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學寧波理工學院,浙江寧波 315100)
黨員退出機制在2013年初黨中央提出“規(guī)模適度、結構合理、素質優(yōu)良、紀律嚴明、作用突出”的建設目標后成為理論關注點之一,在全面從嚴治黨戰(zhàn)略布局的背景下,黨員退出機制的理論研究日益迫切?!吨袊伯a黨章程》第九條規(guī)定“黨員有退黨的自由”,然而目前很多研究或回避了這一重要內容,或作表面化與狹隘化的理解。如何從學理上全面理解“黨員有退黨的自由”,關系黨員退出機制在理論層面研究的深入,同時也關系實踐層面的創(chuàng)新與突破。
政黨不是從來就有的,它是民主政治發(fā)展的產物,是現代社會特有的組織。任何人從一生下來就注定生活于各種群體之中,雖然有離群索居自然個體的存在,但不存在社會中獨立生活的個人,人類生活方式的群體性決定了人類社會發(fā)展是一個人們組織結構與程度不斷優(yōu)化與提升的過程,組織化的狀態(tài)體現社會的基本狀態(tài)。結社是人們最基本的組織行為,也是人們一種生活方式與生存的手段,如果說人是一種政治動物,那么,我們也可以說人是一種結社動物。人們結社的目的,可以是為了公共事務,也可以是為了個人私利;可以是為了個人愛好,也可以是為了信仰,不一而足。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結社的內涵不斷豐富,外延也從單一走向多樣,從婚姻、家庭到村落,從公司企業(yè)到商會,從幫會到教會,從氏族、部落到民族再到國家,從朋黨到政黨,范圍遍及政治、經濟、文化領域,囊括整個人類社會,貫穿整個社會發(fā)展過程。
政治性結社因其目的是參與政治、影響政治甚至是爭取政權,對社會秩序尤其是對統治者地位的威脅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古今中外的統治者對政治性結社最為敏感,處理往往也最為嚴厲。在皇權政治背景下,最為典型的政治結社——朋黨,是被嚴禁的。朋黨政治的主要特征是由地緣關系、人身依附關系而緊密結合的士大夫宗派集團,其涵義專指掌握國家一部分權力的官僚士大夫結黨[1]。利害沖突、政見分歧、地域偏見、血緣區(qū)別、門第觀念等都可以成為朋黨的起因。朋黨以控制中央和地方政權、壟斷仕途、獨占各項政治經濟權益為宗旨,以黨同伐異為特征,而以殘害政敵為其實現目標的手段[2]4。朋黨之爭是專制政治背景下的必然現象,只要公共權力為特定人物或人群所把持、被私有化,朋黨現象就不可避免。
當時代轉換到現代社會,盡管朋黨現象還若隱若現,仍有殘存,但在政治領域結社中已讓位于現代政治組織——政黨了。政黨與朋黨雖然目標都指向政治權力,但在本質上已經發(fā)生了逆轉。在現代社會,結社成為公民的自由權利,被視為尋求自由的表現,是僅次于個體活動自由的最自然的自由。結社不但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血緣、地緣的束縛,也突破了社會等級與人身依附的桎梏,結社是平等個體之間的結社,也是公民聯合起來集體表達、促進、維護、追求共同利益的權利。在民主政治下,結社不是一種義務,而是一種權利。因此,結社理應是個人自由選擇的結果,因此選擇不結社或退出結社也自然構成結社自由的重要內容,能否自由退出結社成為現代結社一個最明顯的特點,也往往被視為一個組織是否具有正當性的一個標準。
