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輝
(湖南科技大學湖南湘潭411201)
古史上頗有一些杰出人士,雖然著書多種,但在當今的文學史研究中并不被視為文學家,然而卻又對當時文學實實在在地做出了重要貢獻。生活于周隋間的山西籍史學家王劭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此人歷來被視為史家,但在文學方面亦卓有建樹。只因著述散佚不傳,成就不為今人所知。細心爬梳史料可知,此人籍貫山西晉陽,系出太原王氏,開皇、大業(yè)中長期在秘書省擔任著作郎,在隋代著作局任職近二十年,專典國史,深受帝王信任,留有多種著述。只因史學觀念多與時流不合,便長期遭受貶抑,《隋書》《北史》本傳將其人其書丑化。由此之故,他留給后人的多是負面印象。由于長期遭受不公正對待,以致其書雖然品格不凡,但均不傳,只能在唐宋史傳、書目中覓得一二蹤跡。其中《俗語難字》《隋開皇二十年書目》《讀書記》三書不在文學范圍,編年體史書《齊志》、紀傳體斷代史《齊書紀傳》及《隋書》(未完稿)、雜史《爾朱氏家傳》四書則程度不同地帶有文學性,志怪小說《舍利感應記》《皇隋靈感志》二書更是文學之書。這些書中有諸多不合時流的地方,包含有豐富的文學性:
其一,鮮明突出的實錄精神。王劭編著史書,不像當時文士,把文學性放在首位,“齒跡文章而兼修史傳”,而是嚴守史學本位,追求記載的真實性,有鮮明的實錄精神。以《史通》所載為例,這種精神,具體表現(xiàn)在史書的體例和“書法”方面,不虛美,不隱惡,如實記載,態(tài)度客觀公正,可以取信于人?!妒吠ā肪砦濉遁d文》云:先秦史冊,文字可以察興亡,其用頗大,“至于近代則不然,夫談主上之圣明則君盡三五,述宰相之英偉則臣皆二八。國止方隅而言并吞六合,福不盈眥而稱感致百靈。雖人事屢改而文理無易,故善之與惡,其說不殊……惟王劭撰齊、隋二史,其所取也,文皆詣實,理多可信。至于悠悠飾詞,皆不之取。此實得去邪從正之理、捐華摭實之義也?!保?]91-92卷七《直書》:“次有宋孝王《風俗傳》、王劭《齊志》,其敘述當時,亦務在審實。案于時河朔王公,箕裘未隕;鄴城將相,薪構仍存。而二子書其所諱,曾無憚色。剛亦不吐,其斯人歟?!薄肚P》:“如王劭之抗詞不撓,可以方駕古人……尋此論之作,蓋由君懋書法不隱,取咎當時?!保?]144卷一八《雜說下》:“夫所謂直筆者,不掩惡,不虛美,書之有益于褒貶,不書無損于勸誡。但舉其宏綱,存其大體而已。非謂絲毫必錄,瑣細無遺者也。如宋孝王、王劭之徒,其所記也,喜論人帷薄不修,言貌鄙事。訐以為直,吾無取焉。”[1]388以上引文,都談到王劭著書不畏權貴、直書無隱的特點,最后一則還談到王劭直書“絲毫必錄,瑣細無遺”,“喜論人帷薄不修,言貌鄙事”的不足,這又從反面彰顯了其史書直書的獨特性:為了追求真實,甚至連君王“帷薄不修,言貌鄙事”也寫進去,有傷大雅。王劭本人也正是因為這些地方而招致時人詆毀?!妒吠ā肪痛宋鲈?“近裴子野《宋略》、王劭《齊志》,此二家者,并長于敘事,無愧古人。而世人議者皆雷同,譽裴而共詆王氏。夫江左事雅,裴筆所以專工;中原跡穢,王文由其屢鄙。且?guī)自瓌诊椞撧o,君懋志存實錄,此美惡所以為異也?!保?]卷六《敘事》,120-121指出南朝學者修史,以文學為本、辭采為貴,不在乎事實之真?zhèn)?、記載之可信,唯有王劭以史學為本、文學為用,保持周秦漢魏風格。由于史觀不同,故遭詆毀。而從文學角度看,這種不虛美、不隱惡的精神也正是秦漢以來史傳文學所強調的實事求是的精神。東漢學者王充就特別痛恨虛妄,提倡真美,反對有文無實的華偽之文,自覺地將真實作為一種美感來追求[3]。王劭受此觀點影響,也是如此。所著《齊志》、《隋書》語言質樸,文字明白,所記之事經得起核實。作為一種帶有文性的史傳文學,能夠反映客觀生活的真實,表明他是有意識地將真實作為一種美來追求。劉知幾云:“夫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保?]119“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1]122真實既是史學著作的靈魂,也是紀實文學的基石,因此敘事真實,記載可信也可以視為其史書敘事的文學成就。
