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紅

（湖南科技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湖南 永州 425199）

《綿蟲》是反映井上靖特殊童年生活的自傳體作品，在這部作品中，井上靖還原了自己孤獨的童年生活，這段特殊的童年經(jīng)歷對其一生影響極大。關(guān)于這一點，臼井吉見（1968），長沼夏子（1973），福田宏年（1975），山本拓也（2002）均有提及。井上靖（1977）也曾說過，“孤獨感和 挫敗感都是在我的青少年時代自己給自己植入的”。具體說來，與毫無血緣關(guān)系，孤獨一生的祖母結(jié)成同盟，導(dǎo)致了其孤獨的萌芽；遠離父母，與父母間的隔閡，加深了一個渴望父愛母愛的少年內(nèi)心的孤獨；最后，最喜愛的姨媽，相依為命的祖母的相繼離世，促成了其孤獨的最終形成。下稿將具體結(jié)合《綿蟲》中的具體情節(jié)來詳細分析其孤獨的形成。

一 孤獨的萌芽

在井上靖孤獨的形成中，不得不提到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一個重要人物—加乃奶奶。與孤獨一生的加乃奶奶的同盟生活，讓孤獨開始在幼小的井上靖心里萌芽。福田宏年，曾根博義等學(xué)者對此均有提及。福田宏年（1975）指出，“特別是井上靖這種情況，與父母分離，跟著祖母相依為命，即使沒有很明顯的意識，還是感受到了一定的孤獨感吧”。童年時期，加乃對井上靖的影響甚是強烈，可以說，這種影響形成了他的人生基調(diào)。在他的人生基調(diào)形成期間，井上靖接收了加乃生存方式中的孤獨感這一精神陰影。

《綿蟲》中，阿繡奶奶是加乃奶奶原型人物，阿繡奶奶是作為曾祖父的小妾來到湯島的，她的到來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以曾祖母來說，她是個奪走自己丈夫破壞自己家庭的仇人；以祖父母來說，她奪走了本該屬于他們的財產(chǎn)，而且成為了自己女兒的養(yǎng)母，還把孫子洪作當(dāng)成人質(zhì)留在了身邊；以當(dāng)?shù)氐拇迕駚砜矗莻€傷風(fēng)敗俗，離經(jīng)叛道的壞女人。阿繡奶奶在湯島的生活是艱難的，尤其是曾祖父潔死后，她失去了她在湯島唯一的依靠。洪作就是在這樣的特殊環(huán)境下開始了與阿繡奶奶的同盟生活。阿繡奶奶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把洪作當(dāng)成人質(zhì)留在身邊，同時在洪作身上傾注了濃濃的愛。童年時期的洪作為了守護這份愛，不惜與周圍親友為敵。

對于這種特殊的同盟關(guān)系，山本拓也（2002）指出，“阿繡奶奶對村民們的敵對情感或者說優(yōu)越感，以守護洪作的方式突顯出來。洪作也認(rèn)可這種同盟關(guān)系，對冒犯阿繡奶奶的人，即便是血濃于水的親人也會憎恨”。比如，洪作從不在本家吃飯，他認(rèn)為明明不是自己家，怎么可以在這里吃飯呢。飯一定要與阿繡奶奶一起吃。即便是自己最喜歡的咲子阿姨，也不允許她說阿繡奶奶的壞話。

另一方面，阿繡奶奶也在全心全意地愛護著洪作。臼井吉見（1968）指出，阿繡奶奶認(rèn)為愛護洪作，保護洪作就是自己生存的價值所在，為此她不惜與周圍所有人對抗。洪作學(xué)習(xí)成績下降，她就嚷著要去學(xué)校找老師理論一番。當(dāng)洪作打了人，對方父母找上門來理論，阿繡奶奶也是是非不分單方面護著洪作。

盡管如此，從周圍的親友口中的“好可憐啊，成了壞人的人質(zhì)”，“不要回來了，留在豐橋上學(xué)，留在父母身邊，不然會被阿繡奶奶吃掉”等等話語中還是感受到了阿繡奶奶對自己的愛是有條件的，不是無償?shù)?；另一方面，洪作為了守護阿繡奶奶，不得不與周圍親友為敵，對一個年幼的孩子而言，也是件殘酷痛苦的事情。在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之下，孤獨一點一點地在洪作心中生根發(fā)芽。