現代政黨是政治性結社的最高形式,也是一個社會民眾結社能力提高的產物,它克服了朋黨在宗旨上的自私性、主體上的排他性,同時也克服了朋黨的活動方式的秘密性與手段的非正當性。梁啟超先生較早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夫我國歷史上之所謂黨,與今世歐美立憲國之所謂黨,非同物也。一為朋黨,一為政黨”“政黨者,以國家之目的而結合者也;朋黨者,以個人目的結合者也”[3]626。因此有學者鮮明地指出:“朋黨是專制政治的產物,亦如民主政治之有政黨?!盵4]10因此,在現代民主政治下,憲政產生結社權,而結社權又為政黨的產生提供了動力與依據,政黨是作為政治性結社制度化的結果。入黨是公民結社自由的體現,不入黨也是公民結社自由的體現,退黨也成為黨員權利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它體現的是對黨員自主選擇意志和能力的尊重,理應受到制度與法律的保護,不應受到干涉或強制,這是現代民主政治的內在邏輯,也是政黨現代化的表征之一。
為了便于理解黨員退出的正當性,我們可以借用西方政治自由主義理論中“消極自由”的概念對黨員退出自由的意義進行解釋。消極自由是作為當代自由主義理論代表人物的英國哲學家伊賽亞·伯林(1909-1997)的重要理論。伯林認為,自由可以區(qū)別為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兩種,當一個人是自主的或自決的,他就處于積極自由的狀態(tài)之中,他稱之為成為自己主人的自由[5]178,而消極自由則是人在意志上不受他人的強制,在行為上不受他人的干涉,也就是“免于強制和干涉”[5]169的狀態(tài)。換言之,在伯林看來,現代公民自由權利的意義不但在于可以做什么,還在于可以不做什么,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同等重要。因此,從現代政治自由主義的視角,黨員加入黨組織無疑是一種積極自由,而黨員自愿退出則屬于一種消極自由,加入與退出在權利層面有著同等重要的意義。
在現實中,退黨成為黨員的選擇,原因或動機是多樣的:可能一些人是出于對黨組織宗旨與信念的不認同;可能一些人是出于對自身能力的評估,認為沒有達到黨員的標準或沒有能力履行黨員的義務;也有可能一些人是出于對黨內紀律的忌憚;也有可能是一些人沒有達到自己預期的目的;還有一些人在面臨組織與個人利益沖突時選擇個人利益,等等。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或出于什么動機退黨,一般是出于自愿,這是一種自由權利的體現,與違法亂紀被開除有著根本不同。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共產黨章程》中還有關于勸退與自行脫黨的規(guī)定,其實這是一種權利與懲處之間的妥協或柔性處理。
總之,黨員退黨作為黨員一種權利是現代化政黨的內在要求。除此之外,“黨員有退黨的自由”也是政黨系統生態(tài)功能的要求。首先,“黨員有退黨的自由”對于政黨系統整個制度框架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其功能主要體現在安全閥作用上,可以起到消弭制度本身一些方面的負面效應,有利于非生態(tài)功能主體要素的溢出,防止異質能量的積蓄,起到凈化政治生態(tài)、防止政治生態(tài)系統紊亂與失衡的作用。其次,“黨員有退黨的自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防止組織對個人意志的支配和取代,防止組織包辦,防止黨員個人失去自我,失去自主。最后,“黨員有退黨的自由”的設定對制度主導者形成壓力與挑戰(zhàn),使其必須面對如何保證政治系統要素的活力、同時防止主體要素流失的問題,促使其更加理性地認識政黨系統的生態(tài)狀態(tài),選擇更為理性的行為,從而朝著更為合理的方向前進。因此,“黨員有退黨的自由”也是政黨系統理性化選擇的結果。