其二,與眾不同的文體文風?;蛟S是出于天性,或者是因為文學觀念不同,王劭著書作文,不像當時士人那樣“尤工復語”、“雅好麗詞”,而是多采俗語,多用散體,自由行文,多用生活化的通俗語言,甚至采用北朝地方土話入史,有北朝民間風格,敘事方式、文獻解讀和歷史評價都有趨俗好奇特征,可以視為隋代通俗史學的代表?!端鍟繁緜髡f他“撰《隋書》八十卷,多錄口敕,又采迂怪不經之語及委巷之言,以類相從,為其題目,辭義繁雜,無足稱者。遂使隋代文武名臣列將善惡之跡,湮沒無聞。初撰《齊志》,為編年體二十卷。復為《齊書紀傳》一百卷,及《平賊記》三卷,或文詞鄙野,或不軌不物,駭人視聽,大為有識所嗤鄙”[2]1609又謂其所撰《皇隋靈感志》三十卷亦多采民間歌謠,廣引佛經圖讖,也有較強的趨俗傾向。這些唐初史臣給出的否定性評價,正是王劭史書用語上的一大特色和成就?!妒吠ā肪砹堆哉Z》就其這一特點繼續(xù)申述曰:“唯王(劭)、宋(孝王)著書,敘元、高時事,抗詞正筆,務存直道。方言世語,由此畢彰。而今之學者皆尤二子,以言多滓穢,語傷淺俗。”[1]109-110同卷《敘事》:“案裴景仁《秦記》稱:‘苻堅方食,撫盤而詬。’王劭《齊志》述‘受紇洛干感恩,脫帽而謝?!皬╄幾孕率?,重規(guī)刪其舊錄,乃易‘撫盤’以‘推案’,變脫帽‘為‘免冠’。夫近世通無案食,胡俗不施冠冕,直以事不類古,改從雅言,欲令學者何以考時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異……王劭《齊志》載謠云:‘貛貛頭團圞,河中狗子破爾菀’也。明如日月,難為蓋藏。此而不書,何以示后?!保?]130-131卷一八《雜說下》:“案王劭《齊志》:‘宇文公呼高祖曰漢兒?!蛞垣I武音詞,未變胡俗。王、宋所載,其鄙甚多……牛弘、王劭,并掌策書。其載齊言也,則淺俗如彼。其載周言也,則文雅若此,何哉?非兩邦有夷夏之殊,由二史有虛實之異故也?!保?]373-375指出對語儷辭經過文人加工,脫離生活實際。王劭掌國史,載齊國方言,雖然土俗,但有生活氣息,能反映生活實況,亦是一得。卷一七《雜說中》:“或問曰:王劭《齊志》多記當時鄙言,為是乎?為非乎?對曰:古往今來,名目各異。區(qū)分壤隔,稱謂不同……多必尋其本源,莫詳所出。閱諸《齊志》,則了然可知。由斯而言,劭之所錄,其為弘益彌多矣,足以開后進之蒙蔽,廣來者之耳目?!绷硪惶幱痔岬酵踣俊端鍟酚幸庑Х隆渡袝罚朕o憲章虞夏,而所述則接近《孔子家語》和《世說新語》,有六朝小說家風。《史通通釋》就此指出,這是因為王劭著書有尚古好奇的傾向,又往往以俗為美,對于以駢儷為特征的雅文學頗為不以為然。而劉知幾論史亦“有質癖”,“黜飾崇真,偏于里音,不惜紙費”,見唯王劭能存質語,故深許之。可見在史書中載錄民間口語、俗語,乃是王劭史書載言的一大特色。這么做能增強史傳的生動性、記事的真實度,讀之情態(tài)畢現(xiàn),較之文雅規(guī)范的書面語別具一種美感。而從寫人的角度看,這些東西的加入,也有助于凸顯故事主人公的多面性,增強傳記的趣味性。尤其是對于多民族聚居、言語混雜的北朝社會,這樣做更能反映民族大融合的社會面貌。用劉知幾的話說,就是有助于“尋其本源”,可令學者“考時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異”,所以王劭這么做,反而是基于當時社會現(xiàn)實而做出的合理選擇。而且,按照劉知幾的理解,多載口語和史書存實還有因果關系,多錄委巷之言、不經之語,能夠反映南北東西不同地域世態(tài)人情的不同,有益于考見南北分裂所造成的地域分隔,為益甚多。