看待。

“一捆矛盾”的林語堂，在不斷沖擊碰撞的東西文化中，在他理想的女性世界中，女性的理想品格是復(fù)雜的，不僅擁有天資靈秀的外貌、自然天成的風(fēng)姿，還表現(xiàn)出忠貞純樸、覺醒反抗、靈肉和諧等鮮明的類型特征，她們?nèi)谇槿肜?，集古典的雅致和現(xiàn)代的強勁于一身，在飄逸與世故、閑適與謹(jǐn)飭、自在與拘束之間，找到一種均衡，成為理想人格的化身。

注釋：

[1]袁枚：《隨園詩話》，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年版。

[2]林語堂：《論文》，論語，1935年，第15期。

[3][4][6][7][11]林語堂：《林語堂名著全集》第14卷，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

[5][8][9][清]袁枚著，王英志點校：《袁枚全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10]泰戈爾：《泰戈爾詩集》，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

參考文獻(xiàn)：

[1]王英志.袁枚評傳[M].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

[2]王兆勝.林語堂大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3]張文娟.五四文學(xué)中的女子問題敘事研究——以同期女性思潮和史實為參照[M].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