美國學者佩恩邊科指出:“政黨的諸組織特征更多地依賴其歷史,即,依賴于組織是如何起源、如何鞏固的,勝于依賴其他因素?!盵6]58在《中國共產黨章程》中,“黨員有退黨的自由”的規(guī)定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它的出現經歷了曲折的過程,也見證了中國共產黨的發(fā)展與成熟。
作為新型無產階級政黨的中國共產黨,一成立就以鮮明的指導思想、宗旨與朋黨、會黨、幫會等傳統社會組織相區(qū)別,成為完全意義上的現代化政黨。但理論準備的不足、復雜的國情與共產國際的影響決定了其成長經歷的曲折。中共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沒有產生黨章,但《中國共產黨綱領》卻起到了黨章的作用。簡潔的十五條《綱領》,前三條闡述了黨的名稱、性質和綱領,提出了黨的最終奮斗目標,剩余內容(其中第十一條缺失)則對黨的組織章程、黨的組織原則、組織機構和發(fā)展黨員作了明確的規(guī)定[7]197-199。《綱領》第四條對入黨的條件作了規(guī)定①第四條:凡承認本黨黨綱和政策,并愿成為忠實的黨員者,經黨員一人介紹,不分性別,不分國籍,都可以接收為黨員,成為我們的同志。但是在加入我們的隊伍以前,必須與那些與我們的綱領背道而馳的黨派和集團斷絕一切聯系。,沒有出現有關黨員退出的文字。對于一個剛剛成立且沒有任何實踐經驗、成員只有50多人的組織,進入顯然比退出更為急切,黨章中自愿退出規(guī)定的缺失也在情理之中。值得一提的是,而此時作為其參照藍本的俄共黨章與國民黨黨章也沒有關于黨員自愿退出的條文。
1922年7月召開的中共二大,討論通過了中共黨史上第一部比較完整的《中國共產黨章程》,全文共6章29條,二大黨章在內容和結構上比一大綱領更為完備與科學。它第一次明確提出了黨的最低綱領,第一次詳盡地規(guī)定了黨員條件和入黨手續(xù),同時對黨的組織原則、組織機構、黨的紀律和制度作了具體規(guī)定。其中第二十五條第一次對黨員退出作了規(guī)定:“凡黨員有犯左列各項之一者,該地方執(zhí)行委員會必須開除之:(一)言論行動有違背本黨宣言章程及大會各執(zhí)行委員會之議決案;(二)無故聯續(xù)二次不到會;(三)欠繳黨費三個月;(四)無故聯續(xù)四個星期不為本黨服務;(五)經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命令其停止出席留黨察看期滿而不改悟;(六)泄漏本黨秘密?!盵7]510這一內容對于規(guī)范黨員的行為、保持隊伍的純潔性與先進性有著深遠的影響,同時也是黨章中有關黨員退出機制的第一次論述。
1923年6月中共三大在廣州召開,大會通過了在二大黨章基礎上修改的《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修正章程》,章程共六章三十條。其中增加了第四條:“黨員自請出黨,須經過區(qū)之決定,收回其黨證及其他重要文件,并須由介紹人擔保其嚴守本黨一切秘密,如違時,由區(qū)執(zhí)行委員會采用適當手段對待之。”[7]535這是黨章中首次規(guī)定黨員可以“自請出黨”。這一規(guī)定的背景如下:一方面,黨領導下工人運動與農民運動的發(fā)展,使黨的階級基礎進一步鞏固,但也遭到了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的殘酷鎮(zhèn)壓,黨處于非法地位,一些人對黨員身份帶來的風險與代價認識不足,而一些人在嚴酷的現實面前臨陣畏懼;另一方面,當時正值國共第一次合作,大會決定中共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一些人受到資產階級思想影響,見異思遷,黨員身份認同出現危機。黨章明確增加“黨員自請出黨”的規(guī)定,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保證國共合作期間黨組織的純潔和堅固,也體現了黨在自身建設方面的務實精神和實踐導向。