所以無論從史學還是文學角度看,王劭此舉都應大力肯定。其著書取材也不是僅依官方檔案簿錄,而是博采民間雜說私記、佛書道典,多語怪力亂神。這種獨異時流的觀念、風格和做法使得此書在很多方面都不同眾作,看上去不太像正史。雖然不夠嚴肅,卻有異端色彩。行文上以散句為主又不失文學語言的美感,這樣就和當時主流文風接近起來。不僅將正史、編年史文學化,還撰有更具文性、本在文學范圍的《舍利感應記》、《皇隋靈感志》之類“偏記雜說、小卷短書”,在著述部類上豐富了隋代文學品類。
其三,獨特的史書編纂體例。表現(xiàn)之一是私撰正史而采用類書編纂之法,編錄材料,竟然以類相從,各為題目?!妒吠ā肪硪弧读摇ど袝摇?“至隋秘書監(jiān)太原王劭,又錄開皇、仁壽時事,編而次之,以類相從,各為其目,勒成《隋書》八十卷?!保?]4“以類相從,各為其目”即是說的王劭《隋書》著書體例。隋代秘書省特別重視文學文獻史料建設,在類書的編纂上投入很大,長年不斷,共計主編過十多種類書,成就斐然。王劭身為其中要員,經常參與其事,熟知類書的編纂體例。修史之時,出于習慣,沿用其法,亦在情理之中。表現(xiàn)之二是身為史臣,所撰史書往往雜采他書,自我作注,自我作古,做法類似六朝注釋學新體裁——合本子注?!妒吠ā肪砦濉堆a注》就此論曰:“亦有躬為史臣,手自刊補,雖志存該博而才闕倫敘,除煩則意有所吝,畢載則言有所妨。遂乃定彼榛楛,列為子注。注列行中,如子從母。若蕭大圜《淮海亂離志》、羊衒之《洛陽伽藍記》、宋孝王《關東風俗傳》、王劭《齊志》之類是也。”[1]95指出作者官居史職而著為雜錄,又復自我加注,注書不釋文義,重在博采史料,補充正文敘事之疏漏。只因無刪述之才,導致材料貪多,事止羅列,編次失當。盡管如此,從文學角度說,這么做卻是有積極意義的,因為主要依靠編次類書之法來輯集史料,這樣做就保存了更多的材料。因為多照錄原文,未加刪改,其所輯集的材料也更為接近原貌,更可憑信。在得書不易、賦詩作文依賴類書文集的隋唐,這樣做對于創(chuàng)作尤有促進作用,可以視為他對文學史料學所做出的貢獻,不能不提。
其四,善于敘事,有《左傳》之風。王劭《齊志》從語言文字到編排體例都有《左傳》之風,妙于形容,多有情節(jié),《史通》據(jù)此將其列入“左傳家”,并就其敘事文學成就多有揭示。卷八《摸擬》:“夫將敘其事必預張其本,彌縫混說,無取睠言……至王劭《齊志》稱:‘張伯德夢山上掛絲。’占者曰:‘其為幽州乎?’秋七月,拜為幽州刺史。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保?]161“蓋文雖缺略,理甚昭著,此丘明之體也……至王劭《齊志》,述高季式破敵于韓陵,追奔逐北,而云‘夜半方歸,槊血滿袖’。夫不言奮槊深入,擊刺甚多,而但稱槊血滿袖,則聞者亦知其義矣。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保?]161卷一七《雜說中·北齊諸史》:“王劭國史,至于論戰(zhàn)爭,述紛擾,賈其余勇,彌見所長。至如敘文宣逼孝靖以受魏禪,二王殺楊、燕以廢乾明,雖《左氏》載季氏逐昭公,秦伯納重耳,欒盈起于曲沃,楚靈敗于乾溪,殆可連類也。又敘高祖破宇文于邙山,周武自晉陽而平鄴,雖《左氏》書城濮之役、鄢陵之戰(zhàn),齊敗于鞌,吳師入郢亦不是過也。”浦起龍釋曰:“此所論載四事,非止述事,乃論文也?!保?]361-362所謂“論文”主要就是論《齊志》在記載事件、描寫人物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從《史通》所述及保存在《法苑珠林》和宋明類書中的殘文來看,王劭《齊志》長于通過語言、外貌、動作、神態(tài)描寫等寫作手段來塑造人物,記述事件,借此來表達自己的史觀,這樣就能反映社會生活,展現(xiàn)人物風貌,兼具史的品格和文的色彩。特別長于摹寫戰(zhàn)爭,記述內亂,讀之情態(tài)畢現(xiàn),在這方面尤有心得,特色鮮明?!蹲髠鳌繁臼菙⑹挛膶W的典范,王劭刻意模仿,輔之以個人創(chuàng)造,因此形成了其《齊志》善記戰(zhàn)爭、長于摹寫的特色。而且使用散體,“廣以異聞”,中多奇事,其文學性卻因此又添一層。