關(guān)于這一點，從井上靖自身所著回憶性隨筆小說也可以得到證實。井上靖在《我的自我形成史》（1976）中就有此類描述?！拔視r常會思考我究竟從祖母那里得到了什么。恐怕我從祖母那里得到的最大的收獲就是意識到在彼此的愛中，相互都帶有交易的味道這一點。祖母需要把我留在身邊來保證她不穩(wěn)定的地位，我通過守護祖母來獲得祖母濃濃的愛。也就是說，我和祖母結(jié)為同盟，與村民和親友為敵生活著。即便在祖母過世了四十多年的今天依舊如此?！薄叭缃裎乙涯赀^五十，但是我仍不相信存在無償?shù)膼?。每每看到夫妻之間的愛，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愛，我都會有種想把它們替換成別的情感的沖動。這是我童年時代在與祖母的共同生活中不知不覺形成的?！?/p>

加乃對井上靖這種帶有條件的愛讓井上靖嗅到了“交易”的味道，也讓他因此不相信無償?shù)膼?，最終讓孤獨在年幼的井上靖心中慢慢地萌芽。

二 孤獨的發(fā)展

文學(xué)評論家童慶炳先生（2001）提到，“孤獨體驗是主體想與他人交流的強烈的要求得不到實現(xiàn)而產(chǎn)生的”。具體到井上靖身上，井上靖從三歲到十三歲這一成長的重要階段，遠離父母，父愛母愛的缺失，加深了其內(nèi)心的孤獨。

長沼夏子（1973）指出：“盡管加乃奶奶很疼愛井上靖，井上靖也很黏加乃奶奶，但是井上靖對父母的思念是強烈的，心底經(jīng)常伴有孤獨的情感……在精神敏感的少年時期，遠離父母與祖母相依為命，這導(dǎo)致了孤獨的產(chǎn)生。”

縱觀《綿蟲》這部作品，井上靖對父母的描寫涉及甚少。從三歲到十三歲期間，洪作與母親印象深刻的會面只有四次，父親更少，僅僅一次。與父母的這四次會面，《綿蟲》中都有詳述。

第一次見到母親，洪作趕緊躲到了阿繡奶奶的背后，然后四處張望有無可讓自己躲藏的地方，洪作一邊看著母親一遍屏住呼吸，洪作已經(jīng)分不清站在那里的母親是敵人還是親人。聽到母親的呼喚，洪作趕緊混入下車的乘客中間，想找個母親找不到的地方藏起來，不想出現(xiàn)在母親的面前，想遠遠地看著這個特殊的女性就好。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到了父親，用洪作的話來說，相比母親，父親更是讓他感受不到一點愛。

第二次見到母親，洪作把母親當(dāng)成一個沒看習(xí)慣的的女性看待。不管是母親為自己穿和服，還是帶自己去澡堂洗澡，母親的訓(xùn)斥都只讓洪作感到害怕，認(rèn)為自己被母親討厭，不被母親所愛。

第三次見到母親，洪作認(rèn)為母親是來自與自己不同世界的美麗女性。在母親短暫停留的三四天中，彼此之間的交流不多，母親甚至都沒去洪作住處住上一晚。

第四次，母親帶著弟妹回到家鄉(xiāng)暫住，洪作過了一段久違的家庭生活，但洪作并不開心。母親經(jīng)常訓(xùn)斥洪作，也不喜歡洪作常去看阿繡奶奶，母親到來后，經(jīng)常與自己喜歡的阿繡奶奶吵架，也讓洪作十分難過。

對一個成長期的孩子來說，內(nèi)心是無比渴望從父母那里得到愛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井上靖的情形并非如此。

此外，井上靖次女黑田佳子所著《父親·井上靖的一期一會》（2000）中，對于父親與祖母的關(guān)系，她是這么描述的?！案赣H與祖母的關(guān)系，外人是很難理解的。我母親說，可能是因為沒有長時間在一起生活過，所以感情很淡，有些像外人。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和祖母雖不直視對方，但彼此會遠遠地關(guān)注著對方。”