盡管1925年初中共四大討論通過了《中國共產黨第二次修正章程》與《對于組織問題之議決案》,1927年4月的中共五大也通過了《中國共產黨第三次修正案》與《對于組織問題之議決案》,但對于相關“黨員自請退出”的內容沒有變化,基本上沿用了《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修正章程》的內容。1928年6月至7月中共六大在莫斯科舉行,經過修改的《中國共產黨黨章》從內容與結構上有著比較大的改動,其中黨員自愿退出的規(guī)定被去掉,只是在第十三章中的第47條規(guī)定:“入黨費和黨費的多少,由中央委員會規(guī)定。失業(yè)和極貧苦的黨員,可完全不繳黨費。無充分理由連續(xù)三月不繳黨費者,以自愿脫黨論,并將此宣布于黨員大會?!盵8]353
1945年5月,中共七大召開的時候,中國共產黨已今非昔比,正如劉少奇在《關于修改黨章的報告》中所說的:“我們的黨,已經是一個全國范圍的、廣大群眾性的黨,是一個全國人民集中仰望的黨。它已有一百二十一萬黨員,它的組織與黨員遍布全國各地,它已被全國人民認為是他們唯一的救星?!盵9]318七大黨章是中共完全獨立自主修改的黨章,它不但恢復了以前關于自愿退黨或自愿脫黨的內容,而且更為詳盡全面:“第十一條,黨員及候補黨員請求脫黨者,須向黨的支部正式申請,由支部大會通過除名,并報告上級黨委備案。第十二條,凡黨員及候補黨員,沒有正當理由,在六個月內不參加黨的生活,不進行黨所分配的工作,又不繳納黨費者,即認為自行脫黨,由黨的支部大會通過除名,并報告上級黨委批準。”[10]572“黨員有退黨的自由”雖然沒有寫入黨章,但在劉少奇的《修改黨章的報告》中得到確認,并針對上述兩條內容作了簡短的解釋:“黨員有退出黨的自由。黨章規(guī)定在他申請退黨,交出黨的一切證件之后,即可由支部除名。這表示退黨是自由的,入黨則是有條件的、不能自由的。”[10]549這是中共成熟的表現,也是寬容與自信的表現。
1956年中共八大通過的《中國共產黨章程》是中共成為執(zhí)政黨后的第一個黨章,其中關于黨員退黨主要體現在兩條:第十一條規(guī)定:“黨員有退黨的自由。黨員請求退黨,應當由支部大會通過除名,并且報告上一級黨的委員會備案?!钡谑l規(guī)定:“黨員沒有正當理由,六個月不參加黨的生活,或者不交納黨費的,就被認為自行脫黨。支部大會應當對于這樣的黨員通過除名,并且報告上一級黨的委員會備案?!盵11]“黨員有退黨的自由”第一次被鮮明地寫入黨章,它的提出標志著黨理論認識水平上的一個飛躍,這是對黨員主體地位與黨員權利的尊重,是一種理論自覺的表現。如果說以前相關內容的規(guī)定是應對之策的話,八大通過的黨章則賦予黨員退黨在政治倫理上的正當性,是黨對時代發(fā)展與政黨地位變化認識的體現。
然而,“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共九大與中共十大通過的黨章充滿“左”的嚴重錯誤,突出強調“以階級斗爭為綱”,都取消了“黨員有退黨的自由”,雖然黨章中對退黨有一些相關條文,但體現了一種斗爭思維,失去了以往的寬容。1969年4月中共九大產生的黨章規(guī)定:“黨員死氣沉沉,經教育仍無轉變,應勸其退黨。黨員要求退黨,由支部大會通過除名,并報上一級黨的委員會備案。必要時,在非黨群眾中公布。