綜上,王劭史書在敘事寫人、體例材料、語言文風方面都是帶有文學性的,將其所撰《齊志》《隋書》視為隋代史傳文學著作,將其人視為文學家,并不為過。盡管記事乖濫踳駁,但在取材用語都與眾不同,因此而取窘流俗,見嗤朋黨。其時“屬文之家,體尚輕薄,遞相師效,流宕忘反?!保?]1544受此風尚影響,著作局中亦復如是?!笆乐匚脑?,詞宗麗淫,于是沮誦失路,靈均當軸。每西省虛職,東觀佇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1]卷9《核才》,179一代文風如此,想要獨立不遷,又何其難也。由此看來,王劭史書的文學意義之一在于標志了隋代史傳文學的另類風格、另一側面。以往論史傳文學,止于《史記》、《漢書》,很少到魏晉以下,更不曾把王劭作為善于敘事的史傳文學典范、風格獨特的通俗史家來加以標舉,本文的研究則表明,史傳文學亦是隋代有成就的文學門類之一,王劭即是這種文學的重要傳人,且是其中比較另類的一家。他的存在表明,史書編撰中的《左傳》家風代有傳人,只因史料堙沉,不為人知。史傳文學研究本來就是隋代文學研究的缺項,王劭則是冷門中的冷門,即使作為史家,亦只有少數(shù)幾部中國史學史和中國通史略加提及,寫法就是一筆帶過,不曾顧及其和隋代文學的關系。作為文學家的王劭更是無人論及,原因主要就在于他的文學成就是寓史于文,以史存文,即通過史學撰述和子書小說來展現(xiàn)其學術著述的文學性,其本位還是史學著作或者子書雜著。不像一般文士那樣創(chuàng)作詩文辭賦,有名篇佳作流傳,有文集傳世。其文學并不以優(yōu)美抒情為特征,而以敘事為職守,不在純文學的范圍,所以不可能進入以純文學為研究對象和材料取舍范圍的現(xiàn)當代人編撰的文學史。本文人棄我取,從史傳文學的角度和廣義的文學角度來考論他的文學成就,這就從視域上拓展了隋代文學研究的探索面,能夠使人們看到更多的東西。再則從史傳文學角度來論述王劭史書的文學性,也是對于隋代文學研究的一種局部的深入。須知“史者當時之文”,隋代畢竟時屬中古,一般的史書,總是帶有程度不同的文學性。我們討論隋代文學,還是要從當時實際出發(fā)去探求真相。今人論隋代文學,往往只提及薛道衡、盧思道等人之詩,很少提及其他文人和其他文體。本文的研究則表明,隋代文學創(chuàng)作實況要比當今文學史描述的復雜得多,其種類之繁復、內涵之豐富、創(chuàng)造性之強,都要遠超今人預想,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其中隋代史家對史傳文學和散文創(chuàng)作的貢獻就是很值一提的,理應加以關注投入。而且這么做也要更加貼近隋代文學的實際。今人研究古代文學,往往從純文學觀念出發(fā),考察集部范圍的文學家,一般不研究史學家。研究古代文學,總是習慣于從文體出發(fā),討論詩文、戲曲、小說,而不是從古人的大文學觀念出發(fā),本著史中有文、以史存文的認識去對待古代文學。許多古代社會長期存在的文學現(xiàn)象,只因古今文學觀念不同,常常就與我們失之交臂,畢竟可惜,需要更新觀念,轉換手法,重新考量。本文的研究意義,或者亦在于此。
[1]劉知幾.史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魏徵等.隋書(卷 69)[M].北京:中華書局,1973.
[3]諶兆麟.中國古代文論概要[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