對與父母的關(guān)系，井上靖自己在一次與高中生的談話中是這么說的?！拔抑了蓝紱]有跟父母撒過嬌”，“一直都是用禮貌的言辭，可能會有種見外冷淡的印象，那是因為自我懂事起，就沒有過坐在父母膝蓋上撒嬌的記憶，父母對我也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

可以說，這種父母與子之間的奇特情感，造成了井上靖和父母之間的隔閡，并由此加深了少年井上靖的孤獨。

三 孤獨的形成

文藝心理學(xué)認(rèn)為，“父母離婚，死亡等不幸的經(jīng)歷對作家的性格及人格的影響是極大的”。對童年時期的井上靖而言，美琪阿姨的存在能夠寄托其對母親的思念，加乃奶奶在井上靖心目中也一直是代替父母的角色，可以說，井上靖一生中最重要的兩人的死亡最終促成了井上靖心中孤獨的形成。

首先來分析美琪阿姨的死亡對井上靖的影響。

美琪作為井上靖母性思念的對象，填補了井上靖對母親的思念?！毒d蟲》中，美琪阿姨為咲子的原型人物。據(jù)《綿蟲》所述，咲子和母親很像，洪作一直在咲子身上追求母親的影子，咲子也很疼愛洪作。當(dāng)洪作知道咲子要結(jié)婚了，就恨上了她的丈夫中川基老師，認(rèn)定他是掠奪者，從自己手里搶走了咲子阿姨。當(dāng)知道咲子生孩子了，洪作又開始嫉妒咲子的孩子，認(rèn)為她的孩子奪走了他的愛。咲子阿姨深夜離開湯島的那天夜里，洪作感受到了從所未有的悲傷。一想到從此咲子都不在湯島了，洪作悲傷到連哭都哭不出來。

美琪的離世，讓井上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帶來的悲傷和寂寥?！毒d蟲》中對此有詳述。當(dāng)美池來告知咲子的死訊時，洪作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明白過來之后就與美池爭辯，說咲子不可能死了。洪作根本就不想承認(rèn)眼前的事實，洪作從來沒想過今后再也見不到咲子阿姨了。但是周圍的變化，大家的哭聲，去咲子夫家奔喪的村人，都在提醒他，咲子阿姨真的死了。咲子喪禮當(dāng)天，洪作沒有去，也不想去。洪作與小伙伴們一起像組成一個送葬的隊伍一樣，一邊念著南無阿彌陀佛一邊向天城丘那邊跑。洪作跑在隊列的最前面，悲傷一點一點地刻在他的心中。洪作花了兩年的時間來接受咲子的死亡。兩年后，洪作是這么來回憶咲子的死亡?！皬哪翘煲院?，咲子去往了跟我完全不同方向的地方。我決計不會再看到咲子，與咲子之間的距離在分分秒秒地拉大。咲子已經(jīng)走很遠了，而且今后將走得離我越來越遠，這就是死亡?！?/p>

井上靖在《幼時的事情》中是這么描寫美琪的離世的?！霸谖业淖詡黧w小說《綿蟲》中，美琪阿姨的死被放在了我九歲那年秋天。雖然與事實有些出入，但是那時候失去阿姨是無比痛苦的……我就算稍微改變了事實，但還是想把失去阿姨的痛苦深深地印刻到我的作品中……周圍也不是沒有人去世，但是把作為一個女人該做的戀愛結(jié)婚生子全部完成之后，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的阿姨在我的心中是那么的純潔美好，也是那么的可憐。”

對年幼的井上靖而言，這是他第一次經(jīng)歷身邊最親的人的死亡，何況這個人還是他最喜歡的美琪阿姨。對美琪感情越深，失去美琪的痛苦就會越強烈。隨之而來的孤獨感就越深。

接著來分析與他相依為命的加乃奶奶的死亡對他的影響。

在經(jīng)歷了美琪阿姨的死亡之后，井上靖又不可避免地迎來了加乃奶奶的死亡。前文已有提及，加乃奶奶對井上靖影響很大，加乃奶奶的死亡對井上靖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加乃奶奶的一生也是悲劇的，加乃奶奶生存的意義就是愛護井上靖，而井上靖小學(xué)畢業(yè)之后必須離開湯島，離開加乃奶奶。