證據確鑿的叛徒、特務、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蛻化變質分子、階級異己分子應清除出黨,并不準重新入黨?!盵12]1973年8月黨的十大又進一步強化了“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錯誤理論,通過的黨章相關規(guī)定也基本沿襲了九大的內容:“黨員革命意志衰退,經多次教育仍無轉變,可勸其退黨。黨員要求退黨,由支部大會通過除名,并報上一級黨的委員會備案。證據確鑿的叛徒、特務、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蛻化變質分子、階級異己分子應清除出黨,并不準重新入黨?!盵13]這是在理論認識上的退步。
1978年8月召開的中共十一大,從“文化大革命”的錯誤中開始走向正確道路,雖然沒有恢復黨章中黨員有退黨的自由的規(guī)定,但是相關黨員退黨的規(guī)定正在向中共八大通過的黨章的內容回歸:“黨員革命意志衰退,不起黨員作用,經多次教育仍無轉變,可勸其退黨。勸退黨員必須經支部大會決定,并報上級黨委批準。黨員沒有正當理由,六個月不參加黨的組織生活,不做黨所分配的工作,并且不交納黨費的,就被認為自行脫黨。黨員要求退黨或自行脫黨,由支部大會通過除名,并報上級黨委備案?!盵14]
1982年9月中共十二大通過的黨章吸取了過去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是在七大、八大黨章的基礎上發(fā)展、提高而寫成的,也是吸取了九大、十大黨章的教訓并徹底清除了十一大黨章中存在的“左”的錯誤而寫成的?!包h員有退黨的自由”得以恢復,對退黨的規(guī)定較之以前也更加具體:“黨員有退黨的自由。黨員要求退黨,應當經支部大會討論后宣布除名,并報上級黨組織備案。黨員缺乏革命意志,不履行黨員義務,不符合黨員條件,經多次教育仍無轉變的,應當勸他退黨。勸黨員退黨,應當經支部大會討論決定,并報上級黨組織批準。如被勸告退黨的黨員堅持不退,應當提交支部大會討論,決定讓他限期改正錯誤,或宣布把他除名,并報上級黨組織批準。黨員如果沒有正當理由,連續(xù)六個月不參加黨的組織生活,或不交納黨費,或不做黨所分配的工作,就被認為是自行脫黨。支部大會應當決定把這樣的黨員除名,并報上級黨組織批準?!盵15]中共十二大后至今30多年,歷經十三大、十四大、十五大、十六大、十七大至十八大,黨章基本結構與內容相對穩(wěn)定,每次修改都是對總綱與部分條文作部分修改,關于“黨員”那一章的內容也沒有大的變化。至此,黨章中“黨員有退黨的自由”的規(guī)定已經穩(wěn)定下來。
從以上歷史回顧可以看出,“黨員有退黨的自由”在黨章中從無到有,反復曲折,也反映了黨自身對其本質由淺入深的認識過程。
應該說,黨章中“黨員有退黨的自由”是中國共產黨在發(fā)展過程中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理論成果。然而,理論卻遭遇現實中被虛置化的尷尬,看似順理成章的規(guī)定,在中國現實政治語境下卻大打折扣,“不敢退”“不讓退”“不能退”的現象絕非個別。
當中國共產黨由革命黨轉向執(zhí)政黨后,對黨員個人來說,不但意味著身份由非法轉為合法,活動方式轉向全面公開,更意味著黨員身份不再帶來如革命戰(zhàn)爭年代那樣的風險與代價,而且成為新社會條件下政治身份認同的明顯標志。更為重要的是,黨員身份已經成為很多情況下其利益實現的直接與間接的條件或資格,在這種背景下,整個社會入黨動機迅速普遍化、多元化。同時,黨地位的轉換、戰(zhàn)爭與和平年代交替,失去了革命黨時期嚴酷的“自然”淘汰機制,政黨規(guī)模逐年擴大。1956年中共八大召開時有全國有黨員1 073萬[16],而中組部發(fā)布的最新數據是,截至2014年底,中國共產黨黨員總數為8 779.3萬名[17]。
目前,黨員隊伍入多出少一直成為常態(tài),而黨員退出途徑主要是被動退出。被動退出主要是指由組織按照一定程序勸退、除名、開除、清除出黨,主動的自愿退黨一直處于有名無實的虛置狀態(tài)。但必須看到,經濟長期發(fā)展與政治環(huán)境、氛圍不斷寬容,在龐大的黨員隊伍里主動退黨的訴求日益明顯。這些黨員群體主要包括:一是盡管支持黨的路線、方針、政策,擁護黨的綱領,但因外出務工、經商、年老體弱、身體不好,不能參加組織活動,不能完成黨組織分配的任務,認為自己與普通群眾無異,黨員身份反而帶來心理負擔;二是入黨后對社會、黨內的一些腐敗現象不滿或個人利益受到傷害,因而對黨的方針政策產生懷疑進而動搖信仰;三是一些黨員入黨后又皈依宗教,一心不能二用;四是一些心懷功利動機的人在入黨后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認為已無利可圖,黨員身份成為自己追求名利的束縛;五是一些人受思想多元化的影響,對黨的宗旨與實踐不認同,“身在曹營心在漢”,思想與身份產生矛盾等。
理論上這些黨員是不合格黨員,然而在現實中由于思想動機的主觀性與不確定性,很難認定為不合格黨員,這也是目前各地探索黨員退出機制受阻、擱淺的重要原因。必須承認,這一部分黨員并不在少數,如果這一部分黨員在黨內長期滯留,勢必成為政黨有機體的累贅,虛化政黨系統的生態(tài)功能,導致政治生態(tài)的功能失調。另外,黨員被動退出方法也有明顯的局限性——過程復雜、耗費黨內資源。如果這一部分黨員主動退出,不但意味著管理成本的節(jié)省與效率的提高,也可以避免這一部分黨員退出后對政黨的抵觸與排斥,避免黨內秩序的混亂,真正實現“黨員有退黨的自由”。
然而在實踐中黨員的主動退出面臨各方掣肘,“黨員有退黨的自由”沒有落實到位。表現如下:
首先,發(fā)現一些自愿退黨的黨員不敢退。戰(zhàn)爭年代人群的歸屬往往非此即彼,退黨對革命黨來說,不僅僅是對組織忠誠度有無的問題,而且是對組織的背叛,甚至給組織帶來風險與犧牲,因此在黨內會形成一種對退黨仇視的情緒。在和平建設時期,當革命黨與執(zhí)政黨地位轉換之后,對退黨現象不寬容的政治心理并沒有隨之消退,尤其當階級斗爭成為一個社會思維模式的時候,人們對退黨往往進行道德化的判斷與泛政治化的處理。退黨沒有被視為黨員的權利,當然更不會與公民權利聯系到一起,反而把退黨看成一種錯誤,甚至是一種犯罪。經過30多年的改革與開放,盡管人們的觀念有一定變化,但是還沒有從根本上得到扭轉?,F實中,黨員一旦選擇退黨,不但要承受來自于體制內與體制外的雙重壓力,還意味著在政治領域中被邊緣化的可能。這種對自愿退黨不寬容的政治文化使欲退黨者心有忌憚,只能做“人在心不在”的黨員。
其次,發(fā)現一些自愿退黨的黨員不讓退。報喜不報憂的現象存在于部分地方各級黨組織中,直接影響著黨員的主動退出。報喜不報憂是黨內官僚主義、形式主義與浮夸之風的綜合表現,其根源主要是官本位思想與家長制的盛行。在現實中,黨員退黨更多地被視為“憂”而不是“喜”。因此,黨員退黨一開始就會在基層被阻止、拖延和隱瞞,并且會為此找到種種正當而冠冕堂皇的理由與根據——“問題應立足于組織內部解決與消化”“不上交矛盾”“不給組織抹黑”“不給上級黨委添麻煩”“不能有損組織形象”等。
第三,發(fā)現一些自愿退黨的黨員不能退。黨章第九條規(guī)定,“黨員有退黨的自由”,并且規(guī)定,“黨員要求退黨,應當經支部大會討論后宣布除名,并報上級黨組織備案”。關于黨員退黨的規(guī)定僅此而已,規(guī)定在落實層面缺乏具體化的操作性,為基層組織和部門隨意性提供了較大的回旋空間。主要表現為:要求退黨者本人必須寫申請書、理由、保證,然后需組織討論研究、組織支部大會討論,最后報上級批準。手續(xù)與過程繁瑣不說,興師動眾,個人隱私也得不到保護,往往使一些人中途放棄,欲退不能?,F實中一些人轉而利用黨章中自行脫黨的規(guī)定,不交黨費或不參加組織生活,但結果往往是人情代交、單位代扣與熟人勸說,使退黨者左右為難,不得不放棄退黨,滯留黨內。