《綿蟲》中當(dāng)阿繡奶奶因腦溢血而病倒的時候，關(guān)于洪作的反應(yīng)有這么一段心理描寫?！昂樽鞲杏X再這么下去，阿繡奶奶會堅持不下去了。一想到繼咲子之后，阿繡奶奶也要拋下自己一個人在這世上，洪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感?！焙樽魃磉吤髅鬟€有父母親人，可洪作卻覺得以后自己就是一個人了，可想而知，阿繡奶奶對他是何其重要。

但是，阿繡奶奶卻不幸患上了猩紅熱，在洪作發(fā)高燒的時候就撇下洪作去世了。洪作甚至于沒有見到阿繡奶奶最后一面，沒有跟洪作告別就這么去了。當(dāng)洪作終于燒退清醒過來，祖母告訴他阿繡奶奶過世了。洪作聽到后一動也不動，只是一味地沉默。祖母再說了一遍，洪作還是沉默，洪作不愿意相信阿繡奶奶在自己發(fā)高燒的時候已經(jīng)過世，從此再也看不到阿繡奶奶了。

《綿蟲》中，關(guān)于洪作聽到阿繡奶奶過世后的反應(yīng)有段詳細的描寫。

“洪作就像沒魂了似的，一個人呆呆地躺著。誰也沒有上來。阿繡奶奶死了。就算現(xiàn)在去土倉二樓，也看不到阿繡奶奶了。阿繡奶奶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了。像子一樣，阿繡奶奶也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洪作心想，最終還是留下了我一個人在這世上。雖然還有父母弟妹，但是洪作還是覺得自己在這世上已是孤身一人了?！?/p>

更可悲的是，洪作身體還沒恢復(fù)，無法參加阿繡奶奶的葬禮，只能在二樓的窗邊目送阿繡奶奶。“洪作低頭看著棺材，想著阿繡奶奶就躺在那里面的時候，情緒有些控制不住了。但是一想到有那么多人看著，就想強忍著淚水。雖然沒有哽咽，但淚水還是溢出來了?！睂樽鞫裕@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自己的祖母的葬禮，可自己卻沒能參加，那是何等的痛心。對阿繡奶奶而言，自己這一生最愛的孫子竟然最后沒能送自己，那是何等的傷心。

綜上所述，咲子的離世，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最愛的人的痛苦；之后加乃奶奶的離世再給了井上靖最后狠狠的一擊，讓井上靖一步一步地陷入了孤獨的深淵。接連失去了兩個他最愛的人，井上靖只能一個人孤獨地活著。

本稿選取反映井上靖童年生活的自傳體小說《綿蟲》，通過考察井上靖童年時期的孤獨感的形成這一主題，得出井上靖孤獨的原點就在他那段特殊的同年生活這一結(jié)論。具體來說，與一生孤獨的祖母的同盟生活導(dǎo)致孤獨的萌芽；遠離父母，與父母產(chǎn)生隔閡導(dǎo)致孤獨感一點點地擴大；最后最愛的阿姨和祖母的死亡最終促成了孤獨的形成。

《綿蟲》是井上靖自傳體三部曲之一，今后將嘗試選取《夏草冬濤》和《北?！愤@兩部作品來更深入分析其孤獨感。

[1]井上靖.幼き日のこと·青春放浪[M].東京:新潮社,1976.

[2]井上靖.しろばんば[M].東京:新潮文庫,1965.

[3]井上靖.私の自己形成史[M].東京:新潮社,1976.

[4]童慶炳·程正民.文藝心理學(xué)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88-146.

[5]臼井吉見.「しろばんば」解説[J].東京:新潮文庫,1968,(3):581.

[6]長沼夏子.井上靖『闘牛』についての一考察——津上の行動と孤獨を中心に[J].駒沢短大國文,1973,(4):66-78.

[7]福田宏年.井上靖における少年(井上靖——歴史とロマン<特集>)[J].國文學(xué)解釈と教材の研究,1975,(3):44-45.

[8]井上靖·篠田一士·辻邦生.わが文學(xué)の軌跡[C].東京:中央公論社,1977:85.

[9]山本拓也.井上靖の詩學(xué)·ノート——觸れ得ぬこと、觸れさせぬこと[C].東京:井上靖研究(創(chuàng)刊號),200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