吐故納新是黨內政治生態(tài)的一般要求,一個成熟的、現代的政黨應該是開放的,歡迎任何一位符合條件的人加入,同時也不勉強任何一位不愿留下的人。因此,黨員退出機制的構建僅僅依靠在清除、開除、勸退等被動方法與途徑已經不能打破目前的僵局,主動退出理應成為建設常態(tài)的、有效的黨員退出機制建構的一個切入點。
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著力推進:
第一,應該加深對“黨員有退黨的自由”的認識,擺正黨員權利與公民權利之關系,扭轉當前對自愿退黨作過度政治化解釋的觀點,不能把一個自愿退黨的人等同于一位不合格的公民。應借助輿論宣傳力量引導黨內外對黨員退黨權利的尊重,這不但有利于黨內政治生態(tài)的提升,也有利于退黨者融入社會,同時緩和退黨者與黨組織之間的緊張狀態(tài)。
第二,“黨員有退黨的自由”的實施需要頂層設計與基層探索的良性互動。在當前中國的政治語境下,黨員退出機制的一些困境很難在中下層突破,需要頂層推動,統攬全局,如此,不但可以為改革注入動力,也可以規(guī)避地方、部門的利益作祟。如果沒有頂層設計,無章可循,黨員退出機制只能是小范圍的試水,不可能有大的突破。山東大學張錫恩教授建議,可以大膽創(chuàng)新,通過修改黨章黨規(guī)的部分條文,嘗試對黨員進行分類管理。比較現實可行的是把黨員分為三個類型:榮譽黨員、預備黨員、正式黨員[18]。這樣的建議如果沒有頂層設計,在地方基層是很難實行的。
第三,黨員退出手續(xù)應快速、及時、人性化。對于主動申請退黨者應簡化手續(xù)、縮短過程,結果反饋要及時,可以嘗試網上申請辦理完結。對于黨章中規(guī)定“缺乏革命意志、不履行黨員義務、連續(xù)六個月不參加黨的組織生活、或不交納黨費、或不做黨所分配的工作”的黨員處理應減少回旋空間,態(tài)度鮮明。當然,不管是主動申請退黨還是對意欲自行脫黨者,在辦理過程中都應給予人性化處理與寬容性理解,使退出黨員不過多地承擔退出成本,保護個人作為公民的名譽與正當權利。應該指出,為了防止基層對于黨員退黨的顧慮,應強調杜絕把基層組織考核與黨員退黨掛鉤的做法。
第四,公開黨務,加強權力監(jiān)督,規(guī)范黨員考核,讓退黨者自動溢出。一些意欲退黨者與一些不合格黨員之所以能夠長期滯留黨內,就是因為黨內存在與其相宜的不健康的政治生態(tài)。只有真正地尊重黨員的主體地位,擴大黨內民主,通過權利約束權力,賦予黨員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監(jiān)督權以更多的真實性,讓官僚主義與形式主義在黨內無容身之地,形成一種風清氣正、透明公開的黨內政治生態(tài),形成一種正向壓力,一方面可以對不合格黨員形成一種擠壓,使一些黨員悔過自新、改邪歸正;另一方面也使一些意欲退黨者在黨內沒有徘徊的空間,及時自動地向組織外溢出。
歷史經驗表明,只有改革才能求得發(fā)展。黨員退出作為一種權利在沒有得到認同的情況下,黨員退出機制的建構只能是被動的、狹隘的。因此,進一步深化對“黨員有退黨的自由”的認識,不僅有著拓寬黨員退出機制研究視野的重要理論意義,也是走出黨員退出機制困境的現實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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